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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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柔极了。裴辛夷趴在阿魏瘦而有力得到背上,伤口与布衫衣料摩擦,衣料与衣料摩擦,疼痛到失去知觉,仿佛伤口直接镶在了他因勾身而微凸的脊柱骨上。它们、没有星星的夜晚全都合为了一体。

听见笑声,阿魏微微偏过头,问:“笑乜嘢?”

裴辛夷只是笑,脸颊贴着他脖颈一侧,又缓又重的呼吸呵在汗水上。他的肩胛骨不自在地轻耸了一下。

她双手交握环在他锁骨前,笑着说:“我托人找你,他们一见到钱两眼直发光,有钱这么好?”

脖颈一侧湿湿润润,不是汗水。阿魏感觉到了,但不说破,他陪着笑了一声,“是咯,有钱就是巴闭,有钱可以做大佬。”

“阿魏,你想不想做大佬?”

静默片刻,阿魏说:“……不想,做大佬有乜好?管这么多兄弟的饭,背这么多人命,身不由己。”

裴辛夷稍有一点儿讶异,“点解你懂?”

“我老母总是这样训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混街头、做烂仔,说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大佬,即便做到开堂龙头下场也不会好。她说等时局平稳,政府不需要烂仔办事,市民不需要烂仔保护,烂仔冇用,堂口式微。”

“你阿妈好犀利。”

“想不想见她?”

裴辛夷愣住没说话,就听阿魏又说:“你这样逃出来,我只能把你带回家。”

“哦……你阿妈会不会……”

“放心,不会让她知。”

阿魏抄近路走小道。路上很暗,只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扫过,是警察在夜间巡逻。再走了一截路,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渐渐闻到了一股带着腥臭的发霉味道,阿魏说:“快到了。”

“你住这里?”裴辛夷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听见回答,她才意识到这话有几分嫌弃的意味,尽管她没有完全没这么想,或许他还是觉得被冒犯了。

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阿魏这才出声说:“我知道,但你在这里很安全。”

她不明白为什么,但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没有追问。

这是河岸下游的棚户区,河上漂流着数不清的垃圾,房舍全是残破的木结构高脚楼,不避风雨,摇摇欲坠。住在这里的人半数以拾河滩垃圾为生,朝向正街那一面是黑街,有当铺、烟馆、勾栏院。这里被城里的人称作贫民窟,出了人命连警察也不想管。

这片区域等于一个无名堂口,与阮家、裴家、十五党等不同,人员组成鱼龙混杂,不参与帮会斗争。不管你是谁,进来找人要先与自治会谈判,易进不易出。

按洪门的说法,这里的自治会就是龙头,阿魏先前所说的工事班长是堂口最底层的四九仔,负责传递消息,而阿魏则是职阶更低的无需正式拜会的蓝灯笼,为班长打杂跑腿。

是啰,在码头做工的人有几人不是烂仔,烂仔里头有几人不是贫民窟出身。

自古以来,尤其是乱世,劳苦人民不说改命,就算只是想吃口饱饭,最好的办法是先混堂口。不管你是小商贩还是码头工,加入堂口便有了庇护。当初裴家境况没有如此落败,裴怀荣搭船回港亦先在码头做工,认大佬挂蓝灯笼,从此有了卖货门路。

四川袍哥、上海青帮、两广洪门,开堂立馆话龙头,哪个不占据码头。有江有海的地方就有码头,码头是天下利来的闸口。

裴辛夷尚且不懂码头历史,她此刻一心想丢掉“船王女儿”、“裴六小姐”这些头衔。

“陆英,屋里不隔音,进去之后我们不能说话。”阿魏悄声说,走上房舍外部的木梯。

裴辛夷乖乖听话,只点了点他的肩膀作回应。

阿魏轻轻打开门栓,见外间没有人在,暗暗送了一口气。房子面积不超过六十坪,外间占去大半,一眼就能望到底;里间两室的门几乎挨在一起,其中一间门缝里有光亮。

阿魏正要进入房间,隔壁房间传来女人的声音,“回来了?”说的越南话,听上去很年轻。裴辛夷猜这是阿魏的母亲。

阿魏照往常一般敷衍地应了一声,走进房间砰地甩上门。裴辛夷被吓了一跳。阿魏似有察觉,把她放到地上,拍了拍她的手,像在解释他是故意的。

果然,隔壁房间又传来吚吚呜呜地责骂,说到最后讲起白话,“冇捻本事净作大,生骨大头菜!”(没几把本事净摆架子,被宠坏了!)

裴辛夷听了想笑,死命捂住嘴,眉眼弯弯看着阿魏。

他无声地笑了笑,打开一看就是捡来的破烂矮柜的抽屉,拿出药品与纱布。

她有话想说,思来想去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手背上写:“你经常受伤?”

他摇头,翻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写:“上药会痛,忍一忍。”

裴辛夷点头,忽又顿住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衫,再指向他手里的药,意思是她自己上药。

阿魏做出“啊”的口型,不好意思地瘪了瘪嘴,转过了身去,下一秒又回头用唇语说:“我不会看。”

裴辛夷蹙眉,晃着手指示意他快些转过身去。

数不清的伤,药覆盖上去、渗进去,像是蛆虫其中蠕动,密密麻麻,扎得浑身都疼。她没有出声,只是重重呼吸着。

阿魏面朝斑驳的木板墙,在这呼吸声中一瞬不瞬盯住上头的小窟窿,仿佛要将其盯穿。他觉得又闷又慌,自己快要变成木窟窿里的刺扎。他感觉心里出现了什么,看不明的,由一粒逐渐变大、膨胀,鼓成一个球体。

这个东西很快又瘪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察觉衣摆被扯了两下,阿魏低头,药瓶递了过来。他接下药瓶,转过身去,整个人一僵。

少女背对着他,反穿的衣衫没有完全扣上,露出整片背部,瘦得近乎能看见骨骼的背上是一道道绽开的伤痕。原来背上伤得最重。

是怎样的?当时她是否蜷缩起来,不断地央求?

裴辛夷没感觉到动静,回头瞧去,指着自己背部,用唇语说:“快点啦。”

“噢。”阿魏无意识地发出了声,而后抿了抿唇,开始为她上药。

他力道很轻,像擦拭他这辈子不可能碰到的臻美瓷器。他从前就知道被卖到大宅里做工的女佣有多受苦,他的生活亦不容易,以为自己不会心疼她们。他不心疼任何人。他只心疼她。

上完药,他扣上一颗颗扣子,扣到领口,碰到她脖颈上的银链子。他点了点她的肩膀让她转身,撩起链条,发现是十字架。

裴辛夷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牵起他的手,写:“阿妈给我的。”

阿魏用唇语说:“唔好意思。”指的是他随便碰她的项链。

裴辛夷沉默了片刻,看看鞋尖又看看他,最后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脸颊边。

阿魏早已想好该让这位客人睡那里,他指向窄长的衣柜,比手势问她“是否OK”。

裴辛夷没有犹豫,直接窝进了柜子里。睡衣柜总比睡大街好,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阿魏在衣柜前铺开草编席子,又找来一把蒲扇。他把蒲扇递进柜子里,却被她握住了手腕。

她写:“去香港的船,你有无办法?”

半晌,他只回:“早唞。”

阿魏关上柜门,只留一条缝。再关了灯,他在草席上躺下,位置正好能透过那条缝看见衣柜斜角。

房间里暗得没有一点儿光,他们看不见什么,但知道正望着彼此。

裴辛夷想,回香港又能怎么样?很可能会再被押回来,且更逃脱不了。她不能待在越南,至少不能在河内,那么能去哪里?

灵光乍现,她想到了可以去法国投奔姐夫的亲戚。

她在胡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我打死你啊!”男人的怒骂与撞门的巨响同时传来。

裴辛夷猛地惊醒,透过衣柜缝隙看见阿魏从地上一跃而起。天已经亮了。

“爸!没事打我干什么,你又输了钱?”阿魏一边躲闪一边嚷嚷。

“你说什么事?我被堵在牌馆一整晚,吃尽冷水,你这个不中用的,也不知道找人来救。要不是我遇上……遇上北街的老头……”男人说,“你还想跑,站住!”

男人语速很快,裴辛夷根本跟不上。但她听懂了这是阿魏的父亲。接着,她听见棍子打在人身上的几声闷响,完全怔住了。

阿魏顾及衣柜里的人,没有像平常那样还手,忍耐着说:“你欠了多少,我还就是。”

男人停了手,比出数字,气喘吁吁地说:“拿来。”

阿魏惊诧道:“爸,你就是把我卖了也没有那么多钱!你怎么会输这么多,赌了多少……”

“又吵、又吵,整条街都听见了,人人都看我们家笑话!”女人出现在门边。

裴辛夷隐约看见是一位体态曼妙的女人。她怕被瞧见,正要往里躲,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女人的视线。

她心下一咯噔,咬紧了唇。

女人顿了半秒,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里,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

不知怎的,男人怒意更甚,径直甩了女人一个耳光,“钱呢,你的钱在哪?妈的,全给老子拿出来!”

女人冷静地说:“没有。”

男人抬手又要掌掴,阿魏上前拦住他。女人却一把将阿魏推开,“一边儿去。”

男人冷笑,又大笑两声,“你真是护你这个儿子,我今天就要问清楚,送钱的人到底是谁!”

女人依然冷声说:“你想要钱最好不要问,知道了你连命都没有。”

“这么大的本事?好啊,我倒要看看是谁?”男人在牌馆吃尽苦头,疯了似地发泄情绪。他开始砸室内的陈设,原就破烂的东西一摔即碎,再也拼凑不起。

阿魏缓缓地说:“你们在说什么?”

男人一听,吼道:“你他妈是个野种!是野种!老子再也不忍了,养了十几年才发现是帮别人养儿子!”

阿魏觉得自己被什么击中了,昏昏沉沉的,但又清晰无比。

大约三年前,父亲租赁来跑车的黄包车被别人偷了,他为了还车行的钱,上从不去的牌馆赌钱,最后输光家底。阿魏没有办法,只好向班长要堂口的差事做,挣些微薄的钱。过了半个月,牌馆的人来要债,母亲竟拿出了一大笔钱。自此之后,父亲不再是那个勤勤恳恳跑车的车夫,成了酒鬼、赌鬼,总是打骂他。而母亲总有办法把父亲输的钱还上。

阿魏有过猜测,觉得父母有了秘密,关于他的。

疯了,真是疯了。

裴辛夷听懂了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噎得心慌。

这里所有人都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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