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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的童声回转在空旷的教堂穹顶下,石砌的高墙上嵌着彩色的花窗, 灿烂的阳光朦朦胧照在二十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头顶, 神圣又纯洁。最前排的卡卡罗和弗提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短裤,红着脸颊,大声地歌咏神明。
管风琴前的两个黑发青年弹奏出优美庄严的琴声, 碍眼的金锁链仿佛厚重的牵绊将他们紧紧相连在一起。福波斯质问过其中缘由, 却被安德烈用「是家乡的习俗哦」这样软绵绵的话堵回来。
无所事事的“长辈们”安然伫立在门口,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 投进教堂中。格兰特低声笑了笑,神色温柔从眼尾纹揉进白发中, 黄绿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贺洗尘清瘦的侧脸:“如若世上存在美好的世界,赫尔便是我的引路人。”
“酸,牙都酸倒了。”格欧费茵修女冷漠地吐槽道,“比贵族少爷的甜言蜜语还要酸。”
“哈哈, 我年轻的时候专门给别人写情书赚两个钱。”当然,那是他还没被掳进笛卡尔公馆前的遥远的日子了。
福波斯不置可否:“格兰特先生对赫尔似乎十分……”他沉吟了一下, 才迟疑地说道, “敬重?”这个词放在「老者对年轻人」身上,有说不出的怪异错乱。
“对待救命恩人,敬重是应当的。”
安德烈顿时不满地问道:“我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没见你对我有多敬重!”
其余三人纷纷侧目,面色怪异。格兰特老爷子愤懑地杵了下拐杖, 冷哼道:“德米特利先生何必在我这里找不痛快!”他可不相信「是家乡的习俗哦」这样的鬼话, 奈何贺洗尘不让他轻举妄动, 这才忍着没用拐杖锤爆安德烈的狗头。
安德烈闻言沮丧地撇下嘴,转过头又神采奕奕地欣赏朝气蓬勃的唱诗班。小萝卜头们手牵着手,眼睛好像钻石光芒璀璨,他们不懂圣歌里的膜拜,只专注于朗朗上口的旋律。
——神佑世人!神佑世人!
歌中这样写道。
“真是美好的一幕啊,好像连我也被净化了。”银发的青年忽然泪目感叹道,下一秒又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开玩笑的!”
格欧费茵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言不由衷可不是好习惯。”
“每个人对事物的定义都不一样,修女。”福波斯望着管风琴前的青年,却见贺洗尘歪过头,靠在莱修肩膀上,笑嘻嘻地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他不禁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花园左右永远毗邻刺眼的荒原。”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
拗口的歌词唱得模糊不清。
“噫耶!”安德烈突然夸张地叫起来,俊美的眉目拧成矫揉造作的弧度,“福波斯神父的目光总是黏在赫尔西城身上,让我用最大的善意猜猜看,难不成您对他有什么……某种热烈而粘稠、恶心且肮脏的情愫?您的眼光真不好,一般神职人员都喜欢纤细美貌的少年,赫尔西城可比荆棘草还要凶暴。”
一个个咄咄逼人的词语从他口中吐出来,仿佛毒蛇咝咝地吐着蛇信子,迫不及待地将毒液侵入到目标的血液中。在贝瑞教堂停留的七天里,他一向早出晚归,言笑晏晏之间措辞优雅、循规蹈矩,此刻却挂起恶劣的笑容,高谈阔论教廷的丑闻,傲慢的姿态令人生厌。
格兰特和格欧费茵自然听得懂安德烈的弦外之音,呼吸齐齐一滞,也不知道是在惊愕他的反差,还是在怀疑神父的情感公正性。
——吾匍匐在地,将身与心交付于神明。
不知情的小孩子们天真烂漫地许下沉重的誓约。
福波斯神父没有丝毫动摇,灰褐色的眼睛满是淡然,却莫名地有压迫感:“所有信徒都在追随神明的神性,竭力摒弃人性的虚伪、懦弱和阴暗,但现实往往适得其反。”
“如同风,你抓不住风,也成为不了风,只有死亡埋入土中那一刻,尸骨都湮灭成灰尘,才可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神父将十字架抵在额头上,闭目祈祷了三次呼吸的时间,又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全神贯注、垂眸弹琴的贺洗尘。
他的眉毛杂乱张扬,黑发比深处的子夜还要墨黑,眼睛稍嫌锐利,宽阔的世界尚且搁置不下他的长手长脚。这位棱角分明、知名不具的青少年——不够英俊,更谈不上高贵——宛若黑森林里光明的独角兽……不,后来的相处推翻了初见的第一印象,或许称之为沉静的猛禽野鹤更为恰当。
“我确实一直看着赫尔,却不是如您所言那般龌龊,德米特利先生……我只是在注视着风而已。”至此,福波斯好像终于完成自己的辩解,于是默默地不再开口。
安德烈收起恶劣的笑意,转而推了下眼镜:“神性?”他轻蔑地撇了眼贺洗尘,“只不过是个混账小鬼。你用神明充当拙劣的借口,只让我感觉更加恶心。”
“好了都给我闭嘴。”格欧费茵忽然以长者的气势打断两人的对话,训斥道,“无来由的揣测只会伤人,请谨言慎行。福波斯也是!将你的幻想寄托在赫尔那孩子身上,还不如等我的骸骨化成粉末,再来告诉你实际。”
福波斯一顿,颔首低眉,虔诚地忏悔罪过。
——我从来没将那无望的幻想放在心上,修女,我只是为自己的谎言低头认错。请原谅我,修女。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要聊扫兴的内容。”格兰特的拐杖咚咚地敲了两下地面,“那些事情离我们还远着呢,修女,我们还活着,还可以走更远的路。”
“哎哎,那么问题来了!”安德烈显然是个闲不住的烂人,举起手兴致勃勃问道,“有人不让你们活着怎么办?”
格兰特和格欧费茵头上的白头发比土罐子里的细盐还要多,他们相视一笑,却比满怀心事的年轻人爽朗明媚:“那就做掉他!”
死里逃生、饱经风霜的先生与女士,绝没有轻生的念头,甚至比谁都更执着于这个贫穷、苦痛的世界。
这下子轮到安德烈和福波斯发愣了。
“呜哇~~~”安德烈真心实意地惊叹道,“又酷又帅!凶残又果断!”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们侍奉的神明要你们死呢?”
福波斯不禁皱起眉:“过分了。”
安德烈置若罔闻,只笑着望着两个年迈又弱小的人类。
“深奥。”格欧费茵沉思道。
“微妙。”格兰特也应道。
“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因为神明的存在无法证实。”
“即,他是「无」。”
两人一唱一和,竟有些默契。
话题越来越往禁忌的深渊滑去,偏偏没有人中止,也没有人愿意中止。在神圣的歌声中,四个叛逆者将危险的论调宣之于口。
“但异端也无法证伪神明的存在,也可以说,他是「有」。”庄严肃穆的福波斯神父撇了眼贺洗尘的背影,压低声音,不疾不徐地反驳道。
“诡辩!”安德烈似笑非笑,银白的发丝搭在肩膀上,将阳光切割成锐利的斑块。
“田野的小麦能够果腹,手中的长剑能为战争带来胜利,雨水滋润万物,夏日温暖大地,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可以亲眼所见、触碰感知的实物,所以人类崇拜太阳,崇拜武力。除了这些,凌驾于尊严之上的,无法被证实的只有「神」。既然他不肯留下一丁点痕迹,要么高高在上的神是如此大公无私,要么——”
安德烈缓缓扬起讥诮的笑容:“他根本不存在。”
“十几年前那场黑死病……”
“噢,怜爱世人的神明为什么会降下这样恶毒的诅咒呢?全靠毅然赴死的医生和修女才挽回无辜的生命。”
福波斯一梗,沉声说道:“还有很多神迹可以佐证。”
“哈哈,无法证实的神迹和无法证实的神,还挺般配的。”
格欧费茵和格兰特开始祈祷不要让任何人听见他们的对话,要不被押上绞刑架吊死都算痛快了。他们一边祈祷,一边津津有味地从博览的群书上搜罗辩论的论据。
安德烈摊开手,侃侃而谈:“任由我这样诋毁还一声不吭,这位神父先生,看来你也不是多么忠实的仆从。哎!你的心不诚!心不诚!”他忽然不动声色地瞥向管风琴前的贺洗尘,只见正襟危坐的黑发青年将将转过失笑的目光。
偷听可不是美德啊,男主角先生。安德烈不禁也抿起嘴角。
“为什么我们要在圣音日讨论这个难题?”格欧费茵突然疑惑地打岔,“无论存在与否,反正就是活下去,走下去,还能咋地?”
“神明真是可怜啊,一个两个信徒都对他不敬。”安德烈抬起下巴,高慢地睥睨蝼蚁般的人类以及他们不堪一击的信仰。
格欧费茵苦恼地叹息出声,干瘪的脸皱成郁闷的神色:“他若是不爽,要我下地狱,也未尝不可。”
——和我在一起是会下地狱的哦。
——那就下地狱吧。
安德烈懵了一下,银白的睫毛忽闪,蓦的落下两行意义不明的清泪。吸血鬼的眼泪比血管里流动的污血更加冰凉,如同埋藏在地底不见天日的鬼火。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摘下高高的黑礼帽,鞠躬行了个绅士礼,牵起修女皱巴巴的手,亲吻她的手背:“格欧费茵小姐,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上你了。”
“我喜爱的女孩,她就是神上之神。我可不允许让那该死的神明驱逐你去地狱,天堂也不是好地方,你还是乖乖地留在这人间,为我活着。”
格欧费茵淡定地抽出手,转头对看戏的格兰特说道:“或许你可以向德米特利先生学习写情书的技巧,争取再就业。”
被彻底忽视的角落里,阳光和音符在贺洗尘的指尖跳跃。他勾起嘴角,轻声哼道:“少爷,坚持得住吗?”莱修的瞳孔中闪过血色,竭力按捺住蠢蠢欲动的獠牙,无力地倒在他肩膀上,呼吸沉重。
“啰嗦!”
***
圣歌咏毕,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到格兰特和格欧费茵那里领取甜滋滋的糖果,福波斯收拾好心情,登上讲台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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