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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归帆去棹残阳里(三)
立夏,阿芒领着人往东宫的书房走。她身后,几个内侍抬着刚从冰窖取出来的冰块,正要送去给屋内降温。
走路无聊,相熟的内侍朝阿芒搭话道:“姐姐,你有没觉着今年天气怪得很?冬天里多雪,春天也迟迟暖和不起来,这会儿才刚入夏,都热得要取冰了……真不知三伏天还能怎么过呢!”
阿芒笑道:“就你鬼话多。”
那内侍又道:“说来也奇怪,殿下都住进东宫快俩月了,册封的诏书却迟迟未发,也不知何时才给咱们殿下一个名分。”
提及此事,阿芒表情有一丝不自然,她警告那内侍道:“对我还好,出去了可别乱说,在殿下面前更不可随意提。”
内侍忙道:“晓得晓得,多谢姐姐提点!”
阿芒与他们打趣几句,说话间就到了东宫。已经到了下朝时分,高景却并未直接回到东宫,有人传话,说他被陛下召见,正在紫宸殿处理一些政务。
东宫听着身份尊贵,但住起来着实不如摇光阁舒适。
因为已有近四十年无人居住,平日里虽定期打扫,未升温的时候仍然阴冷冷的,到了夏天又闷热难耐。
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她指挥着人把冰块置于书房四角,对着打扇。
丝丝清凉,阿芒叹了口气,想起晚膳的事,急忙提着裙子出去小厨房张罗。一通忙碌还未结束,有个小宫婢前来:“阿芒姐姐,外头有人找你!”
“谁呀?”阿芒一出院门见到来者,竟有点不知所措,“啊……是杨娘娘。”
杨芙蕖小心翼翼地扭着衣袖,站在当中,见了阿芒方才有一些轻松似的,走过来:“今天实在是……本不该过来的,但有话想问女官大人。”
她对摇光阁众人都带了莫名的尊崇,与身份其实很不应当。自从那夜后独孤氏不再处处为难,高景将她安顿,也只尽了点义务而已。后来她随高景住到了东宫,占据一方小小的偏院,平日只有两个宫婢服饰,着实像个透明人。
阿芒可怜她,温柔道:“杨娘娘多礼了,不知有什么事?”
杨芙蕖思来想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大家都……忙,妾身不该打扰,但妾身这几天睡觉多梦,醒转后汗津津的。”
阿芒道:“无妨,稍后奴婢为您请御医来诊脉。”
杨芙蕖道:“不、不是这个,应当没有大碍。只是妾身心慌,一件事压在心里,想问又不敢问,时间久了才会这样。”
阿芒已经有所预感,低声道:“您想问……贺兰侍卫吗?”
杨芙蕖低着头,片刻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模样既不像女儿娇羞,也不似柔肠百转,说不出的牵挂。阿芒握住她手,不知该不该告诉实情,可实在不忍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早晚又要知道,便说:“您对他,千万不要有了感情。”
杨芙蕖忙道:“我……我知道!对贺兰侍卫,我万万不敢有别的念头,只是他常年随侍殿下,却好长时间没见着人了……”
“他不在了。”阿芒道,感觉那双握着的手狠狠抽搐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仍垂着颈子,看不见表情如何,阿芒别过头,宽慰道:“奴婢不想瞒着您,知道您定为他伤怀,只是——”
“我……我没事。”她摇了摇头,呆呆地松开阿芒,往自己的偏院走,喃喃道,“我怎敢为他……为他做些什么呢……”
望向她远去的身影,阿芒叹了一声造孽,飞快地跑上去,生怕出意外,亲自将人送回偏院,叮嘱那两个宫婢好生照应,又去请了御医为她开药。
忙完这一切,高景却还未回来。
阿芒暗道不对劲,这都要入夜的时间了,高景为防皇帝知道自己的眼疾,每天必然会在入夜前回到自己的宫室。但宫婢不能涉足前朝,纵然她是贴身随侍,此刻除了在这儿焦急地等,也没有办法。
她突然想到了贺兰明月,心口便轻轻地疼了。
事情过去两个月,高景看着已经走出来一般重回正轨,所有的都按他预想中轨迹发展。
贺兰明月的离开并未带给高景太大的影响,甚至第二天他就平常地去上朝,结束后与皇帝长谈。在别人眼中,他越来越像年轻时的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识大体,明大局,政见也多次得到朝中赞赏,无疑成了个合格的帝位继承人。
但阿芒知道,高景是如何一点一点熬过这段时日的,她都看在眼里。
起先害怕他出事,阿芒直接睡在了寝阁与他床榻屏风之隔的外间,她听见高景夜里梦呓,喊着“明月”,颠三倒四地说“我错了”之类的絮语。
后来夜里能勉强入睡,白天的话却少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高景常坐在书房发呆,手里拿着的书册半晌也难翻动一页。他不让人随侍,所有的宫婢内侍都要保持至少五步远的距离,皇帝派了两个新的侍卫,高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直到现在,高景自己呆着的时候总算好了一些,至少不会动辄神游天际。可阿芒觉得他像少了点什么似的,不爱笑,也不闹了,常把自己关起来,那个深沉莫测的样子,让人看了既担心又害怕。
她靠在宫门边,望向紫宸殿的方向,天色一点点地暗了。
“……儿臣以为,南楚大势已去,现在就像奄奄一息的野兽,如果贸然开战,说不定那边临死一搏,大宁反而得不偿失,只需坐收渔利即可。”
皇帝听了高景的话,笑道:“你以为,南楚如今鹬蚌相争?”
眼前已经不太能看清了,高景只得望向皇帝,尽量如常道:“李环如期回到南楚,但李琰并没有那么废物,他们二人争斗不休。”
皇帝道:“听你口气,似乎还觉得这是好事?”
“一个是国主钦点,一个手握兵权,儿臣只怕二人握手言和。”高景道,“南楚与大宁僵持已有数十年之久,现在天时地利,也该有个结果了——就让他们斗,最好能把整个朝廷都斗散了。”
皇帝放下手中朱笔,良久没有说话,似是认同了高景的想法。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奏折,忽然皱眉道:“朕送你那两个护卫,不见你常带在身边,是他们有什么不合你心意吗?”
高景答道:“儿臣不太习惯而已。”
说得极为隐晦,皇帝在灯下深沉望向他,不知想了些什么,面上一丝怅然神情,片刻后竟是安慰的口吻:“朕过去经历过这种不习惯,那时朕常以为他没有走,不清醒时还会喊错别人。”
高景听不懂他在说谁,只得低低道了一声:“儿臣明白。”
“朕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怪你,你也别怪自己。”皇帝自顾自地批阅奏章,意味深长道,“就算终其一生无法释怀……但是景儿,朕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最后你能走到哪一步,朕是无法陪你的。”
听出不祥意味,高景一阵悲哀:“父皇……正当盛年,不要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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