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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与浑身的疲乏让裴辛夷过早醒来,昨夜的片段随之浮现。
她答应了他不再骗他。
她没有骗他——她说的是乜都不要了。不是二选一,而是都不选,破釜沉舟。只有这样做,每个人才都会满意。
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裴辛夷轻悄悄地抽离了男人温暖的怀中,来到窗前。
天还没完全亮,窗玻璃外一片浓郁的钴蓝色,大雾蒙住了小镇。
忽地,有什么飘落在了窗玻璃上,起初仅是零星的一点,而后像四月春风吹絮似地洒落而来。
阮决明迷迷糊糊醒来,在感觉到怀抱空了的时候,心口一滞。他半撑起身子,瞌睡的眼半眯着看向窗前的女人的背影,声音有些暗哑,“望乜嘢?”
裴辛夷回眸笑说:“阮生,下雪了。”
寻常的一句话,却教阮决明周身熨妥帖了。他说着“是咩?”利落起身,走了过去。
“是呀。”裴辛夷伸出食指点上附在窗玻璃上的雪花,芝麻大小的一点,很快就化了。
“在哪?”阮决明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还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裴辛夷覆住他的手,带着他往旁边走动,推开半弧形阳台的门。冷风吹来,她瑟缩了一下。
阮决明松开怀抱,被她下意识转身拉住,“抱我。”
“怎么突然变得黏人?”阮决明轻笑,“我去拿外套。”
他从单人沙发上拿起大衣披在身上,走过去合着大衣拥住她。她窝在他怀中,不知是感叹还是戏谑,说:“你倒是一直好会照顾人。”
阮决明搓捂着她的手说:“你该感到荣幸,要嫁给这么体贴的人。”
裴辛夷没接腔,过了会儿说:“阿爸他们应该收到消息了,讲不准会催我回去。佛爷话事,阿爸反对也冇用,以后只能将我的差事交给五哥处理。五哥的档案本就不干净,这样一来……二太是等不到五哥继承家业的那天了。”
阮决明不太想听她说这些,以商量的口吻说:“今日可不可以不想这些事?”
“冇啊……我是想,我们回去就注册吧。”
阮决明将她环得更紧,低低地说:“好,我应你。”
不远处的山峰之后升起一抹明亮橘黄色,逐渐晕开,愈来愈盛大。深沉的钴蓝色被这光芒吞噬,逐渐变得轻薄。
当光芒完全笼罩山头时,景象变得清晰起来。山峦接踵,房舍挤挤挨挨,往云雾之下的山脊接踵而去。
安静地眺望了好一会儿,裴辛夷轻声说:“我不知道越南有这样的地方,也好像从未这样看过日出。”
阮决明以下巴她的颈窝,胡茬的刺痒惹得她嗔怪。他笑了一声,“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啊。”裴辛夷说,“不过我先洗个澡。”
阮决明想起什么似地说:“下去洗吧?”
“下去?”
阮决明不答,只让她穿衣,好像是要做一件很神秘的事。
雪还很稀薄,他们没有撑伞,很快就走出度假小镇,踏入仅徒步才能穿过的狭窄而泥洼的山路。周遭的山色融入雾色,崖壁下溪流潺潺,给人缥缈而不在凡尘之感。
“好不好走?”阮决明走在后头,一手虚护着她右臂,以防她不甚跌落下去。
裴辛夷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又不是菀菀。何况,菀菀也不需要你这么护着。”
本来是好心,却被这样戏谑。阮决明收回了手,却还是放不下心,亦步亦趋。
虽说香港那样的繁华都市,山路上偶尔也能见着狂奔的野猪,可到底比不上真正的自然山野。
沿途的风景清新而秀丽,视野开阔时,还能望见远处笔架似的起伏的小山。近处,植被茂盛,绿意之中点缀着不知名的花儿,雪落在花儿上,悄然融化。
阮决明没话找话,指着一些草木问裴辛夷认不认得。
裴辛夷只认得些常见的适合养于庭院的植物。她实在匮乏生活意趣,只晓得昂贵的手工制作产品。例如香氛蜡烛,她可以说出前中后香调,却不知原料本身的模样,更不消说培育环境了。
不论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她始终是个在精英主义教育和被消费主义裹挟的社会里成长起来的贵小姐。
阮决明像乐于做科普的植物学博士一般,说着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儿,可以用来做什么。裴辛夷应得有些敷衍,还说:“知你博学多见,就不要同我炫耀了。”
阮决明轻笑一声,“怎么成了炫耀?”
“欸,我们小时候在森林里还迷路了,现在你长了见识,了不起是不是?”
阮决明哑然,笑着摇头。
裴辛夷又说:“你记不记那位阿公?走好远,我们就只遇到这么一位好人。”
“记得。”
密林的尽头是一道跨小河的吊桥,裴辛夷踏了上去,叹息般地说:“也不知道那位阿公现在怎么样了。”
阮决明静默片刻,说:“他去世了,九二年的时候。”
裴辛夷预料到了,还是感到莫可名状的惋惜,“可他年纪并不大……”
“你有冇听过一句话?”
“……”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阮决明扯了下唇角,似是自嘲。
裴辛夷默然,轻声说:“冇错,好人不长命。”
阮决明以轻松地语调说:“所以咯,我这样的祸害要活很久的。辛夷,你要和我一起活很久。”
“嗯。”
穿过吊桥,抄小径走过一片梯田,二人来到萨帕的街市上。
茫茫的雪落下,沿街的房舍屋顶被盖了一层轻薄的白色,松柏探出来的枝桠与树梢亦覆上了些许,好似沾了霜糖。
石砌的旧式民居堆挤,路上的青石板坑坑洼洼。起早的着少数民族衣装的男女们,有的扛着背篓往石板阶梯上走去,有的席地而坐,身前的传统编织的毯子铺陈了手工艺品。还有小孩在追逐,好不快乐。
宛若在影集里看到过的四五十年代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村镇风光。
阮决明说:“萨帕过境就是云南。不是我炫耀,你该补习地理知识了。”
裴辛夷没接腔,心道姑且让他扳回一局。
二人在一栋沿崖修建的房舍前停驻,坐在门口的阿婆忙放下手工,热情招呼。裴辛夷这才知道“下去洗”的意思是体验当地特色的药浴。
街市里有不少经营药浴的家庭式洗浴店。阮决明此前来过这家,说这是环境最不错的。
裴辛夷报以期待,却在一分钟后就落了空。阿婆领他们来到回廊尽头的房间。
空间狭窄而低矮,四壁是黄棕色的泥覆的墙,小小的窗户像是被随意凿开的,悬在墙的高处。浅黄岩石打磨的浴缸横几乎撑满了空间,仅余下角落放置物架、矮凳和银盆。
如果没有浴缸,裴辛夷会以为这是在影片里见着的上上世纪的监狱。
裴辛夷看向阮决明,似在用眼神问:“你确定?”
阮决明说:“试试咯。”
洗浴店的伙计们提着沉甸甸的铁桶走来,合力将灰粽的浑浊药液倒进浴缸里。来回数趟,将浴缸的水位填得差不多了,门被关拢。
氤氲热气,弥漫着草药的涩味。
裴辛夷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蹙眉说:“真的要洗啊,浴缸消毒了吗?”
阮决明已三两下除却衣物与首饰,只剩贴身的棉衫和暗红条纹的裤衩。他转身说:“不然——”
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你确定这个不是别人洗过的?”
阮决明见她毫不掩饰地嫌弃表情,挑眉说:“裴辛夷,你哪里来的毛病?”
裴辛夷对他翻了下眼帘,不情不愿地去除衣服。阮决明不自在地避开视线,褪去最后的遮蔽,又迅速地跨入浴缸。
裴辛夷哼笑一声,“装乜啊,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她这会儿不觉得冷了,像是要展示姣好的身段,慢吞吞地走近浴缸,还故意倾身去试水温。柔荑浅拨,荡起层层涟漪。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微晃的胭脂色尖儿上。他喉结一动,握住她的手臂要将她往里倒拽。眼看就要闷入水中,她急忙举手作投降状。他这才放过。
裴辛夷步入浴缸,由冷入热的不适应令她轻微耸了下肩胛。她缓缓坐下,水位正好盖过她的锁骨。
“怎么样?”阮决明像个分享了喜爱之物的小孩,急于得到肯定,分明对方还未尝出知觉。
裴辛夷没说话,盯着他肩肘与锁骨的夹角窝。那儿有一道窟窿圆的伤疤,结痂已褪去,呈现出肉粉色,一些筋状的痕狰狞的痕攀附在完好的皮肤上。
阮决明低头一瞥,轻松地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正常。”
怎么不清楚这些因果报应,可她看不得他身上的疤。这么些年,他身上不知出现过多少疤痕。歉疚、懊悔、疼惜,道不明的情绪纷然涌来。闷得慌。
她无言地描摹伤疤,像是要在心口印出与之毫无二致的痕迹。
“怎么了?”阮决明伸手去碰她的脸颊,带出轻微的水花。
水花溅在了眼睛上,她下意识偏头。看了会儿模糊的倒影,她这才得以开口,“南星讲你才出院。”
既出声,仿佛添了几分勇气,她小心翼翼地倾过去,抬手覆住了那道疤痕。
阮决明扯了下唇角,“已经好了,不痛。我冇事,真的。”
他盖住她的手,缓缓带离伤疤,一轻一重地揉捏把玩。他掀起眼帘睨着她,促狭地说:“裴辛夷,你不会有这方面的嗜好吧?”
“……就是有又怎样?”裴辛夷抿了抿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靠上去,以被热气烘得发干的唇贴上伤疤。
阮决明不自在地抬起了下巴,“不要这样。”
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鼻尖蹭着,唇珠抚着,她在伤疤上绕了好久,沿着普鲁斯海峡般漂亮的胸骨上凹,一路去到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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