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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一)
高泓所言“等待时机”,竟几乎等了一年。
景明十五年的立夏,驻扎荆州的北宁军队以疾风之势席卷了南楚守卫,随后彻底占领荆州,水师顺流而下,一路将战火烧到了江都。
当年天下二分,南楚高祖李业病逝、宣帝李玄即位时,尚可与北宁一战。而后李玄突发恶疾,匆忙传位侄儿李揆,是为文帝。
楚文帝早年励精图治,与北宁维持了半壁江山的和平,晚年尊道教为国教,以至于待到如今的南楚皇帝李岐登基,整个南国盛行清谈之风。
光是如此还好,可李岐又沉迷九转还丹术,彻底荒废了朝政。南楚四十余年不识干戈,北宁皇帝方才亲政时便可攻下二十七城,逼得李岐纳贡赔罪,而今过去十余年,北宁铁骑越发训练有素,南楚脆弱的防线不堪一击。
新年方过,前线传来战报,江都大捷——
取下江都后,离南楚都城江宁仅一步之遥,南北一统局面近在眼前。
李岐这时终于慌了,派遣三位南楚名士前往洛城求和,皇帝似乎并不打算赶尽杀绝,提出一列苛刻要求,双方暂休兵戈百天。
日渐入夏,南楚皇帝李岐削去国号与帝号,沿用北宁纪年,岁贡加重一成,并派遣名满江南的皇三子李环与大学士傅春笙至洛城为质,以示忠心。
至此,北宁一家独大。
七月初七是高景的生辰,对皇帝而言不可不谓之双喜临门。又逢七夕,洛阳城内张灯结彩,红白双色绸缎扎出天河模样,浮渭河面灯光盏盏。因日子特殊,暂停宵禁,城中百姓前往浮渭河观看皇城庆贺烟花,摩肩接踵,热闹程度竟不亚于上元夜。
宫外喧闹,宫内也一派喜色。
生辰虽也不是什么要紧岁数,前线大捷,又是节日,加在一起总归令人开心。北殿内灯火通明,皇帝亲自摆酒设宴,皇亲重臣均到场,推杯换盏间笑颜逐颊生。
鹊桥渺渺,银汉迢迢,端的是一场如梦佳期。
生辰宴主角高景却并没想象中的欢喜,他看向殿内舞姬楚腰摇曳,毫无兴致。跪坐在身后的阿芒正替他挑掉鱼刺,高景单手托腮,无聊极了。
风轻惟响珮,吃喝都没了意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景儿,今日生辰,为何闷闷不乐的?是觉得父皇怠慢?”
高景连忙转过头,见手持玉杯的正是皇帝。
他身边跟着豫王,见了那一脸惶恐表情,不由得笑出了声:“皇弟,你吓到景儿了,小孩子坐不住,臣猜他是累了。”
“啊……父皇,伯父。”高景起身想行礼,被轻描淡写地制止。
“出去玩吧。”皇帝忽道。
高景一愣:“父皇何出此言?景儿并未……”
抬手打断高景的话,皇帝宽容地笑笑:“朕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你在想什么。酒过三巡,看一群老家伙们互相卖弄定然无趣,今日不拘着你了。”
高景喜出望外,乳燕投林似的扑进皇帝怀中:“多谢父皇!”
旁边豫王不失时机道:“景儿,伯父给你准备了贺礼,这下巧了,带你去瞧瞧,如何?”
他只有十五岁,好奇心重,闻言立刻起了兴趣。高景嘴上说着“伯父送来的那些珊瑚珍珠不是极好吗”,却亲热地任由豫王搂过了他的肩,带着往殿外去。
望向他们身影远去,皇帝若有所思。
“皇兄在想什么?”蓦地有声音响起,他循声而去,高潜手持山水折扇,正目不转睛地欣赏舞姬飞燕一般的舞姿。
“豫王兄与景儿倒是关系甚好,情同父子了。”皇帝道,颇有失落之意,“而朕这些年忙于朝政,已经许久不曾与景儿谈心……朕做不了合格的父亲。”
高潜道:“皇兄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如何兼顾此任?有得必有失,景儿年纪不小了,终会明白你的苦心。”
皇帝叹道:“但愿。”
高潜轻轻一笑:“何况叫豫王兄同他交好,总不是坏事,免得豫王兄成天流连烟花场所,带孩子么,养养他的耐心。”
听了这话,皇帝忍俊不禁道:“你自己以前是个半大孩子,说起话来就少年老成,如今年岁渐长,开始纠结起了豫王兄的家里事!看来朕应当早些替你寻个闺秀女子……”
“臣弟不用。”高潜看向他时眼神有光,轻声道,“臣弟是为皇兄鞠躬尽瘁,哪有旁的心思?何况这副病弱残躯不知能撑多久……算了吧,皇兄。”
后半句话落在越发激烈的琵琶声中,银瓶乍破,一声嗡鸣。
皇帝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了聋,他哀叹片刻,拍拍高潜的肩膀,在他身侧的空席落座:“今天是好日子,不提别的,皇兄陪你饮一杯。”
“多谢。”高潜道,视线重又落在杯中。
乐声绕梁三日,他却盯着美酒映出的一盏烛火,借灯光偷看了一眼手边的明黄身影。似是有所察觉,皇帝偏过头:“怎么了?”
高潜摇摇头,唇角勾出一个微笑:“只是在想……沛哥,你我多年不曾一起饮酒了。”
星河天悬。
北殿紧挨御花园,夏末秋初,仍是花团锦簇,令人称奇。杏色衣裙的侍女与裙摆轻盈的舞姬穿梭廊下,晚妆初了,玉骨冰肌,凤箫吹断水云间。
高景无心美人,一味问道:“伯父给景儿准备了什么好礼物,非要亲自去看?”
闻言,豫王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去了便知道,定是你喜欢的。此物不方便在你父皇面前被他看见,否则非得要本王好看。”
“父皇与伯父兄弟情深,怎么会!何况伯父送给侄儿,有什么错也该侄儿来担,不是么?”高景说者无心,没看见话音刚落,豫王面上浮现的一丝阴影。
回廊灯光不比殿内明亮,有些黯淡了。初七无月,星光如碎玉,落在御花园池塘中,波光粼粼,竟有了几分海上风光。
豫王搂着他在那池边站定,道:“景儿闭上眼。”
高景笑道伯父又在故弄玄虚,却也依言捂住了双眼。他不设防,唇角含着天真的笑意,在星光与灯火映照下十分朦胧,几乎被那光线扭曲,豫王目光深沉,扶着他肩膀的手指微微一动,池塘近在咫尺——
锦鲤游过,赤红尾鳍破出水面,“哗啦”一声响。
豫王猛地惊醒,抓紧了高景肩膀。
“伯父?快点儿。”少年不满地噘着嘴,嘟嘟囔囔抱怨,“你便是最会折腾景儿了。”
“这不马上就来了?”豫王一笑,收敛面上阴霾。
他击掌三次,高景隐约听见脚步声,犹如踏波而来,轻巧得不可思议。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他似是有所预料,捂着眼睛的手指蜷缩片刻,放开一条缝,只看见有光华飞快地掠过,接着又匿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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