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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在他脸上。我问他:“诗难道不是要读出来的吗?”
他抬起头看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眼光闪闪,又低下头去。他读诗。
他读《A Former Life》。
他读:Long since,I lived beneath vast porticoes.
他读:Solemn and mystic, with the colors which
The setting sun reflected in my eyes.
他读:They were my sla(.)ves - the only care they had
To know what secret grief had made me sad.
他掩上了书,点了根烟,看着壁炉。火光在他脸上烧出了点血色。
我问他:“你喜欢这首?”
他抽烟,说:“你们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那么高?很贵的牌子吧?”
我说:“很贵的牌子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也不一定很高,只是定位定高一些,让那些目标群众感觉自己的文化层次很高,给他们营造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他转过头脸来,看我,不无讶异:“你们广告人都虚伪地这么真实的吗?”
我说:“我们彼此彼此吧。”
他笑了,伸长腿,手撑着地毯,斜着身子坐着。人怎么能用这种姿势坐着?坐不像坐,躺不像躺。
他永远都处于这种无法被定义的地带。
他不说话了。我说:“我小时候学到的是,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但是我现在贩售审美。”我说,“告诉我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人,后来又告诉我美是可以被贩卖的,她说世上多数人,庸俗的人不知道美是什么,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你就当做做好事吧。”
他说:“那总比贩售审丑好吧。”
我说:“我也有做人的底线。”
蜀雪笑出来,说道:“我还以为广告只是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什么都可以包装,什么都可以利用,是不讲美和丑的,只讲效益。”
我说:“你说得没错。”我说,“人不能总想回到小时候。”
他说:“我就不想回到小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侧着脸看壁炉,看火,抽烟。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波德莱尔诗集的封皮,那封皮是好多黑色的花。
他的头发垂下来,他把它们扣到耳后。
美是可以贩卖的。美的价格有时候还很低廉。我想回到美是用来被欣赏的小时候,可是我已经处在贩卖美的状况里了,我回不去了。我看着蜀雪,我忍不住去亲近他,去亲他。我明白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歪歪斜斜,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他明码标价出售自己的身体。他坐在壁炉边穿白色衣服,黑色裤子读诗。读前世,读海面上的金光,读叫人悲伤的秘密。一些矛盾的,不可兼得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一直在寻觅的一种平衡。我找到了他。找到他,我失去了平衡。
我忍不住和他分享,告诉他,你知道吗,这里的阁楼能看到星星。
他说:“你来接我的时候就说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不耐烦,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问他:“你去看过了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没说话,继续抽烟。
我和他一起去了阁楼。可惜那天的云太厚了,我们什么星星也没看到。我们在阁楼的地上躺了会儿,蜀雪坐到了我身上亲我。我知道星星都去哪儿了,它们躲到他的头发后面去了。我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他的眼睛。
在这儿呢。
在那儿呢。
我给珠宝品牌做的广告提案是拍一枚戒指的前世今生。提案很快就通过了。我要找一个模特,找了好久,国内,国外地找,后来找到一个中俄混血的男模,我让发型师把他的浅色头发染黑,接长,我给他穿上白色圆领毛衣,深色牛仔裤,戴上眼镜,我让他光着脚坐在一个壁炉边上读诗。他身后是红丝绒的帷幔,像窗帘,也像剧场的幕布,长长短短,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一世盖着一世。
蜀雪喊了我一声,我看他,我看到他。
那个模特和他一点也不像。怎么可能呢,我完全是按照他的样子去找,去描述,到头来找到的人和他一点都不像。
是我没有描述清楚他的样子。我描述不好,讲不清。
我得再仔细看看他。我看着蜀雪,意外地是,蜀雪也看着我,目不转睛地,他问我:“业皓文,你在哭吗?”
我点头,我说:“不行吗?我刚才吓得半死,现在才缓过劲来,不可以吗?”
他说:“那我……那你希望我现在怎么做,你要纸巾吗?”
他看上去很紧张,生怕做错什么似的,他看上去还很需要一个答案似的。
看到别人哭,难道都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做的吗?
他是怎么长大的啊?
6.
(上)
对啊,他的出生,他的背景,我又知道多少呢?他不和我说这些。我们没有聊得这么深入过。他不给我了解他的机会。他不让我了解他。因为我只是他的客人。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害得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还要求他对我掏心掏肺,我未免太过分,太自我。
我仅知道他是风顺人,家里父亲和爷爷都是医生,我曾经以为冯芳芳是他妈妈,我曾经以为他和家里闹翻了,只有他妈妈还关心他,爱护着他,和他一起搬家,来到了融市。
我的“以为”是错的。
冯芳芳是尹良玉的妈妈。尹良玉生长在单亲家庭,他跳融江自杀后,留下冯芳芳一个人。我第一次和蜀雪一道去附一院看她时,她仰面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皮肤蜡黄发皱,身上一套洗得泛白的病号服,头发发根是白的,发梢是深褐色,见不到一点黑,稀稀落落就那么几根,贴在浅蓝色的枕头套上,她的胸膛不起伏了,只有仪器上显示着她的心跳,血压,显得她好像还活着。一个护士在给她挂水,看到蜀雪,点了点头,张开嘴巴,还没出声打招呼,冯芳芳就呻吟着睁开了一只眼睛,左眼,望向我们这儿。她的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了两下。有气了。活过来了。她的右眼眼皮跟着剧烈颤动起来,睁开的意愿十分强烈,但她只能睁开左眼,只能抽搐着左边脸庞看着我们。
我那时还颇为感动,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吗?母亲和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不说,一眼都还没看到就可以感应到彼此。
护士走了之后,蜀雪说:”我要帮她擦身体了。“
他去打了盆水,回来后拉起了病床周围遮挡的帘子,我避嫌,站在帘子外,两人间的病房里那另一床躺着的也是一个中风偏瘫的病人,一个中年男人,情况比冯芳芳好一些,两只眼睛都能睁开,双手能动,就是手一直发抖,就是看着我,嘴唇一直在哆嗦,眼看口水要从他嘴里流出来了,我抽了两张纸巾塞在他病号服的衣领里。男人看着我,眼眶湿了。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碰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没说话,我应了一声,欸地一声,听上去像在答应他喊我名字,或者喊我什么。儿子,孙子,什么都行。
蜀雪从帘子里探出半个身子,问我:“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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