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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月的琉璃灯在谢遗的身后亮着, 照的他雪白的衣袂影影绰绰, 轮廓模糊,像是整个人都要溶进那过分明亮的灯光中去了。
他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屋中两个人的心上,溅起百般滋味。
雪白的衣袖终于从混沌的光晕中流水一般抽离出来, 长到拖曳在地的衣摆, 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缕湿色,最终停在了谢如青的面前。他的衣袖自然地垂下,只轻轻一摇曳,就有深夜露水的寒气,涟漪一般缓缓荡了出来。
谢如青只是仰起头, 静静看着他, 方才的诧异早就已经极快极快地于眉梢眼角散去,只余几近漠然的冷静。
谢遗此刻青丝未束, 乌黑的发凌乱地散落了满肩, 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薄的中衣, 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床上下来。
可是偏偏, 不见丝毫柔软慵倦, 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甚至有着一缕极其轻薄的冷意, 如深秋时节的蒹葭上露水凝结成的雪白的霜。
“姊姊。”他轻声喊她,有一声浅淡的叹息从胸腔里溢了出来,消逝在凉薄的空气中。
谢如青垂下了眼帘, 没说话。
谢遗看向了王景明, “还请景明公子能稍回避片刻, 我想和姊姊说些话。”
王景明早已从刚才见到谢遗的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盯着谢遗,目光在对方裹挟了些微冷意的眉梢掠过,用尽了力气才使自己不至于失态。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说:“好。”
然后站起身。
谢遗低垂着睫羽,雪白的面孔平静冷淡。
雪亮的电光就在那刹那撕裂天幕,照的他的面孔有一种诡异而又微妙的美丽。像是从民间诡谲的奇闻异事里走出的妖魅鬼怪,摄人心魂。
王景明看见,谢遗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声音太小了,被追着电光火蛇而来的雷声,彻底盖住了。
其实,说或是没有说,听见抑或是没有听见,并不重要。
王景明擦着谢遗肩膀而过的刹那,只觉得有一种极端浓重的凉意从谢遗的身上传了过来。
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可是,他还是偏过头,看了谢遗一眼,像是才察觉到他身上衣衫单薄。
他张了张嘴,想要提醒谢遗一句,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谢遗在王景明之前坐下的位置跪坐下。
屋子里并不暖和,冰冷的空气触碰上谢遗的肌肤,竟不知道是哪个更凉一些。
谢遗看着眼前的女人,她依旧美丽,五官明艳而不妖娆,也许是不曾婚配的缘故,她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娇媚气息。
他顶替着谢无失的身份,曾得到了她毫不避讳的关切照顾,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目送着她死去,无力施救。
“我来看你。”他已经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太奇怪了,然而却依旧是艰涩低哑,像是从喉咙里压抑着挤出来的,“你……”
一语未竟。
谢如青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堪称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毒.药很快就要发作了。”
她雪白的面孔被烛火映着,浅褐色的瞳孔有一种琉璃似的质感,精美又易碎。
那一瞬间,有眩晕感飞快地漫过谢遗的脑海,他的心脏跳动着,像是要突破那单薄的血肉骨骼,破胸腔而出。
谢遗愣愣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是平和的,清澈如同山间泠泠淌过的溪水,只倒映出谢遗的影子,不见一丝一毫的喜哀。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阖了下眼睛,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他本来是想要劝说她归顺秦执的。
谢如青提起了桌上的茶壶,慢慢地斟满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谢遗。她说:“我就要死了,”又轻轻笑了一下,“可是,临死之前,仍旧是有些放不下你。”
谢遗呐呐着喊了一声“姊姊”。
她端起了桌上的茶,递到唇边,低头想要啜饮一口。可是目光垂落,只看见丝丝缕缕的血迹晕散在澄澈的茶汤之中,于是长袖舒展,遮掩去动作,仰头将那盏混合了自己鲜血的茶饮尽了。
她姿态优雅而散漫地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谢遗竟没有看见一丝血痕。
“你来的正好。”她的脸色愈发惨白,可是眼中有什么诡异的情绪流露出来,宛如一只庞大的怪物,随时可以破水而出,吞噬尽一切。
谢遗有些慌张,他不知道这时候还能做什么,只是怔然地看着她,呢喃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来的时候,他询问秦执,谢如青是否一定要死。
那个男人走在他的前面,明明有灯火照着,背影却像是被黑暗吞没了。
“倘若她可以放弃谢家……”
他的话没有说完,可是谢遗却懂得他的意思了——倘若谢如青可以抛弃世家,归附于秦执,是不必死的。
可是,她不肯。
她心甘情愿为世家去死,却不允许谢遗为任何事物去死。
“你如今是在秦执的身边?”谢如青问。
谢遗竟然有些心虚,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如青却掩唇一笑,说:“好。”
谢遗诧异地看着她。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谢如青仰起了头,咽下了喉头涌上的一口血。
她忍着肺腑里灼烧一样的疼,连眉也没有皱一下,只是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谢家有我一人以死守护尊严便够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一句,她像是被堵在喉咙里的血呛住了,重重地咳嗽了起来,鲜血止不住地淌出,一瞬间浸润了半面衣袖。
“姊姊!!”谢遗惊惶起身,想要去扶她,却被谢如青挥手制止了。
谢如青终于止住了咳嗽,她伸手拿衣袖去擦唇角的血,可是怎么也擦拭不干净,也是便也不擦了。
她转头看向谢遗,身体因为疼痛颤抖着,连声音也不再平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刻,谢遗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了。
他看着谢如青,盯着她的眼睛,缓慢而慎重地点了下头。
“你不能……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竟然有些想要笑。
她要谢遗活下去。
她又要秦执和王景明,一辈子爱而不得。
谢如青无声地笑——
这世上,从来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最能叫人爱着恨着的。
谢遗,自然要做那个最好的。
就这样吧。
那些人,一个都不能得到谢遗。
谁都不能!!
片刻的停顿之后,她像是攒足了力气,声音忽而尖利起来,“你要记得,是谁害死你的姊姊的!是谁害死我的!!”
她的声音凄厉,像是杜鹃啼血,又如夜枭在笑。
她尖声说完这句话,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取干净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目光渐渐涣散开。
谢遗忽然嘶声喊了声“姊姊”,扑过去,抱住了她的头。
她的头枕在谢遗的怀里,还有微弱的鼻息。
沾满了咳出的血迹的手,慢慢地攥住了谢遗的衣袖,她仰起了头,看着谢遗,唇瓣开合着,像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遗低下了头,耳朵贴近了她的唇。
有微弱的气音,慢慢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留了、东西……给你……那、能让你活下去……”她附在他的耳边,冗长的一段话。
直到彻底说完那番话,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一歪,倒在谢遗的怀里,彻底地没了声音。
屋外一声惊雷响起,本应当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屋中,烛花已经燃出了长长一截,火光暗淡如豆。
谢遗抱着怀里渐渐冷去的尸体,怔怔坐着。
谢如青,死了。
在留给他那些东西之后,死了。
他的眼睛酸胀刺痛,有什么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却又在顷刻之间,变得冰凉。
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呢?
明明,他什么也无法回报。
他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姊姊”。
没有人回应他。
突然之间,又像是被从昏沉如深潭水底的梦境中惊醒了,他放下了怀里的人,动作僵硬又缓慢地,站了起来。
“我答应你。”
他说。
声音那么轻。
又那么重。
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雨下的那样大。
被风吹进廊中,打湿了他一身。
血迹被水一浸,在他雪白的衣上晕开成团、成星、成如花蕊一般的点。
“谢遗。”
他转身要走,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谢遗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眼角,因为刚刚哭泣过,还沁着一线菲薄的红。有一种别样的,脆弱又冶然的美感。
王景明站在门边,看着他,唇瓣微启吐出二字:“节哀。”
谢遗会怎么想呢?
杀人凶手,用这样可笑的悲悯姿态,对他说出“节哀”二字,应当是极其嘲讽的吧?
他会不会,怨恨地扑上来,殴打他,甚至掐死他?
王景明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了。指骨因为太过用力,已然泛白。
他盯着谢遗,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
可是谢遗只是点了下头。
像是在说“知道了”。
然后,沿着长长的宫廊沉默地离开。
王景明靠着门,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刚刚被抽离了躯体,遗留在这具身体里的,只有污糟浑浊的烂泥一团。
他一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低低地笑了出来。
——谢遗。
他的唇瓣翕动,想要叫住他。
可是这两个字,在舌尖柔肠百转地滚了几遍,始终没有被吐出。
他想问一问,谢遗如今还想不想,要他的那块玉佩。
若是还愿意要,那就给你吧。
他想要走上前去,走到谢遗的面前,伸手触碰他微红的、带着湿意的眼角,说上一句“你别哭”。
他想要抱住谢遗,揽着他削薄的肩头,将那块玉佩放在谢遗的手心里,说上一句“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别难过”。
可是,他只是站在门前,衣衫被风吹的猎猎扬起,目送谢遗的背影消失在宫灯无法照见的转角。
一动不动。
谢遗彻底的病倒了。
他稍有起色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
这一次,他的身体如被斩断了根的树一般,以无法挽救的颓势衰败下去。
谢遗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巨大的、看不见尽头的梦魇中。
帷幔堆叠的锦绣卧室,精致优雅的宫灯摆设,宫里的御医和陈大夫紧紧蹙起的眉,还有秦执惊慌失措暴躁惶恐的面容,一切一切在眼前被扭曲成了怪异的光与色彩。
那些嘈杂的声音,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怒骂,谢遗一句也听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或者说,他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的都不清楚,浑浑噩噩不知多久,终于久违地有了一线的清明。
那时候,他被扶起,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一杯水抵在他的唇边,湿润了苍白干裂的唇瓣。
他慢慢地喝了点了,然后抬起头,去看自己是靠在了谁的怀里。
映入眼帘的是秦执的侧脸。
秦执像是几日几夜没有好好安睡过了,眼下青黑,形容枯槁。
可是在注意到谢遗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喊着谢遗的名字,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谢遗低下头去,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杯水。
一句话也不说。
秦执见他喝完了水,又叫人去倒水来。
谢遗却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秦执没有动了,扶着他躺下,遣人去请陈大夫来。
再转过头去,就看见谢遗已经阖上了眼,雪白的面孔上,细长的眉微微蹙起,像是有些疲倦。
白白的声音在谢遗的脑子里回响着:“嘤嘤嘤,宿主大大你要不要紧啊?你都昏迷了许多天了……你有没有事啊?”
谢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倦意,他本来不想回答,然而听着白白哭的可怜,还是打起精神说了一句:“我没事。”
“……真、真的吗?”白白继续嘤嘤嘤,“白白都担心死了……”
谢遗慢吞吞道:“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些事。”
“昂。”
是啊,突然想明白了。
谢如青再好,也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了。
他有他需要为之努力的——他死去的亲人,他年幼的侄儿,还有他齐魏的江山。
他已经失去那样多了,所以此后,也没什么不能牺牲的了。
这一次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将一颗柔软的心,生生碾碎,锻炼成寒凉冰冷的钢。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望向了床边。
秦执还守在那里。
“陛下。”谢遗叫他。
秦执看着他,嗫嚅着唇瓣,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谢遗视若无睹,只是问:“我的姊姊呢?”
秦执的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一下,转眼又恢复正常,他说:“已经安葬了。”
谢遗“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像是真的睡着了。
秦执次日再来的时候,谢遗已经能下床了。
谢如青死的那一夜的大雨连绵着下了几日,本不该是这个季节该有的。
可是,礼部像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可以让自己松一口气的理由,说是长公主所做作为触怒了先祖,以致天象有异,因而不配以长公主之礼厚葬。
凑巧,在长公主被草草安葬之后,这雨就停了。
雨接连下了几日,刚停不久,地上还是湿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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