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
画画,画佛,画师兄;院里还有一间房间呢放了好多蜡,好多木头树墩,师兄说,那是为以后再给一百个脑袋的观音做更多脑袋准备的,有人给庙里送来上好的檀木,黄杨木材,全都屯在那间屋子。
他们院里也堆了很多木材,比放在屋里的稍次一些,遇到雨水连绵的天气,小件的木头就搬进屋,大件的得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那三间房间里常备黑木炭和一些圆滚滚的石头小球。这些东西能吸湿气。师兄他们睡的那间房间常备的是熏香,不知道什么香,在一个青铜色的香炉里烧着,熏香常换,夏天像青草,闻着发涩,发苦,叫人头脑清醒,精神振奋,秋天有股甜味,也可能是因为每到秋天,我都会在师兄院里烤栗子吃,栗子肉甜。后山的栗树结了野果,我回回都能捡一大包,师兄用剪子剪开栗子带刺的壳,我生火,把它们扔进火堆里,听它们噼里啪啦炸开来,咧开嘴对我笑。
冬天……
冬天我不常在庙里。
和因和尚说我长得讨人喜欢,一到冬天,一到人很容易熬不过去,很容易就会死了的冬天,他要我跟着几个擅长吹拉弹唱的师叔下山,去给人办丧事。送人往生的和尚里有个长得讨人喜欢的小和尚,似乎能多些进账。一开始我不愿意,我不想下山,我还没吃够栗子,我还等着冬天地里的番薯熟了,和师兄,和仰师叔一块儿吃烤番薯。我去和因和尚屋里找他说话,说:“大师父,画图课,念经课要考试了。”
和因和尚大手一挥:“都给你过。”
我说:“我不要过,我要考第一名。”
和因和尚说:“尘匀啊,争名逐利有违修行本意。”
我说:“大师父,佛经上好多僧人都辩经,非争个高下不可,那不就是争名吗?”
和因说:“那是给佛祖争名,为的是佛理,为的是佛。”
我说:“大师父,画图课考了第一名就能学木工了,我想学木工,把佛祖的好样子雕给大家看,也为佛组做点贡献。”
和因瞅着我,我瞅着他,他眼珠转转,说:“阿弥陀佛,行了行了,等你回来就跟着你和仰师叔学木工。”
我说:“大师父,等我回来,我要补考!”
和因还看着我,我也仍看着他,他摇着头对我笑了笑,我也笑出来。和因从怀里摸出颗芦柑,招呼我到他身边坐下,说:“来来来,往生咒再背来听听。”
我坐过去,叽里咕噜背往生咒,往生咒就那么几句,我早就背地滚瓜烂熟了。和因剥芦柑吃,吃一瓤,递给我一瓤。秋冬之交,庙里阴寒湿冷,和因屋里已经烧上了炭炉,芦柑有核,吃到核,他往炭炉里扔,我有样学样,和因看到了,对我道:“尘匀啊,你来山上快一年了,第一回下山,下了山切莫行歪路。”
他又说:“你爸爸妈妈春节就会来看你了,你在庙里修,他们是会有好报的。”
我点头,又往炭炉里扔了两颗芦柑核,搓搓手指,芦柑吃完了,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和因,吞了吞口水。和因敲了下我的脑袋:“还得管住自己的嘴!”
我又点头。
临下山前,师兄送了我一尊木头转轮王,我一手恰好能握住。师兄说:“我看你总画他。”
我开开心心地收下了,又有点舍不得师兄,我和师兄说:“下回雕个你自己吧,我也总画你啊。”
师兄笑眯眯地拢着手和我说话:“我有什么好画的,脸上那么大一块胎记。”
大家都说师兄就是因为脸上的胎记才被爸爸妈妈抛弃了的。我想到这件事就要掉眼泪。我哭着拍师兄的胳膊,说:“师兄,你等我回来啊,等我回来我就补考,我考第一名,我和你学木工。你等我。”
师兄擦擦我的脸,和我挥手,我也和他挥手,转身走出好几步了,我回头看,师兄还站在原地,我又朝他挥手,他又朝我挥手。我觉得他像在笑,因为隔得远,我看不清。我记不清了。
我把师兄送的转轮王贴身带着,我觉得它好暖,我每次掏出他看,掏出他摸,我就奇怪怎么有木头天生这么暖。
咳,我都忘了天再冷,人的身体也是暖的,是我自己的体温把它捂暖了。
人的忘性真大,人也真容易为了一点半点地开心糊弄自己,没人想明明白白地活着,活得太明白就成佛了,佛在人间是待不下去的。可人间有好吃的,好玩儿的,红花绿草,换我,我不愿意成佛。我就在人间稀里糊涂地活。
冬天山下的村子办丧事的确实多,那年冬天,我学了个新词:喜丧。说的是人活到儿孙满堂,有人养老送终,牙齿掉光,皮皱肉干,撒手人寰,那就是喜事了,是得欢欢喜喜操办的。师叔们里有会吹唢呐的,走在丧事队伍最前头,吹唢呐,我们走在最后头念经。就念往生咒。有的人家点明要听《心经》的,我还念不来,就混在师叔们里面动嘴皮子。和因和尚说得没错,办丧事的人家看到我,本来哭成个泪人的,都要擦擦眼泪,看我几眼,大姑娘们议论,说这个小和尚长得真机灵,怪可爱的。
还有人来逗我说话。他们问:“小和尚,你有法号吗?”
我说:“法号尘匀。”我还写给他们看是哪个尘,哪个匀,装模作样地说:“大师父说,要我修为人匀称,匀和。”
那些问话的人一个看一个,一个个都笑,摇着手指说,这个小和尚有慧根哇!
丧礼上很多人哭,吃白事饭的时候很多人笑。这就是喜丧了。
我在这些丧礼上收了好多糖,我每天只吃一颗,存了许多下来,我要带回去给师兄。
我们路过了春城,但是春城没死人,没人要办丧事。我坐在小面包车上往下望,春城是被群山包围的一座村庄,冬天,草木枯萎,它像一个睫毛很长的人的眼窝。
我在本子上画了画它,我还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的本子是一次办丧事的时候一个女人送给我的,她是老师,我从别人的闲聊里听说了之后,她吃完白事饭走了,我就跟着她走。走到她家门口,她注意到了我,问我:“小师父,你迷路了吧?”
我点点头。她说:“你上我家坐坐,我去找你的师叔们过来。”
我进了她家,她一个人住,桌上放了好多作业本。我翻了翻,翻到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我在上面画画。
女人把这本笔记本送给了我。
车上,一个师叔问我:“尘匀,你画什么呢?是你爸爸和妈妈吗?”
他说:“春节到了,他们就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师叔说:“熬过这十年,你以后的人生是有大福报的。”
我问师叔:“师叔你多大了?”
师叔说:“我四十一啦!”
我说:“师叔,你也是小时候被爸爸妈妈送过来的么?”
师叔笑着说:“我是自己来的,当和尚比当人没意思多了。”
“没意思?”
“对啊,人活着总是想要很多乐子,想要很多意思,意思多了就没意思了,还不如当和尚,修因果,无因也无果。”
我听不懂了,困了,抱着我的笔记本,和装满糖的小包睡着了。
我还画花,画草,画树,闲着在本子上画,睡着在被子上画,我们给人办丧事,常常通宵达旦,不是睡在别人家就是附近找个庙,我那时候才发现只有我们庙里的观音是一百个脑袋的,我讲给别的小和尚听,他们还不信,我就画给他们看,我画得不好,画得丑了,他们更不信了,说我画的是一百个脑袋的毒蛇。我气死了,骂他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后来,我回到云缘寺的当晚,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溜了出去。我想去大雄宝殿,走到半路,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没回头,继续走,摸进了大雄宝殿后,我躲到了门后头去,等了一会儿,眼看钻进来个小秃脑袋,我扑上去就把这个小和尚按在了地上,借着外头扫进来的月光一看,看到一双斗鸡眼。我问尘凡:“你跟着我干吗?”
尘凡说:“你半夜不睡觉不去伙房偷吃的,来大雄宝殿干吗?”
“哦,你这个小王八蛋,又想去告我的黑状!”我说。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