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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潜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小姑娘,个子小小的,头发又黄又软,见面的时候总是扎两个很整齐的羊角辫儿,但怎么看都还是个营养不良的小豆芽。
她喜欢吃糖,喜欢吃饼干,总之一切零食都不愿放过,最喜欢水果味的软糖,每次到他家里来都先把水果糖挑走,最后离开的时候还要抓一大把塞进衣服的口袋里。
哼,以为他不知道吗?她总是穿有很多口袋的衣服,其实就那一两件,每次都可以因为他爸爸热情的款待带很多很多零食回去。
他使了坏,知道她要来的时候,故意先把水果糖都藏起来,全部用巧克力替代,然而最后发现她来者不拒,巧克力也照单全收。
小豆芽有一双明亮又骄傲的眼睛,每次发现他打量她吃零食,都把下巴扬得高高的,都不知谁才是这家里的主人。
他却还是羡慕她,因为每次来,她爸爸妈妈都陪着她,一家人有说有笑的,不像他家里,人像是永远凑不齐。
他不服气,每次都悄悄观察她喜欢吃什么,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把她喜欢的东西事先藏起来,换上别的,直到她又喜欢上他换的那种,他再换别的。
两个人乐此不疲。
旺旺出了新的大米饼,有点辣,她大概是吃不了的,伸着舌头哈嗤好久,像个小狗。他干脆把点心盘子里所有饼干都换成这个,然后偷着乐,想看她这回为了贪吃出洋相。
她却好久都没再到他家来过,尽管他也看出她爸妈感情不好了,不再一起出现,每次上门都是有事相求,有时说着说着就掉眼泪。
他渐渐把所有的糖果都摆回去,有她喜欢的水果软糖、怡口莲、花生酥,还有很多他妈妈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
还是没再见到她。
他学画的时候太无聊了,也只能看着窗外发发呆。
后来上了生物课,他在窗台上放了一小碟水,泡着两颗黄豆,看着它们生出细细的芽儿来,像极了每次到他们家来打秋风的小姑娘。
可它们没有那么明亮,那么骄傲的眼睛。
爸爸的病手术后恢复得不好,仍旧没有什么胃口,东西吃得少,人就持续消瘦;妈妈的生意越做越顺,越做越大,回来却总是跟他吵架,家里总有阴霾,连笑声都很少听到。
他怀念小豆芽来做客时的热闹,但是没用。他只能一幅接一幅地画画,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比赛,开始拿奖。
窗台上的黄豆芽换了一拨又一拨,终于有一天,有人教会了他用喝完的大可乐瓶自己发豆芽,放在冰箱里,长出满满一瓶来,可以烧菜,比外面买的放心,而且好吃。
教他的人是小姑娘的妈妈,她又来了,烧了很好吃的排骨汤,教他做菜照顾自己和爸爸,然后提出想让小姑娘也来跟着他学画。
他想要两家人凑在一起时的热闹和欢笑,不是多一个人分享他的画室。
好久不见,小豆芽一点也没长高,但还是生气勃勃的,像万圣节那些不给糖就捣乱的小鬼。
爸爸给她买了新的工具一起学画,老师也挺喜欢她,因为“创造力”和“想象力”——她是天马行空的,不像他容易被框架给限制住。
她学东西很快,但艺术的梦想太遥远了,她大约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热情消耗得很快,上课也总是发呆,看着他画。
他也是发挥型的选手,越是被人这样看着,越是要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给一幅画上好色,却发现那家伙竟然已经睡着了。
她说他家里有暖气,能睡得很舒服。
她还在他们家做作业,不懂的题还要问他,代价只是帮他洗洗笔。
他看过,她的字写得很好,刚开始学习的应用题也都答得对。
她将来应该会成绩很好吧?
考个好大学,改善一下家里的环境。
不过这种事也由不得她的,听说她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不管她们母女了,就算她再懂事,成绩再好,也不会回来的。
就像他,不管获得多少荣誉,妈妈也不会陪他上一次绘画课,不会跟他一起去领一次奖。
她回家像是就为了跟爸爸吵架,然后宣布她的决定。
他听出她指责父亲也有了其他女人,日子要过下去,就搬离这个地方。
他们全家都要搬到上海去了,听说那里有更好的中学,有最好的大学,将来还会有许多人趋之若鹜的机会。
不再有营养不良的小豆芽菜,也不再有过去那些欢笑。
长大就是会失去很多,他一直都知道。
最后一次见小豆芽,她似乎长高了那么一点点,学期结束得了三好学生的表彰,还很是得意。
他的奖状奖杯搬家时装了整整一大箱子,拿出来要吓死她了,但他还是决定纵容她的小嘚瑟,把还没有打开过的进口巧克力悄悄塞进她的书包。
瞧瞧,现在都不满足于用衣服口袋装零食了,知道背个小书包。
父亲还是给她抓了一把糖,让他们到院子里去玩。
她好心分他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糖,就是她最了不起的分享。
如果不是突然下雨,他也不会带着她突然跑回来,更不会看到她妈妈和他爸爸相拥的画面。
其实他特别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梦到了这里的时候就该醒了。
可眼前的画面那么真实,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梦。
最糟糕的是,他身边还跟着小豆芽。
她什么都不懂,时隔很多年后,他再想起那个场景,想的最多的却是——假如她当时什么都没看到就好了。
假如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这样的难堪,他并不希望有人来分担。
傻瓜。
他听到有人在耳边骂他——陆潜,你这个傻瓜。
…
肿瘤科一天连续三场抢救,没救回来的那个就不提了,毕竟是癌症晚期的病人,但手里这两个,谁都不能死。
其实不仅是肿瘤科,整个医院的外科系统都被牵动,能会诊的专家都赶到了,集中到陆潜的床前。
赵沛航也来了,急匆匆挤进人群里问:“陆潜怎么样了?”
“没看正忙着吗?”齐晖手上动作不停,“我还是比你强点儿,这回怎么都不会让人弄成那样了。”
陆潜和刘宏阳一起坠楼,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到楼下的医生。
幸亏下面有绿化草坪,有一阵子没修剪了,草还挺厚,摔下来刚好有个药房的塑料棚挡了一下,起到了缓冲的作用,落地不至于致命。
陆潜在窗口大概还是抓住了刘宏阳,让他不偏不倚正好摔在他身上。
他的仁心救了自己一命。
刘宏阳有开放性的骨折和脏器损伤,但陆潜似乎没有很明显的外伤,只是失去了意识。
齐晖那句话,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算作一种祝愿。
他们都知道,经历过当年的车祸,卧床多年,陆潜身体状况本来就不是很好,如果再来一次“植物人”,谁都不能保证他还能醒过来。
舒眉坐在外边,看着医生、警察各路人马不停地进进出出,其实心里一刻也静不下来,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只能这样坐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仿佛又回到五年前那一天,突然就接到通知说陆潜出事,她不得不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到医院里来,填各种表格、办各种手续。
明明脑海已经一阵空白了,还要不停给自己打气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今天其实更糟,她是亲眼看着陆潜摔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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