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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丑奴第四次听幺婆婆说起野柳村的何寡妇。
炎炎烈日悬在树顶,直压得层层树叶蔫头耷脑,陈丑奴坐在槐树荫里刻碑文,听得幺婆婆说道:“这何寡妇是庚寅年三月生的,眼下二十三,比你小五岁,因平日操劳了些,是不比同龄的女人水灵,我今日去摸了下她的手,唉,可怜见的,跟那刚出地的葛根差不多,不过呀,皮糙肉厚的,耐劳。她男人去前,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里地里,都靠她起早挂晚,胼手胝足,这两腿一蹬后,就更不用说了。你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家,若非受得住累,吃得动苦,哪里还能活到今日呀?”
微风习习,空气里卷涌着热浪,陈丑奴的汗水从下巴滚落,滴在刚被尖刀锉开的沟槽里。幺婆婆的拐杖碰巧在这时探过来,他竖起石碑躲了躲,那滴汗便在沟槽里一滚,极快地漾开一撇,行云流水,恣意洒脱。
“可这女人过日子,总是不能缺了男人的。”幺婆婆的拐杖扑了空,话却愈发地有了准头,“就跟男人过日子,缺不得女人一样。”
陈丑奴刻字的动作微微顿住。
幺婆婆拿拐杖点在草地上:“老头子去前,就放心不下你,你一年到头不见生人,因长着这张脸,也没生人敢近你。可这世上,别说是人,就是鸡鸭猫狗也要呼朋结伴,配偶生养,你长久这么鳏处着,哪里是个正经儿的活法?且不说你们陈家的香火断不断得,单叫老头子在天上瞧着你这么孤零零过,就够他心肝儿疼啊!再说这十里八乡的人,本就怕你跟怕鬼一样,你要再打一辈子光棍,不真成了个怪人野人啦?”
午后的蝉声拉拉杂杂,陈丑奴坐直,抬胳膊抹了把汗,他的脸藏在蓬乱的长发里,一切都看不清。
幺婆婆语重心长:“这何寡妇,是个能过日子的。一个寡妇,守着俩娃,肯再往前走一步,一是可佩,二是可怜哪!丑奴,这话你别不爱听,除了她这样的未亡人,没人肯跟你过了,趁着眼下你俩都还力壮,赶紧的生养几个娃,到时候屋里一堆,院里一堆,怀里一个,肚里再一个,你这冷清清的院子,才算个正儿八经的家!”
幺婆婆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陈丑奴臂膀上,一抓,硬邦邦的肌肉跟铁坨似的。
“瞧瞧,多壮,够她何寡妇生的了!”
“……”
山风轻起,吹动一地光影,幺婆婆满足地把手撤回来,眉开眼笑:“明天你就跟我去见见她!”
陈丑奴埋头,重新刻起碑来,没说话。
幺婆婆的拐杖“咚咚”地敲在草地上:“装憨?”
陈丑奴瓮声道:“不去了。”
幺婆婆哼道:“这个不肯去,那个也不肯去,你是指望着老天爷给你从天上掉个媳妇下来吗?”
陈丑奴:“……”
幺婆婆干瘪的嘴唇一撇,即将开闸,陈丑奴及时拦住:“我一个人挺好的。”
幺婆婆的一波“洪流”便变成一闷棍,打在他膀子上。
他没躲,直挺挺地坐着,山阿一样,让幺婆婆打得很是没成就感。
“唉!”
野鸟归林,天上彤云渐起,趴在树顶的太阳终于要落坡了。陈丑奴搁下锉刀,把即将完工的石碑立在老槐树下,站起来。
绿蓊蓊的枝桠“哗”一下,被他的头、肩、臂撞开,他站在绿光流转的阴影里,像撑了一把翡翠伞。
幺婆婆坐在木桩圆桌那儿打盹儿,陈丑奴走过去,问:“婆婆吃什么?”
幺婆婆脑袋一晃,醒转过来。
“几时了?”
“酉时。”
“啊,”幺婆婆摸到拐杖,拄着站起来,“回了回了。”
陈丑奴不强留,只道:“我送您。”
幺婆婆摆手:“熟门熟路的,送个啥?”
陈丑奴跟在她身后。
金乌西坠,霞云满天,地上也被染得黄的黄,红的红。走出小院,是一条蜿蜒的下山小径,径旁草木繁茂,蓊蓊绿影里点缀着花丝绒绒的蓟蓟草、粉白相间的田旋花。
陈丑奴走在幺婆婆后头,他一步,幺婆婆三步。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山间的泥路偶有松软,幺婆婆一不留神,连人带拐地打了个趔趄,陈丑奴长臂一伸,把她拉住,想了想,跨到前头,蹲下来把她背到了身上。
幺婆婆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升得老高老高。
她想,丑奴一定是个极高大的孩子,指不定比那关公庙里的关老爷还要魁梧,只可惜,她看不到。
“丑奴啊,”幺婆婆忍不住叹,“你不比旁人差,不该过成这样子哪……”
晚风轻轻吹拂陈丑奴挡在脸边的乱发,他习惯性地低了下头,默默看路,不应。
幺婆婆道:“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妇也忌讳你的长相,不敢看你的脸哪?”
幺婆婆没有听到陈丑奴的回答,断定是了,急道:“何寡妇不是那样的人,你别怕,她老早前就见过你的,指不定你对她也有些印象呢。她明日要到咱村里来给东家送新缝的衣裳,正巧跟你见上一面,我都跟她约好了,就约在溪口的亭子里,那儿僻静,不会有人来闹你们,况且有我在,就算被个把人瞧见,也没法说你们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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