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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 望舒君,”还没等云琊回答,季棣棠就率先含着笑音, 冲月清尘扬声道,“你走之后,我会照顾好他的。”
“谁要你照顾?”云琊被他接二连三的自说自话激得恼怒至极,猛然回过头去,却见对方望向自己的那一双桃花眼里,分明没有半点笑意。
云琊心中一凛, 对季棣棠“不是儿戏”之语, 倒没来由先信了三分。
季棣棠此人,别的不说,但的确有个本事。那就是再天大的事, 经他口中轻描淡写那么一过, 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好像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位自号无所不知的琅轩阁主, 将世间一切都看得如同儿戏。那么, 能让他说出“不是儿戏”这四个字的, 究竟会是什么?
余光瞥见天边声势愈发浩大的电闪雷鸣,云琊却恍然间想起,二十年余前,他在去往万古如斯的半途中, 被季棣棠抓回花间酒时, 也是在这样雷鸣大作的夜。
当年云琊之所以入了琅轩阁,是因为家道中落, 父亲因没有按时向朝廷交付应做好的星宿图,而被当街问斩, 全家亦流离失所,多数被判没入奴籍。可那副星宿图,并不是没有如期做好,而是在交付前夜,被嫉妒父亲才华的贼人偷去毁掉了。
他的父母感情甚笃,母亲虽无灵根和修为,却出身名门,平素极有见地,并非遇事只会啼哭的柔弱女子。夫君平白蒙受奇冤,惨死于小人算计之下,她未曾掉下半滴眼泪,却宁愿死,也不愿继续忍辱苟活。于是在那耀武扬威的仇敌随抄家使官一并到来前,她便已先梳妆齐整,然后在书房内放了把火,将凝聚着此间主人全部心血的手稿付之一炬。
火烧起来的时候,云琊正在房间内,为即将到来的逃亡生涯作最后的准备。当烧焦的味道在府中弥漫开来,他预感到什么,立刻夺门而出,却被守在书房外的四五个家丁死死拖住。
那时的云琊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昂起头颅,冲面前那片火海浓烟,声嘶力竭地喊着“阿娘”。
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她站在火海中央,周围尽是渐渐被火舌吞噬的泛黄书卷。她分明背对着他,可云琊就是能听到,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云琊,你知道阿娘最喜欢你阿爹的一点,是什么吗?”
满脸泪痕的男孩拼命摇头。极度惊惧之下,他几乎已经不会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只期盼着母亲能从那炼狱内走出来,能回到自己身边:“阿娘,你出来,你出来!我……我去杀了他们,我一定会杀了他们。你出来,你先出来,求你,求求你,好不好?!”
这话变了调,也破了音。而伴随着话语落地,天边雷声忽然大作,几乎穿透了烈火烧灼发出的爆裂簌簌之声。
女人似乎遗下一声叹息,继而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阵风吹来,火借风势,将书房的大门燎得东斜西歪,后又重重合上。
云琊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阿琊,要心向正道,莫行苟且。要像你阿爹那样,做个……襟怀坦荡的君子。”
这就是那个女子留给他最后的遗言,也是一位母亲对幼子往后余生,唯一的期许。
时至今日,云琊甚至连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她说那句话时的情形,伴随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刺鼻焦糊气息,却一直牢牢刻印在他心中,从未淡去。
挚爱之人顶着污名死去,她岂能不恨?可纵使再恨,她的骄傲,却不允许她以同样的手段去对付小人。所以,能够清清白白地死去,就是这人世间,对她最大的成全。
直到很久之后,云琊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可那时接二连三的失亲之痛深入骨髓,甚至痛到极处,还让他自心底生出了一腔怨恨,恨那女人心狠,恨她任他百般哀求,也不肯活下来。
这怨恨积郁心间,迫切地想要寻找出路,可他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抹纤弱身形被烈火吞噬,却毫无办法。
女子的生命,太脆弱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时刻,他再也不想经历了。
那时的云琊死咬着牙关,任凭泪水糊了满脸,也不肯放任一丝呜咽溢出唇间,好像如果在此时哭出声来,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落败和仓皇。
书房的火还在烧,他却被母亲事先托付的人从府内带走,连夜送出帝都。此行目的地在在天高皇帝远的北疆凉州,云琊太过显眼,无法直接通过帝都传送阵到达,于是,只能通过暗地里找寻的门路,把云琊塞进一群遣返回乡的流民堆内,悄悄送出城去,等到了凉州再行汇合。
云琊坐在向西奔逃的马车内,一路沉默不语。同行者看这孩子虽灰头土脸,却生得剑眉星目,又多少知道他刚没了爹娘,都觉得云琊可怜,自觉不去打扰。可云琊越想,越觉得此恨难咽,此仇难雪。于是趁着夜深,摸黑跳了下去,滚落进路旁草丛间。眼看着那大车跑到没影儿了,一骨碌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去。
他要回帝都。那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仍逍遥法外,他怎能离开,他怎敢离开?
可是要报仇,对一个毫无根基和门路的孩子而言,谈何容易?他甚至都还不会控制自己与生俱来的纵雷之能。
云琊花了三天时间,混在一群小乞丐中间踏入帝都城门。可好不容易摸回云府,却发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死死合着,上面只余下两道封条,像是无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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