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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贞到澄城公主府时, 府外已经停满了车马。
红纱灯笼从门楼挂到廊芜,指向花团锦簇的厅堂。才过四月天, 盛夏的火热似乎已经提早到了澄城, 马车上下来的妇人们只裹了轻纱,坦荡荡地展示着前胸和手臂。
温泌一看这景象便要皱眉, 拽过吉贞的手臂,在她耳畔轻道:“我在外头等你。”
府外也是成群的人,穿着短褐布衣, 或站或坐。吉贞依依不舍,“那些都是侍卫和奴役。”
“我不就是你的侍卫?”温泌在她柔软的掌心捏了捏。
灯光下,他的眼眸里含着温柔的情意,那些骄横、嘲讽和愠怒,统统不见。吉贞忍不住要再多看一眼, 他却放开她的手, 挤过人群, 往府外去了。
“殿下。”桃符见吉贞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叫她一声,“澄城公主来出迎了。”
吉贞脸色恢复过来, 见澄城公主立在厅堂外,正遥遥地注视她, 也不知看了多久。
尊贵的主人从不必亲自迎客, 澄城公主更随性,完全是闺中的打扮,淡红的衫子将□□半遮半掩, 引人遐思。处月沙陀大约对她十分敬爱,关外的岁月完全没有摧残她的容颜,在她笑若春风地迎上来时,吉贞闻到一阵馥郁暖甜的气息。
“阿姐。”吉贞仔细地辨认,也没有从这个气韵柔媚的贵妇脸上找到丝毫少女时的痕迹,回忆涌现的瞬间所生出的一丝亲近也消失了,她敛裙对澄城公主施礼。
“蝉娘长大了。”澄城公主微笑着凝视吉贞,她亲昵而熟稔地伸出手,在吉贞脸颊上抚了抚,说:“我去突厥那年,你才十二岁。”
澄城公主及笄那年远嫁突厥,次年西突厥内乱,可汗横死,她被迫下嫁沙陀首领,后又辗转委身朱邪诚义。元龙九年初,禁军克复京都,朱邪诚义伏诛,澄城公主被接回关内,赐住京畿。
从回京至今一年有余,澄城公主没有进宫谢过恩。她对皇帝和太后应该是怨恨的,虽然没有显露在脸上。吉贞对澄城公主是戒备的,而澄城公主手中牵的女孩儿上来行礼,叫“姨母”时,她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生的一双清澈而畏怯的眼睛。吉贞猜测她的生父应该是沙陀酋长。对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她硬不起心肠,弯腰理了一下她的额发,柔声说:“好孩子。”
澄城公主的宴席,来的全是京畿的臣妇们,大多数吉贞都素未谋面,有些是宫宴上见过的命妇,见着吉贞,都要上来拜见。澄城公主看着这些妇人们依次趋前施礼,对吉贞道:“怪不得今天来的人这么多,原来都是风闻清原公主要驾临,特地借了我的地方来谒见你的。我之前几番邀请,你还不来?”
吉贞在澄城公主下首落座,微笑道:“我在玉京宫修道,为先母乞冥福,本不宜抛头露面,阿姐不知道吗?”
澄城公主的生母只是先帝一个不受宠的才人,她对顺德皇后罗氏是积年的厌恶,闻言也只是一哂。瞥眼吉贞的白衫青裙,她摇头道:“蝉娘,女人的青春才几年?你不知珍惜,以后要后悔的。”
“阿姐何出此言?你才比我长三岁,不正是青春鼎盛?”
“我?”澄城公主“哈”一声,自嘲地笑道:“我一颗心,大概要比你苍老三十岁了。”
她不喜欢提起那些在关外的日子,未及吉贞开口,便命人开席。席间的奏乐,威武豪迈,颇有塞外雄风,连座下起舞的伶人,还有席间侍酒的奴仆,都是年轻健壮的异族男子,赤膊穿着半臂,窘得桃符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在后面不断地扯吉贞的裙子,咬耳朵道:“殿下,奴想去外头,在这里要羞死了。”
吉贞比她镇定,斥责一声:“不许走。”侧首对桃符低声道:“你看座中这些妇人们,看得不都兴致勃勃?”
桃符嘀咕道:“说是来见殿下的,我看其实都是来看男人的……”
澄城公主余光扫过这一对交头接耳的主仆,娇笑一声,她问吉贞:“蝉娘,这些健仆们,你可有看得上眼的?送你几名,既能看家护院,又能慰藉床榻上的寂寞,你反正不在宫里了,为什么不过得恣意一点?”
桃符“啊”地发出一声惊呼,连案头的酒盏都打翻了,她通红着脸,把脑袋深深埋在胸前。
吉贞嗔一声蠢东西,她泰然自若地看向澄城公主,“这都是突厥人,我不像阿姐通晓突厥话,和他们也只能鸡同鸭讲,如何慰藉寂寞?”
“也是。”澄城公主垂首看着金盏中摇曳的酒液,她莞尔,“其实你不必嫌弃他们。这些孩子都是因为战乱流落关内,无父无母,无处可以投靠,我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而已。关内诸侯万户,除了我,谁不对突厥人深恶痛绝?”恰有一名英俊的突厥奴隶来奉酒,他才舞了半晌,手臂上汗光淋漓,澄城公主的满脸凄惶顿时化作春情荡漾,扯着突厥人的胳膊要与他窃窃私语,待对方被推开时,澄城公主绫裙已经满是汗渍和褶皱。
她沾了酒意,越发豪放,一杯接一杯,不慎被酒液呛得连笑带咳,脸颊红得厉害。小女儿跑进来,用突厥话喊了几声,得不到回应,被乳母抱走了。
澄城公主在身侧咯咯笑,用突厥话打情骂俏,吉贞孤身静坐,垂眸看向座下,之前还谨守礼仪的贵妇人们都抛却了矜持,忘记了身份,不是彼此高声说笑,论人是非,便是和突厥奴隶们推杯换盏,眉目传情。
她默然坐了一阵,对桃符道:“去看看武威郡王在外头干什么。”
桃符如获大赦,跳起来道:“是。”
娄氏一直在座中留意吉贞的动静,见她意兴阑珊,似有离席之意,她不失时机地起身,对吉贞道:“殿下和妾一样,也是觉得这些突厥人太粗俗了吧?”
吉贞没有承认,“夫人觉得他们粗俗,怎么还要来?”
“妾的确是来拜见殿下的。”娄氏露出一脸世故的、奉承的笑意,她对身后的奴婢吩咐:“去叫他进来。”那人大概就在厅堂外等着,婢女只在门口招了招手,便有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垂首走了进来。
“学生娄焕之,见过殿下。”少年伏地行礼,仍旧没有抬头。
吉贞不动声色,只问娄氏,“夫人,这是什么人?”
娄氏道:“此乃犬子。妾去玉京宫,见殿下侍卫寥寥几人,十分清寂,特地同太守商议,愿意将犬子送至玉京宫侍奉殿下。”娄氏一脸为人父母的慈爱,“妾家里这个孩子,生性柔弱,妾想让他去和戴小郎君作伴,兴许日子长了,能学的戴小郎君那样英姿飒爽。”
吉贞顿时觉得这名娄氏面目可憎。她要刻薄娄氏,说话也不再委婉,“这位小郎君和夫人生的不像,是婢妾所出吗?”
娄氏脸上一红,“是。殿下慧眼如炬。”
吉贞笑道:“夫人一定要送,何不送你亲生的?夫人这样聪慧,你的儿子一定秉性极佳。”
娄氏慌了,辩解道:“殿下谬赞,妾膝下那个,生得很蠢,远不及焕郎俊秀,”她见那娄焕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浮现薄怒,呵斥道:“你平素聪明,怎么今天这样呆呆的?抬起头来让殿下看看。”
娄焕之不得已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含着屈辱的泪水。
吉贞目视他片刻,平心静气地问道:“你自称学生,是在哪里读书?”
娄焕之道:“学生曾是国子学生徒,因庶母去世,辍学在家。”
“做了我的近侍,以后即使中第走上仕途,也要一辈子被人诟病,你可知道?”
“学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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