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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家燕, 就将巢筑在主殿罩房的屋檐下,这几日从天不亮便叽喳地叫闹不停。

姝菡拘在房中将养多日, 门都不曾出去, 平时除了看书便是喝了药补眠,此刻听了这吵闹反倒清醒,便随手拿了本医书在灯下细读。

等天大亮了, 她用灯钎戳灭了摇摇欲坠的油火儿, 复又将印染着莲花的织纱灯罩拢好,这才又躺回被窝里佯作休息。

少时,豆蔻便敲门进来, 手里端着最后一剂汤药。

姝菡这才坐起身,互相问了好。

豆蔻从外面就看见窗下燕子忙着垒巢, 便拿前些日子掏了燕窝的铃儿揶揄。

“说不定是被铃儿那促狭鬼惊走的那一对,它们定是知道菡儿妹妹是个心善的, 才择了此处栖息。我见妹妹这两日门户闭的紧, 想来也是怕吓走了它们?”

姝菡半答半隐:“若真是那一对,可真不敢撵了去,若它们失了这一处巢穴, 再择新所怕是要呕了心血,那才是罪过。”

豆蔻似有所悟跟着点点头:“难怪咱们主子坚决不用活物入药,便是燕窝都不肯用血燕,原是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妹妹所言倒应了她老人家所想。”

姝菡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润肺降燥的川贝雪梨,一饮而尽。。

待将碗重新放回木托, 才发现豆蔻腰间挂着的腰牌和平日用的不同,竟是太后颁旨用的那一块。

“豆蔻姐姐这是领了差事出门?”

“嗯,昨儿个顾嬷嬷说要替主子配了下个月的滋补丸药,宫嬷嬷今日着我去太医局借了主子近三个月的医案出来,也好让顾嬷嬷辩症制方。

姝菡本是好奇随口一问,听到这个答案,眼睛瞬时一亮。

“姐姐可否带我同去?”

豆蔻疑惑:“你才刚好,就想出去闹腾?我可不敢应你。”

姝菡忙解释:“我已大好了,且这几日在屋子里也憋闷的很,姐姐便带着我出去松泛松泛,正好同去看看顾嬷嬷和灵芝妹妹,她们这几日为了我也是操劳不少。”

豆蔻犹豫,“待我禀了宫嬷嬷再说吧。”

“那姐姐在前面稍待我片刻,我梳洗了就去寻你找嬷嬷说项。”

豆蔻虽不知道姝菡因何非要走这一趟,还是应允。

两刻钟后,姝菡如愿跟在豆蔻身后出了门,她袖子里藏了张纸笺,写了两个大致的时间,一会儿就要用到。

其实,对于姝菡而言,出门便意味着风险,她实不知在哪一处会撞见被她触怒的安亲王。

但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此去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启泰十二年到启泰十三年间,太医局里存档的医案。

医案这东西,自来都是由太医院里专门的吏目管着,寻常人别说借出来,便是想要查看都是禁忌。

尤其是皇帝的医案,更是轻易不能示人,太后和后妃们的差着一层,也要对应了身份才借的出。

姝菡知道今日机会难得,才如此冒进。

自两日前读过齐娘娘生前的书稿,姝菡便疑心她小产前遭人暗算误食了鹿胎,据蛛丝马迹所指,姝菡有个大胆的设想。

眼看真相就要浮出水面,却缺失了其中重要一环,即是这鹿胎的来历。此番便要着落在那段时间的医案上头。

太医局管着这一摊的吏目有两人,一个姓史,一个姓云,其中史为主,云为副。

今日豆蔻和姝菡去时,两人中只有一人当值,便是年纪稍年轻的云吏目。他做这个差使也有三年,自是识得豆蔻,姝菡虽和他不熟,但做医女时偶尔也和他打过交道。

云吏目听说她们要调阅太后的医案,先是照例验看了腰牌,然后便带着两人进了储藏着医案和各类医典的后院。

他进院后顺手打里面扣好了门闩,只因另一个同僚生病告了假,门上无人看守,而医案眼下放的杂乱,怕一时不好翻找,关了门省得旁人趁乱溜进来。

此处收藏着本朝开国以来所有的医案和前人的医学著术,因三日前刚经过翻建,眼下还有很多装订好的书册临时摞在房门边的条案上来不及上架。

“实是对不住,这两日人手不足,正忙乱,昨日才归置好圣上的那部分医案,余下来不及细致整理,等会儿恐要费些功夫。”

豆蔻忙说:“不打紧的,大人慢慢寻,如此倒是我们给您添乱了。”

云吏目忙说:“不敢,不敢,两位姑娘也是领了主子的令办差,某自当尽力。”

姝菡望了眼前数排高架,转而好心道:“若云大人信得过,不如指了大致方位,我们姐妹一起跟着找找?”

对方有片刻犹豫,可想到屋子里堆积如山的卷牍,加上这两人算是信得过的旧识,便指着靠南墙深处的几排高架:“应是在那左近,上头皆是太后她老人家和各位主子娘娘的脉案和药案。若此处没有,便是被史大人放在了后面新辟出来的房间,那处却不好让两位过去。”

姝菡明白,里间陈列的恐怕是圣人的医卷,那才是真正要紧的,除了皇帝的敕令,无人可调阅,所以云大人才分为谨慎。

“我和姐姐便在外间先寻吧。”

豆蔻看了姝菡一眼,随即应了声好,那位云大人则转身去了里间分头找。

豆蔻择了靠墙最末一排翻找,姝菡自要和她避开,便从次一趟开始。

她惯常读书,一目十行迅速浏览着卷脊上的注记,片刻便叨见了自己想要找的其中一册。

听着身后有沙沙的书册翻动声,姝菡回过头勘了一眼,视线果然被堆积在架子上的书册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这才小心取下那本标注着昭宪仁皇后的蓝色卷宗,便是今上已经过身多年的那位元后,也是当今太子生母的那一册。

姝菡此时很是庆幸,以往散录的诊视记述都是按了时序装订,她很快便翻到了启泰十三年四月那几页,里面清楚记载了某位罗姓太医为已逝先皇后请脉的全部细节。

看上去,倒像是平常的平安脉,一切体征无异,只开了助眠的花草茶。

姝菡不死心,又继续往前多翻了数个月,均没发现鹿胎的用药记录。

这实在令人很意外。

按姝菡先前推算,齐娘娘的鹿胎,十有八九是皇后着人混进去的。但此物并非寻常人可用,非一宫主位不可得,且并非是药局常备药物,所以无论是从动机、能力,以及后面发生的罚跪事端看去,都属这位嫌疑最大……

姝菡本以为,此番定能从皇后医案的药方里找到这味鹿胎,却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医案有着彼时院判的私印,应是做不了假,用药和脉象也是对症的,一切看似毫无破绽。

如果非说有什么反常,便是前边一个月,皇后连续请了两次平安脉,且中间一次连个养生的太平方子都没开。

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姝菡没拿到撑起自己猜测的实证,不觉大失所望。

放下这疑惑,她复又去找另一本。

也没费太大工夫,只在同一架子的最底层,且似久无人问津,上面甚至落满了灰。

那是一本卷脊写着珍妃的书册,可能都无法称之为书册,目测不过十几页,似她短暂的人生一般轻薄。

和昭宪仁皇后那一册相同,卷宗里的封号已经圈上了黑色边框,是薨逝者和在世之人的区别。

姝菡从启泰十二年腊月开始翻起,果然见太医诊出喜脉的记述,上面是初次诊出时年的齐贵人裔龙在怀,另详具保胎的避忌和药方,尤其反复强调:前几月备孕所用的鹿胎须马上停了。

姝菡更加迷惑:按说,以齐娘娘当时的位份,是没有资格用鹿胎的,这药方能过了明路写在医案里,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的金口盛恩,当时这位汉家女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难道说,是因她此前服用了过量鹿胎,才遗祸自身?姝菡不禁进入了自我怀疑。

不对。

她小产那日的随笔里,明明写着冯御厨所制的鲫鱼汤带着腥气,这一点再错不了。

那这鹿胎,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线索似乎断了。

带着这疑问,姝菡将两册医案放回原处,另换了一行书架去找太后娘娘的那份。

又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云吏目手捧着厚实的书册,一边走一边召唤:“两位姑娘无须寻了,某已在里间找到了。

姝菡闻声走了出去,豆蔻稍后也跟过来。

两个人在外间做了登记,又道过谢,便带着医案去寻顾嬷嬷。

膳药间院子里,一个眼生的小姑娘开了门,原来是顾嬷嬷又添了帮手。

而顾嬷嬷此刻正带着灵芝在院子里头忙做一团。

“豆蔻和菡儿回来了?你们先在里屋稍微坐片刻,我正急着炮制给贤、淑两位娘娘的鹿胎膏,一时半刻腾不开手……

姝菡福至心灵般被点醒:原来竟是鹿胎膏!到此为止,这一切旧事终于穿连上了。

鹿胎膏作为后宫妃嫔的滋补佳品,自前朝始,已经在宫廷风靡数百年,到了本朝,尤其受到龙兴于北地的皇族们追捧,且它历来不是作为药品归入太医局管制。

然而此物有活血的功效,每次宫妃们在进补前,须请了平安脉,确认没有孕兆方可食用,这也是很早便定下的规矩。

中宫那次不寻常的请脉,想来就是因为接下来要服用鹿胎膏的缘故。

太医局突然诊脉,却连个太平方都没有开,也更加印证了这种可能,缘是怕冲抵了鹿胎的功效。

这鹿胎膏的来历和去向,也是有迹可循的,虽不会列入诸位主子们的独册医案,但也会记录在专门的采买领用账目里,内务府另有备案。

姝菡为难,要想把手伸得更长,就没那么简单,除非拉了太后娘娘入局,否则想要深入去查,再不可能。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枕。

清早,姝菡还没睁眼,便听见外头不同往日的喧闹。

她还没正式销假当值,也就没应卯,待穿戴好了,欲去前头给老祖宗问安,却被门口守着的豆蔻拉住了衣角。

“妹妹慢着些,万岁爷正在里头呢,诸位主子们明日要去木兰围场行猎,这几日都不在京城,万岁爷遂带了众位王爷贝勒爷们来给主子问安,你若没有大事要禀,还是等等再进去吧。”

姝菡怔忪了一瞬,天子竟在里面?

她将袖底拳头紧握,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除了万岁爷,都有哪几位主子在前头?”

“我方才帮着优昙姐姐进屋奉茶的时候,见里面除了头顶那三位爷,余下的倒是都来全了。”

便是说,太子、英亲王和安亲王都不在。

姝菡不再多问,一言不发回了罩房。

将那本赚杀鱼儿握紧在手,她又将旧年里母亲从普渡寺求来的平安符收进腰间荷包。

姝菡不免自嘲,她今日便要赴死,可见这灵符管不了用。那盛名在外的泓一大和尚原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

也罢,若能拉了那位残暴不仁的太子下马,她纵身死,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姝菡绕过宫人们侯旨的堂屋,只手握着手稿,立在圣驾回乾清宫必经的主道上。

脑海里思量,是将东西呈上去便触柱,还是留个活口再把太子的恶行狠狠咬上一口。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横空而来,打断她全部臆想。

“你在此处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对了,是徽大猪蹄子本尊没错了。

☆、【救赎】

001

姝菡幼时自四岁便开蒙, 五岁始习字。

她临过最多的帖,并不是闺中训诫, 也并非诗书词赋、经史子集。

案头经年累月用墨汁浸染的厚重书册, 是一部又一部晦涩难懂的佛经,上头一字一句,皆是母亲用心节选摘列。

她那时候虽天真懵懂, 难解其中奥义, 但时常听母亲说:经文里头有大智慧、大境界、大慈悲。

此后抄得多了,便也从那字里行间悟出些稚童也可参透的浅显道理来。

待成年后细品,方知所言皆是因果二字。

《涅槃经》中有云:三世因果, 循环不失。便是劝着人多施善行,勿造恶业, 如是方能种善因、结善果,不然现世不报, 来世也必遭反噬。

道理姝菡虽懂, 却是直到今日才有些信了这因果之说。

否则,她在世十六载,未曾有一日作恶, 如果不是因着前世业障的果报,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犯在这位煞神安亲王的手中?就连离世前都要再撞上一面。

想到这里,姝菡攥紧了手中书稿,并不跪下行礼,也不回头睬身后发问之人。

用不了一会儿,她就要亲手将这部齐茉儿娘娘的遗作呈到圣人跟前。

无论圣人愿不愿意剥茧抽丝找到害死昔日挚爱宠妃的真正死因和幕后元凶, 进而罢黜东宫,但对于怀着叵测用心呈上书稿的始作俑者,他便是为了皇家体面,也断不会再留着自己小命。

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在意他安亲王的喜怒。

姝菡冥想之际,安亲王已负手立在她面前。本是一副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模样,待看清姝菡此刻满脸慷慨决绝的凛然之势,终归察觉出她的反常。

再低头往下看,她手里握着一本约莫两指厚的书册,因日久年深纸张的色泽早已泛黄。

“手里拿的是何物?”

姝菡原想着,安亲王晚来,必定急着去里面给皇帝和太后问安,未必有空和她消磨耽搁。

没想到他会过问这要紧之物,权宜之下遂答:“是本诗文,想托了八贝勒的小太监捎去给宝华殿的宫女汀兰。”上次给汀兰的信是铃儿送过去的,想来安亲王必定知道,刚好此时用来搪塞。

安亲王却不信:“拿来我看看。”

姝菡推脱:“万岁爷并诸位王爷贝勒爷均在里面,奴婢不敢耽搁王爷的正事。”

安亲王疑心更重,在姝菡的惊呼声中劈手夺过她手中紧握的、那本题曰赚杀鱼儿的手稿。

姝菡一时间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他并看不出其中的不妥。

安亲王粗粗翻阅了前头几页,所作尚属正常,不过是一些典籍的注解评述;再往后看,是近百首辞赋,笔触像是出自个女人之手,确属上上之作;等翻看到最后几页,随处可见“六郎”“绛雪轩”的字眼,他终于知道,姝菡因何一脸冷峻,那是赴死的决然。

而这本书稿,不止是扳倒东宫一脉的秘钥,更是夺人性命的无情锋刃。

安亲王合上书页,额头的青筋迸起,手上力道过猛,攥着书册的指节几无血色。

如果此刻姝菡抬头看他,定会发现他的情绪早已出离愤怒。

安亲王用闲着的那一只手指向低头不语的女人。“你这个……”

也不知后面是想骂句蠢货,还是什么,总之准不是好话。

却还顾忌着里面随时会出来的圣人。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将书册在自己的怀里收放妥帖,只转身吩咐随行的小邓子:“带她出去,躲得远一些。”

说完朝着门内走去,再不看惹怒他的那人。

可不过两步,又不放心地丢下一句。“要是一会儿我伴圣驾出来还看见她在此处,便摘了你全家的脑袋。”表面是对着小邓子发狠,实际何尝不是冲着姝菡而去。

小邓子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样的旨,知道他主子是个言出必行的,吓得立时去央求仍立在砖道上的正主。

“菡儿姑娘,菡儿祖宗!求您给条活路吧。您要是犟在这里,咱家在禁城外上至七旬的祖母,下至总角的甥儿,俱要给您陪葬了。”说完,竟是噗通一声跪在当场。

姝菡此刻像是个强撑不过的提线人偶,也随着安亲王的离去瘫坐在地,甚至已经无暇顾及邓公公给她叩头有多么于理不合。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是:齐茉儿的书稿失了,扳倒太子的唯一机会便没了。她怎么会如此无用……

小邓子看姝菡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左右并无旁人,赶忙把人搀起来,也顾不得后面会不会惹了她不快,只半拖半扶把人往寿康宮的门外带。

门上的人见了这个架势,哪能不拦着。

小邓子无法,只得晾出他主子安亲王的腰牌:“长春宫贤妃娘娘有件要紧的东西找不见了,想着之前是菡儿姑娘走前归置的,咱家奉了王爷的令,带姑娘回长春宫回个话,等贤妃娘娘问清楚了,咱家再亲自把姑娘囫囵个儿的送回来。”

门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这菡儿姑娘是老祖宗的心头肉,且拿不准长春宫的贤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敢应声。

姝菡这时已经缓过来大半,也知邓公公不过听差办事,何必为难他。

“我随了邓公公去去就回,若太后主子问起来,便说我回来后亲自向她老人家解释。”

这才顺利出了寿康宮的大门。

002

邓公公带着姝菡向北行了一段,见已偏离了圣上归銮的正途,这才找了处亭子候着。

也不敢再多说话。

上次他劝过一回,看来这位菡儿姑娘是一丁点也没听进去,不然也不会让主子爷动了那么大火气。

他索性把人放在亭子里独个儿坐着发呆,自己却站在亭子外头。

也就两刻钟的光景,小邓子在心里把身后坐着的姝菡骂上了十七八个来回的工夫。一抬头,便看见自家主子爷从岔路上过来。

他忙拎着袍子麻溜地迎上去。

安亲王也不理会他,径直朝着亭子里坐着的人过去。

姝菡自然也看见了,却仍没起身,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里头。

安亲王没计较,撩起袍子坐到她对面的石凳子上。

小邓子欲把自己的袍子给他垫上,却听到安亲王的吩咐:“你去路口望着,见了小九,就说让他先回阿哥所,我待晚些再去找他。”

“嗻。”小邓子退出去,把空间让给随时可能擦出火星儿的两人,不知该担忧还是庆幸。

姝菡仍似个木头人一般,没有动作。

待小邓子走远,安亲王方说了话,用着比方才平和许多的口吻:“知道那本手稿是谁的?”

姝菡答:“知道。”

“呈上去想做什么?”

“算是物归原主吧,那里头也有圣人的诗,虽然只占了一篇……万许万岁爷高兴,赏了我出宫……”

“编,继续往下编。”安亲王信她才有鬼。

姝菡咬了咬牙,见安亲王此时没有降罪的意思,且按常理推算,太子若倒了,于他应是更有利才对,遂壮着胆子恳求:“这物件对王爷既无大用处,可否将它还给奴婢,不管日后奴婢因这册子捅出多大的娄子,绝不会攀扯上王爷您和贤主子。”

安亲王听了这话,顿时气得站起身,转眼工夫,已经在她咫尺掐上她的下巴。

“敢情这亭子里的凉风还没把你吹透?就那么急着寻死?好,好的很,皇阿玛应没走远,你就拿着这册子追上去,说里头藏着绛雪轩那位的真正死因,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真有这么硬。”

说完,将怀里的书稿拍在汉白玉的石桌上。

姝菡挺直了背,头一回这么实心实意跪下给他磕了个响头。

拿起那千斤重的册子,头也不回朝外迈腿。

“你可想清楚了,便是圣人信了这物件的来历,你也躲不过一个千刀万剐。那位是怎么死的不重要,幕后真凶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去揭他老人家心里的那道伤疤。管她齐妃是死于太皇太后之手,抑或是皇后之手,你可别忘了,在那之前,让她真正心死的,是圣人的薄情寡义,弃之如敝履。她弥留之际尚要拼着自戕也不和圣人合葬,这根刺你索性一并拔出了算。”

姝菡没想到,安亲王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一时间顿下了脚步。

安亲王再接再厉:“不过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待你死后,你生前同族血亲、友邻故旧,甚至扯不上关系的潜在同党,都要步了你的后尘,可惜你是没有那一天,活着见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

姝菡动了动嘴唇,实在拿不准安亲王是不是在蒙她。

“太后娘娘,总会眷顾一二的……”

“你这时候还想指靠着老祖宗?老祖宗不被你气得风疾复发就算天幸了。退一步讲,真到了那时,宮嬷嬷自然会想办法把事情瞒得风雨不透,等一切落定,那些人的坟头早就遍布了青蒿。

姝菡似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线生机,扶着八角亭的梁柱慢慢滑向石阶。

为了报仇,便要抵上无辜旁人的命,那她和那些手握利刃伤人的歹徒,又有何分别。

轰隆隆,天空一声雷鸣,姝菡阖了眼,复又起身,顺着渐渐湿润的青石小路往前行去,似游魂般漫无目的。

安亲王弯腰从地上拾起被姝菡落在地上的书册,收进袖袋。

他抬头看了看转瞬暗下来的天,缓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徽徽:你从来只疑我是你前世的业障,焉知我不是你此生救赎的微光?

**************

滴碎荷声、赚杀鱼儿两句都出自王夫之的清平乐·咏雨(下附全文)

清平乐·咏雨

作者:王夫之 (清)

归禽响暝,隔断南枝径。不管垂杨珠泪进,滴碎荷声千顷。

随波赚杀鱼儿,浮萍乍满清池。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

释义(参照baidu注释,可能有讹误):

归巢的鸟雀唱响空漾灰暗的天际,阻断了通往故国的归路。

雨自顾酣畅地淋在岸边杨柳树上,凝聚成珠泪一颗一颗滴碎在池塘,哪肯理会打破了满池风荷的宁静。

鱼儿们随波逐流,疑那雨滴是投喂的哺食,浮游于水面争相接喋,状似覆在清澈池塘上的满目浮萍。

在这遮天蔽日的苍茫云海之后,谁又能相信,一抹斜阳仍在普照着天地?

☆、【储君】

001

雨滴落在脸颊, 顺着领口钻进脖颈,将那点料峭春寒强灌进人的五脏六腑。

姝菡却似无所觉, 只空茫茫走着, 像个失了魂的幽冥,却凭着潜意识的本能踱向寿康宮的大门,甚至无意识地举手叩动了门环。

门上的人等得正心焦, 他们方才把姝菡和邓公公放出去, 半晌没见人回来,恐她是在长春宫吃了官司,深怕太后怪责下来, 他们不好担待。

这会儿见姝菡一身湿淋淋的站在门外,赶忙拿了门斗里备着的蓑衣迎上去, 没等递过去,却见了后面沿着东墙跟过来的安亲王, 同样一身淋淋湿。

“王爷吉祥, 奴才给您请安了。”小太监说完,也顾不得姝菡还在雨里浇着,紧走两步把手中蓑衣朝那位爷披凑上去。

安亲王倒是伸手接了, 却亲自把它罩在了前头的女人身上。

随后朝着开门的小太监吩咐。“去里面禀一声,本王有事求见太后。”

姝菡后知后觉,被一句老祖宗唤回了神识。

她立住、转身看过来,似是才发现有人在身后。“王爷,您……”

安亲王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有什么话,待会儿自己找老祖宗说去。”

说完甩开步子朝内院去。

姝菡这时候方知道急, 哪敢让老祖宗知道她刚才冲动下做的蠢事。

她紧走几步,撵上去。

“奴婢请王爷留步。”

安亲王不理。

姝菡豁出去,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算是奴婢求您了。”

安亲王止步,见她红着眼哑着嗓子央求,湿漉漉的鬓发沾在两颊,眼眶里的流光说不上是泪花儿还是雨珠子,凑在一起活脱脱一副受气小媳妇儿的样子。

“这会儿知道怕了?方才命都舍下和我杠的厉害劲儿去哪了?”

姝菡低着头,睫毛一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奴婢受了罚不要紧,只怕老祖宗她气急了有个闪失,还请王爷通融。”

边说还边耸肩抽搭,是真怕了。

安亲王看门上的人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看过来,又不约而同背过身去,伸手狠狠向她额头一戳。

“赶紧滚回去梳洗,别在这闹腾。长春宫把你领走大半天,本王总要替母妃向老祖宗交待清楚。你当我会和老祖宗说什么?”

“王爷当真不会说旁的?”姝菡可怜兮兮抬眼确认。

“你再啰嗦,我就不敢保证。”

姝菡看安亲王应下,破泣为笑,可是还是惦记自己辛苦得来的物证。“那本书稿?”

“你别得寸进尺。”又由乌云密布的态势。

姝菡闻言只好蹲了个礼:“奴婢先告退,等拾掇好了再去老祖宗跟前伺候。王爷要是不急着走,奴婢待会儿给您沏了好茶谢您今日的点化。”

安亲王虽知道她这副乖觉的样子十有八九是为了让自己封口才装出来的,但跟她方才一心求死的死鱼样子比起来,还真是顺眼的多。

他心里顺意,口上却不肯留个好:“怎么,明里辩不过,就想暗中给爷茶里下药,你省着吧,别出来炫世。”

姝菡听他如此不领情,反倒定心,知他应是不会把自己作死的事乱说了。

“那奴婢告退,王爷慢行。”

回程上,她念及失了书稿虽感遗憾,却想起安亲王前两日让小邓子捎给她的那句“来日方长”。

他所言不错,时间还长,一切没有落定。

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002

太后在正堂等了多时。

皇帝带着众皇子请安离开后,她让豆蔻去罩房给姝菡送点心,才知道人被安亲王身边的小邓子带走了,且是带去长春宫回话。

太后对此难免生疑。

她倒不担心姝菡去了长春宫会吃亏。只要寿康宮的院墙不倒,她也尚有一口气在,那位做梦都盼着自己儿子登基的贤妃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只是事情透着不寻常,实在令人挂心。

这会儿听门上来报,安亲王求见,菡丫头也被送回来了,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转眼间,安亲王已经进了屋。

“皇孙给老祖宗请安。”

太后没应声,先向门口张望了一眼,却没看见人。

“老四啊,听人说你母妃把我寿康宮里的抄经侍女叫走了,还说马上就给我送回来,现在人呢?”

安亲王俯身答道:“让您老忧心了,原是孙儿的不是,没弄清楚状况就将人唤了去,这会儿已经送回来去后面梳洗去了。”

太后眉头微蹙,对这回答并不满意。人说带走就带走,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如此,你便跪安吧。”任谁见了,都知她带着气,显然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安亲王仍不紧不慢,将袖袋中一本半湿的册子抽出来。

“母妃失了的东西已找见了,只是后面又引出些旁的趣事,孙儿愿博老祖宗一乐。”

太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让宮嬷嬷将那书册取过,转而翻看起来。

片刻后,太后满脸阴沉,如暴雨将至。她朝着宮嬷嬷摆手:“你们都先下去,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随着房门被从外面关严实,太后将那书册摔到桌案。

“说吧,你们娘俩儿想作什么妖?把这几十年前的旧物都翻找出来了?你们既然有这个胆量翻旧账,怎地不直接呈给你皇帝老子看看?是这东西禁不起推敲?还是打量我老婆子好摆弄,甘愿给你们当枪使唤?”

安亲王撩开袍子跪好,也不因太后的连番反问失去方寸。

“老祖宗息怒,请容孙儿详禀。您看到的这本手稿,孙儿确是不知它的真伪,也并没想过将它呈到御前。之所以拿到寿康宮来,是想向您讨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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