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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三郎李承志, 自去年八月他中了桂榜以后, 姐弟两有一年零四个月没见面了。
若平常日子一年多没见也就罢了, 但三郎出门游历, 家人日夜挂心。如今见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李姝怎能不激动, 她的眼泪没含住, 还是滚了下来。
三郎长高了, 比以前略微黑了一些, 但笑容中不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纯真, 多了一些洞悉人心的睿智。但他与旁人有有些不同, 普通人见了世间人心险恶, 只会变得更机敏, 对人戒备心越发重。三郎的一番经历,让他更豁达,更宽容。
很多次,三郎都忍不住感叹,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在受苦,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读书科举, 为的是什么?振兴家族?高官厚禄?他好像也不太在意这些, 既然还没找到目标,他就继续走下去吧。大景朝天下那么大,他才走了多远。
此次听说福建遭倭寇掠夺,他想到这里来看看这里的百姓, 进入沿海边境,他意外打听到三姐夫到这里任职,连家里妻小也一并来了。
三郎一年多没见到家人了,自小被父母兄姊们疼爱着长大的他,哪一天不想家?他只能通过走累双腿,磨破脚底,用这些躯体的疼痛,来减少对亲人的思念。
如今三姐姐就在跟前,他没有忍住,摸上门来了。
见到李姝双目泪盈,三郎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有些脏的帕子,给姐姐擦了擦眼泪,“三姐姐别哭,我好的很呢。”
顺宝在一边见礼,“三姑奶奶,二爷听说三姑奶奶在这里,忙不迭地就赶过来了。”
李姝闻着三郎那块帕子又酸又臭,拍开了他的手,自己擦了擦眼泪,“来了就好,以后就住在我这里。一路赶过来定然是累了,快进来。”
这是自己亲弟弟,李姝直接把他带进了后院,一边走一边吩咐,“封娘,让金妈妈烧一锅热水。把西厢房收拾一下,给三爷住。再把我的浴桶搬出来,放到西厢房,让三爷好生洗一洗。”
三郎忙摆手,“三姐姐,我身上脏的很,别把你的浴桶弄脏了。”
李姝嗔了他一眼,“别作怪,赶紧洗洗,真是,臭死了。”
平哥儿带着琴娘在一边睁着大眼睛看着,平哥儿已经记不得三舅舅了。
三郎见到平哥儿,高兴地摸摸他的小脸,“等三舅舅洗干净了,再来陪你玩。”
李姝整整换了三桶水,终于把三郎刨干净了。三郎没有衣裳,李姝给他穿了赵世简的家常衣裳,好在三郎个子也高,倒也合身。李姝又亲自给他绑了头发,戴上赵世简的玉冠,配上玉佩,三郎瞬间又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
把三郎收拾好了后,李姝立刻打发黄侍卫去军中,“去告诉将军,三舅爷来了,他若有空,就回来一趟。”然后又给三郎量了尺寸,把尺寸交给文崖,让封娘给他拿了家里的一些料子,送到家常用裁缝那里,赶紧给三郎主仆两个从里到外做几身家常衣裳,还有三郎过年要穿的见客用的衣裳。
洗过了澡,也快到晌午中饭时间了。玉娘在三郎洗澡的时候就告诉蔡妈妈,今儿晌午饭提前一会儿,做几个清淡的炒菜,大荤要撇去油花。三爷在外定是风餐露宿,不能一下子吃的太油腻。
三郎洗过了澡,从自己的破包袱里把自己的脏衣服都掏了出来,“三姐姐帮我洗洗吧。”
李姝捂着鼻子,“都扔了吧,臭死了。”
三郎笑,“都扔了,我可置办不起新衣裳了。”
李姝拿起包袱送到前院,让徐婆子洗了,留着给三郎做纪念吧。
三郎又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包袱,从里面拿出几块丝帕,一个风车,一个摇铃,一本散乱纸张装订的书,还有一块看起来成色很好的玉。
三郎一边掏一边说,“这几块丝帕是我路过苏州的时候买的,给三姐姐家常用,风车给平哥儿玩,摇铃给外甥女,这本书,是我一路上的游记,给庆哥儿看,他定然会喜欢。这块玉,虽然还没有打磨,但是正经的上等好玉,我也是机缘巧合得到的。姐姐找个匠人打磨一下,给三姐夫戴,三姐夫如今做了高官,戴这玉更配。”
李姝眼眶又有些发红,笑着说道,“多谢三郎给我们带的礼物。”说完,她拿起一张丝帕,系在腰间,“我还没有用过苏州当地的丝帕呢。”
三郎笑了,“三姐姐如今贵妇人气势越发足了。”
姐弟两个说笑之间,玉娘带人摆好了饭,李姝带着三郎和平哥儿一起吃,并让文崖好生招待顺宝。
都是家常菜,也没有外人,三郎毫不客气,吃的很欢实。
吃过了饭,三郎在西厢房歇息了一阵子,起来后,听说这边的清源山不错,立刻就要带着顺宝去逛逛。
夜里,赵世简回来了,才入垂花门,他立刻喊道,“三郎在哪里?”
三郎听到三姐夫叫他,忙抱着平哥儿从西厢房出来了,“三姐夫回来了。”
赵世简哈哈大笑,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好样的!”
郎舅二人相视一笑。夜里,郎舅二人一起喝酒说话,三郎一边喝酒一边说自己路上的经历,李姝母子几个在一边听的津津有味。
庄小郎听说李三爷来了,忙跟着一起过来了,也不避讳李姝在场,跟着庆哥儿坐在一起,听得两眼放光。
第二日开始,三郎就带着平哥儿到处跑。爬山、逛街、赶庙会,快过年了了,城里处处热闹的很,街上各色小吃、灯笼和对联,把新年的气氛炒的越发浓烈。李姝让顺宝和文崖跟着,平哥儿整日玩得连家都不想回,三舅舅一下子成了他最喜欢的人。
三郎正式在李姝家里住了下来,他本来想住两天就走,李姝无论如何不答应,让他必须等过了年再说。这边强行扣住三郎主仆二人,那头,三郎来的头一天,她立刻写了封信,摆了回将军夫人的谱,走了军中的路子,快速送到京城。
三郎正好也想在这里看看,索性就不走了。赵世简正忙着扩军,还要迁徙一部分百姓。三郎毛遂自荐,跑去帮忙迁徙百姓,有了事情做,他再不想着到处乱跑了。
腊月底,李姝把范婆子的女儿打发回家了,给了她厚厚的赏钱。
过年的时候,一家子开开心心的整日吃吃喝喝,李姝感觉自己又长胖了。还没到元宵节,范婆子带了几个小厮过来给李姝挑选。
李姝挑了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一个给了庄小郎,另外两个,她交给墨染,让他好生□□。李姝连名字都没给他们取,庄小郎自己给小厮取名叫白鹿。另外两个小厮是墨染取得名字,一个叫水纹,一个叫元光。
一个正月,李姝去了窦太太家,还去了两个军中将领家里,其余并无需要她拜访的人家。反倒是许多军中低级将领的太太们联袂而来,给她拜年。
甘老将军已经回京养病去了,赵世简在东南军就是当之无愧的二把手了。英国公家没有内眷在这里,武将太太们自然要上赵家门。
年前,各路将领们都过了个还算宽裕的年,故而这回都带来了丰厚的礼品。这也是官场上的惯例,去上官家里,即使无事相求,也不能空手。
李姝等她们走后,仔细查看了各家的礼品,好在都是些吃食、料子,好一些的送了些好茶叶还有一些摆件,并无真金白银。李姝并不需要一家家回访,等到这些人家家里有红白喜事时,她走一份礼就好了。
京城这边,赵书良过年的时候仍旧住在平康坊。李姝母子几个走了后,赵书良让庄姨娘管了家。说是管家,也就他们一家四口再加几个下人。洪姨娘很不满意,表哥这样里外不分,二奶奶不在家,轮也该轮到自己了。
赵书良不理她,直接半个月没进她房门。赵书良最是个疼孩子的人,嬛娘那样小,若让洪姨娘管家,就她那刻薄性子,又爱贴补娘家,怕是嬛娘的份例都要被她送到洪家了。
在赵书良心里,洪家那一大家子,捆起来也比不上嬛娘的一根小手指头。
两个儿子都成家了,慧娘也出嫁了,只有嬛娘整日承欢膝下。每天他一回来,嬛娘就抱着他的腿,软软地喊阿爹,赵书良越发喜欢这个小女儿,家里有好东西,都先紧着她,连煦哥儿都靠后了,煦哥儿有自家爹娘照顾,不需要自己多费心。
年三十晚上,赵世崇一家子一起过来吃了顿饭。第二天,赵书良带着嬛娘和赵世崇一家子,去各家拜年,并把赵世简送来的年礼,让孙氏给几兄弟家里分了分。
肖氏听说三郎去找了女儿,顿时高兴不已,忙不迭地写信让李姝好生照顾他。
肖氏本来想让李姝务必要留住三郎,李穆川忙拦住了她,“娘子,三郎如今跑野了性子,你这样吩咐姝娘,难道她要拿绳子捆住他?莫要因为你的一片慈母心,让她们姐弟之间难做。三郎二十多了,不用我们再担心了。”肖氏只得作罢,让李姝代为照看弟弟,若他真要再走,给他准备一些盘缠和衣裳,送他几张女婿的名帖,关键时候保命用。
日子就在赵世简的忙碌中渐渐溜走,半年的功夫,东南军终于扩充至二十万,十二万陆军,八万水军。沿海一些长期被掠夺的村庄变成了屯兵地点,百姓都迁移到了北方。那里前几年糟了干旱,地广人稀,正是缺少耕种百姓的时候。
百姓初始不愿意迁徙,那么远的地方,听说又冷,谁愿意去啊。虽然说一家有十两银子安家费,但谁知道最后到手里还剩几两。
英国公联合福建总督,各州府知府、县令一起出动,亲自监督抚恤银子的发放。
此次景平帝发给百姓的安家费,并未通过官方一级一级下发,而是让李穆川随着军饷一起送到东南军中。景平帝虽年轻,很是知道一些官场上的规则,若走官道,怕是层层扒皮,最后到百姓手里,最多二三两而已。
英国公当着一众福建大小官员的面,当场抬出抚恤银子,并命军中部分将领各带一队士兵至各州府,监督抚恤银子的发放。此次百姓迁徙,一来关系东南军重新布局,二来可以解决北方人口稀少的问题,英国公一定要办成。换成往常,你伸手就伸手,这一回,谁伸手,他剁了谁的爪子。
英国公如此强硬,福建地方官员虽有不满,也不敢顶着来。
银子发放出去后,招兵过程中,继续发银子,八万新军很快招齐。
英国公并未将新军单独立营,而是全部打散混编入各个营对。若是单独立营,说不得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新兵忠心的对象就不是帝王了。他带着赵世简和一干将领没日没夜地训练新兵,训练的过程中,剿匪、灭海盗,一直没停过,东南军的作战能力也直线上升。
等二十万东南军彻底稳定下来后,英国公等人到福建已经一年多了。英国公上奏,称已完成使命。
奏折呈上去后,过了一个多月,京城来了天使。
来人不是官员,而是景平帝御前的内侍邓公公。上谕,英国公不辱使命,平东南边境、迁徙百姓、扩充军队,今赐英国公爵位袭四代而递减,着英国公史重即刻回京复命,靖边将军赵世简就地任东南军元帅,保边境平安。
英国公这一功劳让家里的爵位又可以多袭一代,等史杭即位的时候,仍旧是公爵。
邓公公宣读过了圣旨,英国公和赵世简郑重接了旨意,邓公公笑眯眯道,“恭喜国公爷,恭喜赵大人。”
英国公等人好生招待了邓公公,这是御前内侍,不招待好了,他回去嘴巴一歪,随意说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英国公和赵将军简在帝心,自然不用害怕,但底下说不得就有人要倒霉了。
邓公公等了三五天,英国公交割清楚了军营里的事情后,留下了孙子史杭,自己预备和邓公公一起回京。
临行前一天,邓公公找英国公说小话,“公爷呀,杂家有件难办的事情想请您老帮忙呀。”
英国公心里疑惑,你个老东西,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银子也拿够了,连花楼里的姑娘你都摸过了,难道还有别的要求,一个阉人,也别太过分了。
但英国公是什么人,他笑眯眯地问道,“公公有何事尽管说,只要是老夫能办到的,自然没二话。”
邓公公屁股像长了钉子一样,扭来扭去了半天,吭吭哧哧说道,“这个,公爷呀,按照惯例,在外统军的一方主帅,家里总得有人在京城里吧。”
英国公瞬间就明白了,自来统帅在外,妻小一定要留在京城,算是人质。一般来说,你婆娘送不送回来也就罢了,反正女人如衣服,但儿子一定要送回来,且必须是继承人,说白了就是嫡长子。庞敬渊在西北,他的嫡长子就一直在京城。
但这个惯例又没写进律法,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赵世简如今新任东南军元帅,他想把两个儿子都薅在身边,想来是不大可能了。
英国公看了一眼邓公公,“公公前儿如何不说呢?”
邓公公顿时笑道,“哎呦,我的公爷,杂家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呢,哪里敢随意乱说,圣上又没写到圣旨里。”景平帝临行前莫名说了两句,邓公公心里门清。但他又不想得罪赵家,故而想让英国公去说。
英国公心里直骂娘,你个没根的缺德货,这种离间人家骨肉的事情,让老夫去做,怪不得你断子绝孙了。
这边,英国公为难的要死,哪知赵世简自己带着儿子上门了。
自接到圣旨的头一天开始,赵世简心里就揪成一团。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武将,如何不清楚历朝历代帝王的这些手段。如今让他掌管东南军,庆哥儿是必须得回京城了。
他忍了两天后,在夜里,趁着黑暗,抱着李姝说悄悄话,“姝娘,邓公公和国公爷过两天就要回京了。”
李姝嗯了一声,“我已经给邓公公预备了一份厚礼,明儿让墨染送过去。”
赵世简摸了摸她的脸,他有些不忍心,沉默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姝娘,你知道历朝历代的质子吗?”
李姝是读过史书的人,如何不知道这些事情,黑夜里,她的双眼倏地睁开了。质子,是啊,那个有名的帝王鼻祖,他爹小时候不就是个质子吗。
李姝也沉默了半晌,“官人,不能不送吗?庆哥儿才八岁呢。”
赵世简又摸了摸她的脸,不意外地摸到了她满脸的泪水,他有些丧气地说道,“娘子,你说,我做这么大的官,有什么意思呢,骨肉分离。”
李姝哭了半晌后道,“官人,咱们家被卷入斗争旋涡,你不做高官,咱们家就不是骨肉分离,怕是要人头落地了。”
赵世简把她抱的越发紧了,“娘子别担心,庆哥儿也大了,把墨染和玉娘给他,给他带足了银子。我给阿爹和岳父写信,让阿爹看着他,让岳父督促他的功课。咱们在外守边,大姐姐心里会领情,她会照看庆哥儿的。”
李姝哭了半晌后,哽咽道,“我想跟着庆哥儿回去,可我又舍不得官人,我真想把自己劈成两半。”
夫妻两拥在一起,互相安慰了半宿。
第二天一大早,赵世简直接找了庆哥儿,带他到前院书房说话,并让庄小郎稍等片刻。他看着八岁大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吧。”
庆哥儿看着父亲一脸凝重,忙听话地坐下了,问道,“阿爹,出了什么事情?”
赵世简直接开门见山,“你要跟着国公爷一起回京城了。”
庆哥儿顿时呆住了,“阿爹,是因为阿爹做了元帅吗?”
赵世简点点头,“你也不小了,该知道事了。你大姨母在宫里有皇子,咱们家,被迫卷入皇后和贵妃两党的斗争中。圣上想扶起你大姨母和四皇子,缓和后妃两党的斗争,你外公和舅父是文人,为父就成了你大姨母在军中的话语人。为父如今掌管二十万东南军,必定要送你回去做质子。”
说完,赵世简觉得这些话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太过于沉重,忙站起身,走到庆哥儿面前,把他拉起来,先摸摸他的头,又把他揽入怀中,轻声对他说道,“庆哥儿,你是长子,为父知道你的肩膀还稚嫩,但现在是紧要关头,为父需要你来分忧,你明白吗?”
亲哥儿许久没被父亲这样抱着说话了,他感受了一会儿父亲胸膛的宽阔和厚重,然后抬起了红通通的眼睛,“阿爹,我回京城去。”
赵世简轻抚了他的后背两下,悄声嘱咐他,“京城如今时局暂时还算稳定,为父在外安稳,你在京城也无人敢欺。回去了之后,只管用心读书,孝顺你阿爷和外公外婆。有时间了,去看看你谢大爷,还有你丁大爷,功课上有不明白的,可以去找你张大爷。若遇到动荡,务必要保全好自己的安全。”
庆哥儿嗯了一声,“阿爹,我以后什么时候可以来看阿爹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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