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君心不似我心已矣(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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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君心不似我心已矣

阿满亲眼看着那最喜欢穿白裙子的姑娘,被烈焰烧得干干净净,最终化入尘泥。他恨不能用双手撕开火墙,将她从那地狱中重新拉出来。

他后悔了。

他不能没有她。

阿满想到他栖息数百年的那个天坑。坑底有水,水边有花,花开得艳丽。那里四季如春。

阿满曾怀揣着对馥瑾的憧憬,细心挑选了最大最红的花朵,向辞年换来了一盒小小的胭脂。如果当初他将那盒胭脂坦坦荡荡地交到她手上,哪怕磕磕巴巴也要把心头的爱意倾吐而出,哪怕馥瑾笑他,把他当弟弟,当晚辈……他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拉住她的手,抢先一步,将她带离这恶意汹涌的暗流。

几百年又如何,上千年又如何……他的真心,与他人的恶意相抗,根本不堪一击!

“咱们得出去,得灭火……”辞年扶着贺栖洲的手,甩水似的用力摇摇脑袋,“她的灵力在减弱。”

那棵玉兰,少说得有上千岁。若只是灵力,辞年不会被影响到这个地步。贺栖洲攥紧了辞年的手,摸出他藏在袖子里的砗磲。那珠子贴着手腕,温度正常,色彩鲜亮,散着微微红光。辞年任他看了,轻声道:“我没事……”

“你是狐狸,她是树木。”贺栖洲思索片刻,面色凝重,“她在用自己全部的灵力压制烈火,这火越大,她需要耗费的灵力也就愈多……现在看来,她恐怕是倾尽了全部的力量,这股灵力已经不在她的控制中,所以才会造成这么大的压迫。”

阿满全然不理会二人,他只听见了灭火。这是他要做的,也是他必须做的。他得灭火,将火灭了,才有后续的可能。不消多想,阿满立刻转身,跑向那潭小小的水池。他蹲下,掬起一捧水,静静凝望了一会,觉得这水实在太少,根本无法灭火,便重新起身,后退一步,抬起双手使劲一挥。

坑底起了一阵风,池里的水珠被风带起,在空中不停打着转,它们转着转着,逐渐拧成了一股细流,风继续旋转,水流汇聚,越来越多,从巴掌大,到水缸大小,只用了短短数十秒,阿满捧起这硕大的水球,朝着石壁冲去,他本就是木灵,不会被任何障碍阻挡,从前这石壁就挡不住他,如今不过是多了一团火焰,根本不算什么。

可就在他踏着步子冲向石壁的瞬间,一片白光霎时闪过,阿满一愣,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回来,他摔倒在地,连手中捧着的水也泼到一旁的地上,很快就淌得无影无踪。

“阿满……”两人赶忙去扶他,却没得到他的回应。

阿满像愣住了似的,定定地看着那烧得焦脆的石壁,以及石壁那头依旧冲天的烈焰,心头升起一股倔。他跳起来,再次冲到池边,捧水,跑向石壁……毫无意外地,再次被弹开。这次他没这么幸运,那一大捧水,结结实实地浇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浑身湿透。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衣摆沾了沙土,被水混成一团难看的褐色,他不在乎,他一次又一次,从池边捧来清水,又一次次被石壁边的白光挡了回去。他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对抗。

贺栖洲不忍再看,轻轻叹了口气。

辞年道:“是馥瑾?”

“快了。”贺栖洲悲戚道,“她还剩最后这一点了。”

阿满冲向石壁,再一次被掀了回来,只是这一次,那白光暗淡了不少,回弹的力度也小了许多。明明即将冲破阻碍,阿满却没有像刚才那样越战越勇,而是愣怔一瞬,轻声道:“馥瑾……你让我出去,别着挡着我,让我出去!”

如预料之中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脸上沾满了泥水的少年再次起身,用尽全身的力量,冲着墙那头的火焰飞奔而去。眼见着他离石壁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之时,被火烤透了的石壁突然爆裂一声,就在他眼皮底下四分五裂。巨石仍旧笨重,那被火烤焦的石块崩裂开来,纷纷碎裂下落,最终化作一地渣子。

随着这一声惊雷似的崩塌,夜空中的月亮彻底没了影子。黑云滚滚,遮天蔽日,不过转瞬的功夫,一场大雨蓦的浇下来,伴随着云间偶尔窜出的细小闪电。这场持久的闷热,终于换来了一场倾盆之雨。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熄了燃烧的烈焰,也砸穿了焦脆的山石。山间回荡着一阵阵淬火的沙沙声,混在这连绵的雨声里,缠得难解难分。破损的石壁后,是已经遍地焦黑的前山。横卧在地的树干被烧得通红,雨滴落下,打过它烧得滚烫的树皮,那树干立刻呈现一片红黑斑驳的模样,随后,便在一阵尖叫般的“嘶撕”声中,彻底融入夜的浓黑。

阿满站在破损的石壁前,缓缓伸出手。他能感觉到这烈焰熄灭后仍留存的热气,可他的指尖,却在穿过石壁之前停了下来。他犹豫再三,猛地将手穿过石壁,这一次,只有连绵的雨水,没有白光,没有巨大的力量,没有任何无形的壁垒。

阿满的眼睛却突然被雨水灌得满满当当。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踏过那些烧焦的枝叶,怎么踏着火焰燃尽后的余灰,跌跌撞撞地前行。正如他过去的几百年里经历的无数个清晨,他从天坑出发,绕过花丛,穿过山崖,走在沿途青翠的小路上,绕过好几个弯,走过一颗同样苍老的松树,来到玉兰树下,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

可如今雨太大,他已是什么都看不清。

沿途没有了花,没有了松柏,更没有被雨打湿的苍翠绿意。他目光所及之处,净是焦臭漆黑。他路过松树时,只闻到散发着臭味的松脂,这空气里的每一分味道,都熏得他眼睛生疼。

走过千百遍的路走到了尽头,却再没有那颗郁郁葱葱,永远馥郁的花树。

那里空落落的,只剩一截断口参差的树桩。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碑。阿满突然像是被雨水塞满了喉咙。他看着那只到膝盖高度的树桩,怎么也不敢将它与那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试探着靠近,缓缓蹲下,顾不上自己那早就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红衣,轻轻靠近那还散着热度的树桩,唤道:“馥瑾?”

回应他的只有雨声。

阿满哽咽了。

他颤抖着,抚上那如撕裂般的断口,明明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哭声。这个拥抱来得太迟了。他将那截焦炭拥入臂中,却没想一碰就碎,被炭灰填了满怀。他从不敢讲自己的心意告诉她,连暗示性的透露都未曾有过。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地抱住她了。可就连这点细微的温度,也正在被雨水浸透,一点一点地冷却。

长安城郊的无名山脚,再也没有了那颗参天的白玉兰。

阿满的哭声,直到他将怀中那抔焦土揉成了泥,才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贺栖洲与辞年跟在他身后,已是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们只能看着他,看他抽噎着唤着馥瑾的名字,将那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炭渣拢成一堆,可雨水一浇,那漆黑的泥土又再次滚落,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试着将它聚拢,却除了一手腥黑外,什么都没得到。

“走吧……”凄厉的雨声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阿满的哭嚎顿住了,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雨中那立在十尺之外的青衫客,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焦炭。

他起身,穿过暴雨,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向那人。那人就在那,没有丝毫的避让,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见阿满走近,又重复了一遍:“走吧……”

回答他的,是阿满破风而来的拳头。那人结实挨下一拳,被打出近一仗远,脚下湿滑,无法站稳,他也不愿起身,就这么仰躺在地。阿满疾冲上前,将他按在黑黢黢的炭灰泥里,用尽全力,冲着他的面门,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

挥拳的人是沉默的,他赤红着眼,咬紧牙关,恨不能将全身的力量汇于手心,唯恐不能将眼前的败类活活打死。而挨打的人,同样沉默着,除了吃痛的呜咽,他一声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击打血肉的闷痛声一下又一下,穿行在雨中。阿满骑在他身上,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高举拳头,眼看就要挥下,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阿满猛地回头,只见贺栖洲立在他身后,神色透着悲凉,他攥紧了阿满的手,轻声道:“别打了,阿满……”

阿满的脸皱成一团,脖颈上爆出青筋,他奋力挣了几下,却没挣脱贺栖洲的手。

贺栖洲再次道:“别打了……沾上人血,你便成不了大道……”

“我要什么狗屁成大道!我不需要!”阿满哑着嗓子怒喝一声,竟真的软下拳头。他瘫坐在地,用力吸了几口气,哭得几乎窒息,“什么长安,什么年节,那些她深信不疑的折子戏全是骗人的!我不该让她去大街,不该让她与人在一起,更不该……”

阿满一噎,脸色一冷,疯了似的翻过身,拽着那青衣人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他拖着他,一路蹒跚,撞向了一旁的巨石。那青衣人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丝辩解和讨饶,就任凭他这么拖拽,像一把破烂的扫帚。

“徐问之……”阿满哆嗦道,“我不杀你,我不要你这条命,我不稀罕,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徐问之满脸血污,神色凄怆,可无论阿满如何质问,他的回答都只有一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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