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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的光照亮林间, 糜芜站在原处, 目送着崔道昀,他背朝着她, 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肯定听见了她说的话,但他却不准备回应。
糜芜笑了下, 走去解开小红马的缰绳, 亲昵地摸了摸马脖子,低声道:“总得捅破这层窗户纸,对不对?”
方才那句话, 她虽然是脱口而出, 然而此时想来,却又是不得不说。如果在此之前, 这张与惠妃一模一样的脸是最好用的敲门砖, 帮她顺利敲开了皇帝的大门,那么此时,这张脸就成了阻碍, 如果皇帝看着她时,心里想到的还是惠妃,那么此生此世, 她就只能是惠妃的替身, 困在皇帝与惠妃的过往中,永远也摆脱不掉皇帝给她预设的调子。
更何况她对皇帝与惠妃的过往根本就是一无所知,这样太危险。
必须让皇帝意识到, 她是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并不是那个在他心里停了十多年的柳挽月,这样,才有机会闯出一条路来。
缰绳解开,糜芜跃上马背,顺着来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多时忽然听见耳边蹄声得得,抬头看时,却是崔道昀去而复返,正慢慢向着她走过来。
“陛下!”糜芜欢喜地叫了一声,顺手在小红马上加了一鞭,飞快地向着崔道昀跑过去。
崔道昀远远瞧着她,迟疑不定,然而她叫的那么欢喜,她向着他奔过来时那么轻快,崔道昀心中不觉慢慢地,也生出欢喜来。
小红马越跑越快,糜芜却吓了一跳。之前一直都是缓步走动,即便颠簸也是有限,总能控制,如今一旦跑起来,才发现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控制速度,下意识地拽紧了缰绳,身子却被颠得前后摇摆,禁不住低呼了一声。
“趴低,腿夹紧马腹,”崔道昀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你要顺着马匹的去势,不要跟它拧着。”
糜芜来不及多想,立刻俯低了身子,两条腿紧紧夹住马鞍,小红马刚开始跑起来,正是要发性子撒欢的时候,一时却慢不下来,糜芜在马背上,颠簸得像风摆杨柳一般,心理越来越慌。
“用力往怀里拽缰绳,让它慢下来,”崔道昀抬高了声音,“先控住速度,再尽力跟上它的节奏,不要跟它对抗,不管它怎么颠簸你都要坐稳了,别让自己离开马鞍。”
皇帝平静淡然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静的力量,糜芜稳住了心神,手上使力向怀里扯住缰绳,身子则努力压住马鞍,摇摆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小红马在她的控制下渐渐慢下来,从快跑变成小跑,最后变成了慢步,糜芜松了一口气。
“很好。”崔道昀这才促马往跟前来,迎面抓住了她的缰绳,“再练几次,你就能走快步了。”
“陛下,”糜芜抬起脸向他一笑,神采飞扬,“我好像有点明白应该怎么办了,我再练练,说不定今晚就能快跑。”
相似的脸上,是完全不同的神情,就连呼出来的气息,也是另一种节奏。这一瞬间,崔道昀从没有比此时更清楚过,她不是柳挽月,她大胆野性,充满活力,她与他之间没有秘密也没有过往,她在他面前,只是她自己。
崔道昀在复杂的情绪中松开了她的缰绳,拨马退到路边,给她让出道路,嘱咐道:“你先试试,须得小心些。”
糜芜穿着绣鞋的脚向马肚子上一踢,也许是力气太小,小红马完全没有反应,仍旧若无其事地慢慢走着,糜芜便回身向崔道昀一笑,问道:“是不是要使劲踢才行?”
“绣鞋不行,使不上力,也踩不稳马镫,明日朕命人给你制一双骑马用的长靴。”崔道昀耐心指导着她,“你用马鞭在它项下抽一下,不要用太大力气,让它先慢慢跑起来,等你适应了,再开始快步。”
糜芜不等他说完,早已经加了一鞭,小红马吃疼,四蹄一跃,轻快地向前跑去,糜芜的身子又是一颠,下意识地松开缰绳抓住马鞍想要坐稳点,耳边听见崔道昀急急说道:“缰绳不能松!”
耳边风声呼呼,崔道昀在瞬息间已经越过她,一把抓住了她的缰绳,控住了小红马,他看她一眼,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道:“怎么这样性急。”
糜芜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带了几分羞赧向他一笑,道:“下次就记住了。”
“无论什么时候,缰绳都绝不能丢,这是你控制马匹最有用的工具。”崔道昀示意她两手握紧了缰绳,又道,“你想去哪边,就往哪边拉缰绳,若实在害怕颠簸,可以暂时抓住马鞍,但绝不能松开缰绳。”
“好,我知道了。”糜芜轻轻加上一鞭,小红马再次蹿出去,这回不管多么颠簸,她始终抓紧缰绳把控着马匹的方向,牢牢坐在鞍上,渐渐地咂摸出了门道,越来越胆大。
崔道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沉声道:“很好,就是这样。”
糜芜咯咯一笑,扬声说道:“陛下能不能到我前面去?我想看看陛下是怎么骑的,可是我又不敢回头。”
“何必看朕,此事须得你自己摸索,”崔道昀仍旧在她身后跟着,观察着她的动作,又道,“你须得再强硬些,要让马匹知道是你控制它,马都是有灵性的,一旦被它察觉到你心中有怯意,它就不肯服从你的管教。”
长到这么大,大事小情一向都是她自己拿主意,此时听着崔道昀平缓安稳的说话,糜芜一颗心竟意外地平静下来,原来与成熟强大的男人相处,是这样的感觉。
她点点头,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只是低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糜芜坐直了腰身,用力在马肚子上抽了一鞭,跟着蹬住马镫,抓紧缰绳,小红马猛地加快了速度,灯影子里,只看见四只黑色的马蹄如飞一般交替着奔跑着,糜芜克制着本能的惧意,只管凝聚精神,牢牢控制住胯下马,在窄窄的林间小道上奔跑着。
渐渐地,所有的念头都想消失了,只剩下一股子说不出的痛快,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腰也有点酸软,然而这酣畅淋漓的感觉实在让人着迷,糜芜只管加鞭,向着黑沉沉的前路冲去。
崔道昀控马驻足,微眯了修长的眼眸,看着糜芜的背影。浅碧色的宫装在灯影子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轨迹,颜色是清冷,却又让人觉得心里烧了一团烈火,火光熊熊的,照亮着前面看不见的去路。
有她在身边,既让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垂垂老矣,却又让人格外的躁动,越发想要做出年轻人的模样,真是矛盾到极点的感觉。
崔道昀又看了片时,发觉她已经冲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连忙抖开缰绳,加上一鞭,向着她马蹄声的方向飞快地追了过去。
糜芜越奔越快,灯笼的光亮被甩在了身后,前面的路径已经看不清楚了,她意识到不能再冲了,连忙用力向后拉缰绳,嘴里下意识地向小红马说道:“不跑了,前面看不见路了!”
可她的话,小红马却是听不懂的,一时之间并不能够停下,糜芜只顾着努力扯缰绳,一不留神,便忘了躲避头顶上伸出来的一根树枝,挽的光滑的发髻被那根细细的树枝一扯,等她奔出去时,长发也已经散落,纷纷乱乱地披在了肩上。
糜芜突然好笑起来,将缰绳用力往怀里拽住,大声说道:“喂,听见没有,我要你停下!”
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追上,男人有力的臂膀伸出来,替她控住了马匹,温润的声音向她说道:“你说的话,它听不懂。”
皇帝来了。
小红马很快停下来,糜芜转脸向崔道昀一笑,轻快地说道:“也许说着说着,就听懂了呢?”
崔道昀唇边带了极浅淡的笑意,轻声道:“过来。”
糜芜看着他,一时有些不解,想了想才道:“怎么?”
“过来,”崔道昀温润的目光和着月色落在她脸上,语声轻柔,“朕来带你。”
糜芜轻快地跃下马,笑道:“好呀!”
崔道昀向马鞍后面挪了挪,向她伸出了手,糜芜便借着他的力量,一跃跳上马背,还没坐稳便回过脸来,笑意盈盈地说道:“陛下跑快点好不好?”
崔道昀微微一笑,道:“好。”
他向乌骓加了一鞭,口中啾啾两声,乌骓马得了主人的命令,箭一般蹿了出去,他却在此时突然一手控住缰绳,指挥着乌骓马在疾驰中掉了头,向着灯火正盛的方向冲出去。
糜芜被巨大的惯性甩的身子一荡,可有皇帝在身后挡着,很快便已经稳住,这感觉真让人安心,糜芜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啸,看着两边的树影子飞一般的向后退去,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回头向崔道昀说道:“原来有陛下在背后撑腰,是这种感觉!”
崔道昀片刻之后才领会到,她说的,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唇边的笑意深了些,低声道:“坐好了。”
他再加上两鞭,乌骓马越发疾如闪电,转眼已经冲进了灯火通明的围场,四周的嘈杂声瞬间停住,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们,满脸惊讶,崔道昀遥遥瞧见郭元君和太子并辔站在灯下,心中念头一转,勒住丝缰,很快又调转了马头,向着来时的道路跑了过去。
身后,崔祁煦呆了片刻,低声向郭元君说道:“母后,这是……”
“看来宫里,又要进新人了。”郭元君笑着摇摇头,“很久没见过你父皇兴致这么高了。”
崔道昀快马加鞭,在窄窄的林间小路上奔驰着,一时闯进灯影子里,一时又冲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乌骓马跑得飞快,崔道昀全神贯注,浑然忘了身外的一切,眼前只有总也走不到尽头的路,那些重压那些阴霾,在飞驰的速度下尽数被抛开,他体会着久违的轻快,双眉一点点舒展开来。
身前的人起初在笑,似乎对这一切都觉新奇,后面渐渐地没了声音,崔道昀也没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掌控着马匹的方向,任意驰骋。
直到觉得臂上有些酸,抬头看见上弦月隐下去,星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原来已经是中夜。崔道昀控住丝缰,缓缓放慢了速度,低声唤她:“江糜芜。”
没有回应。崔道昀低下头,就见漫天星光下她双眸闭成一个半圆的弧度,浓密的长睫毛卷翘着,乱发披拂在脸颊上,人早已经睡着了,两只手却还牢牢抓着缰绳。
崔道昀低低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错,是个好学生。”
糜芜醒来时,入眼是不远处的行宫大门,夹道两排灯笼,将大路照的白似银霜,糜芜心头有片刻怔忪,跟着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这才想起前事,忙抬头看时,身后的崔道昀眉目疏淡,正催马慢慢地往寝宫走去。
她竟然睡着了?想来是昨天一直奔波,夜里又不曾休息好,而皇帝又太让人安心,竟使她不觉间放开了所有的顾虑。糜芜揉着眼睛,仰起脸问他:“陛下,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睡了有一会儿了。”崔道昀低头看着她,温声道,“朕看你睡得沉,就没有叫你。”
糜芜嫣然一笑,道:“是不是阻了陛下的兴致?”
余光瞥见乌骓马的后边围随着许多内侍、宫女,却不见跟随出猎的官员,也不见皇后的踪影,也不知是皇帝命人不许跟着,还是那些人知趣,没有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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