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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是从黎明时分开始的。
清晨的浓雾湮没了整个冰桃谷, 从拉玛湖东岸一直弥漫到冬棠岭的树林。
能见度不足十米。
山上的人看不见下面,山下的人也看不见上面。
修鱼稷带着人马在雾中行走,虽然这是峻榞常见的天气, 心中也微微感到不安。空中气味芜杂,狐族踪迹难寻。贺兰觿习惯早起行军,天刚亮就会出发, 拔营上路之前会有一番混乱, 这就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里, 修鱼稷不由得加快脚步, 大队人马以最快速度向冰桃谷南端的狐族营地进发。
走到一半就遭到了贺兰觿的拦截。
起先只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听见后面的几个人嚷嚷了起来:“狐狸来了!”“有人袭击了!”大伙儿还没来得及站好队形就打了起来。
修鱼稷举目四顾, 只见白雾中很多若隐若现的身影,分不清是敌是我。
就在这一刻的茫然中,前方有人一剑刺来, 他本能地向左一躲,发现来人体形瘦削,比自己矮一个头,这才意识到战斗开始了。
浓雾之中四面八方都是声音,分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大家都只能是竭尽所能地避开砍向自己的刀剑, 杀掉靠近身边的敌人, 不少人被自己人误伤, 有些人则边杀边退, 不知不觉, 退到湖边, 失脚掉进水中。
对于两边的首领来说,这种战斗也谈不上指挥,双方人马交织在一起,喊杀之声混成一片,若不是走到眼前,谁也看不清是敌是友。修鱼稷改用狼语大声呼叫,询问情况,无奈人声嘈杂,应者寥寥,伴随在他耳边的是兵器的撞击声、士兵的呼嚎声以及伤者的惨叫与呻吟。
修鱼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队伍被南岳狐族拦成了三截,一队与他正面相遇,另外两队从山坡上冲下来,将狼族往拉玛湖里赶。他自己都能听见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果然是中了圈套。
一时间,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越慌大脑越是转不过弯。就在这时,有人向他一剑刺来!
他双钺一抡,反手一削,“锵”地一响,金光四射,对方受不了他巨大的臂力,长剑脱手,被他一脚踹倒,左钺一挥,身首异地。
空中飘起一颗闪亮的元珠,正好碰到他的下巴,“波”地一声碎了,与此同时,他感到一丝刺骨的寒气,仿佛在那一秒整个人都穿越到了北极。没等回过神来,背后风声一响,他连忙往右一闪,一个独眼人冲到他前面猛地砍了一斧,若不是躲得快,差点将他的半条肩都削了下来。
他认出来者是南岳的大将萧楠,武功高强,是真永时期贺兰觿驾前著名的虎将,曾经杀狼无数,心想,如果不结果掉这一位,附近的族人必遭荼毒。当下双钺如风,挥舞着向他杀去。两人立即缠斗起来——
大雾之中他的鸳鸯钺也失去了威力,不敢轻易扔出去,怕误伤了自己人。只能在近距离削、戳、扣、切,成了名副其实的“短”兵器。而萧楠的手中,偏偏是一把长柄斧,进攻的时候占足了优势。打了近十分钟,谁也没有讨到好,突然间又有另外几个狐族杀了过来,一阵混战之后,他杀掉了三个狐族,萧楠却不见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修鱼稷将双钺往腰后一插,从地上捡起一根狼牙棒,听见耳后有一道风声,身子一歪,狼牙棒反手一抡,只听“噗”地一声,将那人的脑袋砸掉了半边,回头一看,正是萧楠,不知何时找到他,又杀了回来,以为他手里只有鸳鸯钺,不知是根狼牙棒,闪避不及,一招毙命。
死尸压在他的脚背上,有点沉,瞬时间变作一只白狐,却轻了许多,被他一脚踢到一边。
旁边有人拍了他一下,来人一脸的血污,他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是修鱼鉴,连忙问道:“贺兰觿呢?”
“那边。”修鱼鉴向东一指,身形一闪消失在了浓雾中。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浓雾依然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但以他的经验判断,今天是个大晴天,只要太阳出来,很快就会云开雾散。
务必要抓到贺兰觿,他暗暗地对自己说。于是大吼一声,向东边的人群杀去——
半个小时过去了,局面依然混乱。
修鱼稷找到贺兰觿时,他正被修鱼谦和另外五个修鱼家子弟死死地缠住,难以脱身。皆因新狼王在出发前下达了死命令,这一仗可以不计输赢,抓到人质就是胜利,要么是贺兰觿,要么是关皮皮。关皮皮一直没有现身,不知藏到哪里,因此狼族的勇士们都往贺兰觿身边挤,抓到他,就能邀功请赏。
贺兰觿也打得很苦。
背上、手上、腿上伤痕累累。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花霖或者明鹬兄弟都会过来接应,不可能让他单打独斗这么久。但这次,迟迟不见有人解围,敌人反而越来越多,时而群攻,时而车轮战,来来回回地消耗他的体力。他一面打一面琢磨,难道人都死光了?伤亡的情况不清楚,单从周围的人群与地上的尸首来看,狐族人数明显减少,狼族亦有大量死伤。如今修鱼稷又加入进来,他看上去双眼通红,也不知杀了多少人,狼牙棒上的齿钉沾着一层厚厚的血肉。
认出贺兰觿后,修鱼稷直冲了过来,其余狼族看出他要生擒,立即给他让路。两人在混乱中打了二十分钟,贺兰觿惦记着明鹬诸人的安危,扔出一颗马脑,借着烟雾向南跑去,却在人群中发现了贺兰鹰。
贺兰鹰正与两个狼族苦苦厮杀,贺兰觿连忙冲过去帮他解围,一面打一面问道:“平鲸王的人呢?”
贺兰鹰运剑如风,一顿猛削:“没看见。”
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血痕,从左眼的眼皮一直划到右腮,半张脸都是血,看上去有些恐怖。左臂上也全是口子,或深或浅,通红一片。
“你受伤了?”贺兰觿扔给他一包金创药,“赶紧止血。”
“还好,小伤。”虽然这么说,他接过药包一掌拍碎,将黄色的药粉洒在手臂的伤口上。
就这在当儿,两人联手,一鼓作气,将扑过来的几个狼人杀得无处可退,只好掉进湖中。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喘了口气,继续迎敌。
“动静这么大,”贺兰觿说,“平鲸王应该知道山下已经打起来了吧?”
“不可能不知道。”
贺兰觿怔了一秒,没再说话。
按照计划,北关在山上设在岗哨。只要听见山下开始动手,他们的人就会冲下来汇合。
现在,南岳与狼族已经打了快一个小时了,山上不见任何动静。
可能性有二:一,平鲸王的人马已被狼族消灭,所以无法下山支援;二,平鲸王坐山观虎斗,不打算出兵。等南岳与狼族两败俱伤,活的没剩下几个了,他再下山收拾残局。
第一种可能性不大,就算是雾大看不清,从参战的人数与交战的激烈程度来看,他们遇到的是狼族的主力,主要将领全部都来了,只有狸族没有现身。狸族的箭阵固然厉害,单打独斗根本不行,仅靠他们消灭不了北关。何况北关的箭手也很厉害,还有灵鸦助阵。
他也不大情愿相信第二种可能,贺兰鹰还在南岳的部队里,如果平鲸王决定撕毁协议,这个儿子真的不要了?
又或者,还有第三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他不禁又看了贺兰鹰一眼。他正在专心杀敌,刺、点、撩、劈——一招狠似一招,仿佛要以行动来证明父亲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可是,贺兰觿的心中问号却越来越大,但他立即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是不是雾太大,上面的人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不敢冒然出动?
当然不是。
莫说有雾,就是有冰雹他们也得过来帮忙啊!
“有我在,平鲸王一定会来。”贺兰鹰看出了他的疑虑,认真地说道,“无论他来不来,我都不会走。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贺兰觿嗤地一声笑了:“说点吉利的,好吗?”不再理会,继续与他并肩杀敌。
三十分钟过去了,太阳越来越大,浓雾终于开始消散,但能见度依然不高,只看见道上的人影越来越少,地上的尸身越来越多:灰色的是狼,白色的是狐,灰白相间,格外刺眼。具体有多少伤亡,谁也不知;究竟哪边占了上风,也看不出来。
贺兰觿身上的马脑全用光了。他与贺兰鹰联手杀光了身边五米之内所有的敌人,见不远处明鹬扶着受伤的明乾,正被三个狼族人围堵,连忙跑过去帮忙。边打边问: “花霖呢?”
明鹬的脸阴沉了一下,向他摇了摇头。
贺兰觿只觉一口气堵在心头,怒道:“谁杀的?”
“修鱼稷。”
“北关的人看样子是不来了。”明鹬道,“来了也没他们什么事了,狼族都快被我们杀光了。”
“早猜到了。”明乾横了贺兰鹰一眼,“我们的人死也差不多了,怎么办?”
“继续打。”贺兰觿道。
撤,已经来不及了,除非狼族先撤。
照目前的情况,狼族打算死死地缠住狐族,不抓到贺兰觿绝不罢休。南岳这边,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又不能变形,跑是跑不掉的,除非把狼族全部杀光。
“我靠!”明乾骂了一句,挣脱明鹬的手,一剑挥出,将冲过来的一只狼削成两截。
鲜血和内脏洒了一地。
“盯着贺兰鹰,别让他跑了。”贺兰觿吩咐了一句,见修鱼稷带着一群手下向他冲来,连忙撇下明鹬,赶过去迎敌。
贺兰鹰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贺兰觿已经放弃相信平鲸王的承诺了。也就是说,为了报复,他随时可能杀掉自己。周围的将领看着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冷。
他苦笑一声,硬着头皮,继续砍杀。
正在这时,山中忽然吹来了一阵大风。
顷刻间,云消雾散,晴空万里。
冉冉红日将晨光洒遍了大地。
像一个高度近视的人终于找到了眼镜,冰桃谷的战况终于清晰地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满地都是狼的尸体,有首尾分离的,有双足折断的,有被挑去眼珠的,有肠穿肚裂的……都定格在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表情:大嘴张开,怒眼圆睁。中间夹杂着数十只白狐。由于参战的大部分是柳灯族子弟,死后形体消失,只剩下一枚元珠,以剩下的人数估算,南岳这边损失过半,狼族也死掉三百人以上。
余下的人还在浴血奋战,不少人踩在尸体上搏斗,贺兰觿连跨三步,第一时间挡住修鱼稷,旁边的谢晨看见,亦赶过来支援。贺兰觿忍不住向着谷口北端的一棵大树上看去。关皮皮正埋伏在树顶,她的任务是射击。树下潜伏着以沈双成为首的十五人小分队,任务是保护皮皮、小波和花青旗等几位武功较弱的花家女子。以沈双成的武功,除修鱼稷之外应该都能对付,贺兰觿暗自咬咬牙,他必须要除掉修鱼稷,不然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他加快了攻式,抖起剑花,对准修鱼稷的咽喉闪电般地连刺三剑,其中一剑将修鱼稷的颈部划出一道口子,可惜他闪得太快,并不是很深,但血还是涌了出来。修鱼稷狂呼一声,右手狼牙棒猛地向他砸去,左手也不闲着,从后腰抽出一只鸳鸯钺指尖一拨,右臂刚收,鸳鸯钺就跟着飞了出来。
贺兰觿好不易避开那一棒,呼呼的风声刮得他右脸毫毛倒竖。眼看着鸳鸯钺向他削来,势若破竹,挡已经来不及了,当下凝神禀气,将剑往鸳鸯钺的正中一戳,正好戳在中间的凤眼处,那钺插在剑中,滴溜溜地乱转,被贺兰觿随手一挥,飞出十数米远,噗通一声,掉入湖中。
打到现在,北关的人仍未露面,贺兰觿不得不在心底叫苦:平鲸王的协议果然就是一个陷阱。这么多人提醒过他,他都不信。
一场近两个小时的酣战,南岳、狼族死伤无数,平鲸王此时出兵,消灭两边轻而易举。
如果他是第三者,也会觉得这个计谋很妙。平鲸王有四个儿子,为了江山牺牲掉一个,不算太亏。
贺兰觿禁不住又看了一眼贺兰鹰,他仍然在南岳的队伍里,与明鹬兄弟联手斗敌,虽然明氏兄弟对他一脸厌恶,他只当没看见,继续挥剑刺杀。
很专心,很拼命。
以他的武功,趁乱溜走完全有机会,他却没有这么做。
“无论他来不来,我都不会走。”——他在履行他说的话。
不幸的是,平鲸王早已决定放弃这个儿子了。
以他的智商,此时此刻,不可能猜不到。心中一定很绝望吧?
抑或这又是一个圈套,平鲸王算准了自己不忍心杀掉这个忠厚的老八?
不能多想,只会心乱。贺兰觿深吸一口气,专心地对付修鱼稷。
正在这时,天色蓦然一黑。
不是乌云,而是山顶处万箭齐发。
贺兰觿就地一滚,眼疾手快地举起一具狼尸挡住身子,尽管如此,肩上仍然中了一箭。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箭的形制,尾端有三根鹰羽,是北关的专用箭,不禁看了一眼四周:七成以上的人因躲避不及而中箭,箭阵如此密集,很多人身中十箭以上,被射成了个刺猬。
空中立即飘出一排元珠。
山上的箭手终于露出身形,为首的正是平鲸王,只见他伸手一挥,第二批箭又密密麻麻地射了过来,谷中的狼族与狐族毫无抵挡之力,大家全都卧倒,将身子挤到死尸之下躲避。找不到死尸的干脆跳入水中,那箭也一路跟了过去,惨叫呼号之声不绝于耳,湖水已被染成了红色。
“七哥!”
贺兰觿听见右侧有人轻声叫道:“你没事吧?”
他转头一看,是贺兰鹰,他躲在两只巨狼的尸体中间,戴着一只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头盔,只露出一双眼睛。
贺兰觿板着脸,忽然一把将贺兰鹰扯过来吼道:“平鲸王根本不打算出兵,这事你事先知不知道?”
贺兰鹰拼命摆手:“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七哥,不会的!我们有协议!狸族的箭阵太厉害了,他们可能想避一下……”
“这是你们北关的箭!”贺兰觿将肩上的箭拔下来,扔到他面前,“向我们射箭的就是平鲸王。”
贺兰鹰扫了一眼箭羽,不说话了,瞪大眼睛,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颤声道:“七哥——”
贺兰觿将他的头盔一掀,将自己的剑横在他的颈间,冲着山上大喝一声:“住手!贺兰鹰在此!”
说罢拉着他从死尸堆里站了起来。
漫天箭雨蓦然停住。
不远处的山坡上,黑压压地一群人向他们走来,为首的正是平鲸王,身后跟着他的三个儿子。
看着父子四人的神色如此淡定,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贺兰鹰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父亲,父亲!是我!”
不知是因为惊慌还是因为恐惧,贺兰鹰的嗓音有些发颤,与先前杀敌之勇敢判若两人。
话音未落,“嗖”地一声,贺兰翾一箭射来,对准了贺兰觿的心脏——
贺兰鹰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明明是南岳的人质,这一箭射来,势必惹怒贺兰觿,明显就是不顾他的死活。
贺兰觿若是用他的身子为自己挡箭,也是易如反掌。
两个人听到风声,都本能地向旁边一让,那箭与贺兰觿擦胸而过,“夺”地一声,钉在地上。
一箭未中,贺兰翾又连发两箭,箭箭追心——都被贺兰觿的快剑一一挡掉。
再看贺兰鹰,整个人已呆若木鸡,忘记了闪避。正惊魂未定之时,贺兰翾又射一箭,这一箭不知为何,有些偏斜,向着贺兰鹰的咽喉射来,眼看就要射到,贺兰觿猛地将他一推,勉强避开。
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唰唰唰……箭雨又至,这一次箭更多,力更猛,地毯式扫射,齐刷刷地射向贺兰觿和仅剩不到两百人的南岳狐族及狼族众人。
潜伏在山坡里的狸族箭手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始还击,北关将士立即卧倒,两边箭手互相对射。
趁着山下的箭势减弱,修鱼稷一声呼啸,众狼全部化作狼形向冬棠岭的树林遁去。
狼族个头高大,目标也大,就在这一飞遁的数秒间,又有几十只狼中箭倒下,一个个都被射成了刺猬,留下一地死尸。狸族见狼族已撤,立即停止放箭,潜入树从,消失不见。
贺兰觿将手一挥,一面拉着贺兰鹰,一面示意余下的狐族向南撤离。
还没有跑出百米,前方山上猛地冲来一大队人马,将山道团团堵住。
为首的正是平鲸王及长子贺兰翾。
众人见状,正要转身,后面亦被贺兰翊与贺兰翀的队伍拦住。北关的人马一前一后将他们夹在了当中。
在距离十米的地方,平鲸王勒马停住:“贺兰殿下。”
贺兰觿看着他,冷冷地道:“叔父大人,那只献祭的白狐,是白死的吗?”
“哈哈哈。”平鲸王干笑了两声,“兵不厌诈,你打过这么多年的仗,不懂?”
“我当然懂。只是不敢相信您愿意拿自己的亲儿子做诱饵。”
“你不会杀他的。”平鲸王淡淡地看了贺兰鹰一眼,“鹰儿并不知道此事,他是无辜的,就像那只献祭的小白狐。贺兰殿下从来不杀无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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