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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番外五 多情却似总无情
落雪三寸白,凋霜一丈青。
姬轻澜这天起得格外早。
凤袭寒醒来的时候,窗扉已经被打开,微凉的风裹挟碎雪吹拂进来,冲淡了屋里温暖馥郁的香料味道,他披衣下榻,出门就见姬轻澜站在一树老梅下,用一根鹤羽将花间清雪扫入瓷缸,旁边石桌上的红泥小炉烧得正旺,一方小罐里装着的是素心岛特产茶叶“露白”,有净灵固元之效,哪怕在这灵气丰沛之地也是一年一产,数量稀少。
姬轻澜的喜好随他师父,比起清淡的茶水,更喜欢烈酒过喉的痛快,可是自从跟凤袭寒在一起,他不声不响地改了许多,让自己愈发贴合凤袭寒的心意,虽还有些执拗性子,却也坦率得可爱。
将搜集到的梅雪倒进水壶,姬轻澜抬头见他就要拾级而下,连忙上去拦住,从屋里拎了件大氅和一双长靴出来,没好气地道:“这天寒地冻的,亏你还是个医修,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行吗?”
六十年前寒魄城血战时,凤袭寒不仅前往助阵,还在最后跟着暮残声一同进入天铸秘境,可谓将生死置之度外,眼看败势难挽,暮残声魂祭法印,开启了白虎天诛域,血洗天铸秘境,唯有非天尊逃了出来,而凤袭寒在最后关头凭借青龙法印保全性命,却也留下了不可疗愈的旧伤。
越是天寒,他的伤势就发作频繁,姬轻澜不知找了多少办法,终无济于事,只能看他一次次地苦挨,也正因此,凤袭寒的修为在六十年里不进反退,若非青龙法印伴身,他早该衰竭至死。
姬轻澜一直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哪怕凤袭寒多有宽慰,可他不能释怀,不仅费尽心思配了许多有益身体的香料,平日里的琐碎之事更是毫不放过,有时候连凤袭寒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成了易碎的瓷娃娃。
这样想着,凤袭寒脸上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顺从地添衣换靴,携着他走到石桌边坐下。
姬轻澜没用法力,耐心地等待雪水烧沸,又去厨下端了碗热汤面回来,道:“小凤凰,先吃点东西吧。”
凤袭寒的名字意境虽好,难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姬轻澜早先不觉得,后来读多了诗书,再看他年纪轻轻就得担负重任,难免有些心疼,是故平日里越是言行谨慎,私下相处就越亲昵放纵。
“长寿面。”凤袭寒用筷子拨弄了下,发现整碗面条都是由一根做成,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恰好是自己的生辰。
作为人族,凤袭寒的寿数已经很长了,他早该培养继承人,可这些年来世道不好,百年灭神打击的不只是神道,玄门也深受影响,好苗子越来越少,能坚定心智修行的更是寥寥无几,哪怕老一辈的大能还在肩挑重担,也不能改变宗门伶仃的现状,而这世道越是正道江河日下,邪祟就从人心里不断滋生。
若非这般,魔祸何至于此?
凤袭寒从不会浪费姬轻澜的心意,他把长寿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问道:“你今天起了个大早,就为了给我庆生?”
姬轻澜反问:“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是喜不自胜。”凤袭寒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所以,倘若你没有别的事情,我可就不多问了。”
姬轻澜闻言,连忙一把按住他的手:“那可不行,吃了我的面,等下还喝我煮的茶,总得答应我一件事吧。”
“尽管说,哪怕天上星水中月我都给你。”凤袭寒笑了起来,百多年来他鲜少有真正放松的时候,而这些愉悦的时光无不跟姬轻澜有关。
“倒也不必。”姬轻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回寒魄城一趟。”
凤袭寒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七天后,是饮雪君的忌日。
自那一战已有六十年,寒魄城虽然坚守不破,可那座城已经不复曾经,它失去了半数以上的骁勇战士,甚至失去了如天空般庇护他们的君主,只剩下一些小妖与人族百姓混居,借着白虎结界的余威,在这乱世里寻得安身一隅,曾经在百年灭神里水火不容的两族,如今都是战火中艰难求生的可怜之辈。
原本姬轻澜每年有半数时间都会留在寒魄城,饮雪君死了,他这个弟子却还活在世上,没有叫外敌入侵恩师守护之地的道理。如此一来,姬轻澜与凤袭寒不得不分居两地,好在凤袭寒从来不会对此介怀,无论事务多么繁忙,只要一得空就会赶去陪伴姬轻澜,而当他实在抽不开身,姬轻澜又会跋涉千里来到他身边,数十年如一日。
然而,去岁暮春时,罗迦尊与非天尊再次联手,率领群魔攻打寒魄城,失去了饮雪君亲自坐镇,白虎结界在魔龙翻天之力下濒临破碎,姬轻澜出城迎战,结果斗了个两败俱伤,幸亏妖皇玄凛及时赶到,又有重玄宫拨兵来援,否则那一天寒魄城就会被夷为平地。
凤袭寒作为人法师的弟子,又有青龙法印和凤氏千年功德为倚仗,在百年灭神里声望渐高,早已是盛传天下的人族大贤,待到魔祸爆发,他当仁不让地成为人族统帅,喜怒不形于色,却在那一刻感到了阔别已久的恐惧。
他强压反驳,把姬轻澜带回了素心岛。
百多年前魔族来袭,连破十六座岛屿,素心岛也未能在战火中保全,凤袭寒上位后对整个族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整重建,把族长居所迁到东山附近,是为看顾镇魔井,也是把自己置身于最重要的地方,而他所住的这座庭院是由自己亲手画了图纸,又让姬轻澜一点点把它装填布置,成为他们共同的家。
自打魔族又一次掀起战火,凤袭寒作为人法师弟子,肩负着统领五境人族联军的重担,已经有许久不曾归家,可这次他把姬轻澜押回来后,宁可自己疲于奔波,也不准对方出岛半步,把他一身医术都用在了姬轻澜身上,耗费一年有余,才把那濒临破碎的魂体修复如初。
姬轻澜不是没有跟他爆发过冲突,可青龙结界屹立不倒,只要凤袭寒不死,饶是他烧了素心岛也出不去,久而久之,他就只能安心留下养伤,如今总算能当面提起出岛事宜。
去年的忌日,姬轻澜没能去成,凤袭寒替他到寒魄城处理了事务,又在冰壁前祭酒,如今看着他恳求的样子,心里难得一软。
“我陪你一起去。”凤袭寒提起水壶冲泡茶叶,“不过,你伤势还没好全,得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我不是小孩子了。”姬轻澜嘟囔了一句,眼中流露忧色,“我在素心岛养伤一年,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情况不大好。”凤袭寒沉默了下,终是决定实话实说。
如今道魔之战已近终末,魔族占据了绝对优势,已经将北极之巅团团围住,不必等待太久,重玄宫就会从天陨落,没了这个玄门魁首,其他势力的反抗都不足为惧,是故曾经力主灭神的人族也好,隐退百年的妖族也罢,五境四族重新集结起来,全力支援北极之巅,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解燃眉之急也非易如反掌。
姬轻澜犹豫着道:“等看过了师父,我……还想去重玄宫,看看师祖。”
所谓师祖,指的自然是净思。“饮雪君乃地法师亲传弟子”这一消息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在姬轻澜的印象里,这位师祖高居重玄,冷厉果决,威严深重,叫他连看一眼都觉惴惴,唯有暮残声还敢嬉皮笑脸,可谓壮士。可要说他们师徒情深,姬轻澜又不觉得多么亲厚,尤其是当年因为琴遗音的事情,净思与暮残声的关系彻底冰裂,此后百年不复相见,一直到暮残声战死寒魄城,净思也没有亲自去看上一眼。
“为何突然有这个打算?”凤袭寒很清楚,姬轻澜心里未尝没有怨及净思的想法,须知六十年前那一战,若是净思愿意出手相助,结局或许就能改写,可那个时候净思放弃了救援弟子,而是赶往中天境抢夺销声匿迹近两百年的麒麟法印。
“我想找到饮雪。”姬轻澜紧握着滚烫茶杯,声音微哑,“师父的遗体,还缺这一块肋骨。”
当年琴遗音被重玄宫镇压前,搜遍了整座雪原寻找暮残声散落的骸骨,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饮雪,当姬轻澜接手了寒魄城,也在这里掘地三尺,仍是一无所获。久而久之,连姬轻澜都不禁认为,饮雪作为暮残声以骨铸造的本命武器,在最后一战里饮血无数,很可能已经随主人一同消亡。
“你不是说饮雪已经被毁了吗?”凤袭寒听到这里,目光微动,手掌下意识地按住腹部。
“小凤凰,昨天你回来之前,我坐在廊下听雪,想起很久以前跟师父在寒魄城里的日子,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然后,我做了一个梦。”姬轻澜捂着隐隐抽痛的额角,自打他去年在素心岛醒来,就落下了不时头疼的毛病,好在记忆没有缺失,神智也清醒,凤袭寒说是伤势遗症,不能用重药,少思少虑就会好转,他听话地在素心岛养伤,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曾发作过了。
凤袭寒放下刚喝了一口的茶水,起身揉按他头上穴道,眼神悄然暗了下来:“你梦见了什么?”
姬轻澜似乎不疑有他,认真回忆起来:“我梦到师祖去寒魄城,看望师父……”
梦里当是暮春时节,寒魄城里的草木都已抽枝生叶,虽然还是常年不化的皑皑冰雪,玉龙川却已经破冰流淌,几个少年和小妖合力捕鱼,捞上来的雪斑鱼长约半臂,肚腹鼓涨,正是一年里最肥美的时候。
姬轻澜提灯从街头巷尾走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闲逛,冷不丁看到白衣女子从酒坊走出,手里拎着一坛梅花酒,抬头时四目相对,净思神色不变,他愣在当场,直到她转身离去,才急忙跟上。
这一走就到了断天崖,它本是没有名字的,隐没在千里雪原里半点不起眼,可它是天铸秘境的边界所在,当暮残声开启白虎天诛域,这里就成了白虎结界的阵眼所在,由于山崖在战时从中坍塌折断,故有了“断天崖”之称。
净思将那壶酒倒在冰壁前,拂开落雪看着那长眠冰下的白发妖狐,半晌没有说话,就当姬轻澜以为气氛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道:“你还没有找到饮雪,就让他至今死无全尸?”
姬轻澜鼻子一酸,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回禀师祖,遍寻不得。”
“他的眼光不好,找道侣是这样,没想到选徒弟更甚。”净思忽然转身,一袖抽向姬轻澜面门,饶是他的修为今非昔比,这一下也没能及时避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姬轻澜被她漠视多年,还是头一回真正被她打,压抑六十载的怨气终于爆发,反手揪住了净思医修,厉声道:“他的确是眼光不好,才会有你这样的师尊!”
话一出口,姬轻澜已经做好了跟她动手的准备,却听净思冷冷道:“以为本座为什么打你?有眼无珠的东西,你跟了暮残声一百多年,受他真元洗精伐髓,别人找不到饮雪也罢,你也不行?”
“饮雪是本命法器,很可能已经……”
“愚蠢!”净思抽回衣袖,目光锋利如霜剑,“饮雪是他近心肋骨所化,一生修为与之相连,更聚集白虎之力,纵是天罚也难断,只要白虎法印还在,谁都毁不了饮雪。”
姬轻澜瞳孔骤缩:“可我已经把这里……”
“你口口声声自称弟子,却还不够了解你的师父。”净思转过身,手指隔着冰层落在尸身唇角那丝笑容上,“他这一生恩怨分明又睚眦必报,既然是含笑而去,必定不会让敌人好过,饮雪若未遗留在战场,自然是钉在它欲杀之人身上。”
姬轻澜的目光顺着她手指下滑,凝固在尸身胸前最为可怖的伤口处——哪怕有冰层阻挡,仍可透过皮肉翻卷的巨大伤口看到其中断骨,他来祭拜过无数次,都不敢多看一眼,如今总算直面,才发现这伤口不对劲。
这伤口显然是饮雪造成,暮残声为了魂祭白虎法印选择兵解,饮雪穿心而过时,强横锋利的力量撕裂了他整副身躯,才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灵魂却被那一戟钉入白虎法印,永世不得解脱。
可是,在血洞旁极近心脏之处,还有一道细如纸页的伤口。
他在净思面前化冻了冰壁,发现那伤口贯彻胸背,当是有人持剑从暮残声背后刺入,自胸前洞穿而出,虽然不是致命之伤,却破坏了心脉关窍,足以导致灵力自散。
净思的冷笑如闻在耳。
“……我不敢相信。”姬轻澜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地发抖,他捧着一杯热茶,却觉得冷到了魂魄深处。
凤袭寒将他拥在怀里,温声安慰:“一个梦罢了。”
“太真实了……”姬轻澜看着自己的手,那种刺骨的寒冷犹在,仿佛他曾亲手把冰壁破开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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