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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上,张抗还是低估了这一战的成果。
正思量着接下来的发展,眼前望远镜所能够看到的尽头,又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张抗微微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应是大楚的追兵赶到了!
如果只是他这五千兵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这些草原人尽数留下。别看现场看着惨烈,但实际上伤者多,死者少,大部分人更是只受了一点惊吓,损失了战马而已。这里距离草原如此近,只要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四散而逃,便很难尽数抓捕。
但大军来援,就完全不一样了。布置得当,完全可以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他霍然起身,让亲兵将自己的战马牵了过来,将头盔往脑袋上一罩,正要上马,又不由一顿,“去把关副将叫回来,告诉他,援军来了,去迎一迎!”
他本来是要亲自去迎接,但去了就少不得要解释一番。毕竟刚干了坏事,须得回避一下。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自己则看准了逃兵较多的方向,领兵追了过去。
关副将正杀得兴起,突然天降任务,不由苦了脸。要他看,这些跟来的人,全都是来抢功劳的。到时候河是他们开的,俘虏和杀敌都算在了别人头上,完全是赔本的买卖。
不过换个方向想,好处分润了出去,到时候这一干人为了要将这功劳牢牢握在手中,必然也会替自家将军说话。这般一想,便收起了那一点不情愿,纵马迎了上去。
布日古德打的是时间差,主要是为了甩开追兵,而且跟主力部队汇合之后,人多动静大,行踪也就难以遮掩,很快被肃州城过来的援军坠上。
如果按照他的计划,保持之前的行进速度,这些追兵根本追之不及。大楚的军队不敢深入草原,只要再走个半天时间,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敌人。只是张抗神来一笔,让他们滞留在此地。
追上来的都是从肃州城过来的军队,也就是从各处来的援军,主要是京军。关河振奋起精神,三两句话将事情含糊过去,主动邀请诸位将军分兵,帮忙追击阻截逃兵。
几位京城来的将军显然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懵了一会儿,就被关河忽悠着忘了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遍地都是草原人,那就是遍地军功,略迟一步就可能被别人抢走,时不待人,其他事情自然都可靠后。
关河小心思得逞,也偷笑着跟了上去。
有了这二万五千人的援军加入,几乎可以将小澜河一带团团围起来。除了那些一开始就见势不妙逃走的草原人,剩下的便都成了瓮中之鳖,只等着人去捉。
但即便如此,也耗费了小半天的功夫才料理清楚,而后又忙着打扫战场,等一切都弄完,天也擦黑了。
但张抗还没有回来。
说起来也是他的运道,随便选了一个人多的方向追上去,结果就正好碰上了一个大首领,身边的人都是亲卫。虽然对方的损失不大,乱而不散,追击的难度很大,但张抗还是跟了上去。
抓住一千俘虏,也不及一个首领。
结果追了一阵,才被身边一个老兵认出来,那在前面狼狈奔逃的,竟然就是布日古德!
因为他们是从西南来的,对草原人并不了解,所以到了西北之后,就分到了一队十人的老兵,用作向导。这些老兵虽然没见过布日古德,但从骑兵们的装束以及一些细节,推断出了这个结论。
张抗闻言,毫不犹豫地继续追了下去,就算亲兵劝说已经进入草原,须得谨慎,他也全然不顾。
他在贺卿面前打包票自己可以对付布日古德,谁知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失去了正面作战的机会,心下正遗憾着,就碰上了这样的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再说,就像布日古德想抓住小皇帝一样,大楚人也想抓他。抓住敌酋意义重大,乃是泼天的功劳,开河放水这件事必定能抵过去。
而被追着跑的布日古德,更是满心愤怒。这一趟南下,实在有太多事出乎他的预料。之前那些就罢了,虽然目的没达到,但好在也没有损失,回到草原再徐徐图之便是。但张抗这神来一笔,却是将他坑得太惨了。
现场太乱,他只能顾着自己先逃,还不知道能跑出来多少草原人。但不论多寡,整个草原必然遭受重创,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士气大降,一蹶不振。
他这个铁狼王,更很有可能成为一个笑话。
这本就让布日古德心里憋了一股气,亟待发泄,只是理智压着,知道眼下回到草原才是重中之重。这会儿发现身后的追兵,顿时怒不可遏。在自己的地盘上,铁狼王心口憋了多日的郁气,终于无法忍耐。
于是他刻意引诱着身后的追兵,朝着自己选定的决战之地而去。
……
战后统计,这一战俘虏草原人近三万。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莫说大楚立国以来,就是纵观历朝历代,这样的大胜也着实少有。何况三万人之外,还俘虏了马匹无数,足够让大楚组织起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了。如此一来,以后面对草原部族时,便不会像之前那样被动。
这还只是澜河一役的战果。
银州城和三河县外被布日古德作为弃子留下的近十万大军,在发现实际情况之后,同样陷入混乱之中,大楚守军趁势出击,同样取得了两场大胜。镇守三河县的马将军一鼓作气,非但将之前失去了榆林关夺了回来,还追在铁狼人身后,深入草原上百里。
当这个消息传回来时,整个肃州城立刻陷入一片欢庆之中。
原本一直为这一趟御驾亲征提心吊胆的张太后当着贺卿的面喜极而泣,拉着她的手哽咽道,“多赖真师筹谋,方有今日。”
此刻她心中的嫌隙尽消,无比感谢贺卿之前提议御驾亲征。虽然小皇帝和她什么都没做,但他们身处肃州城,那么这场战争之中最大的那份功劳,就必然会着落在皇帝身上。
这毫无疑问能让天下人刷新对朝廷、对皇室的认知,重新对他们生出信心。因为大部分人不会在意具体做出决策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事情发生在小皇帝在位期间,而且是他登基之后,便有了这般新气象。
当然,顾铮和贺卿毫无疑问也能够借此机会名扬天下,但张太后丝毫不在意这一点。
自小皇帝登基以来,不,自她被发现腹中有孕以来,甚至自她有生以来,再未有如今日这般畅快之时!
莫说张太后,就是早有准备的贺卿,也被这战果惊呆了。
历史的惯性总是惊人的。按照原本的历史,大楚与铁狼族开战,当时大楚分崩离析,顾铮牵头弄出来的联盟内部也矛盾重重,只能勉强迎战,导致铁狼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大楚最终能够取得胜利,真正的转折点就是张抗开河放水,淹死了数万草原人。
当然,历史上被他掘开的并不是小澜河,他也没有正面碰上布日古德。当时草原人围住了另一座城市,双方僵持了整整一个月,城中守将不愿意投降,组织百姓奋起反抗,情况相当惨烈。张抗奉旨增援,但自己手里兵力薄弱,根本无法跟数万草原铁骑对抗,情急之下才想出来这么偏门的方法。
那是在真正的大楚腹地之内,这一开河,造成的影响遍及数州之地,十分恶劣。因而虽然此战取胜,但张抗自己却是受到了严厉地处置,被夺了兵权、抑郁而终。
这还是因为西北是他们张家的大本营,势力庞大,又倾尽全力保他,否则说不准会被逼着以死谢罪。
所以这一回,贺卿特意召见了他,还替他将地方选在了小澜河一带。
这里虽然也在大楚境内,但实际上已经很接近边境线了。而两国之间有不成文的默契,为了避免被对方的军队掳劫,边境线数里之内,都是“无人区”,只有军队巡逻,不许百姓前往。至于普通百姓定居及开垦田地之处,就更远了。
西北的土地十分广袤,实际上会跑到这一带来居住的,都是那些日子过不下去又无处可去,说不准连户籍都没有的百姓。
如此一来,掘开小澜河,被冲击到的无非是几个军队修筑的寨堡,以及极少数的村庄和田地。就算洪水凶猛,也最多只会影响到一县之地。
当时这么做,虽然是为了尽量降低损失,但是贺卿也不确定换了时间地点,张抗是否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当时她还若有似无地暗示了一番江南之事,又不敢说得太分明。
结果布日古德偏偏选中了这条路逃离,而且还将自己数万大军带了过来,导致张抗陷入了同样的境地之中:不能放过敌人,又不能正面相抗,于是只好选择这种偏门的手段了。
这个选择对贺卿而言自然是好事。她冒险选择御驾亲征,至此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此战之后,无论小皇帝还是她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都会更加稳固。
但对张抗自己而言就未必了。
贺卿反手拉住张太后,“娘娘,这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张将军所为,虽然是无奈之举,却也着实造成了坏的影响,只怕会在朝中引起非议。若这样一位忠臣良将,为保大楚江山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得个被夺官发配的下场,往后,谁还敢为朝廷效力?”
张太后从狂喜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还有些无法理解,“此战不是胜了吗?而且是大胜,何至于此?”
至于张抗所用的手段,大抵并未亲眼所见,张太后也就很难理解这个做法会造成的影响。就算觉得有些出格,但结果毕竟是留下了几万草原人,与之相比,任何手段都可以理解。
“正因为是大胜,才会如此。”贺卿轻轻一叹。
“这一战原本是要倾举国之力。虽然艰难,但朝中主战的文臣也好,西北乃至各地来援的将领们也罢,都将之视为最好的进身之阶。因为这么一场大战,往往耗时数月,战况复杂,各人分得的功劳自然就不会少。可是如今,草原人不过是围了银州和三河县,就连攻破榆林关,也没有真正正面作战。”
本来接下来就该来一场最终决战,所有人也都在期待着,尤其是那位失了榆林关的马将军,估计迫不及待想要一雪前耻。可偏偏布日古德逃了,又叫张将军碰上。这最终决战成了他开河放水,一举击溃数万人,没别人什么事了。
“于朝廷而言,以什么方式取胜,或许并没有分别,但是具体到每一位臣子身上,就不同了。这功劳太大,而且是他一人独享。娘娘试想,那些正等着捞军功的人,谁会愿意接受这个结果?”贺卿道。
真要论功行赏,这一战只有张抗一个赢家,其他人都是尴尬的陪衬。他年纪轻轻,官位不高,就将所有人都压了下去,完全不符合官场的潜规则。但是偏偏从前那些暗中分润功劳的手段,又都无法对他施展。如此一来,自然有人要抓着张抗的小辫子,想将他一脚踹开。
没了张抗这个蛋糕的拥有者,其他人一块儿分蛋糕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这不是张抗一人之事,而是涉及到了很多人。所以贺卿所说的发展,一定会出现。
张太后微微蹙眉,这段时间接触政事,她已经有了政治敏感度,“若是顺了这些人的意,处置张将军,往后谁还会为朝廷、为大楚、为陛下效死力?何况这些朝臣本就桀骜,难以压服,若是在此事上退一步,只怕往后,我们母子在朝中的处境会更艰难。”
“娘娘所言极是,因此,咱们须得力保张将军。”贺卿微笑着点头道。
“可是……这要如何是好?”张太后抬眼,期待第看向她,“真师可是已有了良策?”
贺卿摇头,“这种事,想要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既然要保张抗,就势必要对上其他人,将他们都压下去。不过,有个好消息是,张将军出身的张家,乃是西北望族,世代从军守卫此地,在西北势力极大,可以借力。”
在原本的轨迹上,没有皇室力保,张家占有西北这片贫瘠之地,还要面对异族侵扰,需要无数资源供养,面对其他势力联合施压,自是不得不妥协。但如今情势不同,保张抗就是保张家,想来他们必有决断。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现在是在西北,而不是京城。
当初贺卿决定御驾亲征,朝臣中就有许多不同意的,都认为她这是胡闹。所以最后随驾的大臣虽然也不少,但大部分都没什么实权,被踢过来充数的,张太后为此还怄了一场气。
但凡事都有利弊,如今贺卿想要做什么事,这些随驾的官员完全无法阻止,而京中的官员们则鞭长莫及。
这样一来,掣肘尽去。
只要在西北将张抗的事定性并且拿出最终的解决方案,纵然京中有所不满,又能如何?
而借助这个机会,不但能够树立自身权威,也可以巧妙地从朝中夺取一部分话语权。
“若能借此事拉拢张家,让他们站在陛下这一边,往后娘娘和陛下在朝中说话,就管用多了。”最后,贺卿用这句话说服了张太后。
“如此,就依真师所言,此事交由你去操办。群臣面前,需要如何配合,你只管说来,哀家照做便是。”
贺卿最喜欢张太后的一点,也是张太后与之前的林太皇太后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肯放权。决定了一件事要怎么做,不会中途犹豫反复,乃至直接翻悔。
而得到了张太后的支持,她在朝臣面前的底气就更足了。
一切就像她料想的那样,澜河之战的战果才刚刚统计出来,张抗本人甚至还没有归队,就已经有人上折子弹劾他了。这些奏章之中,甚至将他追击草原残兵至今未归也列为罪名之一,说是不服调遣、目无王法。
贺卿都看笑了,直接将众臣召集过来,将这折子示诸众人,“大伙儿都看看,看完之后说说你们的感想。”
众人传看完毕,均面面相觑,无人开口。这种事,心里如何打算是一回事,真要当众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原本他们是打算先上折子造势,然后再串联起大部分西北官员,联合施压,促成此事。
却没想到贺卿根本不按套路来。一般而言,这种弹劾的奏折,前面几封都会被留中,只有事情闹大了,才会拿出来处理。然而贺卿竟然就这么亮出来了,他们准备好的后手,反倒都无法施展了。
最后还是姚敏硬着头皮出列,和稀泥道,“掘开河道放水之事,的确有些不妥。但张家世代忠良,张将军更是忠于国事,为君分忧,便是手段有些过了,也有可商榷之处。”
贺卿失望地看着他,“那依姚相的意思,就是有功有过,功过相抵?”
姚敏一个激灵,迅速清醒过来。
虽然他并非随驾前来西北,但如今的局势,受贺卿辖制已成定局。他不是顾铮,没有那种周旋转圜的手段,经此一事之后,身上打上烙印也不可避免。而这烙印,姚敏看得清楚,与其说是保皇党、太后党,不如说是公主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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