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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铮是在回京途中收到这份圣旨的。
他盯着“理国政、预机务”六个字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纵然早已预料到贺卿的野心,他也没想到她会直接将这件事昭告天下。这般行事,着实不像她的风格。是自己未曾看透过,还是掌权之后人就变了?
他扫了一眼桌上装订成册、油墨未干的书。那是傅瑞写的西北游记,路上已经看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忽然失了兴致。
这半年,局势的发展可以说是完全超出他的预计。他前来江南之前,制定的所有目标的超额完成。
就算顾铮再自信,也不敢说这都是自己的功劳。事实上他很清楚,这其中,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贺卿的周旋谋划。所以这个结果,实在是令顾铮刮目相看,再次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一开始,顾铮只以为她是个不甘寂寞,但实际上志大才疏的皇族,急吼吼想要插手朝政。但随后的事情证明,她的志大不大尚有待考证,但有才能却是毫无疑问的。
结果紧接着贺卿又急流勇退,不再插手朝政,反而又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将他引上了一条新的道路——科学。
因为她身上的种种疑点,顾铮越发关注她,也就发现她总是能有推陈出新之想。
他知道贺卿身上或许有秘密,但人生于世,谁没有自己的隐秘呢?即使这秘密可能有些惊世骇俗,顾铮也毫不犹豫地替她遮掩了,自觉地不去追问,不去触碰。
可惜时局如此,容不得贺卿安稳地去做那些事,到底还是介入了朝堂斗争之中。
但她在政治上的智慧,却同样令顾铮惊叹。
这几个月,他们一在西北,一在江南,其实并没怎么沟通过,却配合得格外默契。那种像是遇到知己,又像是遇到宿命的敌人的感觉,让顾铮都隐隐兴奋起来。
非常期待回京之后的再见。
而这道旨意的出现,明显打破了这种和谐。
顾铮怎么都不敢想这些旨意会是张太后自己主动颁发的,所以其中一字一句,在他看来简直都是会吃人的东西。尤其是那一句“理国政、预机务”,将贺卿的野心明明白白地彰显出来不说,也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武则天的。
因为这场女祸,此后的历朝历代,都对后宫女子充满了警惕,甚至定下“后宫不得干政”这种“祖宗规矩”,将她们完全圈进在深宫之中,没有半分自由。
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时代,风气已经与唐时截然不同了。贺卿若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必定千夫所指。
所以在顾铮看来,这一步走得着实糊涂。
但最糟糕的,却还是这样会导致张太后和小皇帝离心。朝中保皇党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一些的。平日里看着不显,但他们若是豁出去想要毁了她,也不是太难的事。
就算小皇帝现在必须要依赖她,等十多年后,他亲政时,难道就不能清算?
所以贺卿等于是把自己走近了死胡同里,进一步效仿武则天必然不会有好结果,退一步替小皇帝守着江山也未必能得善终。这就是彻彻底底一步臭棋,顾铮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果然他最初对贺卿的看法并没有错,这个女人就是“不安分”。
只是不安分到这个份上,大楚立国以来,也是头一份了。
这么一想,顾铮简直咬牙切齿,想弄开贺卿的脑子看一看,那里是不是都进水了,才会出此下策。
他也很难分辨自己此刻的心情,有些可惜,但更多的,却是没来由的愤怒。愤怒于贺卿的不知珍惜自身,愤怒于她辜负了大好的局面,更愤怒于自己对这件事的过分在意。
在这样的愤怒之中,顾铮回到了京城。
因为周身都是低气压,连傅瑞等亲信都不敢靠近他,更何况是其他人。就连船工都在这种气氛之下,变得加倍卖力,导致回京的时间比原本预计的早了一天。
好在消息是早就通报过朝中的,而这几日,都有官员到码头这边来等候,所以迎接得并不怠慢。
不过,前来迎接的官员和内侍本以为领了个美差,既能在顾铮面前露脸,又有可能拿到大红包,毕竟江南的事办得着实漂亮,而且其中油水也是肉眼可见的多。如今大功告成,正该风光无俩。
哪知现实和想象简直是两重天的差距,顾铮甚至只露了一面,全程冷若冰霜,就像是他在江南不是大获全胜,而是折戟沉沙。不过这才像也开拓了一些思路:莫非真正的情形,远没有折子上说的那么好?
众人不由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何必为这么一个破差事打破头?
顾铮这样的高官从外面回京,一律都是要陛见的。皇帝就算再忙,也一定会腾出时间来见他,,不用像普通官员那样在驿站一等就是不知多少时日。即便如今秉政的不是皇帝,这规矩也不能改。
因此一行人护送着他回到京城,径直前往宫门处投帖,然后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不出预料,他在咨平殿见到了贺卿。很显然,有了那一道旨意之后,原本只是在张太后背后摄政的贺卿已经完全走到了台前。她坐在原本应该是皇帝所坐的御案之后,态度自如得好似理当如此。
殿内众人忙忙碌碌,显然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氛围。
顾铮却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不由瞳孔微缩。
之前太皇太后也好,张太后也好,在咨平殿内接见朝臣,都会十分自觉地设屏风阻隔,以示内外之别。但现在他人都到这里了,贺卿还是端坐不动,宫人内侍也视之寻常,显然贺卿这么做,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历朝历代,女子监政都被称作“垂帘听政”,正是为了避讳。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些荒谬的传言出来。而向贺卿这样不管不顾,索性连帘子都不设的,从古至今,只有武则天一个。
传说宋英宗时,因为皇帝身体不预,所以由母亲曹太后垂帘听政。后来因曹太后不愿意撤帘,宰相韩琦便当众令左右撤去帘子,太后不敢与朝臣碰面,因此慌忙走避,于是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虽然仁宗无子,英宗乃是从宗室过继,但却也是曹太后亲手养大。然而到了权力争夺时,岂有母子之别?
贺卿如此不谨慎,简直是主动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上。
顾铮加重了脚步,走到贺卿面前,沉声行礼,“见过殿下。”因为贺卿已经恢复了大长公主的身份,而且是以此身份摄政,所以他的称呼也改了。虽然贺卿至今仍旧一身道袍。
“顾相来了。”贺卿这才抬起头来,面上露出笑意,命人看座上茶。好一番寒暄之后,她才殷切地道,“顾卿在江南种种,着实辛苦了。”
“臣尽忠国事,不觉辛苦。”顾铮道,“倒是西北之战,能够那么快解决,才是不世之功。全仗殿下周旋指点,臣不及也。”
“顾卿谬赞了,此乃众将勠力同心之功,我不敢窃据。”贺卿微微挑眉,没想到顾铮竟与自己商业互吹起来,实在不像是他的做派,也不知喉咙里卖的什么药。
顾铮只是想要劝谏而无从入手。
这一次再见,他发现贺卿的确是变了许多,至少这种上位者的姿态已是浑然天成,摆出来的谱也很像那么回事。如今彼此之间有君臣之份,说话反倒不能如从前那般直白随意了,只好先找个不远不近的切入点,然后慢慢将话题引过去。
没想到贺卿那么配合,不过这话一说,又让顾铮有些闹不明白了。她这不是头脑挺清楚的吗,为什么又会做出这种决策?
顾铮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会犯糊涂?”
“什么?”
“那三道旨意,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即使臣身在路上,也听到了不少传言。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如今在朝中根基并不稳固,如此仓促行事,恐怕留下祸患。”顾铮道。
贺卿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失笑,“如果顾相说的是那三道旨意,那实是太后娘娘一番心意,我事先并不知情。”
顾铮不由愣住,他考虑了千万种理由,却没有想过情况竟然会是这样!
但他旋即又重新蹙起眉头,“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拨乱反正?”以她的能耐,一开始或许是没有得知消息,但后来总会听见一些风声。若是在旨意发出之前,尚有更改的余地。张太后若是对她如此推崇,不会不允。
“为何要改?”贺卿一扬眉,“既然太后娘娘认为我担得下,她的一片心意,我自然不能拒绝。”
何况,有了这个身份,说话办事都比从前方便了不少,再没有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她为什么不答应?这旨意固然是将她架在火上烤,但也同样向天下人昭告了皇室对她的信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何要反对?
“你……”顾铮有些头疼,开始细数历代女子擅权的下场,基本上就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倒是那些进退有度,懂得适可而止的女子,不但能有个好结局,史书上还会称颂一笔。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在,贺卿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些?
顾铮已经不反对她插手朝政,因为她证明了自己有这样的实力。但以一己之身挑衅这个社会的规则,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
他实在替她惋惜,不希望她折在这样无异议的消耗之中。
说实话,对这些劝谏,贺卿也不是不感动的。直到现在,顾铮是唯一一个开口劝说她的人。不管有几分真心,这个情她都领了。
可是,这些东西,在决定走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想得足够清楚明白。
“多谢顾大人,”她深深滴看了顾铮一眼,低声道,“贺卿并非不惜此身,但我已经有了想做的事,便是这条路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也要趟平了它。”
“还望……顾大人不要也成为这阻碍之一。”
顾铮蘧然色变。好心好意的劝谏,贺卿不听也就罢了,竟然威胁起了他,简直……简直岂有此理、不知好歹!
但这些念头只能在心里想,顾铮面上只能维持一片僵硬,忍住气愤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奏章,“这是臣的述职奏章,请殿下过目。”
虽然之前就上过不少折子,但因为江南之事已彻底了结,所以还需要重新上一封,说明所有情况。也方便贺卿一边翻看,一边询问不解之处。毕竟她日理万机,未必能够记住其中许多细节。
贺卿也恢复了专业的态度,开始翻看奏折,一一询问其中不详尽之处,还会随手做一些记录。
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江南发生了太多的事,也导致这封奏折实在是太长。幸而奏折的内页是由纸页折叠粘贴而成,可以无限增加。不过拿在贺卿手中,却是厚厚一叠,都能感觉到压手。
所以等她仔细地看完一遍,天色已经不早了。
咨平殿里的自鸣摆钟突然响了起来,将沉浸在工作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虽然这座摆钟已经经过宫中能工巧匠数次改良,竟然做出了基础的机械设计,让它连通一套打击乐器,在鸣响时能够发出一小段悦耳的音乐声而非枯燥单调的撞击声,也还是显得突兀。
莫说已经数月不在京城的顾铮,就是在咨平殿处理政事好几天的贺卿,都十分不习惯。
不过,两人也彻底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贺卿见时间已经不早,便果断道,“顾卿一路辛劳,给你三日假期,回家养足了精力,再回朝办事。”
顾铮沉默了几秒,才起身应道,“臣多谢殿□□恤。”
说完这话,他本该告辞离开,但是顾铮最后还是没忍住,离开之前又说了一句,“臣虽然不愿意成为殿下的阻碍,但若是殿下行那悖逆之事,臣亦不能纵容。”
贺卿不由无奈,怎么一个两个都猜她要做武则天?不过,这也说明她势力已成,足够让某些人忌惮了。贺卿微微一笑,看向顾铮,语气十分郑重地道,“你放心,你担心的那件事,我不会做。”
因为这太没有新意了。她要做的,要比这件事更大逆不道一万倍啊!
……
顾铮回来时,京城里的年味已经很浓了。
这时节,京城各衙门虽然都还在办事,但其实大部分都是闲着消磨时间,盼着过年。楚朝承平已久,所以大臣们的假期也很长,从腊月二十三小年一直放到正月十五。除了需要轮值的那部分官员之外,大部分人都可以悠然地度过这段时光。
当然,中间朝廷少不得举办一些祭典朝会之类,却还是要腾出时间来参加的。——这是极大的荣耀,还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加。
今年好事连连,百姓们的日子更有盼头了,过年的气氛也就更加热闹。
说起来,坊间如今还有传言,说小皇帝的确是天命之子,自从今年改元之后,便是国泰民安,十分顺遂,而且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原本的隐患威胁都化作了好处,壮大了朝廷的实力。
由此可见,西北一战得胜,着实提升了不少百姓们对朝廷的信任。
一开始这传言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但是贺卿在发现之后,便让下头的人推波助澜,不着痕迹地替朝廷、替皇帝扬名。所以如今这传言越演越烈,就连朝臣们都听说过了。
不过仔细想想,又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从献帝驾崩,这几年着实发生了不少事,弄得整个朝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终于像是摆脱了某种阴影,风气都为之一新。
至于这种变化是谁带来的,众人各执一词,不过不管更倾向于谁,争到最后,所有荣耀终究还是要归于御座上的天子的,哪怕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个小孩子,此刻却是满脸天真烂漫,正沉浸在一屋子的玩具之中,完全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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