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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一件老几辈们深信不疑的事:
公元一九零七,清朝末年,整个华夏大地一片混乱,动荡不安。
遂城陷落后,叶楚文随父母一起,忍痛弃下老祖宗传下来的绣铺连夜出逃,颠沛流离数月,终于来到宜城翠屏山里的一座破败庙宇里。
庙里尘灰遍地,满目疮痍,看起来似乎只要一场暴雨就能将它压垮。
时值叶父因劳顿疲累,旧疾发作,无医可寻。叶母日日以泪洗面,对着庙宇里那尊裂纹斑驳的神像恸哭哀求,祈祷各方神灵能救救他们。
叶楚文自小擅绣工,又跟着邻家老中医学了些皮毛医理,到处采集药草为父缓疾。
在叶父重病垂危的某天夜里,叶楚文恍惚至半夜才睡着。意识朦胧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绕着飘舞绸带的少年正端坐在神台上。
没有色彩,没有面容,唯有声音,低冷而缥缈,带着种孤高清寂的凉意,犹如穿堂风雪,不沾丝毫烟火气。
“绣法不错。会绣莲花么?”
叶楚文不知道他是什么,却只能意识混沌地点头:“会的。”
“好。”
他一觉醒来,看着神台上已经被毁坏得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冷汗淋漓地叩首三次。
接下来的几日里,叶楚文什么都没做,只整日整夜地绣莲花。红的,白的,粉的,洋洋洒洒几十幅。或含苞待放,或风姿绰约,或雨中飘摇,且每一幅都尽态极妍,各有千秋,几乎穷尽了他全部的手艺。
那些雕刻在神像背后的请神咒已经被风霜雨水摧磨得模糊不堪。叶楚文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辨认过去,诚心而绝望地颂祷,将所有莲花绣像都摆到那尊神像脚下,磕头到额前淌血。
他又梦到了那个少年,依旧是容相全无,唯有音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神台之上,也不收那些莲花绣像,只沉默看了片刻,淡淡道一句:
“难得形似。”
叶楚文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只不断哀求对方救救自己的父亲,救救他们。
梦境溃散开,他们依旧躲在这间破败的庙宇里,那些精致鲜活的莲花绣像原封不动地摊开在神像脚下,一幅都不少。
两日后,叶父病情开始奇迹般地逐渐好转,一家人得以顺利下山,从此定居宜城。
叶家是遂城顶级的绣师大家,逃难来宜城后,将他们的绣法也一并带了过来,重开了叶家绣铺,仍旧专注各种精巧绣品。
民国二年,叶家全额出资,召集宜城所有工匠,彻底翻修翠屏山神庙,重塑神像金身。一时间,这座中坛元帅府,成了宜城乃至整个西南地区内,香火最旺盛的神庙。
一九/四/三年,神庙再次毁于战乱,宜城居民大批出逃。
一九九一年,经人间信徒多方考证,确认宜城神庙为祭奉三太子神的祖庙,顾集结民间力量再次为神庙重修扩大和翻新,更名为“哪吒行宫”,一直延续至今。
随着来朝拜三太子的信徒越来越多,这件奇事也成为了宜城众人皆知的传说之一。
其真实与否,已然无从查证。
但有一样是事实,
叶家绣铺,确实擅长绣莲花。
……
对于韶岚来说,哪吒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师尊,是她在神界唯一信任和听从的上司,也是她永远看不懂的迷。
比如,她不明白作为一个完全不需要人类信仰的神灵,哪吒为什么如此在乎人间安泰,甚至已经到了不计代价和心血的地步。
可对于那些人间传说里有关他真实事迹的种种错处,甚至是对于他形象的无数编造,他却又毫不在意,甚至连理都懒得理。
比如,她不明白哪吒明明是手握兵权的天军统帅,三凤宫里却没有一个仙侍,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做,也从不让其他仙灵进来。甚至所有摆放在里面的东西都必须一直是那个样子,不许有任何偏差。
就好像,是在病态地保持着某种旁人看不见的痕迹。
比如,她不明白,当初明明有那么多和她一样被关押和折磨的小妖小仙,为什么哪吒单单救了自己。
她从来不认为哪吒是一个有着多余慈软怜惜之情的神,但也实在想不通,却又不敢直接问他,只能去问阿君神使。
阿君眯起眼睛打量她片刻,回答:“大概因为那天你穿的是白色。”
韶岚愣了愣,茫然重复:“白色?”
她笑得很虚幻,看起来有种极为不真实的美感,接着对韶岚道:“不过你以后还是少穿,毕竟咱们这位三太子的脾气呢,从来都怪得很。你只要做好他交代你的事就好,其他的,也别打听太多,他不喜欢好奇心太重的手下。”
“韶岚明白,多谢阿君神使提点。”
说完,韶岚转身离开了。
阿君看着她的背影,似有所悟地噢一声。
她也发现了,若单论背影的话,韶岚和叶挽秋确实有八分像。
但也仅此而已。
莲花化身赋予了哪吒永不被幻术假象迷惑的能力,却也把他永远禁锢在了极度清醒的痛苦里。
千年岁月从他骨子里流淌而过,将他所有的鲜活气都一并带走。
只剩那些深刻到已经麻木的绝望,从他千疮百孔的心尖处不断生长起来,慢慢吞噬掉所有尚留余温的情感,缠绕成一具姝容灼华的枯骨。
红衣艳烈依旧在,只无初见少年郎。
他终于成了那高高在上清冷无双的红莲三太子,端坐在神台之上睥睨众生,注视着所有生灵的眼神都好像在看着尘埃,不动悲喜。
在漫长到几乎停滞的千载时光里,哪吒也曾怀疑过,也许他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他不敢不等。
他怕叶挽秋在某一天,某一个地方忽然醒来的时候,找不到回来的路。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形态重新出现。
如今回想起来,哪吒也已经记不清那日自己是在做什么了。
也许是在对着莲花池发呆,也许是在对着雪焰和叶挽秋的许多手迹发呆。她不在的时光总是模糊又混沌的,更没有什么值得去记住的事,所以哪吒实在想不起来。
但他记得,那句带着叶挽秋名字的哭喊,是在他即将沉睡时忽然闯进他的听觉里的。以至于在有那么片刻之内,哪吒都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那个声音却一直断断续续,带着沙哑的哭腔,祈求哪吒能救救她的女儿。
哪吒向来是不爱管这些事的,某一个人类的生死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哪怕她是自己的信徒。
反正,他要的又不是这些。
但这个名字却让他无法不去在意。
沉默几秒后,哪吒轻叹一气,指尖捻着那丝祈愿挥洒开,看到一个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的人类女人正跪在他的神像前,不停磕头祷告,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求求三太子,救救我的女儿叶挽秋,求求三太子……”
她似乎累极了,每磕头一次,祈祷一遍,气息都会微弱些许下去。
哪吒半垂着眼睫,淡淡扫过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视线落在那些绣满了莲花的绢布上。
这个人的绣法,以及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都和叶挽秋的习惯极为相似。
这个认知给了哪吒一线极脆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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