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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八年,已经一统北方的殷扬引兵南下, 与兵出西南的大将军贺煊会师于石头城下。
大洛官员望风而降, 旧朝气运彻底断绝, 殷扬就在天下归心、万人拥簇之下入主帝都,立国号齐。
那于她而言,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容晚初垂下眼睫, 将笔投进青瓷笔洗里涮了涮, 才搁回了架子上。
御书房中的纸笺都是绝好的贡品, 承墨宛转, 色泽明丽, 她捧着那张纸,慢慢地吹干了纸面上的墨痕。
桌上堆着许多书札, 有两、三摞厚薄不一的,都是朝臣的奏折。桌边有矮矮的一沓, 是各地的风物志、府县志, 容晚初随意地一翻, 还看到了一册绍圣皇帝的起居注。
绍圣皇帝是大齐世祖皇帝。
他是太/祖殷扬的兄子,归鸾五年入嗣宫中, 旋被立为储君。
这个人年号“绍圣”, 做皇帝的一生倒不至于负恩。
只是他死后, 他的继承人神龙皇帝就为他上庙号“世”,又大肆追封亲生的祖父、祖母,倘若不是有言官死谏,只怕殷家的太庙里又要添上一尊帝皇。
世祖者, 世系转易之谓也。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说起来这位世祖绍圣皇帝,也就是升平皇帝的嫡系祖宗。
白捡来的皇位到底要还了回去,不知道九泉之下有知,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容晚初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因为绍圣、神龙父子而隐隐升起的薄怒,又因为与男人的重逢而悄悄地消弭了。
她眼不见心不烦,手指一拂,就从这一册起居注上滑了过去,往下随意又掀了一本,就将手中这页补齐了的词稿夹了进去。
那人一向有看各地风物志的习惯,摆在案头,想必是时不时要翻一翻的了。
既然他不肯明着同她说,那她也不要告诉他。
就看他什么时候自己发现!
容晚初将露出一角的纸笺又掩了掩,不由自主地呶了呶嘴。
阿讷不知道她在里头做了什么,见她转身出来,就迎了两步,抽/出帕子替她擦拭手上的墨迹。
容晚初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痕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等一等总要洗手的,不要管它了。”
语气十分的轻快。
阿讷几乎压不住心里的惊讶,悄悄地抬头看她。
侍女知道自家的姑娘素有国色。
但侍女在容晚初身边服侍了七、八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轻快而明亮的神色。
或许是容家气氛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一向是沉静至于沉郁的,别人家的女孩儿都爱出门交游,夺花斗草、吹/弹双陆,她却似乎一点都不向往外面的热闹,看着旁人的时候,好像在看一场雾里看花的戏。
尤其是入了宫的这些时日,分明正是一朵娇花初上枝头的年岁,却比经过风霜、做了太后的郑氏还稳重端得住。
阿讷嘴上不能说,心里常常担忧她思虑太过。
忧能伤人!
可是一转眼,就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像一朵倾国的名花,萼上挂满了尘埃时,尘埃也不损她的美丽。而一旦洗去了,就绽放出更加惊人的光华。
侍女由衷地笑了起来。
容晚初察觉到她的笑容,就微微地偏过头来看她。
那双杏子眼里盛满了细碎的星,睫羽一霎就纷纷拂落。
“有什么事这样开心?”
听到容晚初的问话,阿讷抿着唇笑了起来。
她道:“没事,没事!奴婢就是忽然心里喜欢。”
她怕说了实话出来,容晚初面上皮薄,反而坏了心情,恰巧出去安排席面的李盈折回了屋里,就转移话题道:“李大人辛苦了,不知可收拾好了么?”
※
太监和宫女一同拥簇着年少的贵妃离开的时候,偏殿中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之中。
殷长阑并没有急于说话,自顾自十分悠然地负着手,踱到窗边目送着少女的离去。
秦碧华拢着腿偎在榻上,怨毒的视线死死地盯着他。
倘若目光有温度,男人的后脊上应该已经被点出火来。
殷长阑恍若未觉。
窗外婀娜亭袅的身形已经转过回廊的折角,消失在亭台楼阁之间。
男人身材高大,肩脊挺直,这样专注地望着女孩儿的背影,神色温柔又沉静,让旁的人看见,也不由得生出情到深处之感。
秦碧华偏偏见不得这样的情景。
她尖刻而讥诮地道:“怎么,有如此佳人情深意重,皇帝陛下感动么?”
她本以为殷长阑不会应她的话,没想到男人竟然微微地笑了笑,道:“感动啊。”
秦碧华语凝。
殷长阑已经转回身来。
李盈临走的时候,将盛着鸩酒的托盘放在了门口的高几上,盖盏里碧光盈盈的,看颜色十分的绚丽好看。
殷长阑揭开杯盖丢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捏着杯缘,将酒盏提在了手里。
秦碧华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原本猜度皇帝是被魇住了,或是有孤魂野鬼蒙了他的心智,但世人都说天子有真龙之气,不知道是如何有道行的鬼怪才迷得住皇帝的心。
她咬住了嘴唇,突然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殷长阑眉眼微压,淡淡地道:“朕是当朝天子。”
他说话的时候手稳稳的,连杯中的酒面都没有稍稍的摇动。
秦碧华一直密切地注意着他的动作,以期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的破绽,但看他这样的笃定和安稳,一时连自己心中原本的那一点臆测也难以坚持了。
怀疑的种子旋灭旋生,笃信和质疑之间左右摇摆,就不由得使人又愧又悔又是恨。
秦碧华眼前微微恍惚。
殷长阑已经走到了近前。
秦碧华手臂撑在榻上,忽然倾过身子,用力地扑了过来,抱住了殷长阑的腿。
殷长阑长眉骤锁,膝下下意识地一折,足尖稍一蓄力,就狠狠地踹了出去。
他这具身体底子并不算好,只胜在青春年少,虽然被他接手之后捡起了旧日的炼体习惯,但到底时日尚短,力气也不甚完备。
这一脚踢出去,倘若还是原本的大齐太/祖,当场就能将横练过的大汉踏碎了胸骨,这时放在娇娇弱弱的秦碧华身上,却也只能将她踢得斜斜地飞了出去。
秦碧华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痛,不消看也知道该是有一片骇人的青紫了。
殷长阑俯视着她,漠然道:“朕不是不打女人!”
秦碧华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
她挣扎着膝行几步,重新扑抱过来,殷长阑这一次有了准备,没有等她抱住,靴尖已经踏在了她受伤的肩头上。
秦碧华尖叫一声,仰面躺在了地上。
殷长阑蹲在她的面前,淡淡地道:“别忘了自己说的话。朕今日杀你,往后为妖为鬼,只管来找朕说。”
她是真的要死了。
这个男人真的不会放过她——不管他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殷长阑,他都要杀了她了!
秦碧华极力地摇着头,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对方:“你不会,你不会的。”
她呜咽了两声,忽而面上露出楚楚而哀致的表情,“七郎,七郎,你只是被容晚初那个女人蒙蔽了。她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好?七郎,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她由下及上,斜斜地挑着眉眼,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妩媚而得人喜爱的神态,水光朦胧地望着殷长阑,道:“七郎,我不气你了,我许你宠幸那个容氏,我也不再嫉恨她,只要你的心还在我这里就好了!”
殷长阑却低着头在打量手中那杯酒。
他不耐烦与秦碧华多作纠缠,这样短暂的工夫,思绪已经飞到了前头离开的容晚初身上。
他原本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的阿晚也能这样的杀伐决断——或者说,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他的阿晚分明那样坚韧而柔软。
秦碧华听得懂的话,殷长阑当然也听得懂。
容晚初那时口中说着“杀你只为你弑君谋逆”,实际上他们都知道,只是因为秦碧华的那些“惑众妖言”而已!
她——她怎么会这样突然地维护起这个小皇帝?
殷长阑微微闭了闭眼,不敢深想下去。
秦碧华的手臂已经重新缠住了他的靴筒,声声凄楚:“你睁开眼看看清楚,七郎,我是你的阿华啊,我们说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倘若他没有来,这个女人是不是就这样与小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
有这样的野望,他的小姑娘生得这样的容颜,又怎么可能被这个女人轻易放过?
——他的小姑娘,是不是在离开了他以后,也就这样寂寂地凋零在深宫里?
殷长阑静静地道:“既然如此,不如就选你一个人进宫好了。何以要纳这么多妃子呢?”
秦碧华已经陷在了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听清他最后的一句话。
男人已经扣住了她的下颌,那只手宛如铁铸有千钧之力,让她被迫大大地张开了口。
他手腕一翻,青碧的酒水就沿着红唇白齿,汩/汩地倾泻而下,又被人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去。
鸩酒入腹,没有过多久工夫,秦碧华就疯狂地挣扎了起来,面上神色狰狞如厉鬼,身体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般紧紧蜷缩在了一处,七窍都渐渐沁出乌紫的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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