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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三)
摇光阁曾是高景的避风港,却在十九岁这一年的开始把他困得喘不过气。逃走的计划没有成型,因为翌日皇帝摆下家宴,高景必须出席。
皇帝的病在半年后有所好转,加上年节,其余在封地的亲王纷纷回京谒见,更重要的是出嫁的安西公主与柔然郁久闾部大王子阿洛前来朝拜,为了北方的安稳,一场盛大宴会势在必行。
上元节前一日,入夜,明堂东侧的蓬莱阁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高景抵达时,正巧碰见豫王与王妃二人,身后内侍与护卫抬着贡品。眼见侍从有些手忙脚乱,高景不以为意,躬身道:“皇伯父,徐大人。”
他向来不以长辈称呼徐辛,其实很没给豫王面子,但徐辛和和气气地接受:“殿下年节里比往日看着气色好多了。”
豫王亦笑道:“一会儿还有箱封地的贡物要送到北殿,左右皇后不爱豫州土产,本王着人先给殿下挑选吧。”
高景点头,道谢后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皇伯父先走。”
豫王颔首回礼,旋即目不斜视地走在了前面。待到行出高景的视野,他蓦地回头,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盯向贺兰。
脚步停顿,高景察觉到后用力一拉他,贺兰明月没法再看,只得埋头跟着高景。
感觉到贺兰遂了自己的愿,高景放开手,迎向前面的一对伉俪,笑容灿烂:“元大人和皇姐也来了。”
元瑛见他时脸色微红,匆忙要拜,被高乐君呵斥道:“你拜他做什么?!本宫是他的姐姐,是他该拜本宫,没出息的东西!”
“不打紧。”高景笑眯眯地,“孤与元大人投缘,皇姐何必非要分个尊卑贵贱?若要细分,孤是母后嫡出的长子,皇姐以年岁大小论,岂非失了礼数?”
高乐君一时语塞,若有所思,睨了他一眼:“长子?可未必吧。”
在他之前有个夭折的大哥,尽管不知如何死的,皇帝一直有这个心病。那人就像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至于他自小被称“二殿下”,这些事高景心知肚明。但饶是如此,听见高乐君的阴阳怪气他仍忍不住蹙眉。
高景表情有异,高乐君似乎达到了目的。她嫣然一笑,挽着元瑛的手臂——不若说架着他——疾步去了蓬莱阁内。
光晃得眼睛有些疼,贺兰明月见高景站在原地良久,上前扶了他一把,似是而非地安慰:“殿下,那些事……不要放在心上。”
高景被他逗笑,按了按眼睛:“孤没事,只是许久没人敢提这茬儿了。”
贺兰明月关切道:“天气冷,要请个手炉么?”
“不必,一会儿喝点酒就行啦。”高景道,见他愣愣的又忍不住揪了一把贺兰高挺的鼻梁,“知道你念着我呢!傻样子怪可爱的。”
贺兰明月捂着鼻子站到一边,却不知他们难得的隐蔽亲昵尽数被人看去。
本该在外间等候,这天蓬莱阁人多眼杂,高景让他随侍,与阿芒一起,省得出什么意外。大宁如今风平浪静,但总有暗潮涌动。
胡姬曼舞,乐声轻灵,宴席中推杯换盏好不愉快。
宴席到最盛大的时候,皇帝端着酒杯亲自走下玉阶,和柔然王子阿洛相谈甚欢,聊到兴起,竟亲自接过乐班的琵琶奏了一曲。
第一个音符落下,击碎了整个蓬莱阁的太平皮囊。
如泣如诉,如凄喊,如哀鸣,风声,鹤唳,黄沙漫卷,冰封千里。那乐声渐渐静了,极远地开始讲陈年往事,气若游丝快要断绝时,忽地铮铮一声,仿佛金戈铁马自遥远天边黑压压地攻向孤城。
刀光剑影陌上黄昏,再到激烈处,四弦并拨,破冰之声铿锵碎裂!
曲终,场内众人看向皇帝,久久无法回神。
“好久没弹过了,手生。”皇帝将琵琶还给乐师,重又接过酒杯,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顿时化解方才因乐曲而快凝固的氛围。
向来爱捧场的高潜不知为何这天沉默良久,倒是豫王道:“这曲子……本王好似从来没听过,但觉得熟悉极了。敢问陛下,这是哪一曲?”
皇帝道:“少年时有位故人,第一次去了塞北,回来后要给朕弹一曲。朕听时如临雪山戈壁,缠着他要学。今日听阿洛说起天山的风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又忆起故人,便有感而发了——朕弹得不如他。”
他说话时所有人都仿佛有所感,却抓不住皇帝言语中怅然怀念。
豫王举杯道:“刀剑暂歇,天下太平。”
众人齐称天下太平,皇帝不置可否,顺势在高潜身边坐下,留皇后独坐高台。身边嫔妃大都离她远一些,如此看去反而独孤皇后更像那个“寡人”。
乐声又起,这次歌的一首盛世江山,舞的是一曲锦绣画卷。
高景低头塞了块橘子入口,觉得甜,转身分一半给贺兰。他连忙接过去,尝了一口,果然如蜜一般,对上高景期待的眼神,贺兰明月笑着,用口型道:“好吃。”
“是吧?”高景朝他一挑眉,转过去,同旁边的秦王世子交谈起来。
蜜糖的味道化在唇齿间,贺兰明月咽下,无声地望向席间皇帝——他不知听高潜说了什么,垂着眼笑起来,病容也在满室暖光中痊愈大半。
刚才的曲子并不能影响到他分毫。
贺兰明月没听过,但从那曲子的第一个音符开始,他就能笃定当中描绘的画面:八月飞雪的银州城,因为苦寒,陇西王府也并不显得奢侈。装置简单的庭院中种了一棵树,铁一般的枝条,从不开花,唯有落雪时温柔三分。
身披甲胄的男人在他稀薄的记忆里十分高大,铁塔一样永远不会倒,坐在树下拿着胡笳,偶尔是短笛,偶尔是胡琴,奏一曲荒腔走板的歌。
那是记忆里的节拍,贺兰明月不合时宜地响起,险些掉下了泪。
故人已经不在了。
他在这一刻突然无欲无故地恨。
碎片拼凑成往昔故事,年少亲厚,皇帝甚至记得这首不成调的歌,可事实成了血淋淋的生杀予夺,刻在耻辱柱上的“谋反”大罪。
一旦开始了恨,紧随其后的就是“离开”。徐辛的话犹然在耳,此刻贺兰明月望去,她坐在豫王身边像个尽职尽责的装饰,身侧不配刀,也不再豪迈地饮酒,叫人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绪神游,高景忽地站了起来:“屋子里闷得很,孤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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