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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皎微微低着头,犹然保持着方才行礼时的温驯姿态, 容晚初的视线从她光洁的额落到瘦削的颊上。
她顿了顿, 温声道:“霍姐姐正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散散心的。”
语气间有些劝慰的意味, 敏感如霍皎刹那间就领会到了。
她不由得微微地抿了唇,片刻才浅浅一笑道:“臣妾性子惫懒,倒教娘娘担忧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容晚初心中微喟, 没有多劝, 就重新提起了前事:“霍姐姐帖子里说有件事想同我说一说, 不知道是什么事?”
霍皎微微松了口气, 面上就露出些赧然之色来:“是臣妾一点子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会不会给贵妃娘娘添了麻烦。”
容晚初就将姿态坐得更端正了些,手合在了膝上, 温声问道:“霍姐姐请讲。”
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让霍皎唇角稍稍弯了起来。
她道:“这一年里头出了这许多事,总归并不算十分的太平。如今眼看到年下, 柳州却又起了乱逆。臣妾因而想着, 臣妾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忝居深宫,受天下百姓供养, 却不曾为百姓、为朝廷谋得半点福祉, 实在深愧。”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
她没有接话, 霍皎也没有等着她说什么,就自己说了下去:“臣妾有报国之心,只恨不能建寸尺之功……如今王师远征,正为太平江山流血, 臣妾也愿意聊尽绵薄,为王师预备些药丸、香囊,以充劳军之用。”
她说话的时候也稍稍地低着头,姿态谦恭又诚恳,任是谁来听到这一席话,也会觉得实在是玉壶光照、丹心热血。
容晚初却沉默了下来。
她听着这个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事,做这样诚挚而卑微的努力,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忍。
上辈子……
霍皎也这样请求过吗。
那个时候,宫中最张扬得意的,还是升平皇帝的爱妃秦氏。
以她对秦氏的了解,恐怕霍皎说出这样的话,只会得到拒绝和肆意的羞辱。
以至于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句源于善意的拒绝都难以说出口了。
这长久的沉默让霍皎微微地抬起了头,面上挂了浅浅的笑意,那笑容落在容晚初的眼里,也是哀凄而苦涩的。
霍皎轻声道:“贵妃娘娘是觉得,臣妾太过冒昧了吗?”
容晚初没有当下就回应她的话,只是低下了头。
羽缎的裙摆在光线温柔的室内,随着细微的动作而折出淙淙的光,空气中有柔软轻/盈的绒毛飘摇地落下来,沾在鸦青的衣料上,又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地拂去了。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宁静的时间也这样停在了她的指尖眉梢。
霍皎的神色也在这样的宁静里慢慢平复了下来。
容晚初这才温声道:“霍姐姐有这样的恩慈之念,着实是一件极有功德的事。”
霍皎的眼睫微微地扑朔着,紧紧地抿住了唇,就听见容晚初道:“只是霍姐姐声名矜贵,这些琐事交代给底下的人去做就罢了,万不须霍姐姐亲自动手,反而损了将士们的福气。”
霍皎抬起头来,对上了容晚初仿佛洞悉一切而又如一无所知的眼。
她齿关紧紧地咬住了唇,掩在广袖之下的手握成了拳,不长不短的指甲陷进了肉里,依然能感觉到身体微微的战栗。
“臣妾……”她终于发出声音的时候,喉咙间有些干涩的刺痛:“感念贵妃娘娘的宽宏。”
容晚初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空气中又荡开了一阵沉默,霍皎立在地中,仿佛也总有些不安之态,垂着眼睫站了半晌都没有动。
宫人提着砂壶,在屏风底下顿住了脚,忐忑地不知道该不该近前来。
容晚初招了招手,那宫人就垂着头,屏声静气地走上来换了桌上的茶水。
她笑道:“霍姐姐坐,我这里规矩简薄,让霍姐姐见笑了。”
霍皎闻言就弯了弯唇,轻浅地笑道:“贵妃娘娘说这样的话,臣妾都不敢教您看见臣妾宫里头那些皮猴子了。”
略坐了坐,吃了半盏茶,就站起身来告辞。
容晚初知道她心里不大好过,并没有留她,跟着起了身。
霍皎忙道:“娘娘万不必相送,倒折煞了臣妾。”
容晚初道:“我与霍姐姐是多年的情分,不比旁人。”
她声音温和,有些若有若无的感慨之意,霍皎垂下了睫,眼角有瞬刹轻红。
容晚初亲自送了霍皎出宫,在石阶前告别的时候,她突兀地再次提起前头的事来:“香囊、丸药之事,交给宫人做就是了,霍姐姐万不必亲自动手。”
霍皎眼睫低敛,停了一停,才轻声道:“臣妾知晓了。”
转身上了辇车去。
容晚初望着宫车远去的影子,微微地叹了口气。
阿讷在一旁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德妃娘娘同娘娘生了龃龉吗?”
容晚初不由得有些愕然,失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阿讷知道自己会错了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唇,低声道:“奴婢听着您特地嘱咐说不许阿敏出来服侍……您和德妃娘娘说起话来,又好像大家都不大快活的样子,还当是……”
“阿敏。”容晚初微微地顿了顿,就淡淡地笑了起来,道:“你不必管这回事。”
阿讷就温顺地应“是”。
她体会得容晚初的心意,知道她这个时候心情不算开阔,就不再把话题在霍皎身上打转,只是搀着容晚初往回走,一面笑吟吟地道:“阿成在园子里驯貂,说这个时候好好地调/教,还能教它往后自己去寻恭桶便溺……”
她有些娇憨地道:“奴婢都不大相信,连寻常人家的小孩儿都要三、五岁上才会的,那小东西瞧着傻乎乎的,竟连这也能学得来……”
阿成就是御兽监选送到凤池宫来,替容晚初养貂的小太监。
他从小被家人卖进宫,偶然蒙御兽监一个老太监的青眼,认他做了义孙,那老太监善于弄貂,在前朝里过得潦倒,只把一身的本事教给了他。
他看见容晚初进门,就放下了手里的小貂,疾步走过来行礼:“奴婢叩见贵妃娘娘。”
“不必这样的多礼。”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道:“今日琼儿可乖么?”
“琼小主子十分的灵慧。”阿成恭恭敬敬地道:“奴婢还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机敏的雪貂……”
他态度十分的恭顺,连吹捧的言辞听起来都真挚,以至于阿讷都露出个与有荣焉的笑来。
容晚初失笑。
她听过就算了,微微弯下腰,略抬高了声调,柔声唤了一句“琼儿”,那原本安安静静地伏在敞笼里的小白貂就扭过头,对上了容晚初的视线,一截蓬松的尾巴高高地翘了起来。
容晚初不由得笑了起来。
它还太小,阿成不允许它独自在外面行走,就折回身去将它抱了出来,递在了容晚初的手里。
小东西两只短短的前爪就牢牢地抱住了她的手腕,仿佛生怕被一不小心丢了下去似的。
小小的一团蜷在容晚初的臂上,像一捧温热的雪。
阿讷笑道:“往后娘娘的衣裳袖子岂不是穿一件坏一件。”
她突发奇想地道:“奴婢听说驯鹰的人手上都绑着皮子,奴婢也给您做一件吧。”
容晚初啼笑皆非地看了她一眼。
阿讷也知道自己是随口胡说,“嘿嘿”地笑了两声,就避开了容晚初的注视,凑到小白貂的身边逗它。
小东西性情温驯,只从第一眼就黏着容晚初一个人,这时候被阿讷小心翼翼地逗弄,也只是埋下了头不肯理会。
容晚初把它拢进怀里进了屋。
廉尚宫面上有些难色地迎了出来。
容晚初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怎么了?”
廉尚宫低声道:“储秀宫那头闹起来了。许姑娘和袁姑娘当着人的面厮打起来,吕姑姑悄悄地给奴婢递了个信……”
容晚初笑道:“不敢明着来找我,就只能悄悄地探探你的口气了!”
廉尚宫也苦笑着叹了口气。
宫里关系错综复杂,她和暂司储秀宫庶务的吕氏,昔年也曾有一点香火之情。
吕氏前头让贵妃娘娘生了不虞,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责罚,但大约心里总是发虚,这回出了事,怕容晚初对她再生不满,却更因此畏首畏尾、束手束脚的,本来该光明正大通报、处置的事,非要见不得人似的,暗地里辗转托求到她这里来。
偏偏贵妃娘娘行/事是个大开大合的,行惯了“阳谋”,同这些个妇人之间的小手段看不到一处去。
也无怪瞧她不上。
廉尚宫叹息了一回,自己也不敢多劝。
容晚初却吩咐道:“备车,本宫往储秀宫走一趟。”
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把辛柳带上。”
阿敏不由得道:“娘娘,奴婢代您走一趟,把那起子人申斥一遍也就罢了,何必劳动了您。”
容晚初伸出手指,在貂儿眼前晃了一圈,小东西就奶声奶气地叫着,把一截指尖浅浅衔进了嘴里。
它还没有长牙,叼着指头时也没有啮咬的迹象,容晚初依旧不敢让它咬得太久,很快就收了回来,引得它重新“叽叽吱吱”地叫了起来,雪白的尾巴垂落下去,盘在了她的小臂上。
容晚初低着头逗了一回貂儿,反而被它逗得笑容满面,就笑吟吟地道:“恰好本宫也有事要交代给她们知道,倒也不必拖了。”
储秀宫的正殿里,气氛紧绷绷的。
许氏和袁沛娘原本顽得亲密,这样突然厮打起来,宫里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处亲/亲热热玩耍的女孩儿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或远远地站开,或踌躇着不知道往哪一边去,索性避到一旁,只有三、两个还各自地陪在两人身边,在厅堂左右泾渭分明地坐开了。
吕尚宫也有些头痛。
她怎么也想不到,没有了翁明珠那个被人孤立的,反而是两个最省心的又闹出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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