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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时辰前, 正是凌晨时分。天尚未亮,一道黑衣人影矫健地翻进了永寿宫。
靳久夜躺在床上,霎时睁开了眼, 他察觉到了, 但却没有任何动作。来者是玄衣司暗侍卫林季远, 没有危险。
“头儿, 查到了, 大理寺昨日接到一起命案, 受害人没了左手。”
靳久夜在林季远进门之前,已然起身等在了房中, 房中烛火通明。他平日里有个习惯,夜晚也是要亮灯的。
黑暗会让他无法入眠,他会习惯于潜伏在黑暗中。
“凶手有行迹吗?”
林季远道:“属下从伯父那儿调的卷宗,凶手蒙面, 统一装束不辨男女, 共有三四个人,持短刀利刃, 动作训练有素,下手十分利落。”
这形容与那日的劫狱杀手十分相似,尽管他们只是来带走了一只死尸的左手。
靳久夜点点头,“受害人还活着吗?”
林季远道:“是飞天盗贼金小手, 这小子招惹了另外的案子, 那案子扯不清楚, 底下的府衙就提到了大理寺。”
“那金小手现在何处?”靳久夜问。
林季远道:“被大理寺押着,属下这几日都在大理寺跟新案子, 一直没有头儿你要的消息,直到昨晚上。他被咱们逮住的时候, 左手还淌着血,整个人跟呆了似的,属下来之前特意看了一眼,没开口说一句话。”
“带上玄衣司调令,将案子接过来。”靳久夜吩咐道,可忽然间他又改了主意,“我亲自去一趟,将人提过来,调令要走流程,时间久怕夜长梦多。”
“谁敢去大理寺撒野?”林季远没有那般急迫,瞅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头儿不若再休息会儿,属下这就回玄衣司拿调令,明儿天一亮,人准保出现在玄衣司地牢。”
“不必。”靳久夜直接拒绝,他有不太好的预感,“你先回去,我自己去大理寺,这个时辰,你使唤不动他们。”
李王刺杀案影响颇深,只因凶手已死,前朝这才安定下来,可若是背后牵扯的这一桩新案子不尽快理清楚,恐怕又会造成动荡。
“头儿……”林季远有些担忧,他分明看到了屋内靳久夜换药留下来的纱布,他的伤还没好。
靳久夜扫了他一眼,“服从命令。”
“是。”林季远无奈地应下,跟随靳久夜一同施展轻功离开永寿宫,分别时靳久夜叫住他,“以后不许再到永寿宫来,这是后宫,注意自己的身份。”
林季远惊愕片刻,心中涌出无限失落,“头儿是要属下避嫌吗?”
靳久夜闻言皱了皱眉,不懂这话从何而来。
“后宫,不是前朝臣子该来的地方。”
“可……”林季远还想说什么,靳久夜已然先行一步,将人撂下很远了。
望着远处那矫健如飞鹰的黑影,林季远停驻了许久许久,哪怕靳久夜早已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可他仍然觉得那人在天幕星辰照耀下,显得那般夺目,是心之向往所在。
靳久夜行至太和门,只听耳后哐嚓一声,利剑出鞘,袭击而来。
他避身躲过,回头一望,是林持。
羽林卫十数人在林持的带领下,已将他团团围住。
“影卫大人,你不能出宫。”林持收回剑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靳久夜冷面肃然,“我有要事,此刻必须出宫。”
林持正色道:“夜未尽天未亮,影卫大人还是等些时候,臣去向陛下请命。”
“我出入皇宫,是陛下特令,今日为何拦我?”宫墙他不知翻了多少遍,羽林卫就算有所察觉也不曾阻拦,以往一直如此,今日却不知怎的变了卦。
林持道出缘由:“如今影卫大人是陛下的妃嫔,原本连后宫都不应出的,可因你身份特殊,才走到了这太和门。更何况,陛下说过,近两个月影卫大人要在宫中静养,若要出宫,得有他的命令。”
靳久夜闻言,默了片刻,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就在林持以为靳久夜快放弃的时候,黑衣冷面的男人凛然开口:“我想出宫,你们拦不住我。”
“是。”林持叹息一声,“臣等皆不是影卫大人的对手,可职责所在,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以往他们视而不见,一则是因为陛下的纵容,二则是因为根本拦不住。
不消片刻功夫,靳久夜就出了太和门,身后羽林卫哎哟一片。
他直奔大理寺,大理寺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林寺卿被叫起来时还没睡上两个时辰,昨儿半夜他那好侄儿非要查金小手的卷宗,缠了他半宿,这会儿天不亮就起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靳久夜一进大理寺,便看到林寺卿一脸颓然地站在大门口,老头子胡须尚未打理好,官服也未穿正当,想来是匆忙之中赶来的。
“影卫大人来了。”他拱手行礼,态度十分恭敬,“季远那小子跟了我好几天,我便知是玄衣司的差事,果真今日影卫大人亲自前来,是为了金小手吧?”
靳久夜点头,“我来提人走。”
“玄衣司要提人,老朽不敢不从。”林寺卿道,“只是那人,影卫大人是提不走了。”
靳久夜快走几步进到内堂,撇开人群,看到仵作正在收殓尸体,而那人……林寺卿走过来,指着那尸体道:“他便是金小手,已然死了,是自杀的。”
“迟了。”靳久夜的预感一向没错,这也许是多年来面对危险与追杀时养成的直觉。
“就算死了,人我也要提走,按老规矩,尸体由玄衣司检验,你们不必动手。”
“案子也一并移交过去?”林寺卿眼里透出希冀,很明显不想沾惹这件麻烦事。
但靳久夜却道:“我只查金小手和伤他之人,以及他为什么会自杀。”
林寺卿听到这,叹息道:“这案子太复杂了,玄衣司不接,大理寺怕是很难查清楚的。”
靳久夜心中一动,按以往的习惯,他兴许就接下了,可现在……他摇了摇头,仍是拒绝,“不接,今日出宫,还得回去请罪。”
说到请罪,林寺卿惊了一惊,再想到此人目前的身份,自然不敢再有指望,只能认命领下这差事。
靳久夜上前,粗略检查了一遍金小手的尸体,这人是舌下藏了小刀片,利落地割了自己的脖子。
凶器就遗留在现场,按照伤口的深浅程度及运行方向,初步可以判断是自杀。
“有人证吗?”靳久夜一点一点拆开金小手左手上缠着的纱布,查看他的左手伤势。纱布浸满了血,已经凝固了些,不大看得出原来的白色。手法是玄衣司暗侍卫常用的,应当是林季远绑的,不想叫他流血流死了。
林寺卿拖了两个看守衙役过来,“昨儿夜是这两个当值,由他们看着金小手,就在这儿。”
“既是疑犯,为何不押在大牢?”靳久夜的目光落在那两个衙役身上。
俩衙役早就听闻玄衣司影卫大人的威名,亲眼见到这人,顿时双腿一软,下意识就跪了下来。
林寺卿立时踹了这俩怂包一脚,“做什么慌乱?从实招来!”
其中一个衙役道:“是白医官要求的,她不喜大牢阴暗潮湿,要为金小手诊治,就得在明亮干净的地方。”
“是杨家那个白医官?”靳久夜对此也有耳闻。
“正是,昨儿晚上也同玄衣司的林侍卫禀告过,林侍卫也是同意的。”
“嗯。”靳久夜表示知道了。
林寺卿在旁又补充一句:“金小手涉及那案子,就是跟杨家有关的。影卫大人应当知道,杨家乃公卿之家,白医官又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不必多说,人死的时候,你俩在哪儿?”靳久夜不想听这些世家的弯弯绕绕,径直打断林寺卿,而林寺卿也不敢恼怒什么。
衙役犹豫道:“我……我们一时没察觉到,那金小手动作太突然了。”
“说实话。”靳久夜多锐利的一双眼睛,什么漏洞都逃不过去。
衙役被这一喝,腿又软了,可已经跪无可跪,其中一人搀扶着另一人,勉强开口:“是,是我打了个盹儿,然后他那会儿去撒了个尿,因而没察觉到金小手的动作。可谁想得到,那人竟在身上藏了刀片……”
另一人也哭丧着脸求情解释:“刚捉住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搜遍了,他又木讷成个傻子似的,哪晓得竟然会……“
靳久夜抬手,示意不必再言,说话的衙役顿时止住话口,连个气嗝都不敢打出来。
“死之前,可有说什么?”
那俩衙役互相看了两眼,均是一脸迷茫,“他就没说过话,从被捉住就一直闷着,我们没听他说过什么……“
“不对,他同白医官说过话的,我听见一句日月神殿天要亡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另一人想起来了。
“那白医官呢?”靳久夜凌然看向林寺卿。
林寺卿好大一把年纪,也备不住影卫大人的凝视,心下一抖,连身子都弓了一分,连忙回答:“出事前便回杨家了。”
“好,烦请林寺卿派人将尸体送往玄衣司,白医官那边,玄衣司自会去人处理。”靳久夜觉得日月神殿四个字有些耳熟,仿佛前几日在哪宗案卷里翻出来过,此刻他着急回去寻个结果。
林寺卿无不顺从地应下,“既是影卫大人吩咐,大理寺必将第一时间将尸体送过去。不过,容老朽提醒大人一句,白医官可是杨家的……”
靳久夜斜睨他一眼,语气冷冽又决绝,“没有我玄衣司请不动的人。”
再回到玄衣司,天就已经亮了。靳久夜径直去了卷宗室,凭着印象找出一叠卷宗,匆匆翻看两眼,目光定格在第三页的四个泛黄字迹上。
日月神殿。
而这背后,似乎还跟北齐有关。
玄衣司也正关押着一个北齐的刑囚,这案卷便是他的罪疏。查至此,靳久夜立即拿着案卷去往玄衣司地牢,左手丢失案在今日此刻总算有了眉目。
金小手会自杀,但玄衣司关押的刑囚,却不能想死就死。
“头儿!”当值守卫的暗侍卫行礼,靳久夜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带丁字一号去审讯室,我亲自审。”
啪一声,案卷拍在桌上,丁字一号被提到了靳久夜跟前,他双目失明,只有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白。
“日月神殿,怎么回事?”靳久夜看着眼前潦倒残破的男人,他身上的囚衣满是干涸的血迹,脖颈上手腕处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些还是红的紫的,应当是才长好的。
“是传说中的影卫大人么?”丁字一号被暗侍卫松了手,身子一软直接趴倒在地上,听到靳久夜的声音,便往那个方向挪了挪。
“在我面前,你应当全部说出来。”靳久夜不为所动。
丁字一号轻笑一声,“原来影卫大人亲自审我了,那我可以死了吗?”
靳久夜低头看着这个卑微而又惊喜的男人,“那得看你交代的,是否有价值。”
“我说,全部都说。”丁字一号激动道,“只求一死。”
“他们有一个组织,加入的成员在失去价值之后,就会被夺走所谓主赐予的天赋。这是他们一贯的信仰,我的眼睛,就是这样被夺走的。他们不允许任何一个主的子民流落在外,他们是北齐豢养的一群死士,他们……”
靳久夜默默听着,丁字一号的叙述杂乱而不知所云,但无不透露出,那个所谓的日月神殿,应当是北齐的一个神秘组织,培养了一批疯狂的杀手。一旦手下人没了用处,便会被处于相应的刑罚,这种刑罚被执行得十分彻底,譬如李王刺杀案的那名杀手,就算是死了也要将他的左手带走。
这或许是一种暗黑的仪式,服从于他们的信仰。他们会拿走你最为擅长最为骄傲的东西,那个杀手的杀招就藏在左手,靳久夜腹部的伤口尚未痊愈,就可证明这一点。而那些人哪怕拼着潜进玄衣司的风险,也要将一个死人的左手带走,足可见这个组织的凶残与可怕。
对人心控制之可怕。
丁字一号的话愈发疯癫,反反复复的东西说了许多,靳久夜见再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便命人将他带回囚室。
他在审讯室沉思着,又拿着卷宗看了许久,日光开始透过墙上的小窗照进来,洒在了他冷若冰霜的一半侧脸上。
他的眼神依然坚定,他已有许久没有跟这样的敌人交手了。
但纵使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他也绝不退缩。
“头儿,有两个寿康宫的宫人要见你。”进来一个暗侍卫禀报,靳久夜回了神,走出地牢,院子里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宫人。
靳久夜吩咐了随行的暗侍卫,“去杨家,带白医官过来审讯。”
随后走过去,其中一个小宫人挑着眼角,傲慢地说道:“靳贵人,跟奴才走一遭吧。”
“何事?”靳久夜巍然不动。
那小宫人立时瞪了眼,“太妃召你,你还要问何事?小小一个贵人,也敢如此猖狂?”
靳久夜平淡无波的目光看向他,“何事?”
那小宫人被靳久夜这么一看,顿时心里打了个冷颤,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一回似的。
身边那个同伴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轻咳一声,“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岂会知道,赶紧走吧。”
“不去。”靳久夜漠然道,“你大可直接回禀太妃,我不去。”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不过是个贵人而已,你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那小宫人叫嚣着,同伴又扯了一下他,他敛了傲慢神色,“太妃便知道你不去,有一句话让奴才问你。”
靳久夜转身的步子停了下,小宫人质问道:“太妃问你,你还是不是陛下的妃嫔,若是,立马走人!”
寿康宫。
钟宛秀给太妃递上了新鲜的牛乳,笑盈盈地说:“姑祖母,牛乳放了糖,臣女尝过,不甜不腻,正合你的口味。”
太妃亦笑盈盈的,“今日捉住了那影卫的把柄,哀家用什么都高兴。他还当是往日的时候,身为后妃,竟敢私自出宫,还将十几名羽林卫全部打伤。这等嚣张跋扈之人,便是陛下今日亲自来救他,他也逃不脱罪名去。哀家惩治他,名正言顺。”
钟宛秀点点头,“姑祖母说得是,这宫里容不得这般跋扈的妃嫔,他自个儿犯了错,自然得领罚。若是到宫正司去,岂不太难堪了些,还是姑祖母亲自处置的好,也保全了陛下的颜面,他应当感谢姑祖母才是。”
太妃冷哼一声,“他岂能念着哀家这份恩情?不再拿一盘葡萄将陛下引了去,给哀家好大一个没脸便罢了,这等下贱东西,总是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争宠?呵,不过得了一个贵人位份,册封后连贺喜的都没有,陛下也一直未去永寿宫,怕是圣宠凉了吧。”
说话间,外头的宫人进来禀告,“靳贵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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