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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新加坡。
位于高地的武吉知马路上,热带植被茂盛,豪宅林立。
橙粉与淡紫色逐渐融合的晚霞之中,一座宅邸璀璨无比,自草坪小径到建筑的窗户悉数亮着灯,似要同好景争一番高下。宅院入口处低矮的石墙上,嵌着一块铭牌,颇为老派地刻着“陆宅”二字。
石墙旁的灰色电动门栅敞开着,似乎在等待谁的到来。
一辆红色兰博基尼驶进,车库的门随之打开。兰博基尼在车库里停泊,两侧的门被推开,一位男孩与一位女孩前后走了下来。
男孩双手拎满被撑得胀鼓鼓的超市购物袋,他墨镜之上眉头微蹙着,不满地说:“菀菀,点解不让你boyfriend做这种事,我又不是你的马仔。”
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被装满的大号牛皮纸袋,她亦蹙着眉,弧度与男孩微妙的相似,“陆正逡,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在爹地面前提一个字母,我就让你一整间收藏室的飞机模型全部‘坠毁’!”
“哇,你要制造‘空难’,是不是人啊。”陆正逡说着埋怨的话,唇角却扬起。
陆正菀转头瞪他,还皱了皱鼻子,“牙套仔,我劝你今晚最好把这个摘下来,不然遇到钟意的女仔,都冇法接吻啊。”
他们穿过车库与主建筑之间的狭小巷道,来到后院的花园。
埋头修剪枝叶的男人正巧听见了这句话,缓缓直起身子,问:“谁和谁接吻?”
他们显然没想到男人这时会出现在后院,尤其是陆正菀,慌慌张张地说:“冇啊,爹地你不要听哥哥乱讲。”
男人点头说:“十八岁了,我允许哥哥拍拖咯。”
陆正逡小声嘀咕,“谁要你允许……”
男人放下剪刀,拿起倚在花枝间的拐杖,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旁,却在谁都还没看清的间隙里,利落地摘下了他的墨镜。
男人原想压低眉瞪他,却发觉不知何时他比自己还要高了。父亲的审视因身高的阻拦,差了些威力。男人轻咳一声,说:“仔仔,快去帮你妈咪做事。”
“喔……”陆正逡左右挤着唇角,往建筑的方向走去。
陆正菀迟疑了一步,倒退回来,悄声问:“爹地,那我呢?我可不可以拍——”
“拖”字还没说出来,她额上挨了一记爆栗。她撅起嘴,揉着额头,一边走开一边说:“哼,爹地偏心,点解哥哥可以,我不可以?我要找妈咪告你大状!”
男人呵笑一声,撑着拐杖转身,朗声道:“随你,看妈咪帮你还是帮我。”
陆正菀气呼呼跺脚,头也不回地高喊,“□□!专横!打到陆决明法西斯头领!”
男人抿唇笑起来,眼角的笑纹为俊朗的脸庞更添一分迷人。
朝向花园这边的窗户,百叶窗半垂下,料理台前几位女人忙碌着。却有一位较为年轻的女人悠闲地倚墙而立,指尖夹着一支烟。
看侧影,挺拔的鼻梁,恰到好处收拢的下巴弧线,还有银鱼白长裙勾勒出的玲珑有致的曲线,她似乎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直到陆正逡步入厨房,将几袋零食放在地上,女人转过头来,右眉峰直眼角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轻薄的粉底难以掩盖。
“菀菀在喊乜啊?”陆英笑着问。
陆正逡无视了这句提问,惊诧地说:“爹地让我来帮你做事,结果你根本在偷懒。”
“哎呀,爹地每天训我那么多次,”陆英往镀银的托盘里掸了掸烟灰,笑眯眯地说,“大事不能反对,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稍稍‘偷工减料’啦。”
“妈咪!我要告状!”裴安菀如一阵风似地跑来,顾不及放下牛皮纸袋,挑眉说,“爹地准哥哥拍拖,却不许我拍拖,冇天理,冇王法!”
陆英失笑,朝女孩勾了勾手指。陆正菀狐疑地凑上前去,听见母亲说:“你邀请条仔了咩?带来爹地见一见。”
陆正菀吓得身子往后倾,为难地说:“乜嘢条仔啦,妈咪你讲话不要这样。”
“是我讲话不要这样,还是你不敢让爹地知道?”
陆正菀一把将牛皮纸袋跺到另一方一尘不染的料理台上,似乎很愤怒地说:“我就知道,你们各个都欺负我。我在这个家,冇人权啊——”
陆正逡一下捂住她的嘴,可她扭动肩膀挣脱开来,还继续说:“爹地就是个混蛋,十恶不赦,罪无可赦,我不会饶恕他……”
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陆正菀战战兢兢地侧过脸去,看见了杵着拐杖走来的男人。
陆英晃着手指,饶有兴致地说:“陆生,看看你的菀菀,要发动革命。”
陆决明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哦,你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陆英点了点下巴,颇有些烦恼地说:“同为女性,我该支持这场‘平权运动’;作为妈咪,我该支持菀菀;作为陆太呢……我只能服从陆生你的意见啦。”
陆正逡爆发出一阵明显具有嘲讽意味的笑声,被陆正菀狠瞪了几眼也不消停。
陆正菀“嘁”了一声,说:“爹地明明都跟你姓了,这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结果还是由爹地话事,妈咪你好没出息。”
陆英耸了耸肩,“冇办法啊,我向阮生求婚的时候,宣誓了——”
陆正菀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你讲了不下百变啦。”
大人孩子们纷纷笑起来,在厨房氤氲的热气里,有什么如巧克力般轻易融化,淌出蜜来。
前厅走来一位穿笔挺西服的管家,许是特别的日子,他还系了一个精致的领结。他颔首说:“陆生、陆太,有客人来了。”
陆正菀想极力忍住,可还是噗哧笑出了声,“阿星,你不知你好像五十年代拉斯维加斯赌场里的酒保。”
南星微眯起眼睛,扯了扯领结说:“我这么靓,至少也是二十年代法国庄园里的大大大管家。”
“是,我们勤劳的管家,要打理这个家,还要送我和哥哥上学,还是我们的保镖,自己也还好念书。”裴安菀走到南星身边,攀上他的肩膀。
裴安逡适时接腔,“阿星,法语入门课本学完了咩?有冇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辅导喔,按市价的八折算,好优惠的。”
“你们两个细路仔!”南星提上一口气,又呼气,无奈地说,“还穿体恤牛仔裤,快去换衣服啦。寿星们,今日是你们主场诶。”
孩子们笑闹着往楼上跑去,还不往停下来朝这几人做鬼脸。
“长不大啊。”裴辛夷笑着摇头,不经意对上陆决明的视线。
她上前两步,拂了拂他沾了水珠的肩头,又替他拢了拢袖扣,而后挽住他的胳膊,抬眸说:“陆生,我们该登场啦。”
陆决明笑了一下,随她往外走去。杵着拐杖的手没有多余的修饰,仅有一枚朴素的铂金婚戒。而别致的袖扣闪烁微光,细看是精雕细琢的狼首。
晚霞隐去,郁蓝夜空中,悬着一轮弦月。
宅院里变得热闹,受邀而来的邻里、商业伙伴,以及孩子们的同学朋友,无论是谁,在看见并肩站在一起的一对佳人,总会道一声,“陆生、陆太。”
在裴安菀喜欢的迷幻摇滚乐中,人们端着酒杯闲谈,或是享用一席自助式美食,也有别的孩子们聚在一块,随音乐摇头晃脑。
自在气氛弥漫,陆英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透过客厅一整扇的落地玻璃窗,往前院张望。
阮决明轻拍她的手,宽慰说:“可能是航班延误,不要担心。”
陆英叹气说:“可是阿崇下午就去接好彩妹了,现在都还冇到,两个人电话也打不通,真是不让人省心。”
陆正逡拨开他们几乎是被强力胶黏在一起的胳膊,一边咀嚼纸杯蛋糕,一边含糊地说:“妈咪,你放心啦,不过是去一趟香港。”
这反而让陆英保持微笑的脸庞僵住了。
不知打哪儿来的陆正菀揪住哥哥的后衣领,拽开他,凑上前说:“好彩妹答应我一定会在切蛋糕之前到的,她从来不会对我食言,安心啦。”
陆决明附和道:“放心吧。”
陆英摊手说:“好啦,是我杞人忧天。”
“妈咪,你也不要一直贴着爹地,快四十岁的人了,这样子你侬我侬很——”
陆正逡话未说完,见陆英挑眉,立即往旁边躲闪。
陆英却是应了他的话,放开身边人,一手提裙摆一手握拳,作势要动用武力,朝他追了过去。
陆决明看着他们的远去的背影,对陆正菀说:“你去玩吧,我坐下来休息一阵阵。”
陆正菀藏起笑意,故作正经地说:“好,有事叫我。”说罢飞快地走开了。
陆决明杵着拐杖,避开拥挤的人群,在落地窗与墙夹角间的单人沙发上落座。
他的右小腿损伤严重,即使经过一年的复健训练,还是得依靠拐杖才能行走。他的右手掌与手腕也有轻微的损伤,很难握住什么东西。因此即使是右腿不便,却还是以左手杵拐杖。
得知身体有无法无法根治的症疾时,他有刹那想消失的念头。这意味着他无法像个正常男人一样保护家庭,还会给家人造成困扰。
之后他看见了太太的脸,被车门尖锐的角划伤,长时间浸在水中导致伤口化脓,除非植皮修复,没有办法消除疤痕。
医生说活下来已是万幸中的不幸。
他庆幸他们都还活着,如今还用了崭新的身份,与干净明朗的生活。
感谢神明的宽恕,赐予的奇迹。
“我回来了!”女人娇俏又爽朗的声音划破一室吵闹。
众人循着方向看去,只见穿天蓝色清亮露脐吊带背心与水磨牛仔热裤的女人,挥舞着双臂走了近来。
后面还有一位男人,大约对她的举止颇为羞愧,扶住额头遮住了半张脸。
“好彩妹!”陆正菀踮起脚尖,欣然地抬手回应,“快来快来,就等你切蛋糕了。”
听了这句话,阮决明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渐渐蹙起了眉头。
周珏与陆正菀在半道上相聚,陆正菀向周珏介绍身旁一位斯斯文文的男孩,脸上还挂着暧昧的浅笑。
应酬了一会儿,陆英来找陆决明,正巧看见他半是迷惑半是审视的神情,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记。
陆决明肩膀抖了一下。陆英更觉稀奇,笑说:“你也会被吓到,这么出神啊?”
陆决明当然不打算放过会老老实实回答他问题的人,问:“那是谁?”
“仔仔在橄榄球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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