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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序语
三更,夜半。
昏晦,岑寂。
天色阴沉而黯淡,庭前一棵梧桐树稀疏的枝叶簌簌啦啦地作响不止。
叶片战栗着单薄的身躯拼命吸附在已经显得光秃秃的枝干上。
看上去九死一生,颇令人心惊肉跳。
庭院深窄至极,一道幽径一如既往地通着曾经有多么繁华、如今就有多么荒芜的西厢房。
疾风阵阵,骤雨将倾。
一张沉香木桌上,星星点点的烛火微微摇曳着,无边无尽的黑暗席卷着漫漫长夜。
“嘭——!”
一声敲门的闷响和着烛火灯芯猛然爆裂开来的声响冲击着宋忽的耳廓,强烈地刺激着他如今脆弱至极的神经。
他从堆满了酒坛子的狼藉桌案上抬起头来,没有睁眼,只是支着沉重的头颅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酒壶。
“嘭嘭嘭!”
敲门的声响愈发激烈了起来。
宋忽眉心紧蹙,声音里带着沙场点兵点将时的微微沙哑:“什么人……?”
“嘭嘭嘭!”
那扇厚重的门还在固执地响着,空气中一次次发出敲门者掌心和陈旧木料重重撞击的音律。
这鬼天气,真是让人心烦气躁。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地扣紧了粗劣陶瓷的酒坛子口,紧紧地攥着,直到那指尖隐隐发白,坛子上窸窸窣窣地裂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紧接着,宋忽那一双凤目猛然一睁,狭长的眼尾还微微泛着醉酒的异样酡红。
一道刺目的雷电从半空中狠狠地劈了下来,映得他那张妖孽的面庞惨白如纸。
“啪——!”
宋忽满脸戾气地操着那一大坛酒砸在了那扇厚重的大门上。
倏然——!
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一刻。
风停,雷暗。
当宋忽以为一切都重新归入了夜晚的寂静和神秘时。一阵阵急骤的暴雨却偏偏落了下来。
雨点汹涌成无边无际的浪潮,无情地敲砸着破敝的半扇窗牖。
宋忽惨白着脸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视线里一阵阵天旋地转。
他咬着牙,掂起拳头锤了锤作痛的脑袋,抬头环顾着四周。
不是齐国公府?
他转而瞥向了桌案上放置的烛台,夜色阑珊,烛油也即将燃尽,视线再一次变得模糊不清。
他反手从桌案上提起了一壶凉水,对着自己的发顶直直浇了下去。
冰冷的水渍沿着侧颜优美的下颌划落下来。
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油灯芯里写着金笔提的四个小字:
[吾爱,子书]
宋忽冷笑一声。
到底还是齐国公府。
趴了这么久,绾起的一头青丝早已散开。他索性拔下发簪,丢在地上。
“哧啦”一声,撕裂了束腰的绸丝。
月华裙裾松松散散地垂落了一地,令人遐想万千。
他掂起放置在了桌上的长剑。指扣大门,缓缓推开。
一抬眸,正撞见檐下一抹几乎完全被雨水浸湿的云青衣袂。
被雨水打湿的清俊脸庞上黏着几根发丝,比起曾经那个光鲜亮丽的檀郎,显得着实有些狼狈。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是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不知名的悲哀和落寞,狠狠地揉进了宋忽心里。
还是疼。
宋忽灌了自己这么多酒,以为可以就此麻痹自己。
可是没想到,酒醉时心疼如绞,酒醒了还是会疼。
两两相视,二人竟然没有一个如同彼此预料中那般,先是惊慌失措,然后匆匆地收回目光。
沉默,当真磨人。
宋忽的目光有些呆滞,视线渐渐地落在远方化成了细长银丝的雨幕中。
“雨这么大,也不知道给主子撑把伞?”
闻言,站在苏牧身旁的小厮清平噙着泪水,扑通一下跪倒在了雨幕中。
宋忽后悔自己又对苏牧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暧昧不清的体己话。
男人女人怎么都这么犯贱?
抵死纠缠,爱到了尽,却还是巴巴地丢不下已经陈腐的旧情。
宋忽一言不发,冷淡地迈下台阶,正要同站在雨里的苏牧擦肩而过时,默不作声地将一个油纸包好的包袱递到苏牧手中。
“宋忽。”
极轻的一声低唤突然传入耳畔。
步履受阻,宋忽微微垂下眸,才发觉被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攥住了衣袖。
“苏二公子有何指教?”
许是宋忽疏而有礼的问候太过讽刺;许是宋忽笑语嫣然的模样太过刺目。苏牧唇瓣轻抿,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当何去何从?”
那一瞬间,所有的伪装全部分崩离析。宋忽极温柔又极冷淡地一笑,硬生生地将衣袖从苏牧手指间拽了出来。
“苏二公子可真是说笑了,我有得选择?”
说罢,宋忽便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宋忽…!”
苏牧追上前去,却猛然被宋忽反手转出的剑柄一下子击中了胸膛。
苏牧登时后退几步,那个包袱随即脱手飞出,而他,也被生生格挡开了一段距离。
宋忽虽未妄用内力,但心里清楚:这么一下狠手也足够苏牧这副身板子疼上半天的了。
苏牧果然脸色煞白,吃痛地皱眉,闷哼一声,按着胸口缓缓俯下了身。
清平连忙扶住主子,关切着苏牧的情况。
苏牧再一抬头,望着雨帘里宋忽那一抹与自己不过咫尺之遥却仿佛隔了一道山海的背影,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一把推开了清平,咬牙忍着剧痛走上前去:“宋忽。”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把尚未拔鞘的冰冷长剑迅速横在苏牧白皙的脖颈上,森森寒气顿时刺入肌肤。
清平心里猛然大骇,颤抖着一副嗓子,难以抑制地惊叫出声:“国公饶命!求您饶了公子吧!”
“苏牧。”
宋忽一袭打散的青丝伴随着松松垮垮系在身上的月华长裾迤逦在阶下汇成水洼中,无限制地拉长了倒影,仿佛水中仙、幻中妖。
“你该知道,老子徒手取你性命之易,莫过于捏死一只蝼蚁。”
苏牧有些苍白的唇瓣微微轻颤,执着地重复一句话:
“你当何去何从?”
宋忽冰冷的神色微微一动。
一道闪电猛然惊空劈下,骤亮的一瞬间照亮了宋忽的眸子,黯淡的一瞬间也同样打碎了他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家族面前,苏牧永远不会更看重宋忽的死活。
“你真的很招人厌。”宋忽冷笑一声,凤目微阖,欺身上前,敏捷迅猛地扼住苏牧的咽喉。
指节的渐渐使力使得苏牧呼吸困难,面色也泛起异红。
在一股股强大的威压之下,苏牧反握住宋忽的手指,尽可能容色平静地艰难出声道:
“你、你回答…问题…”
宋忽简直要被苏牧气乐了:“我回答问题你就滚吗?”
“……滚。”
“等死。”宋忽的语气无比认真,听不出一丝戏谑的成分,“满意吗?”
紧紧望着苏牧陡然一变的神色,宋忽勾唇一笑,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近乎报复成功的强烈快感——
哪怕这种快感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得的。
“好了,苏二公子……”宋忽凑近了苏牧,突然一把将他推开,“话问完了,滚吧!”
苏牧踉跄了好几下还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溅了一身水花:
“宋忽!”苏牧不顾身上散架一般的疼痛,用力挣扎着站起来,“……你是个男人!你甘心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这句话仿佛刺伤了宋忽,他的眼尾陡然一阵发红,看上去危险至极。
“老子是女人。”宋忽回头望了苏牧一眼,戾气的神色忽又淡了下去。
他扯了扯自己身上华美繁复的流云月华裙裾,嗤笑了一声:“这世人皆知的事情…苏二公子不知?您是有眼疾还是怎么的?”
苏牧欲言。
“嘘……”宋忽竖起一根手指按在苏牧唇瓣上,“苏二公子可莫要乱说话,毕竟老子是当今圣上钦封的郡主,欺君罔上,要杀头的……”
“宋忽……”
“苏二公子,和欺君罔上之人过分亲近,也是要杀头的,麻烦你,滚远点。”
宋忽俯下身,拾起那个滚落在地上的包袱,重新塞到苏牧手里。然后他扛着长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雨还在下。
两行泪水混合着雨水沿着苏牧轮廓温润的脸庞划落。
苏牧亲手拆开了手里的那包东西,在包袱完全被拆开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微微颤栗着,气息也不稳起来。
清平赶紧从后面托了苏牧一把,顺便瞥了一眼苏牧手里的物什。
原来那油纸包袱中,静静地安睡着一把精致的竹骨伞。
钦赐良缘
魏史有云:
[廿年秋,柔然伐魏,帝遣骠骑大将军徐峥与之战。数月不下,僵持一方。
当是时,大魏战将齐国公宋烨已逝。其遗女忽荫封郡主,帝宠若嗣,接养宫中。
战连失利,帝勃然而怒。唯郡主忽善解君意。
翌日,忽于殿前毛遂,自荐戈兵,帝欣然而允。
更十日,忽深入大漠,直捣敌营,大败柔然。
帝大喜,擢忽为云麾大都督,执掌塞北十二郡,经年镇守河山。
居三载,皇命召回,特赐上林世家苏牧与婚。]
好一出君明臣忠的戏。
事实上。
宋忽带着一众将士伏地听旨的时候,颊染浅浅红晕,笑容微微羞赧,瞧上去似乎欣喜至极。
宣旨太监一瞥见宋忽娇羞的神情,就觉得这事儿有戏,登时满意地点点头,试探着问道:“郡主,皇上钦赐的这一桩婚事,您可欣喜呀?”
既然这钦差宣旨的太监称了宋忽一声“郡主”,那便证明当今圣上私心里是抱着视宋忽为皇家血脉的较量而来。
跪在宋忽身旁的君尔书暗自心明,皇上这番,是颇想要以打感情牌的方式来试探宋忽是否忠心不二和绝对顺从。
“微……”
宋忽甫一开口,君尔书便以手中折扇掩口,极轻地咳了一声。
宋忽当即会意,未以武将的身份抱拳叩头回礼,而是款款俯下柔软的纤细腰身,行了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礼节。
“臣女欣喜若狂。”
站在一旁的宫中侍人只看见宋忽一双凤目里写满了羞涩柔情,一个个不由得也跟着偷笑了起来。
“郡主也当真是个有福气的贵人呐。”
“在这塞北军营里头苦熬三年,不但未染风霜,反倒出落得愈发标致了。”太监尖声细语地一笑,脸上厚厚的脂粉抖落了一层,“郡主,您快接旨吧。”
宋忽表面上愈发羞赧地抿唇一笑,仰头接旨时,心中却是在冷诮不已。
欣喜?
欣喜个屁!
去他姥姥的赐婚。
老子好不容易才从那座金丝牢笼里逃出来,快意逍遥还没享够,又要被一张破纸掂回去!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倒霉蛋苏牧也莫名其妙地听了一圣旨有关赐婚入赘的鬼话。
“苏二公子,皇上御赐的这桩婚事,您可还欢喜?”
苏牧一双清澈见底的温润眸子微微垂着,长睫沾着一丝明媚的昀光,不动声色地覆下来,遮住了眼底一抹不为人知的心绪。
“二公子?”
倏然回过神。
那太监继续笑道:“二公子,满皇城的世家都知道,郡主当年可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儿!”
苏牧于私底下动作轻柔地按住了一旁正欲有所动作的母亲。
缓缓抬眸,他唇边扬起一丝温和的浅浅笑意:“得[适]郡主,乃微臣幸甚之至。”
苏夫人在一旁欲言又止。
太监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头:“苏老夫人是有什么好想法吗?”
苏牧温润一笑:“公公莫怪,牧终身大事初定,家慈是过于欣喜,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
事已至此,苏夫人也唯有顺着儿子的意思颔首应承了下来。
她还赶紧吩咐家仆抓了一把金瓜子,趁着无人看见,一把塞到了太监手里头。
传旨的太监这才终于满意下来,将圣旨交到苏牧手里,好声好气地祝贺了三两句美话,大摇大摆地乘着软轿子离开了。
“牧儿!”太监走后,苏夫人泫然若泣,“这可如何是好?”
苏牧将母亲搀扶起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容色平静,淡泊地回答道:“既来之,则安之。”
……
如果搁到现在,这俩人一定可以大张旗鼓地上演一场金牌表情帝之争——
#大魏日报:论何人更能不动声色地外表笑嘻嘻,内心mmp。#
[注释]:帝女出嫁叫“出降”或“下降”,而诸王之女[即郡主、县主]出嫁叫“适”,娶公主称“尚主”。此处因为小攻是郡主,所以小受说了一句“得[适]郡主”,即为“能够娶到郡主”的意思。
归京前夕
塞北寒风,烈酒军营。
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断从主帐里传出。
“军师!”
“怎么办呐!”
“军师!快想想办法!”
“怎么办!”
一大群将士自太监走后就不由分说地全都堵到君尔书身边,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好奇他们为什么围堵君尔书而不是宋忽?
这还不容易猜?
因为整个军营里就数君尔书的性子最软和温柔了。
好比挑柿子,自然找软的捏!
君尔书被周遭鼓噪不已的嚷嚷声吵得头疼脑热。
“停、停下……”
“又不是我被赐婚……”
“反了你们……!哎!”
可是这一帮子大老糙汉子就是算准了自家军师身软声柔好欺负,一个个得寸进尺,险些要把君尔书扛抱起来。
君尔书呵令了好几声也未见一丝效果,不由将目光投向了一身烟罗裙却正大岔开着腿裆子坐着喝酒的宋忽。
“宋忽!”君尔书抻着脖颈喊道。
“怎么了?”宋忽远远望着君尔书,凤目微眯,笑得露了牙齿,“我的好军师!”
君尔书见他这个当事人这么气定神闲,自己却被一大帮子人推搡,一双桃花眸子不由地恨恨一眯:“你还不快过来救我!”
“诶……急什么?”宋忽仰起头,又灌了一口酒。
君尔书切齿道:“再不救我,你就没军师了!”
宋忽嗤笑一声,拎着酒壶从座位上走下来,衣袍掠过劲风,军靴踩着地面,一步步朝君尔书走去。
周遭的气氛似乎完全凝滞了一刻,当宋忽离众人不足十步之距时,“啪——!”的一声惊响,摔碎了手里的酒壶。
众将士浑身一震,心照不宣地全都停下了手上折腾君尔书的动作。
“嗯——?”
宋忽突然抬起一双沾染着凌厉之色的凤目,沉声低低呵道:“还不速速退下!”
四下惊散。
宋忽走到君尔书身侧,神情才温柔地讨好起来:“军师大人……”
君尔书一脸无害地回给宋忽一个更大更甜的笑容:“大都督,您的军师已被气死。”
宋忽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君尔书的玉白的脸颊,笑得痞里痞气。
君尔书不闪不躲,一副死人样地望着宋忽。
“诶,你可别死…!”宋忽推推君尔书的肩膀。
“怎么?你良心发现?”君尔书轻谑道。
“不,老子是觉得…”宋忽托颐,认真端详着君尔书的脸庞,“像伯策这么软的军师不好寻,气死了还了得?!”
宋忽一转头,对将士们斥责道:“谁准你们当着老子的面儿欺负军师的?”
“这话几个意思?”戚七暗自捣了捣叶衍。
叶衍面无表情地说:“话里音就是说…当着大都督的面儿咱们就不能欺负军师。”
“嗯嗯!”戚七点头。
“画外音就是……”戚八凑过去插嘴道,“…要欺负咱也得私下里欺负!”
君尔书喷茶。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宋忽踹了戚七一脚。
“哎呦喂!大都督,是戚八说的!”戚七捂着屁股,委屈巴巴地指控戚八。
宋忽暗自腹诽道……难道真是踢错了屁股?
这么一想来,宋忽觉得面子尽失,登时又踹了戚七那小子两脚,“老子今儿就踹你屁股了!怎么着!”
“不怎么着!不怎么着!大都督您踹得好!”
“……”
君尔书咳了一声,才终于刹住这个话题:“我们应当先担忧都督成婚的问题……”
话音未落,君尔书就听及宋忽骂骂咧咧地训斥道:“这么糯叽叽的一个军师若是被你们欺负走了,老子从哪儿再弄个来啊?”
嗯?!!
“什么叫糯叽叽的?”君尔书皱眉扯着宋忽的衣领,“宋忽你给我解释清楚!”
宋忽赶紧扯开话题,打着哈哈蒙混过去:“军师啊!老子现在最担心的是成婚的问题。”
“……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戚七赶紧凑过来。
“说!”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都督您就装聋作哑,权当作没听见!”
一瞬间,乌鸦飞了满军营。
“嗯,这真是个妙招…”君尔书性子还是太温柔,居然理会了戚七。
“是吧是吧!”
君尔书:“是啊,历代贤臣武将但凡是用了这一招的…保准满门抄斩,渣渣都不剩一点儿,你说它妙吧?”
戚七:“……”
宋忽恼羞成怒,再次狠狠地踹上了戚七的屁股:
“我去你的没听见!你才聋、你才哑!你全家又聋又哑!”
君尔书习惯性地在一旁纠正道:“不是‘又聋又哑',是‘装聋作哑'。”
“都一样啦!”
“……”
“对于婚事,大都督究竟有何想法?”君尔书认真地询问宋忽。
“没什么想法。”宋忽眉眼间蕴藏着几分轻狂,“不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嘛,给老子,老子就娶。”
君尔书:“你是嫁。”
“都一样啦!”
“……”
宋忽踹飞了戚七,转身对君尔书道:“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他来了,老子就安!”
“是‘既来之,则安之'…”
“都一样啦!”
“……”
君尔书揉揉额角:“那现在呢?有何打算?”
“班师,乔装,回京。”
虎狼归京
暮色四合,灯火未泯。
熏风拂面,窄衣翻飞。
远远的,只见一队看似商贩的单骑飞踏而过,马尾挂饰泠泠作响。
铁蹄溅水,皮鞭扬尘,浩浩荡荡卷平冈。
稀星寥寥,长庚独明。
一踏进寂静无人的荒野庄稼里,视线豁然开朗。
半人高的蒲苇草丛因风而起,沙沙作响。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漫天飞舞,迷了过路人的视线。
“京畿百里开外的官道不禁夜了吗?”
一个常年居住在荒地周遭的皓首老人转头问邻居:“…什么时候连规矩都改了?”
那些正欲栓门闭户的老百姓们见了这副景象也都纷纷探出了脑袋,东张西望。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队人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群人是什么来头?”
“我看不简单…”
“别说是官道了…平日里,哪怕是民道,到了这个时辰,自然也是要禁行的。”
“就是…就是…”
争论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烈烈的风中。
远观行迹,隐隐约约地可以猜测出——
他们正在一刻不停地赴往京师驿站。
不知奔行了多久…
月色已然悄悄攲斜,远洋山水似的,洒了一地。
风移影动,一片竹林窸窸窣窣作响。
不远处,一抹浅浅的灯火仅如豆子般大小。
入目,见者欣然。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了领头打马的那个人身上。
“听我号令。”宋忽长身端坐于马背上,抬起手臂,沉声指示道,“停止前行——!”
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正了正色,迅速勒紧马缰。
“叶衍。”宋忽传唤道。
“末将在。”
马队当中,一名高大精壮的男子驱马出列,朝着宋忽遥遥一抱拳。
宋忽手执马鞭,向前方一指:“前去探路。”
“遵命。”
叶衍得令,握紧缰绳,驱马而往,疾驰着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漆黑一片的低垂夜幕当中。
君尔书单手支颐,偷偷窥了宋忽一眼。
只见宋忽端端正正地坐在马鞍上,长靴踩着马镫。
一身青衣随风飘漾,墨发高束,眉眼之间噙着几分严肃和清冷的神色。
宋忽倏而偏过头,好巧不巧,正与身侧的君尔书视线一撞。
“嘶……”
君尔书像是吃了一惊。手中的玉骨折扇一开,捂唇倒吸一口气,勒马就要退后。
“咳…军师!”
宋忽勾了勾唇角,一脸坏笑地一挑眉梢,语气里无不戏谑,“…给本督过来。”
君尔书悻悻然收起折扇,凑近了宋忽一些。
摸了摸鼻子,他登时换上了一副温柔无害的笑颜。
宋忽斜斜睨了君尔书一眼。
君尔书文质彬彬地将折扇插进腰带之间,温声细语地问道:“不知大都督有何差遣?”
“差遣是有。”
“君某洗耳恭听。”
“本督……”
“…缺个暖床的小倌?”君尔书刻意压低声音,在宋忽耳边这般体贴入微地问道。
宋忽慢悠悠地瞪了君尔书一眼,脸色一黑。
“老子缺个你!”
君尔书故作羞赧:
“…也…也成。”
宋忽:……
将驻驿站
“啊……呸……!”
宋忽故意一脸嫌弃地朝地面上啐了一口。
“难道大都督您……心性高傲的很,还瞧不上君某的这张脸庞不成?”
宋忽只斜了他一眼:“你说呢?”
“唉……”君尔书慢慢地展开了玉骨折扇,指尖缓缓地摩挲着宣面,“果真是君某人历尽了世间沧桑、容颜已老啊……”
“咳…你够了啊…”
宋忽胳膊肘微微用力,猛然撞了君尔书胸口一下。
“嘶……”
君尔书脸色一下子变得微微苍白起来。
“伯策!”
宋忽这才后知后觉地警觉起来!
他皱了眉头,赶紧扶住君尔书:“你感觉如何?”
君尔书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朝宋忽摆了摆手。
“无碍。”
“是我疏忽了……”宋忽自责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居然忘了你胸膛伤口还未愈合!”
“疼得厉害吗?”
君尔书用袖子擦了一把冷汗。他突然抬起眸子,微微狡黠地朝宋忽眨了眨眼睛:
“大都督担心了?”
“你不废话吗?!”宋忽说着就要上前扯他的衣襟,“让我看看!”
君尔书抬起手,一把挡住宋忽,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白狐狸:“骗…你…呢~”
“君——尔——书!”
“格老子的!”宋忽往君尔书肩头怼了一拳,笑骂道:
“老子今日还真着了你这只狐狸的道了!”
君尔书轻轻笑着,不动声色地拂开了宋忽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一向叱咤战风的宋忽此刻心里却是一阵发毛:“干嘛!”
君尔书装模作样地颔首沉思片刻,随即一摇折扇,一双慧黠干净的桃花眸子里闪过一丝明媚的坏心思:
“郢邺水、郢邺山。”
话音一落,登时打马上前来了两个相貌极其标志的异域少年。
两人居然是孪生兄弟。
一眼窥去,皆是一袭长及腰间、织异国团云暗纹的发带微微束住绯色卷发,身量清瘦而颀长。
长睫微卷,上下扑闪着轻轻交叠,如水墨江南里缓缓舒展开来的羽翼。
那两双冰玉砌成的湖蓝眸子一颦一蹙之间均是一种摄人心魄、不可侵犯的美。
“军师有何吩咐?”
“你们兄弟俩…今晚伺候咱们大都督…”
“遵军师令!”
宋忽:“……”
尼玛,你们兄弟俩是谁养的兵?
君尔书养的吗?
正当此时,马蹄声再度响起,愈来愈近。
宋忽与君尔书俱收了玩谑之心,相视一眼,半是携着威压地凝望着面前的驿站那扇紧紧阖着的大门。
与此同时,一道极其细小的光缝打驿站紧闭着的大门处渐渐扩散开来,照亮了叶衍肩上披着的细软薄甲。
君尔书了然于胸,垂眸轻笑:“大都督,成了。”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个瞬息,门里面快步走出一支调遣在此处接应的金吾卫。
一道道目光落在宋忽的身上,皆带了几分生而俱来的敬畏和一丝丝探索的意味。
宋忽只是端坐在马上,众人的注目之下,一言未发。
谄媚军师
君尔书勒马上前一步,自衣袖中取出一块带着御印的符节,从容不迫地亮了出来。
“云麾大都督宋忽率部下于今夜奉命回京。”
君尔书说着,纤长的手指敏捷灵巧地一转,一把收回符节:“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面色登时一肃,纷纷手持长兵,屈膝跪地,振臂抱拳齐道:
“我等恭迎宋大人!”
铿锵一言落地,一众金吾卫继而转向君尔书的方位,礼拜道:
“……恭迎君大人!”
“诸位请起。”
宋忽翻身下马,身后随从都跟着下了马。
“大都督!”
驿站里匆匆走出一个皇庭禁军统领,急急地朝宋忽抱拳跪拜道:
“岑仓奉皇上旨意已在此地恭候大都督多时!”
……………………
说是班师回京,其实丝毫没有兴师动众。
宋忽的行事作风一向很是低调。此番,也只是带着他这一队人马便衣归京罢了。
中规中矩的,他自以为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澜。
至于其旁人等是否也这么认为…那他可就说不准了。
话说回来……
宋忽带着自家军师和众多的兄弟们前来报到后,只堪堪歇了一夜,便计量着是否该去半是威胁或者半是央着君尔书为他出谋划策了。
毕竟,离入宫面圣还有一些时日,他可不是什么习惯于受人拘束的性子。
嗯……此处亟需君伯策。
……
甫一推开东阁君尔书的房屋厢门,宋忽一眼就瞧见正躺在床榻上小憩的君尔书。
丝衾稍遮侧颜,修长的手指间还执着一本兵书。
宋忽勾唇一笑,兴冲冲地小跑过去。他二话不说坐到君尔书床头,轻轻推醒了浅眠的君尔书,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日夜兼程的困顿下,君尔书疲惫得要命,一直想好好歇歇。他摆摆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宋忽的要求。
但是,他刚刚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宋忽就强硬地一把将他拽了过来。
“伯策——!”
揉揉眼,一回头,君尔书这才发觉一屋子的狼才虎豹纷纷绿着眼睛瞪着他。
“军师!!!”
响声震天,屋顶都抖了几抖!
君尔书文质蕴秀的眉头微微一皱,努力平复了一下胸口处激起的惊涛骇浪:“…怎么?反了你们了?”
“就是!看看你们……一群大老粗人!”
宋忽啧啧着,嫌弃万状地撇撇嘴,呲牙咧嘴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然后,他望向了君尔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再看看咱们军师!多文气…那叫一个什么…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君尔书拿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又让宋忽把被衾给扯了下来。
登时,一双双眼珠子都往君尔书那里凑去,死死地瞪着他,仿佛他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大奸贼一般。
宋忽咳了一声。
“看什么看!再看挖眼!”
众将士纷纷闭上了铜铃大的眼。
“闭什么闭!学着点儿!”
众将士立马睁开了铜铃大的眼!
君尔书满脸无奈,作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茶楼秘事
宋忽装模作样地挡在了君尔书前面,还体贴地为他捂住了耳朵,吼骂道:
“去去去……退后退后!要是谁敢惊着咱们文曲星,本督要他小子好看的!”
君尔书瞥了宋忽一眼。
宋忽会有这么好心?
众将士偷瞄宋忽一眼。
大都督会有这么…咳咳,怜香惜玉?
谄媚着给君某人戴高帽,铁定是坏透了心眼儿!
“女人”呐…
君尔书一脸无害地回给了谄笑满面的宋忽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
随即,他一脸漠然地轻轻把他捂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推开——
“是!大都督!!”
齐刷刷的一声回吼登时震得君尔书七荤八素!
脸色一白,眼前一黑。
直直向后栽去。
幸而宋忽扶住了他。
。。。
君尔书看着宋忽,咬牙切齿地温柔笑着:
大…都…督…!
宋忽回了一眼:
怪我咯?
在宋忽和一众将士无形的威压之下,他还是无奈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被迫妥协了。
最终,他们聚在一块儿协定方针。
君尔书折扇一摇,决定以办案为理由,以交易为目的,辞别驿站。
一行人兴冲冲地奔往君尔书自个儿经营的茶楼,作以玩赏休憩之用。
宋忽也知道君尔书一直惦记着茶楼里的贸易。
反正进京面圣有着极大的礼数要求——
正所谓沐五日,浴三日,盥洗净面,焚香清心。
所以……正好消磨时间。
将士们很是满意,一窝蜂地冲上前去,扑倒了君尔书,以示……感激?
宋忽也很是满意,恨不得和将士们一块儿扑倒自家的军师大人,狠亲上两口!
但是又想起君尔书曾一本正经地教育他——
“姑娘家”要矜持。
……
思来想去以后。
管他呢!姑娘矜持,老子又不用矜持!
上!
……
翌日,晨练时刻。
一帮子糙老爷们纷纷起了个大早,赶到茶楼底下的院子里,才发觉着没有了以往的训练。
日头尚浅,难得闲散。
无所事事之中,大家伙心照不宣,又都不愿再折腾着回房睡个回头觉。
于是,他们只好自觉地聚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
几张小桌凑好、几样小菜点齐,又斟上了几壶烧酒。
弟兄们边嚼着花生米,乐呵东乐呵西,边漫不经心地听茶楼说书人讲京中趣事。
“楼下那帮子鸟人在聊什么?一个一个眉飞色舞的…”
“不知道。”
“好像是英雄外传…”
“阿七说什么?”
“狗熊外传。”
“哪只狗熊?”
“别嚷嚷!…都别嚷嚷!老子听不见了!”
宋忽:……
这京城里的百姓就是和塞北的百姓不一样。
闲得慌。
叶衍站在君尔书身侧,皱皱眉头,对坐在一旁默默饮茶的自家军师说道:
“军师,您看…这枭雄人物被这些说书之人侬词重色地涂抹,似乎颇有不切不实、蜚蜚杜撰之嫌。”
君尔书招呼他坐下:“阿衍,话不能这么说…”
宋忽接了个腔:“…军师说的是,反正人在朝廷江湖浪荡着,是非功过任人评说嘛!”
说书误人
君尔书和叶衍一道瞥了宋忽一眼。
宋忽轻飘飘地一笑,挑了挑眉:“怎么?你们俩看本督太过于坦率大度、胸襟开阔?羡慕?嫉妒?”
君尔书用折扇把一杯沏好的茶水推给叶衍。
“阿衍啊…自从四年前出京入塞,君某已是许久不曾尝过这雨前龙井的滋味了。”
君尔书看着叶衍,温和一笑:“今我亲手煮了一壶,你且尝尝看,可是变了味道?”
叶衍受宠若惊地用双手接过茶杯:“属下多谢军师。”
自个儿手底下的这两个人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的,看得宋忽挺郁闷的。
似乎自己……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咳……”
宋忽咳了一声,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叶衍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僵,再抬头时,温热的茶杯被宋忽从半道上劫走,递到了他自己的唇边。
君尔书没有看他。垂着眸子,抚了抚玉骨折扇。
可是,哪怕不去看,他也知道宋忽此时定然笑得张扬挑衅。
念及此处,他忍俊不禁,轻轻抿唇:“怕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小心思被戳中,宋忽哧声一笑。
“君伯策,我的好军师,你怎么这样了解我?”
说着,他见叶衍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刻意晃了晃:“想要?”
叶衍立即诚恳地点头。
宋忽恶狠狠地凶道:“不给!”
叶衍:……
君尔书抚额。
就在空气凝滞的那一刻,楼底下说书人的只言片语传入耳畔……
“……真都督,假都督,塞北混进个女都督……”
宋忽、君尔书与叶衍皆是一脸懵色。
等反应过来,三个人都支愣着耳朵听起来。
竹板沉木俱一响,说书人铿锵有力、动情不已地讲述起了塞北云麾大都督的绯闻佚事来。
“话说,那女都督,嘿她真风流,军帐营帐豢…禁…脔~”
君尔书和叶衍同时瞄了宋忽一眼。
…叶衍那一张脸皮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表情。
君尔书却是破了功,忙摇开折扇挡住半张脸庞,嗤嗤地笑起来:“莫不是……郢邺水和郢邺山?”
宋忽:……
说书人还在卖力地嗷嗷着可供造谣的边角料子。
“话说,那女都督,嘿她才华高,临别作赋曰…迢…迢~”
宋忽黑着脸看向了君尔书:“我没有。”
君尔书挑了挑眉,素手一撩珠帘,朝底下探出脑袋:
“说书先生,敢问诗作何在?可否说来听听?”
君尔书这茶楼一直以来都是交由手下看管打理的,庶务交际、往来贸易少经其手。
说书人自然不会认得这位神出鬼没的东家,只以为是哪位客人临时起了兴致,才就此发问。
一众将士暗地里瞧见自家军师挑了个话头,纷纷只知道兴奋地搓手顿脚。
说书人咳了两声,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
“其诗截曰——
烽火玉台狼烟熄,
塞秋雁字惊寒衣。
朔风乱扑伤行客,
金石未勒归无期。”
“好诗、好诗!”
大家嗷嗷叫着,纷纷攘攘地起哄!
上林辄动
起哄声起,宋忽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险些就要拍案而起!
君尔书对叶衍使了一个眼色,叶衍当即硬着头皮按住了他。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君尔书安抚性地拍了拍宋忽的肩膀:“有句话说得好…这人呐,在朝廷江湖浪荡着,是非功过就该任人评说!”
宋忽:“我怎么觉得这话这么熟悉?”
那边儿,将士们还在兴奋不已地起着哄。
君尔书拿折扇挡住唇角,笑得双肩直颤。
宋忽眼角一搐一搐的。
众听众的嗷嗷起哄显然令说书人十分满意。
他陶醉于喜滋滋的成就之感当中,摇头晃脑地接着讲说道:
“银铠加身,长枪又在手。刀刃舔血,杀人亦如麻。问其名姓,乃是——宋忽!”
此三句话平平无奇,精辟就精辟到了下一句!
——————
“道她宋忽是何人?”
众人纷纷屏息凝神。
竹板一敲,说书人嘚锵锵地一拍沉书木:
“蓬头垢面母夜叉!”
正在喝茶的宋忽石化在原地。
“噗…噗…”
“噗…哈哈…”
宋忽的部下们方才听得认真…这下可好了,全都吭吭哧哧地努力憋笑起来。
宋忽面色不善地往嘴里撂着两颗花生米,痞里痞气地温柔抿唇:“笑——”
微微喑哑的嗓音传入空气中,携带着一丝丝森森寒寒的冷意,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众将士连忙把欢脱的情绪咽进肚子里。
他把茶水抛给叶衍,仰颈灌了一口酒,半阖眸子,声线依旧喑哑低沉:
“诸位怎么都不笑了?”
众人面面相觑,极有默契地同时摇头如拨浪鼓。
话语间,手指把玩转动着一把森寒的匕首,半真半假地扬起一丝笑容,威胁道:
“你们——可都给本督憋住喽…”
“这、这军师,若是兄弟们憋不住咋办?”
李自德抓了抓脑壳子,悄悄地问君尔书。
“憋不住好办呐。”
君尔书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无非,是都督夸你两句、亲你两口嘛…”
李自德登时一阵恶寒,浑身激灵起来,绷着嘴角,憋笑憋得无比认真。
“待会儿谁要是一不小心破了功,老子二话不说,先削为敬!”
话音未落,一张桌子就先被一股迸发出的内劲震碎,突然炸裂开来。
刹那间,风烟俱寂,万籁噤声。
京城上林苑苏府里派出的两个线人早已扮成了茶楼小厮的模样,埋伏在此处。
看见这一幕时,那两个小厮眼珠子霎时瞪得比铜铃还要圆!
哎呀呀!
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线人哆哆嗦嗦地拾掇起来笔墨,骨碌碌着、骨碌碌着……
一溜烟地逃跑了。
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念叨着: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尼玛,这上林苏府里头未来的二少夫人,果真是个狠角色!
可怜那文质灵秀的风雅苏二公子喽,年方弱冠,就惊才绝艳、玉树临风。是京城里头多少大家闺秀的梦寐檀郎!
怎么偏偏就要被赐婚给这么一个——母夜叉!
苏府风涌
上林苑世家,文轩浓墨绕。
金匾烫篆字,奇石皆嶙峋。
曲折径回廊,飞阁弥流烟。
别致之景如同一幅铺展开来的泼墨画卷,缓缓洇染,延伸到了北苑的沉书斋。
闲门半掩,栅栏疏疏。
玉兰满枝,青石砌板。
苏府的下人们都知道二公子不喜人叨扰。由是此处来来往往的奴仆并不算多,细算起来,倒是平添了几分清寂。
沉书斋,古铜门。宣洇墨画,檀香袅袅。
苏牧修长的手指间端执着一支上等的白玉笔,蘸了蘸浓重的墨汁,在纸上勾出一丝远淡的痕迹。
接着,笔尖又淡淡沾了一点碟子里盛着的清水,轻轻扫过宣纸,手腕一抖,攲斜着描摹出了几座小山丘。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较为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急急地在门槛定住脚,朝屋里头唤道:
“二公子——!”
苏牧平日里不甚喜欢在作诗作画的时候遭人打搅。
站在一旁服侍着的文秀小厮清平连忙使了个眼色,制止住来人未说出口的话。
谁知苏牧那清雅秀致的眉头只是微微一蹙,容色十分平静,就连话语里也没有一丝愠意:“何事?”
“禀二公子,夫人请您去正堂一趟。”
“为何?”
苏牧平静地发问着,笔尖稍稍蘸了一星点的朱砂,微拢袖口,正待下笔。
“夫人说,此番议事,乃是族人关于您婚事的商讨。”
长睫微微一颤,两抹浅浅的阴霾洒在了眼底。
眸子微敛,清净澄澈,恰如昔日。
苏牧淡淡地在宣纸上点下最后一笔,烙上一点残日。
唇色稍淡,勾弧浅浅,窥不明是悲是喜、是忧是惧。
搁下笔,苏牧接过了清平递来的温热浸水丝绢,细细地擦着修长白皙的手指:
“回禀母亲——就来。”
————
尚且未到正堂,苏牧便已经能够隐隐约约地听见里面不断传出造势不小的动静。
族人、丫鬟、婆子、小厮等一行人的叫唤声甚至有着越来越大的发展趋势。
苏牧站在门口,不由地生出一些无奈。
他没走进去瞧上一瞧,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边上,侧耳听着一大堆人天花乱坠地激烈讨论着。
只听母亲嗓音轻颤着,问道:
“什么?你们说她口出脏字?”
“回禀夫人的话,确是如此。”一个小厮回答道。
正厅里沉寂了一会儿…
紧接着,登时爆发出一股更强劲的力量!
“…什么!…她还一掌劈碎了桌子?!”
苏夫人的声音顿时更加尖锐了起来,连续不断地拨高了好几个节调,似乎十分不可置信。
“小人敢以性命担保,千真万确!”
另一个小厮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道:“小人可是亲眼所见,那铁柱似的桌子连渣都不剩几片了!”
苏夫人吓得脸色苍白,用丝卷捂着嘴巴,缓了许久,才又问了一句:“那,郡主她品相如何?”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都没有再说话。
只因为此间茶楼的规格看起来的确不是很宏大,四处却尽是玄机,让人一如其间,恍似误闯迷阵。
风涌愈急
为何要给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茶楼予以这样神神秘秘的评价呢?
其实,但凡敏锐之人,都能够似有似无地洞悉到其中的不同之处。
就拿茶楼的布局而言。
单单凭着几块儿平平无奇的幕布就能把二楼的临窗雅阁极其巧妙地遮得严严实实。
只听得人声,不见得人影。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辨别。隐蔽性极高,极其适合做上一两笔生意和买卖。
让人想不起疑心都难。
诶——!讲真的,他们两个小厮可还是真是都没有亲眼看见那说书人口中母夜叉的真容。
想想当时那声势之大,足以吓得人屁滚尿流。
再让他们靠近一些?
噫——嘘嚱!
唯恐性命不保。
对于他们这俩从小豢养在苏家这个书香门第里的文弱小厮来说,能够硬着头皮在那堆满了大老粗的茶楼里面待上一时半刻已经算是尽职尽责的了。
谁还敢冒死往那母夜叉脸上杵去!?
谁还敢这么不要命地去端详她的五官品相呢!?
真是要命,万分要命!!!
但这样的话他们也只是在心里面想一想,万万是不敢说出去的。
眼看着苏夫人就要急心起来,大儿媳盛氏赶紧体贴地为婆婆抚着胸口:“母亲莫急。”
其中一个小厮突然灵机一动,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很快,他从袖子里面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画卷,屁颠儿屁颠儿地献给正黯然神伤的苏夫人。
“夫人,夫人您请看!”小厮像献宝一样,把那张画卷展开在苏夫人眼前,“这是那间茶馆店东家私下里塞给小人的画像!”
苏夫人抬眼一看……
一帮子人都跟着探头,眼巴巴地等着看她的反应。
谁知道…苏夫人脸色煞白,尖叫一声!两眼一翻,顿时晕厥了过去。幸而被盛氏一把接住了。
众人:……
下一刻,嗷嗷叫唤着慌成一团。
苏牧见状,三两步从门外从容地走进来,撩袍半蹲下身来,细细地查看着母亲的身体情况。
在发觉苏夫人没有大碍之后,苏牧微微站起身来。
他很是冷静地抬起一双温润清澈的眸子,颔首,算是礼见过各位族人。接着便淡淡地开口安排道:
“劳烦嫂嫂和三两个族家的婶婶暂且搭手照料母亲。”
微一转头,苏牧又对清平吩咐道:“传府医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地应和道:
“对对对!府医!快去传府医!!!”
…………
折腾了片刻,苏夫人才悠悠醒了过来。
“母亲。”儿媳盛氏高兴地扶起她,“您感觉如何?”
苏夫人怔了一会儿,终于回神。
“啊——!”
只听见她尖叫一声!
吓得众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声。
接着,便看见她颤巍巍地抖着手里头那一幅连昏迷时都不肯松开的画卷:“…夜、夜叉!这是个夜叉!”
众人忙不跌地凑上前,只看见画卷正中间杵着一个黑不溜秋、五大三粗的东西。
苏夫人又惊恐万状地嚎叫了起来:“胡子!腿毛!!!”
如此不堪
闻言,大家伙儿都瞪大了眼睛,齐齐往那一块儿黑不溜秋的碳上瞅去……
哎呀呀!
这还真真儿是有毛。
一个“姑娘家”居然长成这个样子,简直是不忍直视。
苏牧的几个族叔不由自主地揉起了自个儿的眼睛。
这眼珠子,该洗洗了。
“牧儿!我的牧儿呢?”苏夫人着急地环顾着周遭。
“母亲,孩儿在这儿。”
苏牧微微抬眸,温和地抿唇一笑:“您可好些了?”
“牧儿啊!”苏夫人看着自己的爱子,泪水开始盈眶。
下一刻,她猛然扑上去搂住苏牧的脖颈,力度之大,坠得他险些向后栽去。
苏夫人魔怔一般,喋喋不休地在苏牧耳边说道:“我一直以来都猜想着…她应该会长得不堪…”
“母亲……”
苏牧轻轻叹了一口气,方欲开口劝解,又被苏夫人含着泪硬生生打断!
“哇——!”
苏牧半句话噎在了嗓子眼儿,只好缄口无言,默默地望着苏夫人。
“牧儿啊!!当时应承下来这一桩婚事!当真是为娘的失策啊!”
“母亲……”
“娘真的只是猜想着——她也许会长得不堪!”
“……”
“可娘可万万未曾想到…她、她竟然会长得如此不堪啊!”
苏牧依然安安静静地听着苏夫人的一腔怨言。
没有出声,他微微苍白地一笑。
苏夫人心疼得直落泪:
“看看我儿,生得这般清秀斯文,如何能够跟相貌如此凶残之人同床共枕?”
“太不斯文了!”
“……”
“这简直就是——有辱斯文啊!”
眼看着苏夫人是越说越伤心,声泪俱下。
苏牧在一瞬间也的确没什么好招可使,只得以眼神求助于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的那几个族叔。
一提起那几个不甚成器的族叔,苏牧心里又泛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父亲生前乃是上林苏家的族长,一直以来诸位季弟唯他马首是瞻。
如今,父亲和兄长相继逝世,苏家的族长照旧例落便在了他苏牧的头上。
所以说各项家族内务以及朝野之中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苏牧在打点着。
别看苏牧这几个族叔平日里安安分分的,在京中也都因为受着父兄荫佑,居着一官半职。
可是他们几个在操持家业、官场游说上个个都平平无奇。
论舞文弄墨,罕有能及,论治国执事,百无一能。
平日里邀请他们聚在一起商议重事,几张嘴巴、几条舌头,纷纷攘攘地商议半天,用尽天下华美辞藻,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这会儿。
几个族叔面面相觑,试探着开口劝解:“大、大嫂……”
“牧儿啊…!!!”
一声嘶吼,那几个文文弱弱的族叔惊得鬓丝乱飞,美髯直竖!
下一刻,族叔们不约而同的往后猛跳了一步,眼巴巴地望着苏牧,不住地摇着头。
成吧——
这个结果,完全在苏牧的意料之中。
他再也不奢求能够指望上他这几个族叔来帮上什么忙了。
现如今,一切矛盾和争端都只能靠自己来调解。
苏府弟兄
一想到这一点,苏牧又是一阵难以言表的头疼。
“母亲,不要再哭了,您看看孩儿。”
苏夫人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登时哭得更凶了些。
众人心道: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然而苏夫人这边儿还是郁闷愤恨得紧,她拿条手帕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娘可怜的孩子,若是你突然半夜三更醒来,瞧见一张丑陋可怖的罗刹脸!那岂不是会生生要了你的半条命啊!”
“母亲,皇命不可违。”
“不论如何,这个亲都是要结的。”苏牧语气平静地劝解着苏夫人,“还望母亲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苏夫人的长子苏谦于五年前因病早逝,如今她膝下只有苏牧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极其疼爱的。
哪里就舍得这么草草地办了亲生儿子的终身大事?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渍,情不自禁地询问起了苏牧的几个族叔:
“不知各位小叔叔们胸中可有良策?”
苏夫人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细思这番话,倒是挺玄妙的。
居然咨询起了他们兄弟几个的意见?
他们能有什么良策?
便是问这话的苏夫人自个儿也没指望他们兄弟几个能够帮上什么忙。
可是苏夫人在一直未曾打破的岑寂里显得尤为烦躁不安了起来。
“怎么都不吭声?”
苏牧抬头看了一眼。
他的那几个族叔在那里你推我、我撞你,挤眉弄眼、呲牙咧嘴的,显得尤为滑稽。
见状,苏牧轻叹一声,认命地垂下了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
可是大嫂娘的威压在那里摆着,一句严厉点儿的话就逼得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都说话!”
话音一落,再没了娇弱滴滴的妇道人家模样,活脱脱的一个江湖侠女!
兄弟几个抖了几抖,为难地望着苏牧。
“母亲……”
苏牧习惯性地正欲开口帮叔伯们解围,一瞬间就被苏夫人制止住了:“牧儿,你不许说话。”
自己母亲外表看上去虽然柔柔弱弱的,但是一旦认真起来,这雷厉风行的处事原则绝对不比男子要差。
于是苏牧顿了顿,尽管语在嘴边,却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是,母亲。”
几个族叔见自家大嫂动了真格,一个个的急忙垂下了脑袋:“大、大嫂…”
“二叔叔,你说怎么办?”
“这……!”老二猛然一惊,急忙用胳膊肘戳戳老三。
“啊?!”老三脸色倏然一变,赶紧戳戳一旁呆呆的老四。
“噫…!”老四咽了一口唾液,忙不迭地戳戳老五。
“呃!”老五也赶紧戳戳身边站着的人。
“五爷…”旁边那个被戳的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小人只是个小厮…”
闻言,老五的脸色一阵煞白,不可置信地转头瞪着那个一脸无辜的小厮:
“什么!小厮!?为、为什么是小厮?老六呢!”
被吼的小厮自然是欲哭无泪:“…五爷,老爷子生平可是只生了您弟儿五个!小人上哪儿给您弄个老六去啊!”
众兄弟腹诽:“老五,你可真会玩儿!!”
木近成舟
一众族家兄弟彼此交流了一下贼兮兮[正经兮兮?]的眼神。
下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颔首,毫不留情地把老五给推了出去!
他们边推边冲着一脸懵圈儿的老五摆手道:“老幺,快去回大嫂嫂的话!”
亲、亲兄弟?
老五可怜巴巴地环顾着周遭,但凡那一道视线落在哪个人身上,哪个人就一跳一跳地躲闪开来,跟耍猴似的。
好,老五算是看清了!
尼玛,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可真是亲弟兄啊!
不亲不要钱!
须臾,在确定了不会有任何一个“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肯对如今四面楚歌的他施以援手之后,老五两眼一闭、心若死灰。
与此同时,一道温软柔弱中携带着隐隐威迫的催命符在耳畔响起:“五叔叔,就你吧,说说想法。”
老五弱弱道了句:“大、大嫂…”
众兄弟听着,难以抑制紧张的心绪,不由地都伸长了脖子,等着老五的下一句话。
只见老五吭吭哧哧地犹豫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节哀顺变。”
哎!娘耶!
众兄弟听罢顿时绝倒。
苏夫人只觉得气血一阵翻涌,头昏目眩,一会儿功夫便悲从心生。
她知道自己说不过儿子苏牧,转头就开始数落起了正呆愣愣杵在一旁的那几个族家的兄弟:
“老五让我节哀顺变?”
“大嫂。”
“你们大哥走的早,只留下了谦儿、牧儿两个孩子和你们这几个尚未弱冠的兄弟。”
几个族叔闻言纷纷垂下脑袋,任谁也不敢反驳事实。
“当时你们弟儿几个无依无靠的,我这个当嫂嫂的难道不疼你们?”
苏牧将族叔们的反应纳入眼底时,便已经打心底将他们究竟隐藏着的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窥了个大概。
叔伯们大多是疼惜他的,只是爱莫能助、鞭长莫及罢了。
苏牧生性恬淡宽容,自然不怪罪他们什么,也并未心生埋怨。
他安静坐在一旁倾听着母亲叙述陈年旧事,清雅别致的眉目间带着几分晚辈聆听长辈教诲时特有的乖巧顺从。
这份少年老成的稳重体现在苏牧身上,莫名的有些惹人心疼。
苏夫人还在对苏牧的族叔发着牢骚。
“这些年来,不管我得了什么些好东西,哪一次不特地给叔叔们送过去一些?”
“叔叔们且自个儿说说!我可曾亏待过你们吗?”
“如今,咱们苏府里唯一的嫡统骨血却被当今圣上指婚给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叔叔们,你们都是牧儿的至亲之人,事到如今,都只是这么干巴巴地在旁边站着、束手无策吗?老五还让我节哀顺变?”
突然被点到名的老五登时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母亲…!”
苏牧一向恪守礼矩,极少会刻意出声打断长辈的话。这一次,却是对自己的生母破了例。
“母亲,到底是圣意难测、指婚难拒。”
苏牧望着苏夫人,微微垂下一双清澈温柔的眸子,淡淡一笑,“不怪叔伯们。”
“孩儿命薄,倘若此生真能够同郡主结缘,非但是孩儿之幸,亦是整个上林苏家之幸。母亲您…应该高兴才是。”
“牧儿…”苏夫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又拿帕子拭泪。
“清平。”
苏牧不着痕迹地避开苏夫人的目光,长睫微微一颤,眸色稍稍深沉了些许。
他暗自思量片刻,从容地吩咐着小厮:“三日之后,你安排府里几个体面些的旧人私下里递送一封请帖给郡主。”
“哎。”清平应声答道。
“记住,以上林苏府的名义蜡封。”苏牧思虑片刻,又补充一点,“此事不要声张,尽可能地隐秘一些。”
清平心知自家公子这是替郡主看重其名声,连忙点头应下来:“是,清平一定办好这桩差事,请公子放心。”
重温旧事(一)
茶楼酒馆,素雅别致。
一道流云长梯蜿蜒绵亘地横接台阁,势如长虹。
秋香底色的细碎珠箔和着一道道帐幔垂落下来,恰到好处地能够遮蔽住外界来客的视线。
远而观之,好似浮云闭月之精巧,亦如流风回雪之玄妙。
夜来风雨相侵,梧桐更兼萧索。
数道细丝仿佛绵绵不绝,却又在将落未落之时断成一根根银线,细细碎碎地敲打着宋忽屋子里那扇南窗。
冰冷的雨水溅落在半开半阖的桐木墙牖上,几滴晶莹剔透的水浆乍然迸溅起几寸高的距离,斜打进屋子里。
宋忽倚着南墙发怔,单手支颐,胳膊肘抵着窗台。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纸看上去尚未启封的素雅信笺。
君尔书走进来时,宋忽还没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一道道雨水里。
君尔书轻轻走上前去,修长的手指捻住宋忽的袖口,将他的那条胳膊从窗牖边沿拽了回来。
“袖子湿了。”君尔书平静地陈述着,搭上宋忽的手背,捂了捂那只被雨水打得有些冰凉的手。
温度渐渐上升,君尔书也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指。
除了君尔书,整个军营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在宋忽呆呆地发怔时接近于他。
只有君尔书敢,亦只有君尔书被宋忽允许。
“伯策。”宋忽神色淡淡地望着君尔书,勾唇一笑。
一双凤目里尽是稚嫩的孩提望见自家兄长时才会呈现出的撒娇卖乖之色——因为那是一种绝对的信任和依赖。
两人相识于京畿,相知于塞北。一路风霜相伴,未有过退缩,十载心有灵犀,未有过背叛。
宋忽和君尔书常常心照不宣。
为了保护对方,他们平日里只是以主将和军师的身份共处一营,也只有在私下无人时才敢真正这样亲密要好。
宋忽支起一条腿,腾出了一些位置。扬起下颌,招呼君尔书坐到自己身边。
君尔书顺着宋忽的意思,挨着宋忽支起的大腿处展袍坐下。
君尔书一落座,宋忽便不由自主地往君尔书身边凑了几凑。
他歪着脑袋,乖乖地望着君尔书。
窗牖旁几道微微低暗的光线如纱如水,淡淡地笼罩着君尔书那张俊雅的脸庞。
看着看着,宋忽蓦然轻声一笑,还微微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君尔书不自觉地抬头瞥了一眼。
本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宋忽一旦温柔起来,简直灿烂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一个发怔的空档,宋忽动作熟稔地拉着君尔书的手按在自己发顶,微妙的眼神中似有所图。
“阿忽。”君尔书会意地揉了揉宋忽的发顶,“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宋忽的目光落在一袭白衣的君尔书身上,瞳孔难以抑制地微微扩散着,有些失焦。
但一瞬间的沉默之后,他再度笑嘻嘻起来的样子一如既往地显得玩世不恭。
君尔书挑眉望了宋忽一眼。
宋忽点点头:“当真。”
君尔书平稳的呼吸声微微一窒:“当真要嫁?”
宋忽状似满不在意地一笑:“当真。”
说罢,似是害怕君尔书不信,宋忽继而调侃道:“嫁人有何难?反正也是那苏家小子入赘给老子。”
君尔书没有说话。
宋忽自顾自地说着:“总归是老子占了便宜。你看看,不吃一点儿亏不说,还落桩好亲事,老子值啊!”
宋忽那刻意修饰过的笑声张扬而快意,传入君尔书的耳朵,竟是如此刺痛心脾,直揪绞得他的五脏六腑齐齐剧痛起来。
“阿忽,若你不喜这桩婚事……”
“若我不喜。”宋忽一抬手臂,将纤长双指间夹着的帖函重重压在桌案上,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君尔书尚未说出口的话。
宋忽的语气里充满了戏谑,神情却变得无比认真。
原本淡淡的眸色猛然间冰冷深沉了下来,薄唇轻启,一字一词当中皆散发着浓重的威压。
“你待作何?”
重温旧事(二)
宋忽面对面地质问着君尔书的时候,一双细长妖美的凤目里写满了认真二字。
他望着君尔书时,神色明明极淡,却恍惚之间蕴藏着千山万水之清浅,万水千山之凉薄。
直到君尔书那带着一丝丝温暖的掌心缓缓覆上宋忽的膝头时,这种清浅凉薄才如同冰河初解,寒雪微霁。
事实证明,君尔书的声音里总是带着几分能够让宋忽渐渐安定下来的奇特功效。
“阿忽,若你当真不喜这桩婚事,我宁可倾尽身家,也定然助你脱离这是非之地。”
宋忽凤目里一层浅浅的水泽微微震颤。
他死死地盯着君尔书,不过片刻,眸底泛起的一道道涟漪便重归于平静。
宋忽笑了,带着些平常开玩笑时的语调:“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塞北帷幄里的一个小小军师。”
“对于自己的军师,阿忽就这么没有把握吗?”君尔书反衅道。
“老子不想听玩笑话。”宋忽冷笑一声。
君尔书正色道:“这不是玩笑话。”
“老子不喜欢任何带有假设的东西。”
“没有假设。”
“老子不信你。”
“你不会不信我。”
“老子看不上你的身家。”
“唯有我将身家全部押上才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够了!”
宋忽咬着牙从座位上站起身,凤目微阖,似乎是隐忍到了极限,没有一丝征兆,突然间就沸腾爆发开来:
“君尔书,老子欠你的已经够多了。”
君尔书容色平静,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惊愕的神情。
仿佛宋忽一切的失态都在他的预料当中。
宋忽抬手遮住双眼,微微战栗着的嗓音里隐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痛苦:“这辈子,老子除了这么一条半死不拉活的命,再不想亏欠你什么了!”
君尔书只是摇头:“你从来没有亏欠过我什么,阿忽,过往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宋忽身躯轻颤,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一瞬间,意识沉沉浮浮复又沉沉。
他平静到不能再平静地阐述着一句句在脑海里努力组织好的语言:“我原本只是一个从坟穸里爬出来的恶鬼,欲求生而无望,欲求死而不能。”
“阿忽……”
“阿策,你先听我说!”
“我这辈子、连同下辈子都会记得…是你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硬生生地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阿策,你待我的这份情谊,我永生难忘。”
“阿忽…”君尔书喉结微微翻滚,涩然难言,“你大可不必如此。你的一生还这么长,本该活得更好。”
“长……?”宋忽嗤笑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人生在世,得以重见光明已是万幸。家门不幸之后,我再不敢奢求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反倒是你,本是扶风君府的里正儿八经的贵公子,非跑到塞北去。”
“这些年来大把大把的韶光都赔在了我身上。”
“你为我做的出格之事还不够多?何必再将你先辈苦心积攒的身家砸到我身上?”
君尔书轻笑:“既然我做的出格之事已经够多了,为何就不能再多做一件?”
“阿策!”宋忽皱眉,“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君尔书只是轻笑。
宋忽直视着君尔书的眼睛,吐字格外清晰:“你没有资格擅自做主——把君伯父耗费了一辈子鲜血才积蓄下来的成果挥霍到我身上。”
斩断旧念
空气中沾染着些许轻烟袅袅的雨雾,微微的令人感到冰凉潮湿。
周遭里萦绕这的气氛沉滞起来。
宋忽见君尔书不为所动,说着说着就有些急了眼:“君尔书,你到底明不明白?”
君尔书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不明白。”
宋忽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霸王猫一样炸了毛:“不明白?不明白也要给老子明白!明不明白?”
……
“…你这个人…”君尔书以扇掩口,稍稍偏过头去,轻嗤出声,“蛮不讲理。”
宋忽见君尔书笑,也跟着乐呵起来:“蛮不讲理又如何?忍着~谁让你是老子的倒霉军师!”
君尔书垂眸一笑。
“老子寂寞很久了。”宋忽随手戳了君尔书几下,痞子似的插腰,“老子其实是很想成婚的,欲擒故纵你可晓得?”
“不骗我?”君尔书问道。
“不骗你!”宋忽轻佻的语气简直浮夸至极。
稍一沉默,君尔书一双桃花眸子里掠过一丝深意。
君尔书盯准了一个宋忽在不经意间将视线瞟出窗外的绝佳时机。他出其不意地压低声音,轻缓地问道:“你想成婚?”
宋忽眼神尚未聚焦,只是发怔似的“嗯”了一声。
“想和谁成婚?”
“想和……”
毫无防备的,宋忽在君尔书这道心术攻略之下,险些将一个名讳脱口道出。
惊仄——!
然而,凭借着强大的警惕之心,宋忽倏地一下急急反应过来。随后他猛然一惊,下意识抿紧了双唇。
君尔书修长的手指缓缓抚上宋忽的发顶,唇边噙起一丝温柔的微笑:“……谁?”
宋忽轻轻推开君尔书的手,心乱如麻:“怎么这么看着老子!又不是和你成亲!”
君尔书一抬眸,望见宋忽额鬓不知何时起竟已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在君尔书的那道平淡却又炽热的目光下,宋忽内心剧烈地挣扎起来,犹如涸辙之鲋,奋力求生。
宋忽转身就走。
“阿忽,你去哪里?”
“找叶衍下棋,你是不知道…那一局棋我俩对峙了一整晚,至今未分胜负。”
“叶衍的那道棋局,我昨夜就已经破解了。”
宋忽没再说什么,亦或者说,宋忽的心思君尔书一眼便能够猜得透,没有必要再找什么借口。
宋忽狼狈不堪地逃蹿,君尔书一言不发地纵容。
直到宋忽走到门口处的那一刹那,君尔书才出声喊住了他。
“阿忽,如果和你成亲的人是我,你会欣喜吗?”
宋忽心口一窒,顿下脚步:“你猜?”
“会?”
轻轻的一句猜测,语气是疑问,声线却是笃定。
只一刹那,宋忽只觉得有万千根炽热滚烫的芒刺梗在喉间。
宋忽没有回身,待启薄唇,也不过是凉凉的一句——
“没有如果。”
一句话沉重地砸在心里,君尔书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他垂下眸子,揪紧了胸前的一道衣襟。
暗暗忍耐过胸口处传来的一阵剧痛,君尔书不着痕迹地拭去唇角溢出来的一丝猩红血渍,唯恐被宋忽察觉。
可当他缓过来一丝力气,再次匆忙抬起头去看宋忽时,那一抹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常道浮生挽不住。
聚散悲欢何人知?
筵帖在手
翌日,茶楼。
将士们围坐在自家军师身旁。
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那一封在君尔书手里缓缓舒展开来的素淡纸笺。
纸笺,乃是一日之前便被苏府的小厮暗自送到宋忽手里的。
宋忽没有亲手将信拆开,而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亲手交给了君尔书。
他那么轻飘飘地撂下了一句“咱们军师识字儿多,让他来读。”便忽悠得众军士纷纷围到了君尔书身旁。
说是正经的信函,却也只是一道薄薄的宣纸,细碎的金粉镶嵌入其中,散发着浅浅的幽香。
随着拆开的动作,正前头一行隽秀文雅的楷字映入众人眼帘。
君尔书轻声念了一遍题头的几个小字:
“璟乐郡主芳啟。”
念罢,他顿了一顿,转头看向宋忽,观察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
“继续啊…军师!”
“继续往下读!”
耐不住性子的几个将士们催促着君尔书。
君尔书的视线再度落到手里的那封信函之上。
——[朱夏]时气,暑气颇消。适此荫繁已深,万物茂荣之际,牧兹定于七夕佳节,于京郊云挹楼设一茶筵,诚邀莅临。
此处话语一顿,君尔书再次看向了宋忽。
宋忽吊儿郎当的抬起一条腿支在凳子上:“文笔不错嘛,接着念。”
君尔书压下心中的一丝涌动,再度念了起来。
——且暂谢卿之眷顾,牧必尽地主之谊,盛宴以待。若蒙晤面,实乃三生有幸。
——上林苏牧上。
听罢,大家都十分有默契地沉默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瞟向宋忽。
君尔书也在静静地望着宋忽:“他既邀你于云挹楼一叙,我便也有更多的把握能够为你多增设几条退路。至于你,究竟有何打算?”
宋忽耸了耸肩膀,不以为意,众目睽睽之下,只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云挹楼?什么破地方。”
君尔书显然是愣了愣,半晌,他一脸迷茫地望着宋忽:“你方才说什么?”
“瞪着老子作甚?老子只是问一句云挹楼是什么鬼地方——”宋忽笑道,“军师,你那么激动,你家开的啊?”
“你进茶楼之前…从来不先抬头看看牌匾的吗?”
宋忽看看一众将士。
将士们回看着宋忽。
宋忽眨巴眨巴眼睛,果然怔住。
他单手勾着窗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使着认真劲儿地去看那道挂在大门最上头醒目处的牌匾。
一瞥着道。
三个烫金的隶书字体映进眼帘,宋忽回过身,扭头对着君尔书愤愤不平地抱怨:
“这年头,开间茶铺子也不容易!还真是重名儿了!”
重、重名?
君尔书幽幽地一笑:“京畿内外,唯有一家云挹楼。”
噢,原来如此。
宋忽局促片刻,讪讪地勾唇一笑:“原来是咱家开的楼啊…我就说这名字——啧啧,真他老娘的气派!”
君尔书默默地将折扇一收,用力敲了敲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
将士们无言以对。
[注释]:据《尔雅·释天》曰:“夏为朱明”,后因称夏季为“朱夏”。三国魏曹植《槐赋》曰:“在季春以初茂,践朱夏而乃繁。”杜甫有诗云:“我有阴江竹,能令朱夏寒。”
难夺君爱
云挹大道匿玉宇,京郊小巷藏琼楼。
夜雨初歇,青石街道被冲洗得干净整洁。
近处的玉兰花枝上沾染着清晨朦朦胧胧升腾起的水雾,清雅高洁。
君尔书独坐高阁,远远看着一辆挂着云青帐幔的轿子落地。
一个书童模样的清秀小厮匆匆走上前去,撩开那层遮轿的纱帐,扶着一位白衣少年下了轿子。
“主子。”
身侧的蒙面人低声在君尔书耳边道:“属下这就帮您杀了他。”
君尔书的视线仍落在白衣少年身上,声线幽幽:“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蒙面人还想再说什么,君尔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动辄得咎。”
“是,属下知罪。”
白衣……?
宋忽最倾心于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了。
君尔书习惯性地捻了捻自己衣袖的料子,一双桃花眸子里噙着一丝自嘲。
苏牧。
一眼看上去还真是个温雅出尘的公子哥儿。难保宋忽日后不会对其动心。
眼看着这一行人就要进入楼中,站在一旁的另一个蒙面人也耐不住地出声道:“主子,您可不能再犹豫了,再耽搁下去,为时定晚!”
君尔书没有出声,只是拢着雪白的衣袖,微微颔首。
两个蒙面人立即看明白了君尔书的暗许,顿时互视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欣喜的色泽。
甫一摆手,一列早已安插在厢壁之内的精锐弓弩手齐刷刷地走到窗前。
搭箭,拉弓,开弦,瞄准。
行云流水般敏捷的动作完全一气呵成。
训练有素的死士正欲射出一箭!
千钧一发之际,君尔书倏然抬手制止。
“退下。”
众手下死士的心绪登时往下一沉,和两个紧身侍奉的蒙面人一样,他们的语气中也满是不可置信。
“主子?!”
那两个蒙面人直接正对着君尔书屈膝跪了下来:“望主子三思。”
君尔书缓缓闭上了双眼。
高阁之下,杳杳传来一丝动静。
一道刻意伪装过的轻柔羞赧的女声传入空气中。
清脆灵动,蕴含着稍许喑哑,分明是君尔书最为熟悉一道嗓音。
“璟乐见过苏二公子。”
一声落尽,带着明显的温和笑意,狠狠地撕碎了君尔书心里那道以血肉相连起的脆弱篱墙。
十指攥紧座椅,君尔书容色平静地望着伫立在青石长街上相揖的两个人,渐渐松开了十根被粗糙椅面磨得渗血的手指。
“主子……?”
君尔书的脸色苍白得实在有些吓人:“我说了,都退下。”
“可是您的脸色……”
君尔书的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出去。”
一屋子里的死士登时重重地一悚,紧接着,他们整整齐齐地跪倒在君尔书靴旁,而后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君尔书觉得旧伤未愈的心口处疼如刀绞,颤栗着的手指死死压上胸膛。
涔涔冷汗顺着有些清瘦的脸庞流下,君尔书撑着身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那个一笑生辉的明媚少年。
宋忽,就算是为了你,我留他一命。
倘若你我注定不能厮守,总要有人代我伴你一生。
宋忽,你迟早会倾心于他的。
而我,不会夺你所爱。
亦从不夺你所爱。
收回目光的一瞬间,君尔书背倚着冰冷的墙壁。
宋忽笑语嫣然地吩咐着自己身边的一众将士恭迎苏牧进楼。
尘埃落定之后,他后退半寸。凤目微阖,抬起下颌,淡淡地望了一眼几乎完全隐藏在一道树荫里的高阁。
似若无其事。
似别具深意。
几辈血霉
三年从军行,塞北自在游。
天涯无所阻,海角无说拘。
说什么快意?讲什么自在?
快意和自在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宋忽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沙场三年,叱咤三年。
浪荡三年,风光三年。
一无所有三年,身家尽攒三年。
三年啊三年,人生匆匆逝如水,日复一日,还能有多少个三年?
所以说浪荡够了,报应也就接踵而来了。
宋忽微笑着,非常老实地落了座。桌案下的手却在非常不老实地揪着自己有些过于宽大碍事的百褶裙摆,边揪边暗暗骂娘。
想知道为何?
这还得细细道来。
虽说宋忽这个人心思深沉,警惕心也重。在穷秋塞北的这三年里,一直听从君尔书的话,从未褪下过女装。
但这么久以来,宋忽始终都是在和一群大老爷们厮混着打交道。
所以,他一时一刻都没再提醒过自己一句——
嘿,儿郎,你是个大姑娘。
嘿,儿郎,记得时时描摹你的梨花妆!
……嗯?!不对!话题跑偏了!
去他姥姥的梨花妆!
————
某些时候,古人诚不欺今客,诚不欺来者。
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宋忽可算是体会到了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
因为他方才穿着百褶裙裾出迎苏牧的那会儿,脚下足足绊了三四五六七八次。
压根儿没顾上仔细去看那苏牧的面相不说,还差点当着人家这高门公子的面儿摔他个姿态极不优雅的狗啃泥。
尼玛!
如今的宋忽真是连一个正经姑娘家该要怎么走路、怎么落坐都差点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现在一回想,宋忽又觉得有点后悔!他就应该当着人家公子的面摔个大跟头才对啊!
苏牧看上去这么讲究,说不定会当即被他吓得呲牙咧嘴、退后个一尺半尺呢。
也说不定会急喇喇地跑回自家书房里研墨、铺纸、上折子,言辞恳切地向圣上哭诉他宋忽的种种恶行呢!
试想一下,如果苏牧从此以后对他退避三尺……
啊哈哈!这滋味,真他姥姥的美啊!
宋忽唇角噙起一丝微乎其微的邪笑。
至于苏牧,自然是不会知道宋忽竟然在他沏茶的这段短暂时间里胡思乱想到这个地步。
雅间别致,楼阁秀美。
风光旖旎,大快心神。
甚好,甚好。
谢女檀郎,相守而望。
两厢对视,枯坐无言。
甚糟,甚糟。
苏牧正襟端坐,却只顾着垂眸沏着茶水,一言不发。
宋忽浅笑嫣然,却一眼也没有往对面苏牧的脸上瞧。
躲在一旁时时窥视着他们二人动向的士兵们见了,只觉得他们两人是因为初见羞涩而对彼此彬彬有礼。
于是偷窥者纷纷表示道——
实在是郎才虎豹…呸呸呸!是郎才“女”貌。
在苏牧低头认真沏茶的这段时间里,宋忽反倒平静了下来,再没有像前几日那般,心里总是隐隐升起一丝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怔望着苏牧手里熟稔摆弄着的茶壶,不由地又开始了一番内心的思量:
提及这上林世家,不得不浓墨重彩地说到门楣这一点。
自幼时起,宋忽就在先父母的耳濡目染下知道,上林世家的择偶标准从来都不是一般得高。
择妻,则大家闺秀,贤良淑德。
择婿,则文墨双全,貌若潘安。
非高门士弟不纳,非皇亲贵胄不迎。
简直是令无数的才子佳人望而畏却,倚门兴叹。
宋忽心底里这么千思百转着,再看向对面那人优雅的沏茶动作时,眼神里竟增了几分难见的心虚。
啧啧,天可怜见儿的。
苏牧这小子,看上去年龄虽然不大…倒也不像是个很没能耐、任人欺凌的主儿。
怎么突然间就被皇帝指婚给了他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痞子?
宋忽用力搓了搓脸,暗自腹诽:真不知道苏牧这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
一眼万年
就在宋忽为苏牧无缘无故倒这血霉而抱不平时,一盅茶水方才沏好。
苏牧文质彬彬地端起一只薄瓷茶盏敬向宋忽,未有起伏的声线里蕴着与生俱来的淡泊和温润。
“郡主,请用茶。”
一如苍林积石,一如高台垒玉。一如雨中涟漪,敲打着心湖,一圈一圈地层层扩散开来。
“多谢苏二公子……”宋忽愣了一下,缓缓反应过来。
接过茶盏的一瞬间,他不经意间抬眸瞥向苏牧。
余光之中,一张清俊温雅的如玉面容映入双眸。
宋忽的瞳孔骤然一缩,倏然震惊于眼前这公子哥儿的容貌。一时半会儿,脑海里竟只生出一个词来——惊为天人。
温眸淡淡,醉晴雪。润唇浅浅,酩山月。
犹如檀香细雾缓缓散开,公子袅人目;
犹如巉岩石缝悄悄生木,公子摄人魄;
犹如萦泉涧露徐徐淌出,公子润人心;
犹如轻烟浮云渐渐消歇,公子倾人城。
雨轻云淡,玉人如诗。
云淡雨轻,玉人如画。
宋忽自诩年少有成,在塞北的那些日子里,敢孤身一人入敌营;敢赤手空拳接短兵;敢酩酊大醉笑老儿;敢横槊赋诗嘲江东。
谁曾料得这淡淡的一眼,三魂七魄尽已失,百世浮沉终既定。
指一松,瓷釉杯盏里的茶水微微溅出,惊醒了宋忽神游物外的思绪。
怪不得京中的女儿家挤破门槛都想着要嫁给他。
怪不得连京城以外的男子都日日垂涎于他。
得见本尊,宋忽这回算是真明白了。
这么一个谪仙般美好的人,任谁见了一面之后还能不为之心动?
反正宋忽是绝对做不到的。
因为他绿了的一双狼一般的眼睛,目光转也不转地盯着苏牧,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勾起,连哈喇子都快要淌下来了。
苏牧气质温和得如同积雪初释,微微一抬手,对宋忽作出一副礼邀的优雅动作:“郡主,请……”
宋忽忙应了一声,端起杯盏就往唇边凑去,像以往喝酒那般仰脖就是一灌!
下一刻——
宋忽凤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手里攥着的那个茶盏。
全身上下的知觉都仿佛尽然麻痹了一个短暂的瞬间。
可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一丝奇妙无穷的感受再一次加倍地席卷而来。
那感觉是什么来着……?
有点儿冰牙?
宋忽阖了阖眸子,咂咂嘴。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嗷嗷——!是烫烫烫啊!
我的个老娘!嗓子眼儿都要被烫熟了!
宋忽如坐针毡,飞快地左右看看,下意识想要张开嘴吐出那口滚烫的茶水。
可是一瞥见端坐在对面自己的苏牧,这个念头立即被他打消!
不行!绝不能在美人面前失了颜面…他…他忍。
“郡主?”苏牧也没有想到宋忽会闹这么一出。只见他稍敛眉目,语气里尽是关切地询问道,“您贵体可安好否?”
安…好…否?
当然是——“否”。
可怜宋忽嘴里含着那口滚烫的热茶,笑得却如浴春风。他一边望着宋墨,一边一个劲儿地点头,内心里说着:安好安好安好。
苏牧看着他怪异的动作,试探着揣摩道:“……否?”
宋忽:……
郁闷了片刻,宋忽紧接着疯狂地摇头,内心里说着:不对不对不对!
看得出来,苏牧很努力尝试着理解宋忽的意思:“…非常的…否?”
宋忽:……mmp
安好或否
众将士早就在一旁躲着,远远地偷窥着两个人之间的动静了。
只见他们俩彼此对坐着,却神态各异。
一人是激动得抬起手臂来回比划,差点要上蹿下跳。另一人则呆怔怔地乖乖端坐着看对方比划,一副不得其解的模样。
于是将士们纷纷猜测起来——大都督他们这是在“对牛弹琴”,还是在“闻鸡起舞”呢?
戚七摸摸自己的下巴:“我看都不像。倒像是……”
一句话说个大半,最是吊人胃口。将士们的目光纷纷落在了戚七身上。
戚八呲牙撞了他大哥一下:“卖什么关子?兄长,你倒是快说呀!”
戚七对戚八咧嘴一笑,目光却落在了叶衍身上:“诶!叶衍,想不想听?”
叶衍想也不想,随口拒绝:“不想。”
戚七就纳闷了:“啧!我说你想想呗!”
叶衍态度坚决:“不想。”
戚七急得抓脑壳子:“你想想呗!”
叶衍面无表情:“不想。”
“嘿!你不想是不是!?我今天就偏要跟你说!”
戚七一本正经地撇撇嘴,压低声音,拍着叶衍的肩膀笑个不停:“像…隔山打牛…!哈哈哈——!”
真是不惊人死不休。
戚八捂脸:……唉。
叶衍:……“我去看看军师。”
话音一落下,叶衍便推开戚七大力拍锤着自己肩膀的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戚七倒也不恼,自言自语般地调笑道:“叶衍这小子,就知道和军师亲近。”
戚八在一旁附和道:“说起来…不仅是军师,郢邺山、郢邺水兄弟俩呢?”
“谁知道…快快快…好戏来了!”
眼看着宋忽再怎么跟苏牧解释都是无用之功。宋忽干脆放弃了原始古人难以沟通的肢体语言。
望着苏牧那张白皙如细瓷的面容,宋忽突然生起一丝坏坏的心思。
“郡主?”苏牧轻声问道。
宋忽狡黠地一笑,单手支颐,凤眼缱绻如丝,抬起精致的下颌,熟稔地朝苏牧勾了勾纤细修长的手指。
几根细长的青丝蜿蜒绕过雪白的脖颈,柔顺地垂落在胸前。红衣似血,明媚之至。
苏牧怕是活了小半辈子也没见到过一个像宋忽这么不端庄的大家闺秀。所以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宋忽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下一步的动作。
虽说受了点儿小挫,但是宋忽非但没有感到沮丧,反而兴致愈发地高昂了起来。
行……
呼山不来,老子主动送上门总可以了吧!
宋忽说到做到,他一扬手臂,勾住苏牧优美的脖颈,出其不意地揽着他往自己的方位硬生生拽过去。
苏牧一时不察,整个人都被宋忽给扯了过去,险些栽倒在桌案上。
霎时,宋忽长臂一揽,牢牢地圈住苏牧的稍显清瘦的腰身,往自己怀里一带。
苏牧猝不及防,脑袋轻轻撞在宋忽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处。
宋忽低眸,瞥见苏牧眼底一闪而过的一抹惊色,十足十的一个小奶猫模样嘛。
怀里的小奶猫公子气息浅浅淡淡,衣襟发丝间沾染着一丝幽微的玉兰香气。
那公子哥儿抬起一双眸子望向宋忽,整个人乖乖软软的,让人莫名地想要认真去保护、又想要好好去欺负。
“郡主…您…”
声音戛然而止。
宋忽目光一深,一言不合就对着苏牧微微张开着的唇瓣碾压了上去。
唇齿相依,齿隙微开。
紧接着,温热的茶水缓缓渡入。
苏牧下意识躲闪,宋忽眼神骤然一寒。他按着苏牧的后脑,力度强硬地贴近了自己的面庞。
“唔……”
良久,宋忽才心情颇好地放开了苏牧。
苏牧挣脱开宋忽那道无形的束缚,站起身来,微微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捂唇轻咳。
宋忽纤长的指尖带着几分暗示地轻轻地拭过自己嫣红微肿的双唇,笑得痞气至极。
“苏二公子,茶凉不凉?”
“烫…烫…”苏牧脸颊被氤氲出的一丝热气熏得微微绯红起来。
“烫啊?”宋忽见到苏牧这副模样,又笑起来,“那敢问…公子贵体安好…否?”
谁负谁责
看到刚刚那一幕的众多将士们这时才回过神来。
面面相觑了一刹那,他们全都原地爆炸!
哎呦喂!前方窥视处貌似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惊爆事情!
成岩屁颠颠地跑到戚七身边:“报告左将军!小弟刚才看见这俩人亲上了!”
戚八:“成岩。”
成岩:“啊?”
戚八:“我兄长的眼力见儿虽然向来都不好,但这不代表他瞎啊!”
戚七:“成岩,你小子给爷爷过来。”
成岩:“小弟知错了!七哥饶命啊!”
“这苏二公子可真是有能耐,竟然亲了咱们大都督的嘴儿!”
“呸呸呸,那明明是大都督用强的,逼良为倌儿!”
“也就是说,那小白脸儿苏二公子被我们家大都督调戏了?!!”
“大都督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如今班师回京,怎么能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干出这么一番欺男霸女的恶事来呢?”
众将士纷纷点着头附议,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面带喜色:“真他娘的干得好啊!”
————
苏牧修长的手指微掩着唇瓣,稍稍睁大了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抬眼注视着宋忽。
“…郡…主。”
宋忽倒还好,坦荡荡奉行调戏之事,毫无顾虑;爽飒飒轻薄良家公子,了无牵思。
非但没有一丝惊慌失措,这会儿他还挑衅般地望着苏牧,咋了咂嘴,似乎故意在苏牧面前回味着什么。
苏牧立马转头别开了视线,白皙的面庞霎时间爬上两抹若有若无的绯红。
这是……害羞了?
在宋忽眼里,苏牧好比一只身上乳香味尚未完全散去的小奶猫,时而敏感灵锐,时而又呆呆的,带着些难以言表的可爱稚拙。
在苏牧眼里,宋忽活脱脱的就像一匹野性未磨的食肉小狼崽子,正歪着脑袋,慧黠地朝自己吐着舌尖。
不得不说,宋忽在方才那一瞬间心神微漾。直到现在还一直浅浅地酩酊于耳鬓厮磨时两人之间生起的那一丝简直称不上温存的温存。
微凉、湿润。
清甜、柔软。
宋忽在有生之年第一次亲吻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野狼沾了肉腥儿似的,简直是心潮澎湃、喜不自胜。
宋忽支颐而坐,一言不发地望着苏牧,心道:
咳咳,小兄弟,该被老子吓走了吧……
快走吧…
小兄弟,你可快回家去吧。
回去以后,最好联合上林苏府的势力齐齐地在皇帝老儿面前参他宋忽一本!也好让他早日被贬出京,逍遥自在!
许久,苏牧面色渐渐恢复如常,他认真端详着宋忽脸上那副“嚣张跋扈”的表情,俯身长揖:“郡主容禀。”
宋忽心里有些激动:“说——!”
“方才…”苏牧温声细语地说道,“是牧失礼了。”
宋忽听了这话,习惯性地摆摆手:“无伤大……”
宋忽愣住了:“雅…??”
呃…怎么感觉怪怪的?
不是,你失什么礼?明明是老子强吻你的啊!
“咳,我说苏二公子…”
“郡主。”苏牧先他一步长揖而道,“方才那番举动,你我二人便是有了肌肤之亲。”
宋忽蒙圈:“什、什么亲?”
苏牧解释道:“郡主莫忧,牧定会对您负责。”
宋忽:“负责…!!!”
怎么搞的?等等!让老子捋捋。
不是老子轻薄了他这玉面小娃娃吗?
怎么到头来这小娃娃…反而要负责?
哎!我说这位公子,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他姥姥的负个屁的责啊…?!
“洽”谈婚事
宋忽怔怔地看了苏牧许久,才堪堪回过神来。他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要负责?”
苏牧眸子微微一垂,颔首道:“是。”
在苏牧这般温柔而认真的肯定回答里,宋忽眼角微微一搐:“你要对…谁负责?”
苏牧白皙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坚定之色:“自然是对郡主负责。”
宋忽倒吸了一口气。
妄自他白活了这么多载春秋年岁,也没遇见过一个承诺着要对自己负责的玉面郎君,今儿个还真撞见了一个。
撞见就撞见,这郎君的品相还如此之好!
宋忽饶有兴味地眯了眯一双带着几分狡黠色泽的凤目,“你竟不嫌老…”
这一个“子”字尚未落下,宋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急急咳嗽了两声,捏着嗓子正欲说话。
苏牧却是颔首长揖,再一次回复道:“回郡主的话,牧年方二十,所以尚且不显得年长色衰。”
宋忽两眼一瞪,狠狠地呛了一下。
尼玛,老子不是这个意思…!
宋忽连忙跟他解释道,“不是!我是说…苏公子你——不嫌弃我言行举止粗鄙无状?”
苏牧微微一笑:“郡主久居塞北,执关守要,血性自然豪爽不羁,与京城里的良媛淑女大有不同。”
“苏二公子温文尔雅。”宋忽故意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还啧啧地不忘记给苏牧戴顶高帽,“怕是也只有京城里的良媛淑女才配得上你罢。”
这句话里蕴含着的拒绝意味路人皆知。宋忽悠哉游哉地一手支颐,打算冷眼观望着苏牧的反应。
宋忽打死也不相信以苏牧这样玲珑剔透的心思会捉摸不透他这话里深层的意思。
可偏偏以苏牧的身份,是一定是要遵从皇命、奉旨成婚的。
宋忽意识到这一点,就乐颠颠地给他下了个套子,一脸戏谑地等着看他钻进去却出不来的窘迫模样。
“并非如此。”苏牧温眸幽幽,轻声打断了宋忽的思路,“良媛淑女虽好,却远不敌征人保家卫国、驰骋沙场来得令人尊敬。”
宋忽的眼神猛然一凌厉,自嘲般地勾唇一笑:“莫非苏二公子不喜欢美人,偏喜欢爷们儿?”
“此事与男女无关。”苏牧落落大方地望向宋忽凛冽未敛的眸子,“但凡是从狼烟烽火之中浴血奋战、生生厮杀出来的将士,都值得垂名青史。”
“怎么说?”宋忽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面前的雪色釉瓷茶盏,眉目间却怎么也掩不住深意,神色自若之间蕴着一股极淡的桀色。
“苏牧虽生于文林世家,早年亦常听人说起齐国公的赫赫威名。”
“其浴血拼死的战容,苦鏖死守的坚韧,建功立业的雄心,乃至流芳百世的忠君之道皆为后生所叹服。”
提及先父,宋忽心中便生起一阵汹涌着的热潮,面上也隐隐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动容。
“逝者已矣,是非功绩何须再提?”宋忽微微端坐起来,朝苏牧拱手道,“苏二公子到底是过誉了。”
谁迎娶谁
“正所谓:事定犹须待阖棺。”苏牧淡淡一笑,“是不是过誉…终究要留给后人去评说方才算得上公正。”
宋忽容色如旧,眸子微微黯淡了一刹那,低头间抿唇一笑,不置是否。
“郡主容禀。”苏牧走上前来几步,宋忽恰好抬起了头与之相视。
“但说无妨。”宋忽正色道。
苏牧直视着宋忽的双眸,一字一顿道:“牧自幼钦佩那些1.[敢弃身锋刃端;敢不顾安与危;敢捐躯赴国难;敢视死忽如归]的英雄豪杰、本色将军。”
话音至此,突然中断了片刻。
宋忽侧耳倾听着,见他突然缄口不言,抬手示意道:“苏二公子继续。”
“郡主既乃齐国公之后嗣,颇具汝父之遗风,想必也是位巾帼枭雄、风云人物…”宋忽接着淡淡微笑道,“牧实在是景仰已久。”
“呵?”宋忽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灵动地一挑眉梢。
尽管宋忽的言行之中尽是不以为意,可那道从凌厉渐渐变得温和的眼神却骗不过苏牧的洞察。
苏牧拱手道:“牧盼同郡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此话当真?”宋忽凤目微阖,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苏牧轻声道:“美色易寻百种,将军难求一味。”
“可毕竟这世间,将军太少,美人却太多——多如漫天浮云。”宋忽挑衅地对着苏牧一笑,“指不定哪一日…哪个2.[妖童媛女]就被苏二公子给青睐上了呢。”
苏牧摇头:“3.[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我没上过几年太学。”宋忽的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嘴角却依然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苏二公子可不要欺负我读书少,不识其意啊。”
“牧绝无此意。”苏牧眸色幽深,容色平静地望着宋忽,似乎已将宋忽的心思看穿。
宋忽扶案而起,背着双手吊儿郎当地朝苏牧走来。一步一行皆散发着若隐若浮的强大威压。
苏牧脸色微乎其微地一白,兀自撑着身子,不卑不亢地正视着宋忽——
这个战无不胜的大魏传奇巾帼英雄;这个当今圣上亲笔御封、统领塞北十二郡的云麾大都督。
他在距离苏牧仅仅一步之远时滞了脚步,一双凤目冷冽得犹如浸雪,带着些许睥睨轻蔑地侧过脸来。
宋忽出其不意地凑近了苏牧的颈肩,接着,便对着公子哥儿的耳垂缓缓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苏牧难以抑制地微微打了一个激灵,清澈见底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宋忽。
见状,宋忽蓦然歪了歪脑袋,邪邪地勾唇一笑:“行,公子既然想负责,那就负责呗。”
苏牧先是一愣,又很快地回神:“是,郡主。”
宋忽摆手道:“等等,既然你我二人已然商定成婚,你私下里若是再这么口口声声地喊着我‘郡主',未免显得太过生分。”
“……”苏牧思虑片刻,试探性征求宋忽的意见道,“…璟乐?”
宋忽修长的手指轻轻摇晃:“不,唤我名字即可。”
“璟乐”从来都不是他的名字。
苏牧:“…宋忽?”
宋忽:“嗯,再叫一声…”
苏牧:“…宋忽。”
宋忽:“再叫一声。”
苏牧:“宋忽。”
“好甚。”眼看着苏牧不再拘着自己,宋忽心满意足地一笑:“我何时娶你进门?”
苏牧:……
宋忽见苏牧的表情稍稍一变,自觉形势不甚机妙:“呃…我的意思是——你何时娶我进门…?”
可这么仔细一想,宋忽又觉得这般言说似乎与圣旨上明令的“入赘”含义大为相悖。
于是他思来想去,还是大大咧咧地换了一种说法:“我何时迎你入赘?”
苏牧:……
宋忽呲牙咧嘴:“…你…你何时嫁我入赘?”
苏牧:……
宋忽烦躁地拔下鬓丝上的发簪,抓抓头发:“不管了,总之,咱俩何时成亲?”
[注释]
1:[化用三国魏曹植诗赋,原文如下]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2.妖童媛女的意思是—俊俏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妖,艳丽。媛(特别提示,第四音),女子。
[引用南朝梁元帝萧绎《采莲赋》]
此处作为宋忽调侃苏牧时随口即来的一句引用~
亲爱的小看官们,瞪大你们的双眼,仔细看看,是不是发现宋忽撒了什么谎?
发现了的小看官们请在留言区里评论哦~
3.出自诗经《出其东门》。
进宫面圣
勤政宝殿,出其侧门。
初萦云坞,乍离东墙。
——前御花园东南处,一株石榴树下,一抹清瘦劲挺的身影倏然映入眼帘。
如松之苍翠,如柏之挺拔。长袖带风,衣裾飘飘。
紫绶紧束窄腰,衣裾掀起,微显出一双笔直的长腿,长袍在半空中翻飞若云,银铠在空气中散发着微微的寒气,凌冽如刀刃。
青丝高绾起,容色不羁;凤目低敛垂,眸光清洌。
不同于其以往在众人面前时表现出的那副玩世不恭之色,宋忽整装待发地肃立在勤政殿的御用东门处。
明艳似火的石榴花瓣簌簌落下,折断的蝶翼一般,薄薄软软地沾了宋忽一肩。
伴随着殿门打开的细微声音,宋忽微乎其微地一皱眉头,下意识偏过半边脑袋,似乎在躲避什么声音。
下一刻,一道只有在大魏京都里才称得上完全正宗的尖细嗓音自空气中传来……
“皇上有旨:宣云麾大都督宋忽进殿——!”
宋忽微微颔首,敛了敛面上的神色,朝那宣旨太监淡淡地勾起一丝明媚的微笑:“公公有礼。”
红衣翻涌,皓齿微露。
披风系肩,凤目稍晴。
太监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望着宋忽,将他全身上下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情不自禁地开口赞许道:“瞧咱们郡主这通身的气派,便是自幼生在皇城里的姑娘家也不及分毫。”
宋忽含羞一笑,不置一词。心道:你丫,眼瞎。
对面这老太监还在喋喋不休地称赞着宋忽有多么貌美如花……尖细阴柔的声音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着实聒噪。
宋忽一脸僵笑。
“今日一见郡主,老奴眼界大开。”宣旨太监笑道,“郡主果真是个美人坯子!”
“公公谬赞。”宋忽盈盈下拜,“璟乐愧不敢当。”
“郡主,快请进殿吧。皇上还候着呢。”
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句话。宋忽求苍天爷爷、告大地奶奶,如蒙大赦。
转眼间他就十分端庄大方地回之一笑,随后“倏——”的一下就蹿进了大殿。
龙涎香一股一股地从金兽鼎炉中涌出,丝丝袅袅地萦绕回旋于大殿之上,熏的人有些头昏脑胀。
可宋忽却愈发清醒至极地认识到——一旦入了这皇宫,便再没有什么可笑的“郡主”之称,他宋忽在皇帝眼中,永远都是个臣子。
明黄色的纱帐轻轻垂落在地上,遮蔽住来者直视帝王的视线。
内设一扇象牙色的的绸面屏风,檀丝轻绕,精雕细琢。
蚕丝细细垂落下来,遮掩住了勤政殿后堂大半的景致,同样也遮掩住了大魏帝王阴鸷的面容。
殿中极静,竟得只能听见皇帝手中那一玉笔在奏折上书写的“沙沙”声音和宋忽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沉寂持续了半刻,宋忽倏然卸下了肩上的银胄。铠甲掉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宋忽掀袍跪下:“微臣宋忽,参见陛下。”
屏风后面的那人写字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是笑了。可那低沉的声线里却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特别的情绪:“朕的璟乐小郡主回来了。”
宋忽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复道:“回皇上的话,是。”
皇帝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下,仍然拿蘸了朱砂的笔在一张纸帛上面写着什么:“此番久往塞北,有何感会?”
宋忽不卑不亢地在地上跪着,大略地思虑了片刻,寻了一个折中的说法禀报给皇帝:“微臣感知大魏山河之壮阔。”
皇帝笑而不语。
宋忽深解其意,垂眸补充道:“领会忠君报国之真谛。”
“哦?”皇帝轻轻搁下了朱笔,在方才收笔写好的纸帛上盖上玉玺。
宋忽自衣袖中取出一枚玉石虎符,双手奉上,遥遥望着皇帝:“兵符在此。”
隔着一层纱幔,宋忽都能真切地感受到皇帝的神色微微一动。
“启禀陛下。”宋忽字字铿锵,“微臣今日不带一兵一卒回入皇宫,便是为了能够亲手将此物奉还于陛下。”
宋忽感受到皇帝的双眸微微一阖,似乎是完全地对他放下了戒备。
皇帝一扬手臂,将方才拟好的诏书顺势递给身旁的宣旨太监。
一字定音:“念。”
圣意难测.附[辟谣]
勤政殿中的气氛登时从里到外冷了几分下来。
宋忽当即一警,做出一副不敢抬头瞻仰圣威的乖顺臣服模样。
余光里,他瞥见太监手里那一抹明黄色的丝帛缓缓展了开来。
“宋忽接旨——”
宋忽挺直腰脊,俯身叩头道:“微臣细聆圣上手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齐国公宋烨之女忽,淑慎其仪,柔嘉维则;忠孝两全,节义如斯,是谓国之良才,朕心甚慰。
今次回京,着其暂承先祖荫庇,兹袭齐国公爵位,再兼云麾大都督一职,以光宋氏遗德。
——钦此。”
手里没有了兵权的大都督已不再是明显的威胁。宋忽稍卸下了一些警惕之心,轻声回道:“微臣宋忽,谢陛下隆恩。”
抬手接旨之时,宋忽顺势将手里拿着的虎符递给一旁服侍的宫人。
抬眸的那一瞬间,宋忽凤目微阖,发丝轻动。
凭借着多年以来观猎感风的直觉,他敏锐地察觉到周遭里和四壁厢阁中埋伏着的大内暗卫已经在悄悄撤离。
整齐中稍显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忽知道,是自己一贯的机智和锐利帮助他生生躲过了一劫。
多年以来,面对皇帝的屡次试探,宋忽一次又一次的摸索,如今,他已然能够坦荡荡地立于不败之地。
“璟乐,上前几步,让朕好好瞧瞧。”皇帝朗声一笑,招手示意宋忽走上前来。
两位宫人小步上前,连忙撩起薄薄的天蚕丝幔,撤下了绸面屏风。
皇帝那张俊赏的面容伴随着宫人窸窸窣窣的一番动作,逐渐显现在宋忽的视线当中。
眉若刀裁直入鬓,眸似漆染氲寒潭。
中年的男子,眉梢眼角都沾染着些许的风霜,面目虽然带着些阴鸷的深沉,可那底子里的英姿勃发却仍旧是遮掩不住。
宋忽猜想着——皇帝年少之时定然也是一个赏心悦目的俊美郎君。
这么想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揽住宋忽的腰身,紧接着箍住他的上半身,猛然一下子扯散了宋忽那一袭红袍外披裹着的冰冷铁胄。
银铠、紫绶、腰佩、护甲掉落一地,咣当作响。
宋忽全程僵直着身子被皇帝一把抱到大腿上,他瞳孔微微一缩,却没有妄动。
“璟乐。”
一听见皇帝唤着自己的封号,宋忽随即在一瞬间调整好自己面部的表情。
他端庄慧黠、落落大方地微笑着,抬眸看向与自己近在咫尺、连彼此呼吸声都甚至清晰可闻的皇帝。
皇帝掰过宋忽的下颌,认真端详着他的面庞,在一瞬间脸色微微苍白。
“陛下……?”宋忽心中狐疑万分,只能压下心绪,试探着问道。
皇帝松了手,对宋忽勉强笑道:“你和你爹一样,都喜着红衣。”
宋忽闻言,唇角下意识牵起一丝更加勉强的笑意。
塞北十二郡里的戍边将士皆知…云麾大都督宋烨生平最不喜穿红衣。
“你爹爹生前有五个孩子。”皇帝抱着宋忽,轻声在宋忽耳边说道,“这五个孩子里,就数你五丫头与他最为相像。”
宋忽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边猜测着皇帝接下来可能会对自己说的内容。
只听见皇帝自说自话般地低声喃喃道:“……所以,朕也最喜欢你这个五丫头了。”
这句话恍若晴天霹雳,重重地击打烙刻在宋忽心头。
宋忽抬起一双细长惊艳的凤目,直视着皇帝,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情绪变化的痕迹。
但是宋忽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因为皇帝的目光是黯淡而空洞的。
宋忽很想要问一句:
陛下,您究竟是喜欢五丫头,还是喜欢生养五丫头的那个人呢?
[注释]:关于文化常识方面的事情,请允许在下辟谣一二。
以往大家在电视剧或某些文章上面常常会看到一些诸如“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说法。
其实这种断句方式从翻译上来讲是错误的。
准确的句读应该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意思大抵就是——皇帝尊崇上天传达的指示,写下诏书:###
这样应该就对了(? ̄? ̄?)
在下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在写作方面还是比较严谨的。
希望大家能够对中华文明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呢。
向我泱泱中华五千年来的文明智慧致敬!!!
延往京畿
打马皇城,入驻京畿。
浩浩荡荡,一览风景。
大魏国都的风土人情到底是与从前镇守塞北时见到的雄伟景致大相径庭。
宋忽身着一袭颇有魏晋遗风的收腰红衣。
打马当前的档子里,长及腰身的青丝随着束发的红绸丝绦一齐飞散开来。
宽大轻盈的衣袖被和风细细地灌满,如同上下飞舞的蝶翼在半空中飘扬,愈发显得他的身段洒脱不羁。
一会儿的功夫,京城里来来往往的百姓便聚在一起,将四面八方给围了个严实。
虽说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得几乎不能行进,百姓们却还算是体贴地给宋忽这一行人空出了一条狭窄的过道来。
宋忽抬眸看了一眼四面的建筑。只觉得此地亭三百,台十里,楼千居,阁无尽。
各色各样的建筑互相糅合着,鳞次栉比。
羽翼一般的八宝屋檐常两两相接,一致地挑挂着大红色的灯笼。
清一色的雕木窗牖接连不断地随着宋忽等人的行迹而一扇扇地被推开,香风迎面、珠翠娉婷。
身处在这样沾染的烟火气息的富饶之地,戚七等一群将士都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沾沾自喜。
戚八和其他几个宋忽麾下的将军更是嘀咕着激烈争论起来——
究竟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大老爷们身上散发出的男人味儿成功地吸引了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
宋忽不理他们几个,偶尔微微偏头回身,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自己马后的那一辆软幔青布的轿子上。
一只素白又修长的手缓缓撩起蚕丝质的窗布。
宋忽便刻意放慢些行进的速度,不着痕迹地靠近那马车一些,同里面的人轻声呢语地说着些什么话。
与此同时,宋忽列队里的几个将士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着什么。
“都这么久了,军师的伤势还没痊愈?”
“不是。”
“据说是军师进京以后水土不服,又感染了风寒。”
“是吗?”
“这等小病,搁到我们身上本来也没什么大碍,可是搁到军师身上就是不见好,到现在还发着高热呢,你说大都督她能不担心吗?”
“什么大都督?进了京城以后,咱们大都督已经是国公了!”
“咱就习惯喊‘大都督'!怎么滴?”
“话说军师一介文人书生,这底子倒真是弱。”
“哪像你啊,大老粗!”
“就你有能耐,你个大老细!”
“嘿!我说你找打!!!”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宋忽想听不见也不成了。
宋忽微微蹙眉,凤目一敛,一记凌厉的眼刀迅速飞过去,将士们齐齐成了哑巴。
一刹那的静寂无声下,宋忽收回目光,动作温柔地低下头去,侧耳细听着马车里君尔书对他说着的话,神情无比庄重。
“大都督可当真是疼极了咱们军师。”
就连陈彦和闻克东这样的小将军都在私底下感慨:“除了军师生病,任谁也享受不了这待遇。”
“那可不一定,咱们大都督是有名地宠爱下属。”成岩在一旁插嘴道,“我记得戚七将军在战场上遭暗算受重伤的那一次,大都督还亲自为他吮了毒血呢!”
陈彦撇撇嘴:“是,我也记得。”
成岩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
陈彦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还记得将军这边儿刚包扎好伤口,大都督就飞起一脚,将人狠狠撂倒在床上。”
闻克东勒了马嚼子,也跟着附和道:“对对对!这事儿我也记得!大都督她边踹边骂——
戚七,你个傻二帽!
老子说着不让你去战曹三广,你他娘的非得去惹那龟儿子!
我日#你大娘个仙人板板儿的祖宗!!!”
成岩:……
唇枪舌战之间,一道疾风自头顶掠过。
突如其来的风息稍稍拂动了宋忽鬓角的发梢,瞬息万变之间,他凤目微阖,眼神霎时变得无比凌冽。
下一刻,宋忽倏然勒住马头的缰绳,足踩马镫,一跃而起。
在半空中转身的档口,长臂一招,径自挡在了软轿马车里的君尔书面前。
登时,百姓们忙跟着宋忽也向前走了几步,一道道目光齐齐转向了宋忽所在的另一边。
戚七:…都甭争了…看来,还是大都督的“男人味儿”最足!
只见宋忽那五根莹白修长的手指迅速收拢,内力一收,握、攥,再反腕一转,将暗器准确无误地把持在手中。
一系列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周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惊叹声,与此同时,一波更加响亮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简直要将听者震得昏天黑地。
等宋忽将手里那物什拿到眼前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拦截下一枚……朱红熟透的果子???
宋忽见之,一脸懵色。
他歪着脑袋瞥了君尔书一眼,神情之中蕴含着几分询问的意图。
马车里的君尔书素手轻撩起一道帘子,露出小半张难掩苍白的清俊侧脸。
君尔书看了一眼宋忽手里的果子,以扇掩口,轻轻咳嗽一声。
抬起头来,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宋忽,轻声戏谑道:“大都督身着魏晋衣衫,倒是忘了魏晋风尚?”
大魏风尚
君尔书适时地在宋忽耳边解释道:“古人有云:[风流潇洒,不滞于物;枝帕满招,颇喜雅集]。”
“百姓们既然敢于掷果酬郎君,也不外乎是一种风雅不羁的示爱方式。”
其实以往宋忽在塞北坐镇时,君尔书便给他讲过这么一档子渊源,可巧,转眼间就被宋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至听了君尔书这话,宋忽才恍然大悟,渐渐地领会了些门路来。
宋忽一挑眉梢,贼兮兮地侧目望着君尔书那副苍白而不失翩翩风度的面容,唇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坏笑。
“哎呦喂,这是有姑娘家看上本督的军师了?”
宋忽说着,就作势把手里红彤彤发亮的那枚果子递给君尔书:“喏,漂亮姑娘给的。”
将士们起哄声起,君尔书没有什么威慑力地瞪了宋忽一下,只好伸手去接。
宋忽却在这个时候往旁边一躲,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悲伤的神情,自怨自艾道:“这不公平啊,本督长得明明比你好看,怎么就没有漂亮姑娘惦记上本督呢?”
戚八在旁边笑嘎嘎地插嘴道:“因为惦记上大都督的总是漂亮小倌儿!”
宋忽噎了一下,用颇有杀伤力一道目光在戚八脸上剜了一刀:“十脊杖,回去自领。”
将士们脖子一缩,知道戚八这是触到宋忽的逆鳞了,纷纷识趣地闭了嘴,不敢再乱开什么太大的玩笑。
只有君尔书不迫于宋忽的威仪——因为不管君尔书对宋忽开什么天大的玩笑,宋忽也从来不会与君尔书置气。
或许是因为平日里气君尔书的次数太多,在关键时刻总是心虚不已?
这会儿君尔书没功夫理会宋忽,只是持着玉骨折扇朝那掷抛果子的方位遥遥一拜,算是礼谢。
人群骚动,周遭登时又因着君尔书的行为而响起一阵翻涌着的惊呼和尖叫。
久居深宫,长征塞北。宋忽虽然隐隐知道大魏葆有魏晋遗风,却没有真真切切地体验过一遭,而今才知道,这股风尚竟会如此之盛。
一看见君尔书如此讨百姓喜欢,宋忽自讨了个没趣。
但他还是不甘心地朝君尔书摇了摇手里拿着的那枚果子:“哎!人家姑娘给的,你不要了?”
君尔书正欲开口说话,宋忽打就断道:“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若是不肯要,人家姑娘该多伤心呀?”
君尔书轻叹一声,伸手去要。
宋忽却在君尔书的手将要碰触到那枚果子的一瞬间急急地又将果子收了回来。
伴随着一声喜人的清脆响声,宋忽当着众人的面啃了那朱红的果子一口。
薄唇殷红,晶莹的汁水沿着优美的下颌缓缓划落到胸膛处的衣襟里,微微洇湿了丝绸衣料。
血红色的布帛紧贴着宋忽雪白的肌肤,勾勒出一丝身材的轮廓,着实诱人。
“啊啊啊啊~大都督!”
“嗷嗷嗷嗷~大都督!”
四周的尖叫声一阵高过一阵,这一次……
不仅有大姑娘的声音、小媳妇的声音、老婆婆的声音,还乱糟糟地夹杂着男小倌儿和大老爷们的声音。
我说大都督,您这番所作所为可就不太道德了吧。
当众色#诱皇城百姓,这谁他娘的受得住?!
宋忽抬起手背,若无其事地抹了一把唇角的汁渍,无意识的动作足以勾人心魂、摄人神魄。
只见他把咬了一口的果子递给君尔书:“给,你啃这一边儿。”
君尔书咳嗽了两声,嫌弃地用手里执着玉骨折扇将那枚被宋忽蹂躏了的朱红果子推开:“不要。”
宋忽满不在意地仰颈一笑。勾起手指,含在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指哨。
众目睽睽下,他微微扬起唇角,对着高台凌阁上、石阶廊檐下挤满了的平民百姓、世家贵裔朗声宣告道:“在下齐国公府宋忽,今承陛下隆恩,前往京郊重茸寒舍,特在此掷果一乐。”
宋忽撂了撂手心里的果子,笑得快意不羁:“抢到此果者,忽定做东,邀其于齐国公府一游。”
话音一落,挤满了朱雀街道的人群又开始剧烈地骚动起来,势如狂风骤雨,猛烈无比。
宋忽跨上红鬃彪马,背对着所有人,伴随着一阵骤然拔高了几度的尖叫声,反手将那枚鲜艳夺目的果子高高地抛了出去。
那枚果子离手以后,倏然破空,在半空中飞快地抛洒出一抹优美的长弧。
[注释]:该句改编于出自《世说新语》
再度相见
在那朱果离手、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万籁俱寂。
下一刻,惊声四起!
街头巷尾的气氛登时变得紧张不已,人人都瞪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个朱红的鲜艳果子。
周遭的空气如同水流缓缓地注入了浅口的瓷釉杯盏中一般,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多少俊郎美人赶忙奔去争夺掠抢,乱成一窝蜂,却还是无济于事。
眼看着那枚鲜红的果子不偏不倚地刚好砸在了一个过路人的身上,又顺势骨碌碌地滚到他的怀里……
大家齐齐地“嘁——”了一声,失望地长长喟叹着,心照不宣地往边儿上散了去。
宋忽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开怀地一笑。
见那繁华的街路中间单单长身玉立着一个戴着素绸斗笠的少年和一个随行的书童。
微风轻轻拂过,少年斗笠上那一层素白的丝绸薄纱缓缓曳动。
忽地被风息撩起了小小的一角来,浅浅地显露出少年芝兰玉树般的绝妙身姿。
尽管看不清容貌,这一抹朦朦胧胧的身影便足以令人心动。
似云蔽月,似风催雪,回桓飘飞,不知方歇。
宋忽就像前些时日在云挹楼里初见苏牧那般,不由地微微张开了唇,眼神一漾,再度看痴了去。
不只是宋忽,就连宋忽身边的将士们也纷纷看傻了眼,一个个口水直滴答。
“这是什么人啊…跟神仙似的…?”
“是仰慕大都督的小倌儿吗?”
“放屁,小倌儿能长出这模样来?”
“起码得是个头牌……”
最后,还是君尔书先有了动作,自马车里温和地探出半边苍白的脸来。
在掩面少年的注视下,君尔书持折扇而长揖道:“在下齐国公幕僚君尔书,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雪白斗笠的遮掩之下,少年的一道目光在落到君尔书脸上时仿佛停顿了一刻。
站在一旁的宋忽凤目一敛,很快便洞察到了这极细小的一点微妙气氛。
少年却又若无其事地偏过脸去,朝马车软轿上的君尔书从容回礼道:“上林苏牧,幸会君公子。”
话音一转,苏牧长揖宋忽道:“幸会齐国公。”
这个回答——可当真是“尊姓大名”了啊……
“是苏牧啊!”
“真是苏牧?”
“苏子书吗?”
“苏二公子!”
“真的是他!”
四下里围观的百姓一听见这个名讳,莫名其妙地又响起了一阵情绪高亢的惊呼!
比起方才君尔书和宋忽制造起的那一阵,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忽尚且来不及露出惊愕失措的表情,君尔书的眼神却是率先一黯。
在苏牧转头看向宋忽的一瞬间,君尔书喉间微涌,按捺不住地掩住唇角,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宋忽心底一惊,一时间也顾不上苏牧,连忙和几个将士一齐奔上前去,查看君尔书的情况。
“伯策?”宋忽望着君尔书苍白的面容,皱眉道,“身子如何?”
“军师,您感觉怎么样?”
“军师……”
“好些了吗?军师?”
君尔书虚弱地朝宋忽摆摆手:“无碍,吹了点风。”
苏牧就站在一旁,看着发生的一切,清隽的身影颀长雅致,显得与宋忽的这支队伍有些格格不入。
在斗笠的遮掩下,他一贯不动声色,安静地观望着宋忽的动作。
只一眼,苏牧便笃定宋忽在面对着君尔书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的担忧之色不可能是作假。
这般考量着,苏牧淡色的唇瓣轻抿,斗笠下的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丝疏而有礼的浅笑。
那么,当日宋忽在云挹楼里强吻他的时候…内心深处又存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相邀际会
在完全确定了君尔书的身子并未大碍之后,宋忽方才放下心来。
其间,小厮清平一直在偷眼探窥自家公子的脸色。
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自己未婚夫郎的面与其他青年男子拉拉扯扯终究是说不过去。
可是自打清平偷偷摸摸地观察了苏牧几眼之后,发觉苏牧一如既往的稳重和平静。清平便也落下了一颗始终悬着的心。
宋忽一面吩咐下属把身后那辆马车上挂着的帐幔帘子全部掖好,一面回过头来,看向了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苏牧。
细风不燥,温柔地吹动苏牧的衣袂,轻盈的裾带飘飘若飞。
宋忽发怔地望了苏牧一眼,又很快地平复好情绪。
尽管苏牧刚刚示好般地唤了他一声“国公”,但宋忽心思百转过后,还是下定决心向苏牧行了一个闺中女子拜会郎君的礼节。
身量高佻,腰身细窄。
盈盈下拜,嫣然一笑:
“宋忽见过苏二公子。”
苏牧盯着宋忽看了许久,微微一笑,轻声回道:“国公有礼。”
苏牧那温如春风的话语被宋忽听进耳中、融进心里,一丝一丝萦绕不休,似蒙蒙细雨敲打窗牖的余韵。
宋忽看着苏牧,眼神竟然有些飘忽不定起来。
他作势清了清嗓子,急忙寻了个由头,刻意做出一副柔美而温顺的模样,笑着扯开话题:“苏二公子这番装束是意往何处啊?”
苏牧温声回答道:“实不相瞒,牧此番出门,本是想要上访齐国公府。”
“呃…”
宋忽一听见苏牧这么回答,心虚之余,还莫名地一阵儿发毛:“那、那如今…?”
“如今…?”苏牧温柔地呵声一笑,扬了扬手里的那枚朱红果子,反问宋忽道,“如今不应该是国公主动邀牧一游齐国公府吗?”
宋忽唇角的笑意瞬间结成了碎纸浆,风干、褶皱,伴随着“咔——嚓——”的一声巨响,登时向四周碎裂开来。
直到目光缓缓落到苏牧手中的果子上时,宋忽才突然一皱眉头,想起来他刚刚才撂下的一句:
自己做东,邀抢到果子者于齐国公府一游。
“啪——”
宋忽一巴掌呼到自己脑门上。
这下可好,难道他当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邀自己的未婚夫婿于自己家的院子里……一游?!
如此不合规矩之事,哪天若是传出去,让人家怎么看待他?
宋忽冷汗直流,已经大概能够猜想到那些不省事儿的说书先生在茶楼里眉飞色舞的模样了。
那竹板一敲,没得说,就开始瞎编乱造。
咳咳,世说璟乐郡主:
芳华之龄,奉皇命长镇于塞北三载,荤腥难沾。
如今回京以后,饥渴寻欢之情愈发猛烈…
以致风骚难耐在内、放浪形骸在外…当街调戏清白人家公子哥儿。
其人猛如貂狼兮,
闻者窜逃。
其貌霸似豺虎兮,
见者折夭。
……
宋忽吊儿郎当惯了,是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人家苏牧呢?
苏牧可是名门望族里的贵公子;大魏三代功将重臣的接班人;未来叱咤文林风云的潜力股;以及朝廷有所寄托的肱股大臣。
一想到这些,宋忽再次用力地搓搓脸。
完了,这么一来,若是毁了苏牧的清誉,上林苏府上上下下、一家老少不知道该有多恨他宋忽呢!
苏牧不知道宋忽此时心中所想,只道是宋忽对此事多有犹豫不决之念,便再次淡淡地拱手作揖,出言一笑。
“国公虽为女子,亦是爽朗之人。话音既落,自当一言九鼎才是。”
宋忽梗着脖子咽了口空气。
反正自己刚才戏弄君尔书、责罚麾下人、掷果朱雀街…
这一桩桩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苏牧应该全部都看见了。
宋忽想着:总归日后要和苏牧凑合着过一辈子,便也不必在乎着在苏牧面前留下什么极好的印象来。
至于自己曾经在苏牧面前伪装过什么好的形象嘛,就让它见鬼去吧!
“国公?”苏牧温润的声音传入耳畔,“您莫不是想要当众食言?”
宋忽抬眼看看周遭乌压压围观的一众人等,一头冷汗地对苏牧讪讪笑道:“瞧苏二公子说的…”
君尔书用手背掀开车帘,正想要帮宋忽说上一两句话,还没等到开口,就被宋忽按住肩膀,一把塞了回去。
宋忽对苏牧微微一福:“…哪能呢?”
绵里藏锋
宋忽话音一落,君尔书便垂眸轻叹,虚虚搭着郢邺水的胳膊,在一道搀扶下作势要走下马车。
余光瞥见君尔书动作的一刹那,宋忽微乎其微地一皱起眉头。
扬起手臂,他轻轻松松就拦住了君尔书的去路。
见君尔书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宋忽心中有怒,但还是耐着性子,轻声问道:“伯策,你这是作甚?”
君尔书不看宋忽,只对苏牧颔首道:“去往齐国公府一途遥远,苏二公子既无可乘之车,这一路上怕是会有所不便。”
苏牧白皙莹润的指尖缓缓理了理精致的袖口,不动声色地看向君尔书,须臾,温和地一笑:“君公子有何指教?”
“还望公子暂且屈尊,上君某的马车。”
君尔书俯身一作揖,泛着些许苍白的唇色映得他整个人风姿不减,反而增添了少许文弱俊秀。
宋忽眉心一蹙,情绪稍稍堵在胸口,但他始终忍着,没有发作出来。
苏牧的站姿依旧是挺秀而清贵,隐隐透露着些许旁人永远也模仿不来的高雅气质。
他瞥了君尔书一眼,温柔的语气里波澜不惊:“那君公子呢?”
君尔书回道:“骑一匹马即可。”
听到这里,宋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
宋忽别过脸,压低声音呵斥君尔书道:“胡闹!你如今还病着,这身子岂容得随意糟蹋?”
君尔书抬眼看看宋忽,没再搭腔。
宋忽和君尔书这明目张胆的一来二往被苏牧尽览眼底。
或许…是君尔书故意让他将这一切尽览眼底,也好心安理得地在宋忽面前做个拆散鸳鸯的恶人?
苏牧眸子微垂。
一面暗暗捻着袖口的暗纹刺绣金丝。
一面不住地揣摩着君尔书故意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的意图和宋忽此时此刻深藏着的心思。
宋忽为人多是坦率,一向很少考虑这么多有的没的。
可如今,宋忽一抬头就不得不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两位各怀心思的公子哥儿,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宋忽暗叹一口气,觉得脑袋瓜子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阵抽疼。
然而,就在宋忽在脑海里刚刚拟写好了草稿、准备好了措辞,正待向苏牧说些什么的时候,苏牧却率先对君尔书开了口。
“君公子有礼了,可惜…牧享不得清福,又一向不习惯乘坐马车。”
闻声,宋忽欲言又止,缄了口,冷静地等待着苏牧接下来要说的话。
君尔书立即发觉到宋忽的神色虽然浅浅淡淡,可眸光却在隐隐微动。
据多年以来君尔书对宋忽的了解,马上意识到苏牧这仅仅的三言两语,便揉进了宋忽的心里。
是了。
君尔书暗自冷笑…别看苏牧方才一直都在轻笑着对他说话,那炽热的视线可是从头到尾都烙在宋忽身上。
苏牧抿唇一笑,抬眸望着宋忽,温润地道上一句:“比起乘坐马车,牧反倒觉得能够同国公这般骑马游京郊,也不失为一件风流雅事。”
君尔书勾起唇角,望着苏牧,这次,连一丝笑意也未达眼底——
他的确是小瞧了苏牧这个养尊处优的清贵公子……
何谓字字珠玑?
何谓舌灿珠莲?
何谓一石二鸟?
何谓只语双关?
珠玉锦绣在外,玲珑剔透在内。
以关切他的身子为外由,致力于讨好见证着这一切的宋忽。
难怪苏牧一年纪轻轻的世家公子,竟能当上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
这等通透细腻的心思,岂是芸芸众生所能及的?
云挹楼的情报果然不虚,此人倒是惯会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不知苏牧的心思究竟在何处?
大魏朝廷?
还是宋忽?
此人毕竟多慧,若是能够为宋忽所用,确不失为一件幸事。
倘若不能,难保其日后不会成为宋忽的心头大患。
只待时机,势必除之。
画外音:[嘤嘤嘤,人家军师一个文弱书生,天天儿都得为不省心的忽忽操碎心~]
苏牧城府·附[简析]
旁的倒也罢了,令宋忽着实不曾料想到的是,将士们在听完苏牧的话以后竟都嗤笑了起来。
“说什么,骑马?”
一道轻蔑的声音率先自人群中传出。
苏牧顺着那道声音略略偏头看了过去。
淡淡一瞥,风轻云淡,便再没有了什么多余的动作。
见苏牧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将士们反倒是沉默了。
杵在那里,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几分不知所措的神色。
宋忽抱臂而立,倚着马,干脆当个看戏的。
他一边看着,一边心道:但凡宋忽不表态,他们这些傻小子们心里定然得是一阵儿发虚。
但心虚又如何?
话头一旦被挑起来,依照这些人的性子,定然是要硬着头皮接下去的。
果不其然,大抵是静默了一刻,他们互相换了个眼神,彼此商量好了似的,一齐出言讽讥起苏牧来。
“从未上过战场的公子哥儿不在书房里舞文弄墨,还偏偏要学人家大将军骑马。”
戚七为人处事大大咧咧惯了,此刻憨声一笑:“嘿嘿,苏公子看上去…可不像是会骑马的样子!”
郢邺山那双冰雪般幽蓝的眸子看向叶衍,彼此的眼神里都是隐隐一愠,却都没有说一句话。
“公子,文弱答答的…”
郢邺水性情坦率,这会儿却是抬起下颌,轻蔑的目光落在苏牧身上。
他咬着舌头,用不太标准的中原话嗤道:“我家军师…好心让给你轻车软轿,你还非得骑马,是不是…不领情?”
“住口!”君尔书听他这么一说,脸色愈发苍白,拢着衣领呵斥道,“邺水,你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君尔书目光下移的一瞬间分明看见宋忽也稍稍皱起了眉。
但宋忽却沉着气,没有表态,只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苏牧的动静。
苏牧温和地笑笑,一句话也不说。
素白斗笠下,一双清润的眸子微微阖起,极平极淡地望着宋忽的双眸,似乎在等待着宋忽对他说一句解释的话。
“眼下尽是一群粗鄙鲁莽之人。”宋忽敛了神色,故意试探着对苏牧敷衍笑道,“被我家军师日日纵容得着实有些不太懂规矩。”
苏牧城府一向深沉,早已看穿宋忽的刻意试探,遂不在意地一笑。
“国公在战场上厮杀时英伟豪迈,实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宋忽一挑眉梢,表示自己不甚明白苏牧的意思。
苏牧便更进一步温和地激将道:“国公麾下勇将虽则数百,亦个个都颇具[国公之风]。”
听闻此言,宋忽不免有些讶异地望向苏牧。
唇角轻轻一牵,竟是打心底里笑出了声。
国公之风是何风?
御批:“巾帼之风也。”
苏牧说这话,岂不是暗骂宋忽麾下将领个个是女人?
噗哧…只可怜这些个将士们…
被苏牧轻飘飘地骂了一顿还丝毫听不出来。
自以为苏牧在夸他们有枭雄之风,嘚瑟得不行着呢…
想来也是,这粗鄙无状之夫要论城府…又如何斗得过秀才?
宋忽用玩味的眼神撩着苏牧。
看来,这苏牧也不浑然似宋忽当初猜想的那般无趣。
不仅睚呲必报,心思还格外玲珑,[百啭能解]。
这么一副“外正经,内不正经”的小性子,当真是可爱得紧。
休管他人怎样看待,至少宋忽是喜欢上了。
[注释]
出自黄庭坚诗词:百啭无人能解,因风吹过蔷薇。
怕有的小看官们没有完全理解苏牧的城府,特地在此多角度地解释一下。
角度一:苏牧表面上赞许宋忽的部下有枭雄之风,暗中隐藏着轻蔑和戏谑之意。
结合前面苏牧说宋忽是巾帼英雄的话,此刻借喻其部下只会唇枪舌战,类似女人。
角度二:苏牧知道宋忽在拿君尔书试探自己,于是识趣地避开任何可能中伤君尔书的话题。
苏牧说将士们有[国公之风],而并非是有[军师之风]。这个明智的做法不仅不会让宋忽生厌,还极大地取悦于他。
角度三:借机讽刺宋忽不会管教部下,御下不严,多有偏颇。
看似责备讽刺,却恰恰迎和了宋忽那副既玩世不恭的性子。
因为宋忽骨子里具有行军之人的风采,具有刀刃舔血的狼性,偏偏喜欢被多才之人适度挑衅时的那种恣意快感。
于是一擦即着,火星飞溅。
所以,苏牧的这几句话说下来,宋忽赞赏不已。在其攻略下,宋忽对苏牧的好感度:++++++
宋忽思量
短暂地乐过一阵子之后,宋忽逐渐敛了笑意。
他一面打量着斗笠下一袭白衣的苏牧,一面冷静地分析起将士们对其抱着这种冷漠的态度的原因。
细思之下,理由也无非是三点。
其一,自己前些日子在口头上对于苏牧和这桩婚事的态度着实过于轻浮。
以至于将士们见他不喜苏牧,也跟着对苏牧生了几分莫名的怨气。
其二,将士们因为宋忽的遭遇而对朝廷有了怨气,且愤懑渐积。
此时,急需一个供他们宣泄情绪的人出现,而这个人便是苏牧。
其三,苏牧相貌可欺,又是一个无缘无故替朝廷背锅最大的玉面奶娃娃。
所以说,这次苏牧一落到了宋忽麾下的这些“恶霸”手里面,自然也就成了最佳的出气对象。
宋忽不免嗤笑。
由此可见,将士们大多心思不坏,只是或多或少地为宋忽抱不平罢了。
忠心可表,勇气可嘉。
不过…蠢的厉害。
宋忽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不平的!
人家那天仙儿似的苏牧都没说什么,宋忽一个成天吊儿郎当的痞子白白捡了便宜,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意见?
这帮子糙汉子!
没脑子的东西!
一根筋的爷们!
可别把他祖坟上冒青烟才得来的一个美貌便宜夫君给整没了!
在宋忽看来,苏牧不过是一个性情怯懦的小公子,怎么也抵不过戚七和郢邺水他们这一帮子大男人的轮番欺压。
沙场上的那一套“车轮战术”耍起来毕竟不是盖的。
想来苏牧平日在府中研读著作虽多,充其量也就是参读参读四书五经罢了,怎可能涉猎兵法?
君尔书站在一旁,察觉到宋忽脸上神色细微的变化,登时揣测到宋忽心中所想,胸口如积重石,俶尔一沉。
世人皆误以为云麾大都督与全天下所有的军人一般无二——皆是性情豪迈不羁、不屑与文臣为伍。
只有君尔书清楚,宋忽一贯偏袒弱势群体,尊敬文质之士。
平日里也没什么大的毛病,就是护短得紧,护食得紧。
据叶衍所禀报,那日在云挹楼里,宋忽该是对苏牧动手动脚、轻薄调戏了。
依照宋忽这外浮内实、责任感极强的性子,便是再不喜欢苏牧,潜意识里怕是已经将之看作是自己的附属品。
既然是自己的东西,宋忽又岂会容旁人随意碰触?
一旦考虑到这一层面,他哪里还肯这样纵容自己的手下欺辱苏牧?
事实上,君尔书的猜测半分没错。
说时迟,那时快。
宋忽攥住苏牧的胳膊往自己身边一扯,凤目微阖的一瞬间,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军师方才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宋忽幽幽一牵唇角,勾起的细微弧度里带着几分凌厉:“军规许久不立,我看你们也愈发没有规矩了。”
一阵稍稍猛烈的风突然席卷而来,骤掀起宋忽衣袍的一角。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在一瞬间下降到冰点。
将士们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
他们手执兵器,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还望大都督息怒。”君尔书见状,神色一敛,忙走上前去想要劝说。
宋忽当即扬起手臂,带着几分强硬的气势,阻止了君尔书接下来的动作。
他的视线睥睨着落在跪倒在地上的将士们身上,冷冷地呵斥道:“是谁给的你们胆子,在苏二公子面前造次?”
苏牧隔着薄薄的一层素白斗笠,不动声色地望了宋忽一眼。
斗笠下,淡色的唇瓣轻轻抿起,嘴角扬起一抹无关乎自身荣辱的柔和弧度。
演。
大可以接着演。
不管是真是假,通过这么一出杀鸡儆猴的好戏。
苏牧倒要看看宋忽对自己究竟存了几分情面上的偏袒。
杀鸡儆猴
日光打在宋忽蓦然侧过的脸庞上,线条稍显冷硬的下颌带着几分惯有的轻蔑,微微抬起。
一阵烈风倏然刮来,宋忽肩头系着的墨绸底子披风被掀起大半,鬓角垂落下来的几根发丝也随之飘拂。
“大都……”
在强大的威压之下,将士们中不知是谁最先按捺不住,率自小心翼翼地出了声。
宋忽斜斜瞟了对面一个个兀自忍耐着瑟瑟发抖的人群一眼。
下一刻,宋忽眼神蓦然一凛,飞起一脚,走势横扫了过去。
靴刃带起的劲风猛地一下子就撂翻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戚七手里握着的一把长刀。
原本凑着前来围观的群众们见状,顿时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甭说不看热闹了,保命要紧。,他们连一句话也不说就飞也似的四散奔逃、跳蹿溜走了!
“咣——当——”一声,那一柄长刀砸落在地上,激荡起数层尘埃。
戚七的虎口处被宋忽方才使出的内力震得发麻,额头上细细密密地布满了汗水,却一声也不敢吭。
“知错了吗?”宋忽一手揽着苏牧,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道。
将士们纷纷跪地埋头,齐声道:“属下知错。”
宋忽敛了目光,丢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平日里闲来无事,不妨仔细掂量掂量…该怎样对本督的夫君说话。”
余光里,苏牧瞥见君尔书在听见宋忽方才的话后“刷——”的一下脸色褪尽,变得煞白如纸,苏牧别有深意地微微垂了眸子。
苏牧自是一个见好就收的聪明人。不愿再多加为难,他只是温和地轻拍了两下宋忽那下意识揽在他腰间的的手。
“国公,将士们一贯秉承您和君先生的教导,最是知情达理。”
苏牧体贴着宋忽的心思,轻声笑道:“想来,今日之不快,倒多是牧的不是了。还望国公不要再多加责怪才是。”
苏牧这话说的更是十分讨喜。在这一番言行下,苏牧无疑会在宋忽心目里留下了宽宏大量的好印象。
苏牧又特地地往君尔书所在的方位瞅了两眼,提醒宋忽一般,适时地接口道:“牧看君先生的身子不太好,这会儿风势急骤,吹伤了可要紧。”
君尔书望着苏牧,轻轻勾了勾唇角。
苏牧微微笑着,给宋忽、君尔书和一众将士都找了个台阶下:“久闻国公向来存恤麾下贤能之士。”
“君先生[性行淑均,晓畅军事],更乃国公之左膀右臂。先生若是重疴不愈,国公可该心疼了。”
见苏牧这样顾全大局,宋忽自然欣喜万分。
“看在苏二公子如此不计前嫌的份儿上,今日的事就这么算了。”宋忽说着,顺便踹了戚八一脚,“除了军师,在场之人通通回营受罚。”
“是,大都督!”
宋忽上前一步,在与君尔书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察觉到衣襟微微一紧。
“大都督…”君尔书垂着眼眸,唇瓣轻抿,似乎是想要同宋忽说些什么。
没来由的,宋忽望了君尔书一眼,顿生出一种逃避现实的懦弱心思。
也不顾苏牧在场,宋忽反手轻轻覆住君尔书微凉的手,力度不重地握了握。
君尔书那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猛然氤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伴随着宋忽的动作轻轻一颤。
一刹那的存恤过后,宋忽抬起下颌,毫不犹豫地缓缓将君尔书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扯了下来。
“君伯策…本督的文曲星,本督的好军师。”宋忽紧紧盯着君尔书苍白俊美的面庞,勾唇勉强浅笑道,“你身子有恙,回马车上去吧。”
君尔书瞳孔一缩:“阿…”
宋忽悲喜不露,动作极轻地推开了君尔书,温情中带着几分难掩的杀伐果断和决绝。
笑着,喑哑低沉的声音传入空气中,阴冷凛冽:“君尔书,这是最后一遍。”
声且未落,人已行过。
擦肩而去,唯余凉薄。
从前的君尔书一直都不愿意将这个浸染了名利声色的污浊世间看得太清。
逃避着、逃避着,终是寻到了大漠塞北的那一域。
塞北难得,民风淳朴,永远没有名与利的熏陶。
无尽风尘,归许一人。
那个久久居于其中、眉宇间时而带着超脱其年龄的玩谑戾气,时而又尽是天真纯净、清朗一笑之时最为惊艳岁月的人便是宋忽。
曾经,君尔书为自己对宋忽的任何心思都了如指掌而感到窃喜。
如今,君尔书却宁可看不懂宋忽。
是不是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推说自己看不懂宋忽外表那层以伪装成凉薄为目的的粉饰?
可是,君尔书到底不能。
因为他病得还不够重,在生与死交缠的浑浑噩噩之间,实在是太清醒了。
清醒到不得不支配着自己僵硬的动作,对着宋忽俯身一长揖。
以幕僚仰望着主公的眼神谨慎地仰望着宋忽。
真情假意莫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疏而有礼地道上一句:
“是,大都督。”
[注释]:
出自诸葛亮《出师表》——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先帝称之曰能。
骑马风波
宋忽不着痕迹地往君尔书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回眸,歉意地朝苏牧笑道:“苏二公子可会骑马?”
话虽这么问,宋忽却对苏牧的马术深信不疑——能当上圣上眼前的大红人,六艺经传若是不通,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者当中,苏牧定然任何一项都不会浅显。
苏牧看似十分体谅宋忽的心思,遂垂眸一笑,轻轻道了句:“会。”
“好。”宋忽赞赏地望着苏牧,转身对叶衍命令道,“牵马来。”
叶衍起身回道:“启禀大都督,军中将士每每出行必是一人一骑。如今马匹数量欠缺,请让苏二公子乘属下的坐骑。”
戚七的头脑向来都是一根筋,此时也只想着戴罪立功,忙抢着说:“叶衍那匹野马性子太过凶烈,怕是不好驾驭。苏二公子就骑属下的马吧!”
说着,他还笑呵呵地拍拍自己那匹马的马嘴:“二公子,您看它,温顺得很呐!”
苏牧还未答话,宋忽神色先是一动。
……属下?
这小子,方才还带头讽笑苏牧,这会儿就把苏牧当成自家姑爷了?
“当真是……”宋忽抱臂而立,不由抽了抽唇角。
戚七这家伙,活脱脱的一枚缺根儿筋的狗腿子。
宋忽头疼地一摆手:“随你吧,去…”
谁料宋忽一个“牵”字尚且未落,那匹“温顺”的马竟扬起“温顺”的脖颈子,从鼻孔里哧出一团“温顺”的气息。
众目睽睽下,只见它“温顺”地撅起了蹄子,“温顺”地嘶鸣一声…又“温顺”地狠狠踹了戚七一脚窝子!
“嗷嗷——!”戚七飞出几尺远,凄凄惨叫一声!
宋忽凤目一睁,负手背后,呲牙咧嘴道:“温顺,真他娘温顺!”
将士们学着宋忽的模样,一齐负手背后,呲牙咧嘴道:“惨,真他娘惨!”
戚八戳戳宋忽的腰,对宋忽弱弱道:“大…大都督,我兄长好惨。”
“是有点惨。”宋忽附和着点点头,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想表达些什么?”
戚八咧嘴一笑:“所以,还是让苏二公子骑属下的马吧!”
鉴定完毕,亲*兄弟。
众人一块儿挤上前去,把戚八踹倒在地上:“……滚犊子!!”
还敢巴结未来的姑爷?
什么人品?!
于是下一刻,众人争先恐后地跑到宋忽面前。
“大都督,让苏二公子骑属下的马吧!”
“骑我的!”
“我的!”
“都别说了,我的!”
“我我我!骑我的马!”
“你他娘滚,苏二公子想骑老子的马!”
聒噪……
宋忽皱眉掏了掏耳朵,抱臂,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争着让苏牧骑他们的马?
只怕他们这些坏小子半道上会想出些什么损点子来。
再把苏牧给摔坏了可怎么了得?
他宋忽虽然不怂,但自知上林苏府的茬子不是一般人能够找得起的,苏牧乃是上林苏府如今既定的家主,更加是开罪不起!
斟酌思量一番,索性还是一摆手。
得得得。
还是老子亲自来比较放心。
就在宋忽这个心念刚刚一动的时候,苏牧就恰恰抬起头来,对宋忽温柔一笑。隔着素白的斗笠都恍能令世人梳沐春风。
“国公以为,牧该骑乘谁的马才更合适?”
宋忽一挑眉梢,后退了一步,直截了当地翻身上马,以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代替了语言。
一道清脆之中也掩饰不住经年喑哑的声音自半空中缓缓划过,激荡起一层恍若隔世的细薄尘埃。
“苏二公子觉得呢?”
再乱心曲·附[小剧场]
一片浅浅的阴影洒下,罩在苏牧半边素白的斗笠上。
苏牧认真端详着正稳稳当当地跨坐在马背上的宋忽。
逆着日光,苏牧倒是看不清宋忽脸上的神情。
只知道一眼望去,骄阳刺得他眼眶微灼。
初觉斯人垂眸勾唇,熠熠生辉。
序觉斯人红衣青丝,荡漾心曲。
再觉斯人将帅风发,震慑光阴。
终觉斯人少年华美,惊艳岁月。
而宋忽,薄唇轻启,不过是一句:
“苏二公子,上马。”
苏牧有些怔怔地微微垂下一双清澈的眸子。
素白的飘飞斗笠下,两行长睫微颤。
视线别开了逆光端坐在马背上一袭红衣的宋忽,随意地落在了足边一处不知名又不显眼的角落。
可那一张在晦朔不清当中带着几分逼人少年之气和雌雄莫辨之美的面庞却烙刻上了心头,渐渐弥深。
苏牧抬起手臂,白皙修长的指尖泛着莹润的光泽,缓缓触碰到宋忽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
宋忽心中一动,骤然收紧手指,紧攥住苏牧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自己怀抱里一带。
天旋地转的一刹那,昏天寂灭。苏牧被宋忽用强硬的力度牢牢按上马背。
正在此时,戚八也顺手将一旁正不知所措的清平捞上马背,笑着道了句:“暂随我委屈一程,你主子那儿,咱们大都督会照顾好的。”
清平:咱们……?
苏牧身形不稳,猛然撞进宋忽温暖的怀抱里。
微冷的清瘦脊背紧紧倚靠着宋忽微微起伏的胸膛,一丝丝暖意逐渐滋生。
宋忽舔唇一笑,自然而然地一勾手臂,自后面环抱住苏牧的腰身。
“国公…”苏牧的动作稍稍一顿。
“记性如此不好?”宋忽感受到苏牧落在自己怀里时那微微一僵的生涩动作,心里登时一阵难以言表的舒适。
宋忽压低了声音:“我是怎么同你说的?私下里喊我什么?”
微风拂过,素白的斗笠上轻纱飘飞,微微撩起一角,显露出苏牧精致优美的下颌。
“驾…!”
宋忽修长劲瘦的双腿轻夹马腹,座下那匹通体剽肥的骏马当即轻嘶前行。
苏牧清清楚楚地听见宋忽驱马向前的声响。
一回首,声音里浸满了缱绻温柔,轻声道一句:“宋忽。”
心绪恰似轻盈的细薄蝶翼乍然抖振展开,片片斑驳,缓缓地划过湖面。
于翠螺般色泽的水面上皴擦出点点涟漪,渐渐地扩散开来。
宋忽深深地望着怀里的苏牧,周遭的一切喧哗纷嚷蓦的岑寂下来。
耳畔静得只能听见马蹄的哒哒声和彼此气息交缠的细微暧昧声响。
“宋忽。”
苏牧又唤了宋忽一声。轻微绵长的温热气息洒在宋忽衣襟上。
当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讳落入耳畔时,宋忽猛然心跳如擂,半晌才缓缓平复下紊乱的呼吸声。
末了,浅浅一字回应,余韵悠长。
“……在。”
————
小剧场部分:
[chapter1.在线挑逗苏牧小公子]
孰若孤不怀好意地捏捏苏牧白皙的脸颊,笑容满面:“儿砸~”
一旁喝着小酒的宋忽看见,幽幽地白了孰若孤一眼:“有猫饼。”
孰若孤:“嘤嘤嘤…”
宋忽皱眉:“老子不哄女人。”
孰若孤凑过去:“哄男人不?”
宋忽搁下酒碗:“滚犊子。”
孰若孤怂成一团:“嘤嘤嘤…”
[Chapter2.在线采访苏牧小公子]
“苏牧小公子,请问,倚靠在宋忽怀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苏牧抬眸,温和乖觉地一笑:“直白叙述?”
孰若孤立即点头如捣蒜:“要得要得!”反正你文绉绉起来,老娘我也听不懂……
苏牧淡淡撂下一个字:“硌。”
孰若孤呲牙:“哈?”
苏牧一本正经地望着孰若孤,认真的询问道:“我媳妇为什么没有胸?_??”
一口酒灌进嘴里的宋忽:“噗——!”
孰若孤眼神躲闪:“介个嘛(*/ω\*)”因为他不是你媳妇…他是你老攻…
苏牧看向宋忽:“(ー`′ー)国公,来个解释可好?”
宋忽摸摸鼻子:“(~ ̄△ ̄)~东张西望ing”咱啥也听不见…咱也不敢听…
孰若孤一头黑线,赔着笑说道:“你们…哈哈…榻上洽谈,小的告辞。”
宋忽轻咳道:“慢着。”
终于受到了重视的孰若孤猛然回过头来,开心地活蹦乱跳:“儿砸,咋滴?”
宋忽一把搂过苏牧的腰身:“顺带着把门也带上。”
孰若孤脸一垮:mmp
[小剧场——终]
螭虎尬事[一]
在这去往齐国公府的一路上,宋忽一直借机环抱着苏牧清瘦的腰身。
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肌肤相贴,暖意渐生,气息绵长得交缠在一起。
于宋忽而言,醺醺然恍若醉酒,飘飘乎快意当歌,竟是惹得双颊都微微发烫。
真他娘上头!
虽说美人在怀,宋忽自身那与生俱来的机警敏锐却依旧是不少半分。
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谨慎走过闹市,视野登时开阔起来。
随着宋忽的默许,将士们飞驰般地行至距齐国公府大门不盈百步的青铜铸剑拱门。
宋忽猛然一抬手臂,另一只手环过苏牧的腰身,灵巧地一扯系马的缰绳。
“吁——”
身后的将士们在同一时刻急吁一声,跟着勒紧马缰,堪堪停稳。
“下马。”
宋忽一声令下,身后将士齐刷刷地翻身下马。
隔着一层素白的斗笠,宋忽将手指伸进,轻轻掰过苏牧的面庞。
迫使苏牧望着自己的同时,宋忽淡淡地勾唇一笑。
“国公有何指示?”
唤他国公?
苏牧这是在暗示宋忽当着将士们的面儿不要乱来?
宋忽松了手,笑道:“先帝临终前立下的规矩不能破,还望苏二公子屈尊下马,步行走过这‘螭虎门'。”
苏牧闻言眸色微深,视线落在正前方的那道拱门上。
这,便是螭虎门。
先帝临终之时曾立下十道遗诏,而这第十道诏书便只有五个朱批大字:
“慎行螭虎门”。
数载以来,但凡行至螭虎门,文臣不得不落轿,武将不得不下马。
这重如泰山的规矩,苏牧自然是懂的。
“国法家规皆不可破,自该如此。”苏牧颔首对宋忽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不忿。
果真是识大体。
宋忽点点头,正欲翻身下马,手背上微微一暖,却被苏牧轻轻地按住了。
宋忽心中不解,向苏牧投去了稍许询问的眼神。
“莫动。”
苏牧凑近了宋忽的耳垂,气息轻稳地低声嘱咐道。
???
宋忽眼睁睁看着苏牧动作温和雅致地勒缰下马,白衣翻涌,遮蔽视线。
实在不明白他要搞什么名堂。
风起,雪白的衣袂飘飘欲飞,苏牧素白的锦靴轻点在地面上。
转身站定时,苏牧温润风度地抚了抚微褶的衣裾。
宋忽支颐而坐:……这么讲究?
谁知将一切都整理妥当之后,苏牧竟朝着宋忽温和地平摊开手掌:“牧请国公下马。”
宋忽心中一震,雷得险些当即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
开什么玩笑?他长这么大可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好说…好说…”宋忽艰难地望着苏牧,着实有些蒙圈地勾唇一笑,“我自己下马。”
“国公。”苏牧坚持要亲手扶宋忽下马,“这不合上林苏府待妻之礼。”
宋忽脖子一梗。
这上林苏府的…待妻之礼还真是挺厚道的哈…
但…在这、这种时候,他该怎么着才好?
拒绝?
要不得。
接受?
受不了。
漠视?
太冷淡。
欣喜?
太浅显。
羞赧?
对,干脆羞赧吧!
羞赧啊~羞赧~
首先得要做出一个羞赧的样子来才行…
这般想着,宋忽掐了自己大腿内侧一把,疼出一丝浅浅氤氲在眸子里的水雾。
凤目微垂,面颊微绯,看上去盈盈楚楚,倒是颇具女儿家的娇羞情态。
将士们将宋忽矫揉造作的表情看在眼里,一齐捂着嘴拼命忍着笑,嘴里噗嗤、噗嗤地破起功来。
宋忽暗暗磨牙。
丫的,别等老子“脱险”。
看老子腾出手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群破小子!
什么他娘的毛病!
笑个屁啊笑,哪里好笑?
螭虎尬事[二]
正当宋忽因为暗恼而出神的时候,苏牧那道温润的声线恍然传入了耳畔。
恬恬淡淡的声音如同未经雕琢的玉石与巉岩泠泠相击,舒缓动人。
“国公,来。”
苏牧说着,抬起手来,体贴地轻轻握住宋忽修长的白皙手指。
在场的人乐呵呵地聚在一堆儿看热闹,一个个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谁不知道苏牧这是打算亲手扶着宋忽下马?
啧啧,公子就是公子。
瞧人家这风度绝佳、温文尔雅的模样,当真是难以言表的赏心悦目啊。
宋忽一望见苏牧认真起来的神情,头上就开始止不住地冒冷汗。
可宋忽最终还是努力地捏出一副温婉可人的嗓子,勉强地对苏牧勾唇笑道:
“…若是苏二公子非要坚持扶我的话…那休别怪我说上一句…”
苏牧抬眸了宋忽一眼。
宋忽秒怂,咬着牙,灿烂无比地笑道:“…这般甚好。”
原本一脸期待地等着看宋忽对命运的发展趋势“反抗挣扎”的将士们先是一双双眼珠子齐齐瞪大。
后是眼皮耷拉。
继而长长地“嘁”了一声。
“我还以为大都督会说一句……”
“我也以为她会说一句……”
“我本以为她会不愿意!”
“嘘,小声点,她心里很愿意。”
————
宋忽内心喷出一口老血:谁他娘很愿意!
丫的,你们窃窃私语就窃窃私语!
小声点儿成不?
给老子留点儿面子能死啊!
也不知最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当宋忽动作有些僵硬地从马背上走下来之时只顾着留心苏牧的反应,倒是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没有踩着马镫子。
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宋忽不禁倒吸一口气,足下腾然踩空。
宋忽本能地想要先推开对面的人借力,再顺势使出一招运用熟稔的“风足坠”。
这样一来,凭借着前倾动作的优势,他大可以借机一旋一坠,稳住身形。
诸事岂不完美?
可他对面的那个祖宗偏偏不是旁人,是苏牧啊!
就他这天生蛮力,一旦控制不住力度,一巴掌把苏牧给呼死了…可怎么是好?
耳边是疾驰而过的风声,宋忽一边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栽,一边思绪控制不住地陷入了愁苦之中。
罢了,罢了。
老子情愿当着众人的面儿摔他个狗吃屎。
等等……
摔个狗吃屎?!
WTF!!!
凤目骤时一敛,千钧一发之时,一只手力度不重地攥住宋忽的臂膀,反应极快地往自己怀抱里扯去。
上一秒还在视死如归的宋忽在下一个瞬间压倒在苏牧身上。
力度之大,惯得他们二人就要一齐栽倒在地上。
了不得!
在双方同时轰然倾倒的一瞬间,宋忽异常敏锐地一阖眸子,精准地判断出苏牧的位置可巧在他正下方。
照常理而言,苏牧不通武功,本人更是没什么防御的技巧,还非要不自量力地护着宋忽。
倘若真这么重重地一摔下去,伤势绝对不会轻。
再看看苏牧小公子这身板子,万一被他压坏了……
宋忽的心脏“咔——嚓——”碎裂。
赔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本着“赔不起”的考究,宋忽当即立断。
一只手臂揽住苏牧的腰腹收力向上一带。
另一只手则倏然张开,猛然向下一压。
五指灌输内力,紧扣上地面铺砌的青砖,牢牢撑住身体的重量。
与此同时,一条修长的腿用力屈起,膝盖迅速随着手的动作一同抵压在地面上。
宋忽反应及其灵敏地将急速向后仰倒的苏牧更加飞快地锢进自己怀里一个极度安全的位置。
落地的那一瞬间,众人都真真切切地看见苏牧的后脑恰恰抵靠在宋忽垫地的手背上,并没有被碰伤分毫。
反而是宋忽,因为要保护苏牧,被巨大的贯冲力往一旁带偏了些许,磕着了脑袋。
一群将士和清平赶紧围上前去查看二人的情况。
“大都督!”
“苏二公子!”
“公子!”
宋忽晃了晃脑袋,便着急地望向了苏牧,并同时俯下身子,去掀苏牧头上戴着的斗笠:“脑袋瓜子磕着没…我看看…?”
苏牧沉着冷静,轻轻按上宋忽急躁的手,温声道:“是你…还是我?”
宋忽头脑发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啊。”
苏牧乖乖地躺在宋忽的臂弯里,抬眸望着俯在自己身上正一脸担忧的宋忽,居然露出一丝愣愣的神情。
苏牧摇头道:“没。”
宋忽心下一松,这才大略感觉出脑袋传来一丝不寻常的疼痛。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宋忽傻傻地问道苏牧:“那我呢?”
苏牧抬手,动作温和地摸了摸宋忽脑袋上磕出来的小包包,得出一个结论:
“…磕着啦…吧。”
宋忽一下子从苏牧身上坐起来,切齿道:“艹!”
苏牧也撑着身子坐起来,抬起手臂,动作轻柔地用指腹揉了揉宋忽隐隐胀痛的脑袋。
“国公,您仔细感觉一下,身子是否有碍?”
宋忽蒙圈中:“无碍。”
苏牧闻言颔首,又情不自禁地关心一句:“那脑子呢?”
宋忽更蒙圈了:关脑子毛线事儿?
该不会——苏牧当他把脑子一并摔残了吧?
游府轻谑
是日晌午,齐国公府。
[天清气朗,云淡鹰高;芳草萋萋,惠风和畅]。
风荷立池塘,叶瓣濯清涟。
奇石雕玉砌,小园香径埋。
不盈正厅数百步,便望见后堂处并肩而立着两个青年岁龄的檀郎谢女。
自背影一眼看去,二人的身形皆是颀长而清瘦。
仅仅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未有什么动作,在青丝交缠着发带,淡淡飞扬在半空中的一刹那,亦足以拨人心弦。
远而望之,譬若明玉歇拾露,亦如字墨染春水。
此二人,正是宋忽与苏牧。
甫一到齐国公府,宋忽早早把将士们撵走,又特别安排了手脚利索的仆役伺候君尔书先回客房休养身体。
此时此刻,只剩下宋忽和苏牧两人在此,美其名曰:
畅游齐国公府,玩赏殊异风景。
在宋忽眼里,京城里的建筑大多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牧既然天天都见得着,区区一个齐国公府又有什么好值得玩赏的?
倒是宋忽,久不逢大魏京城里的齐国公府,竟觉得其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格外的生分。
廊桥萦湖水,曲径通幽处。
武馆入竹荫,房舍花木深。
芳菲气微醺,兰泽拂红袍。
昀光微浅煦,缓洒素白笠。
宋忽察觉到苏牧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于是硬板板地娇媚笑道:“苏二公子为何这般看着我?”
日光下,苏牧垂眸,轻轻唤了一声:“国公。”
“怎么?”宋忽挑眉。
苏牧深深地望着宋忽,蓦然开口问道:“未曾请医官来瞧瞧,您的身子…当真无恙?”
苏牧关切的语气令宋忽的身子顿时一僵。
尼玛,晌午那丢人现眼的事儿咱能别提了不?
宋忽若无其事地仰头望天,尴尬地扯扯唇角:“身子啊…好着呢、好着呢。”
未曾料到苏牧还是执念着宋忽的某一个部位:“那脑子呢?”
“……”
兜兜转转,为何又回到了最初的这个话题?
宋忽咬牙,一声饱含着无奈的叹息自齿缝里传出。
若不是为了苏牧,宋忽至于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吗?
连苏牧这样惯会窥算人心的世家公子都在担心他的脑子。
莫不是这脑子…真该拿去修修了…?
为了躲避这个极其不合时宜的话题,宋忽急忙看向了苏牧,随口打岔道:“苏二公子天人之姿,为何一时半会儿都离不了这件斗笠?”
“习惯了。”苏牧闻言微微一怔,继而轻笑起来:“国公以为什么?”
“嗯…?”宋忽突然有些好奇地看向苏牧,凤目渐深,反诘问道,“我能以为什么?”
苏牧一本正经地低头理理衣襟,云淡风轻地说道:“大魏风尚之强之悍,想必国公和君先生方才那会儿已是深有体会。”
这话说的可不算含蓄。
有了君尔书一本正经讲解典故的前车之鉴,宋忽当即理解了苏牧的言外之意。
宋忽托着下巴,目光四处张望,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苏牧颀长的身量。
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每次苏牧出游之时都被一大帮子大姑娘、小媳妇疯狂围堵的奇妙情形……
宋忽登时忍俊不禁,生出几分打趣儿的意味来。
宋忽抹抹唇角:“想来…苏二公子若是担任外出体察民情之职务,也着实会比旁人辛苦。”
苏牧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今日遇见的若不是国公的兵骑,只怕那脱口而出的一声‘苏二公子'便生生会要了牧的半条命呐……”
宋忽一扬衣袖,朗声笑道:“古书倒是曾有记载[‘看杀卫玠']的篇章。只可惜彼时年少无知,我只将其当作标著之人用以调侃的不实之词。”
宋忽继而戏谑道:“直至而今才晓得——原来这般盛况也大有可闻。”
荷风轻轻拂动白衣,苏牧相随着温和的过耳风息轻轻地一笑:“昔闻[看杀卫玠],今道看杀子书?”
宋忽闻言大乐,刚想要像以往对待军中兄弟一样,随手拍拍苏牧的肩膀以示亲近。
可那只手在将落未落在苏牧肩膀上之时却突然如同触电一般,急急地收了回来。
宋忽紧紧瞪着自己的手:嘿!哥们!你干什么去!那是苏牧!苏牧啊!你晓得?
你他娘的想一把拍死他?你要上天啊!
毫不夸张,宋忽握拳抵上额头,恼得差点想要砍了自己这双招惹是非的爪子。
“国公?”苏牧的视线慢悠悠地落在宋忽那只不着痕迹地收回袖子里的手上。
误会…纯属误会…
宋忽心下虚虚想着接下来的措辞。
不曾防,苏牧竟轻轻握住了宋忽的手。
宋忽眼里一闪而过错愕的神情。
苏牧温柔地拉着宋忽的一只手,搭在了肩头。
上好的衣料,绸丝滑顺。手掌覆在上面,隐隐感受出星星点点的温暖自内而外地缓缓渗出。
缱绻的温度萦绕于心,令人沉醉。
苏牧的唇瓣间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扣人心弦的力量:“待他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国公应该将牧当做自己人才对。”
夫妻?
恩爱?
宋忽揉揉眉心:“理应如此。”
[注释]:
化用王羲之《兰亭集序》: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典故:出自《晋书·卫玠传》——本义为西晋美男子卫玠由于风采夺人,相貌出众而被处处围观,最终因心理压力大而病死ヘ(__ヘ)
当时人因此说其被看死#23333#,很惨一美男子。
文中此处是指苏牧对自己的调侃。
拐个弯子
宋忽暗暗揉了一下脑袋上到现在都还没有消下去的一个大包,心里想着:
与苏牧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公子做名义上的夫妻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可问题是这上林苏府的待媳之礼太过热切!
别的暂且不说,光是宋忽的脑袋瓜子对此便已是深有体会。
啧啧,磕上一下,霎时间天昏地暗——舒坦至极,奇爽无比!令人他娘的经历过一遍之后,万万不敢再肖想第二遍。
见宋忽有些愣神,苏牧便轻声唤了一句“国公”。
苏牧开口说话之时,身上素白的斗笠随风飞逝,白衣胜雪,愈发衬得他有谪仙之姿。
思绪在一瞬间回拢。
只是不知为何,宋忽左看右看,就是看苏牧戴着的斗笠不顺眼。
可是这看不顺眼吧,搁在宋忽如今的身份上,又偏偏不好明说…毕竟他一个皇族的“姑娘”为了撑起天家的颜面,也是要矜持的嘛…
思来想去以后,宋忽干脆扯着脸皮,学着荤段子里邻家小妹妹那羞人答答的语气,拐着弯子问苏牧道:“苏二公子,今日…这天气可好?”
宋忽内心:我他娘的呕…!
苏牧闻声一愣,不明所以,只得回答道:“甚好。”
宋忽凤目微阖:他还真吃这套!?
感知到这一点可喜的现象以后,宋忽再接再厉,娇滴滴地问道:“苏二公子,今日这风景可好?”
苏牧:“甚好。”
宋忽:“苏二公子,今日这鱼塘可好?”
苏牧:“甚好。”
宋忽:“苏二公子,今日这花草可好?”
苏牧:“甚好。”
……
终于,在拐着像逛御花园一般的大弯子,接连问了苏牧十几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以后,宋忽才算话归正题。
“苏二公子,你我二人日后可是夫妻?”
苏牧颔首:“是。”
宋忽刻意拿纤细的指尖绞着衣料,面颊酡些:“既然是夫妻,便定是少不了相敬如宾之谊?”
“自然如此。”苏牧似乎也是有些无奈了,好气又好笑道,“国公心中有话,不妨直说。”
宋忽长吁一大口气:苏二公子,不瞒你说,老子早就等着你这句话…
可老子是真没有想到你这人居然会这么有耐心!
愣是把一个个无聊透顶的问题一一回答了个遍。
早让老子直说…不就完了吗?
得了苏牧的许可,宋忽直击要害:“苏二公子如今并非身处闹市之中,性命暂且无忧,为何不将这碍眼的斗笠摘掉?”
话音一落,宋忽猛然间想起来——依据大魏京畿律例,未婚夫妻成亲之前不允许私自相见。
倘若二者当真是情渴难抑,一方须戴斗笠、隔屏风,方示知礼、庄重。
宋忽离开京城许多年,竟然连这家喻户晓的老规矩都给忘了。
苏牧乃是不折不扣的大家公子,对于这样的礼节,肯定比旁人看得更重。
他如今这么贸贸然地在苏牧面前一提,着实显得没有礼教。说出去也白白的让人笑话,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宋忽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苏牧,果然正好瞥见苏牧微微一滞的动作。
宋忽暗怒自己的失言,正思量着是不是应该向苏牧解释一番时,却又瞥见苏牧缓缓地抬起手来,摘掉了斗笠。
一双凤目陡然微睁,连带着殷红的唇瓣也微微张开——
微雨远岫,萦绕那人眉目。
晴雪飞滩,系作那人丝绦。
公子且沐兰泽,亦温亦润。
公子且倚玉树,亦清亦雅。
公子且伫细风,亦淡亦漠。
公子且立长阶,亦孤亦傲。
一溪云衫,三千青丝飞云浦。
双泮风袖,十丈红尘落雕甍。
[瞻彼淇澳,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宛然美玉]。
[注释]:化用自《诗经》: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唤声夫君
尽管有心理准备,宋忽还是十分没出息的盯着苏牧看了半晌,才算堪堪回过神来。
宋忽不由打趣儿道:“苏二公子,你可知道…你的相貌实在令人嫉妒。”
苏牧淡淡地问道:“牧竟不知是谁会嫉妒?”
宋忽抬眸望着苏牧,戏谑道:“宋家小女啊。”
苏牧抿唇一笑:“国公相貌愈是妖孽,无时无刻不在摄人心魄。”
妖孽?
宋忽凤目里隐着光泽,情不自禁地勾唇:“我们如今这般算做什么?互夸互赞、互褒互扬?”
苏牧瞥了宋忽一眼:“牧与国公本是同心,确切的说,乃是自夸自诩、自产自销。”
宋忽果然笑了:“眼下无闲杂人等,苏二公子为何不称呼宋忽全名?”
“眼下无闲杂人等。”苏牧清润的唇瓣微启,反其道而诘之,“国公为何同外人一般称呼牧为‘公子'?”
话语间,自是格外地咬重了“国公”和“公子”这两个词。
宋忽唇角微弯,带着几分玩味地望着苏牧。
啧啧,他倒是忘记了,苏牧本来就是只睚眦必报的记仇小奶猫。
这下子开罪了美人公子,不好收场来着。
但是宋忽也不扭捏,当即负手于身后,坦荡荡地冲着苏牧道了一句:“是不该唤‘公子',该唤一声…夫君~”
“啪嗒……”一声。
随着苏牧手里拿着的斗笠掉落在地上,周遭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微妙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无一发声者。
那披挂着素白绸纱的竹骨斗笠骨碌碌地旋到宋忽脚边,停住。
宋忽探索的目光从斗笠移到苏牧脸上,戏谑之心骤起,一开口,便又是自来熟的一句:“夫君。”
“啪嗒……”一声。
苏牧手微微一抖,拇指上那枚玲珑剔透的翡翠扳指也掉落下来,再一次骨碌碌地又滚到宋忽脚边。
这可真是奇了~
宋忽眉梢一挑,兴致极佳地望着苏牧,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夫…君…”
“啪嗒”一声。
苏牧腰间别着的一管玉箫掉落,滚到宋忽脚边。
宋忽:“夫…君~”
“啪嗒”一声。
苏牧丝绦上的白玉佩子掉落,滚到宋忽脚边。
宋忽:“夫君大人~”
“啪嗒”一声。
苏牧长襟上的刺绣香囊掉落,滚到宋忽脚边。
区区一句“夫君”竟有这般威力?这才一时半会儿,宋忽靴旁已经堆满了从宋忽身上掉下来的各类物什。
那若是再多叫上几声“夫君”,保不准连衣裳、盘扣、发冠、饰坠都要一齐掉下来了。
这倒不失为一条上好的财路!
思绪未断,苏牧就像是窥破了宋忽的心思似的,骤然间冲上前去。
在宋忽下一声“夫君”即将脱口而出的瞬息,苏牧不由分说地抬手捂住了宋忽的唇。
一人掌心滚烫,一人唇瓣湿凉。彼此在触碰到对方的一刹那,骤然滋生出一种强烈而惊心动魄的悸动。
耳边风声骤停,两个人同时一愣,如擂如鼓的心跳声依然清晰可闻。
风荷摇曳,池鱼戏水。
溅起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子,清水碎瓣,绕着那一一圆举的荷叶打转儿一圈后,怦然砸进水面。
“滴…答…”
清脆悦耳。
犹如狂乱心跳声初泯后的一丝余韵。
公子喜欢
苏牧明显是头一回与未出阁的“女子”这般亲近,眸子里微微一震,便想要把手缩回去。
宋忽的反应却更敏捷,抬眸勾唇的刹那,带着一丝戏谑的戾气,一把抓住苏牧那只意图往回缩的手。
苏牧犹豫着正准备开口,却被宋忽冷不丁竖起的一根微凉的手指抵在唇瓣上。
“嘘…”几根发丝自宋忽雪白的脖颈间垂落,滑进敞襟的红衣里。
妖娆明艳,勾人至极。
苏牧别过眼去,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
宋忽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觉悟,抓着苏牧的手,搁在自己嘴角,微乎其微地蹭了两下。
随着宋忽突如其来的动作,苏牧周身微乎其微地一震。
宋忽捏着苏牧微凉的指腹轻轻按压在自己殷红湿润的唇瓣上。
长睫一颤,一双动人的凤目瞟着苏牧,神情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十分媚惑,幽幽启齿道:“夫君,你喜欢我啊?”
苏牧没有说话,只是眸色微深起来。
宋忽凤目一挑,皓齿内鲜:“夫君,你是不是…喜欢我?”
在那一瞥一瞟的余光中,宋忽一仰头,打量般地侧过些脸,便发现苏牧的耳尖逐渐染红。
玉面酡些,正像是陈酿的葡萄美酒渲染了上好的羊脂玉酒杯。
这种反应…是被“姑娘”家调戏过后的羞赧?还是被蓦然窥破心思后的不知所措?
宋忽虽然设想出两种可能性,但是在潜意识里,只相信第一种。
旁人或许不尽知他宋忽是怎样一个吊儿郎当的人,但与他照了这几次面的苏牧却是聪慧至极的。
见苏牧并不答话,宋忽也一直是笑眯眯的,丝毫不曾有一点恼怒写在脸上。
毕竟苏牧会有这种反应完全在情理之中,倘若苏牧真的说自己喜欢宋忽…那才是活见了鬼。
不知何时,轻软温润的两个字传入耳畔:“喜欢。”
宋忽随之颔首道:“我知…”
声音戛然而止。
宋忽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牧,用手指了指自己:“你喜欢?”
苏牧的点头恰似枕边人在床榻间迟起之时的轻声问候一般,和煦而温柔:“嗯。”
见、见鬼了???
宋忽蒙圈,心中登然一急,差点儿连塞北的口音都要给带了出来。
他闭上嘴,强忍了忍,才堪堪用大魏京畿内的腔调问道:“为何喜欢?”
“就是喜欢了。”苏牧的神情看似认真,又淡淡的,仿佛说出的话只是个玩笑,“没有什么必究不可的理由。”
宋忽收敛了唇角的笑意,这一次真真儿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到宋忽缓过神来,再想试探着调侃苏牧一句时,话一到嘴边,突然就转了个问法:“苏牧,你可想过,我并不是个女子?”
一字一词,咬得清晰。
闻言,苏牧温润浅淡的眸子化为幽幽潭泉。
眸光里不时闪烁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心绪。
苏牧容色平静,随手抚了抚衣襟:“不是女子,倒是男子?”
宋忽玩味地勾唇,轻笑了起来:“我若说是呢?”
苏牧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回答道:“无稽之谈。”
————
看官小可爱们请记住这一章:苏牧小公子啪啪的打脸现场。
苏牧:???(?_?)???
喊他姑爷
宋忽唇角的笑意愈发阴沉冷淡:“何以见得?”
苏牧清润的眸子微微一晦:“宋忽,小字阿忽,乃宋家祠堂族谱上落名归根的先齐国公宋烨幼女,是也不是?”
宋忽正色道:“是。”
“…宋忽,乃当今圣上钦定的璟乐郡主,入宫之前,定然多有验明正身的一番考究,是也不是?”
“是。”
“经历过这般重重查核之人若是一男子,他日传出宫去,岂不证明整个朝廷的人都是瞎子?”
苏牧话音未落,字尾缓缓地拉长:“您说…是也不是?”
宋忽垂眸一笑。
苏牧到底还是不同于君尔书,毕竟上林家主的威仪摆在那里,很难不令人陡生出一丝敬而远之的心思来。
此人虽则温润如玉,周身亦始终萦绕着一道难以名状的清贵。
唇角扬起,便是温雅出尘,下颌轻抬,便是孤高从容。
恰似一江泉水,随山息节气而徐徐更之,其城府之深沉,实在是令人琢磨不透。
宋忽静静地等待着苏牧说完,落在苏牧脸上的那道眼神看上去真挚而无邪:“好像有几分道理。”
可宋忽偏又好奇地眨眨眼睛,对着苏牧一笑:“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别例呢?”
苏牧正想要答复,宋忽的眼神骤然一凛,瞥向身后一片被清风细微扰动的草丛:“何人在此躲藏?”
草丛里细微的动静乍然一停。
宋忽回身,下意识将苏牧挡在身后:“给本督出来。”
下一刻,十几个将士就像是冬储的大冬瓜,一骨碌地挤出来,其中一只蠢冬瓜还正好“扑通”一声滚到宋忽的脚边。
宋忽眼角一搐,当着苏牧的面儿,强忍着踹那人一脚的念头,幽幽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启禀大都督!”滚到宋忽脚边的陈彦反应倒是最快,屁颠颠地准备回话。
宋忽一摆手:“说。”
陈彦:“…属下不知。”
宋忽当即愠怒,抬手就要怼陈彦这个爱出风头的浑小子一记凶狠的拳头。
“国公。”苏牧似有所预,立即握住宋忽的手,轻声劝道,“牧自知军中法规严明,不敢妄加干预国公惩处手下。”
“但今日恰逢国公乔迁之喜,实在不宜动怒。”
“陈将军既已跟随国公多年,冲锋陷阵、劳苦功高,大可与其如今贸然出头之罪相抵。”
“将军仁孝,想必此后定会愈加英勇无畏、开拓功名,以报国公之恩。”
宋忽闻之,面色微霁。
“陈彦,起来吧。”
陈彦猛然一惊,完全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我是谁?
我在哪儿?
大都督怎么不打我?
周遭的将士们和陈彦一个样子,也完全不晓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苏牧三言两语便把宋忽这朵美艳而危险的“霸王花”安抚得服服帖帖——
他们一直都在揣测,这世上除了君尔书,谁还有这般能耐?
而今这苏二公子却可以做到,真是不能不令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忽冷冷地瞥了陈彦一眼:“还不快道一声谢?”
陈彦当即对着苏牧抱拳下跪道:“多谢苏…”
“慢…”宋忽倏然抬手制止住陈彦尚未说完的话。
陈彦愣在原地。
宋忽凤目一抬,气度坦坦荡荡,当着将士们的目光握住了苏牧的手。
“喊他‘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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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_?小可爱们仔细着点儿哦,苏牧在一瞬间是不是暴露出了什么…???
发现了吗?
(???????)?细节控,烧脑ing。
评论区、吐槽区的走起,明天更新之前,猜对有大奖哦~~
约法三章
[天阶长夜色,地坤应清夕。
松竹叶簌簌,风移影娑娑。]
一道道青黛浅白的房檐勾连不断,映衬着京郊城郭以北处背倚的阴山,犹如长眠在寂静岭头的一条巨龙。
沉香微燎,灯火通明。
主房的屋阁门缝里透露出一丝丝关不住光线。
烛台置于桌面,窗内一抹微弱的浅鸷人影打在糊好的油纸上,朦胧迷离。
晦朔中,似有一人独自迈着轻稳的步伐走到那扇屋阁的门前。
宋忽倚窗看书,一根宽缓的丝绦系着洇青岫色的云缎中衣,打散了长发,肩上也只松松地搭着一件披风。
宋忽甫一听见窗外细碎轻稳的声响,凤目一敛,眼神里顿时透露出几分习惯性的警惕。
下一瞬间,归为平静。
没有一丝预兆,那道脚步声骤然停住。
此夜岑寂,寒蝉凄切,阵阵扰人心怀。
不知过了多久,敲击在地面上的那道脚步声依然停滞在那里。来者既没有前进,亦没有后退半步。只是伫立在黑夜之中。
寂寥伴随着廊檐上钩挂着的阑珊灯火,星星灭灭,灭灭星星,徐徐地融入浓淡不甚深匀的墨色当中。
“进来。”
那人这才推门而入。
宋忽随手翻了一页兵书,头也不抬地问道:“不知阁下深夜来访,是为何事?”
苏牧温声道:“宋忽,你知道是我?”
宋忽亦是淡淡回道:“知道。”
苏牧的语气里一如既往的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温润和淡雅:“如何察觉到的?”
“脚步、玉佩和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
宋忽白皙的指尖轻轻拈起了一张装订好的薄纸,抬眸的一瞬间,慵懒地又翻了一页书。
“你可不要忘了…如今住在这院子里的尽是一群皮糙肉厚的东西。”
“脚步声得以放得如此轻稳且没有隐藏柔韧内息的,唯有你和君尔书。”
“当排除掉这么多人,再从你们两个中随意猜测一个,也不是很难吧。”
苏牧微微一笑,见宋忽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便索性也跟着推理下去:“打我和君尔书中间猜测出一个人来,对于你而言的确并非很难。”
宋忽那根正打算再翻一页书的修长手指僵持在半空中,半晌才缓缓落下来:“说说看?”
“君尔书可以随意出入你的房间,不需要因碍于礼节而踌躇不前。”
宋忽不由抬起头:“公子既然如此聪慧,可明白我的意思?”
“苏牧愚钝,不敢妄称‘明白'二字。”苏牧容色平静地望着宋忽,“只知道你我二人既然有心无心都要结缘,那么一些话在私底下时就势必要说开。”
苏牧这话说的一点不错,明面上做的戏多了,着实会力不从心。
于是宋忽也正色起来,不再做什么幺蛾子…一口一个喊着苏牧“夫君”,手中的兵书倒扣在桌面上:“此话正合我意,公子请讲。”
屋内烛火明灭微熄,夜色渐白,苏牧推门而出,正巧被晨起早训回来的将士们撞上。
“姑、姑爷!”
苏牧温和无害地扬唇一笑,随手接过清平递过来的斗笠:“嗯。”
打头阵的戚七一脸微妙地挠了挠头,指着天空:“您…这天儿…这么早…?”怎么从大都督房里出来了!
“嘘…”苏牧拢了拢看似微乱的衣襟,清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酥绵柔和的慵懒和疲惫,“国公尚在浅眠,尔等不要打搅。”
将士们目瞪口呆:“是是是!”
苏牧点点头,揉着后腰走远了。
将士们:!!!
随后府里传开了谣言——苏二公子上位了。
翌日以后,传闻更盛。
#大魏日报:大都督子时疑似把苏二公子睡。#
[神回复]:放屁,明明是寅时睡的。
#国公小报:论一夜春宵的荒唐与美妙。#
[神回复]:苦短春宵,只有大都督知道。
#齐国公轶闻:如何成功攻略一个铁血巾帼?#
[神回复]:说她对,给她跪,陪她睡!
#苏二公子录:谪仙公子一夜沦为风尘小倌儿。#
[神回复]:是大都督逼良为娼!
……
宋忽不过是外出一趟,就听见大街小巷不里断传来的流言蜚语。
他面无表情地磨牙牙,心里暗骂:
苏牧,真有你的。
咱不就是在前两天夜里商谈了几个条件吗?
你他大爷的就算是不满意也不至于这么黑老子吧!
日#你个仙人板板。
老子就不信你不是故意的。
直到多日以后,宋忽又想起了这件旧事,凶巴巴地逼问道:“说,当初为何要毁我清誉?”
苏牧一脸无辜地看向宋忽。
“少来这套,你为何要在我的房门前整理衣襟?”
“牧应该在哪里整理衣襟?”
“自然是在你自己的房间。”
“可是牧的房间不在这里。”
“那好,你为何揉腰?”
“腰酸咯。”
“为何会酸?”
“陪你枯坐一夜,东拉西扯地不住唠嗑儿,腰当然会酸。腰酸就要揉,我不揉…难道要你揉?”
宋忽彻底无言以对。
当然,此乃后话。
————
[此处设一个问题]:猜猜看,宋忽究竟提了什么要求,惹得苏牧如此“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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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化用自杜牧《秋夕》——天阶夜色凉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窥镜不识
序语:[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天已逐渐转凉,白露时气将至,孤鹜远飞,水天一色。大有几分秋高气爽的意味。
宋忽与苏牧自那晚商议过后便将婚期拟定在了月底,距今不过十余日。
尽管这些天来宋忽一直勒令君尔书卧榻休养,但不出宋忽所料,有关成婚的各项事宜还是流水账一般都涌到了君尔书的手里。
宋忽非常有自知之明,笃定自己做不了这般细腻的功夫。
如今君尔书身子见好,宋忽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君尔书时不时地替自己张罗各项事宜了。
这期间,宋忽过得优哉游哉,也放任上林苏府的人隔三差五地往齐国公府里塞些新奇东西。
直到那一日,上林苏府里的人送来一只金丝楠木的盒子。
扣开盒子,一颗圆润的东珠静静地躺在里面,光泽鲜鲜,不问世事。
民间常言:珠者,佩于凤冠,赤绳系定,双联璧合。
对镜,玉簪拔下。
云瀑般的长发尽数散开,蜿蜒流淌在紧窄的腰间。
垂落下来的几根发丝稍掩去小半边脸庞,稍显冷硬的下颌线优美而勾人。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雌雄莫辨的绝色风采。
指扯腰带,滑落青袍。
修长的双腿迈过迤逦在地的衣裳,随手拽过一条血红色的绸子,双手抖开,倏然披在肩上。
指尖缓缓划过华美精致的鎏金凤冠,那颗本该镶嵌东珠的位置空洞洞的,冰冷彻骨。
宋忽唇角勾起一笔嘲讽。
这,便是他宋忽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才换来的结果?
妄他堂堂一介男儿,天之骄子,自幼在塞北十二郡里的敖包里长大,吹狂风,淋冷雨,晒烈日,顶砾沙。
端得是军人铁血、铮铮傲骨,却不得不于人前描摹眉目、抹匀红妆,扮尽闺中女儿之情态。
这张面容,这副身躯,实在是令人心生厌恶。
冰冷的凤冠戴在头上,金钗绾进长发,幽深刺骨。
宋忽抬起一双狭长的凤目,对镜,将那颗鸽子蛋般大小的东珠叩进原本空洞的位置。
华贵精致的凤冠在那一瞬间拥有了生命力,在颤动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镜中那人面色苍白,红衣似血,两种极端的色泽交相缠叠,充斥着的无声胜有声的致命诱惑。
桌上的胭脂盒半开半阖着,白玉碟子,玫瑰汁渍。
鬼使神差的,宋忽用手指轻轻沾了一点,在唇瓣上缓缓划过,殷红刺目。
一丝瀑发垂落下来,噙在唇角。
宋忽撩开那一丝长发,皱眉笑道:“真丑……”
一股难以言表的愤恨涌上心头。宋忽眼神一寒,十指扣紧桌案。
内劲迸发的瞬间,铜镜炸裂开来,渣滓碎片四溅!
皇命是什么东西!
皇帝又是什么东西!
宋忽才不是为了皇帝情愿抛下自己一身傲骨、在朝堂主动请缨直至战死的宋烨!
“成婚…再安安分分做个女人?”宋忽仰头冷笑,声线里浸透了霜雪,“老子偏不!”
漠野千里的塞北尚且容不下他,区区一京城…便更加不能。
红衣扯开,青丝潦乱。
凤冠砸地,胭脂碎裂。
嬴烊,你禁锢不住我。
我命由我不由天!
[注释]:序语引用改编施耐庵诗词《天南地北》
嫁娶无心[一]
喜鞭鸣,乐鼓响,佳侣共携。
铜锣歇,笙箫起,福缔良缘。
听从君尔书的安排,齐国公府的大门前早早地就搭起了一方红绸高悬的戏台子。
班子里的人乃是整个皇城里最富盛名的梨园戏子,平日里难得一邀,请辄千金。
风帘云幕,帷帐翻涌,锣鼓奏得正响,花腔唱得正欢。
一个水袖飞漱的刀马旦角戏子身量高佻、浓妆艳抹,与一众伶官的气质大有不同。
一回首、一抬眼,皆愈发显得风韵万千,姿色品相煞为美艳。
那绣口一吐,清脆之中带着几分绵酥悠长的戏腔灌满了风。
婉转的花腔细细地洒进空气里,闻者色喜。
扇一折,手腕轻翻。
“良宵羹给…两清谐…”
“海誓山盟…白首偕…”
扇一开,花容半遮。
“为祝兰闺…春画永…”
“月圆花好…唱吟怀…”
尾句一字缱绻悠长,其情之缠绵悱恻,凭谁人说?
————
一道木格的雕花窗子内,细烟缠绕,轻云袅袅。
丫鬟婆子们全都忙着拾掇宋忽的凤冠霞帔,何还有这闲心去听戏?
除了一直都在发怔的宋忽自己,一面听着戏,一面像个牵丝的瓷娃娃般任人摆弄着衣衫发饰,玉脂妆靥。
耳畔风流婉转的戏腔将尽未尽,就在折子儿骤转的一刹那,一块轻软的丝缎带着细碎的风声,缓缓地自宋忽头顶罩下。
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晦朔不清起来,周遭里一切事物尽覆在一片昏暗的猩红中。
宋忽试着眨了眨眼睛。
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真好,跟个瞎子似的。
那么依照他和苏牧那一夜的约定…大婚之日是要在上林苏府举行的。
就这样一路被丫鬟婆子颤巍巍地搀扶着去苏府和苏牧拜堂成亲?
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正在宋忽这般想着的时候,整个屋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并朝着一个方位轻声地颔首招呼:
“军师…”
“君先生。”
一听见君尔书到来,宋忽呼吸难以抑制地一窒。
盖头下,凤目半阖,指节也无意识地扣紧,攥得骨节隐隐约约地发了白。
君尔书缓缓走近宋忽,一步又一步。
宋忽始终垂着一双眸子,仅仅看得见君尔书素净的靴子和衣袍的一角。
余三尺左右,君尔书止步道:“君某恭祝大都督成婚之喜。”
宋忽扯了扯唇角,一声带着些许喑哑的回答仿佛轻到了漫天飞舞的尘埃里:“军师同喜。”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缎,宋忽听见上方君尔书手中折扇摇开的声响,亦听见他温柔清朗的笑声。
“正所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君尔书笑道,“而今乃是大都督的大喜之日,君某作为您麾下的幕僚,自然应该同沾喜气。”
宋忽牵强地笑了笑,言道:“你惯会说话。”惯会说些场面上的贺词和好不走心的话。
君尔书朝宋忽平伸出手,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那…大都督便赏吧…”
周围的人纷纷偷笑起来。
嫁娶无心[二]
“你想让本督赏你些什么?”
宋忽侧过耳朵,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变得愈发沉重谨慎起来。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警戒如宋忽,自然是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丝不寻常的危急味道。
而在这世上,能让君尔书亲自出面解决的问题…绝对不会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更何况君尔书这一次还借故召集了兵马。
风浪似起,多事之秋。
只怕…这不是什么甚好的征兆。
宋忽思虑了片刻,顺着君尔书的意思轻轻一笑,挥手道:“本督今日高兴,全都依军师的意思去办。”
将士们起了一阵哄闹声。
君尔书摇着折扇,打趣儿宋忽道:“其实君某也没什么想法。”
将士们可不愿意放弃这般好的机会,纷纷力度不重地推搡着君尔书,暗示得十分明显。
君尔书回身安抚了一下将士们的情绪,借机对宋忽说道:“君某只是觉得…趁着大都督的喜气大可以赏在场的兄弟们…”
“赏什么?”宋忽问道。
在场的将士们纷纷睁圆了双眼,一副期待万分的欣喜表情。
“赏你们…围着校武场跑个十来圈。”
鸦雀无声。
君尔书微微一笑:“这般可好?”
……
“诶!不不不!”
“不成不成!”
“军师这就见外了!”
“不用赏!咱们都不喜欢表面上的这一套!”
“是啊是啊!”
将士们的反应十分激烈,吵吵嚷嚷起来。
宋忽却笑不出来。
君尔书继而道:“不想大都督赏赐你们也不是不可以。”
“平日里军法严明,大家往往没时间聚在一起。”
“今日难得兄弟们都在,正好可以一展雄风,把大都督抱出去啊~”
将士们两眼放光,都为着能够凑宋忽的热闹而欢呼雀跃。
宋忽心里却在暗自思量——好一招声东击西…
君尔书到底在筹谋什么?还是说…他是在告诉自己…齐国公府里已经埋下了什么隐患?
————
半个时辰前,北陂棠杏居。
“军师。”叶衍向正站在庭院里的君尔书汇报着情况,“梨园班子的人都已经准备妥当。”
君尔书淡淡地点头,随口问了一句:“唱什么戏?”
“好像叫做《衷丝引》。”
闻言,君尔书突然谨慎起来:“领唱的是谁?”
“一个新来的刀马旦,名叫王燕。”
君尔书细细琢磨了片刻,眼神乍然一寒,心里一阵急促,便按捺不住地咳了两声,身子微晃,幸好被叶衍眼疾手快地扶住。
君尔书撑着叶衍的手臂借力,偏过头去,勉强地吩咐道:“今日乃是大都督的大喜之日。”
“传我命令,召集全营的将士随我前往贺拜,不得延误。”
见状,叶衍也不敢多问,只抱拳道:“是,军师。”
————
画外音:
看官小可爱们: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王燕是谁!!
傻乎乎作者:诶?我也不知道?_??。
看官小可爱们二话不说,对着作者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傻乎乎作者:哎呦喂!我的胳膊!我的腿儿!(′?皿?`)二级伤残,明天码不了字啦!
看官小可爱:伤残也不许偷懒!
傻乎乎作者:嗷嗷嗷!
争抢纠纷
将士们兴奋得两眼直冒光,一窝蜂地围到了宋忽面前,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搓着手掌,面面相觑。
本着不被宋忽事后打死的预警,在浴血杀敌之时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将士们此时怂成一团。
“闻克东,你来。”
“诶!你来吧。”
“不不不,还是你来。”
“陈彦来!”
“别谦让,都别谦让!”
“你不谦让?那你来!”
“…其实…这不是我谦不谦让的事儿!主要是咱戚将军想抱。”
“哪个戚将军?”
“戚七将军。”
“放屁!是戚八想抱!”
……
宋忽听得只想骂娘。
他娘的!平日里一个个在君尔书面前逞威风,一到关键的时候就没脾气。
如今连抱都不敢抱老子一下,当老子是洪水猛兽?
“什么出息?”宋忽冷冷一笑,“一群怂包。”
这话一说出口,将士们面上非常挂不住。
毕竟在自家大都督面前怂成狗,是堂堂七尺男儿该有的风度吗?
一大群粗糙的汉子你推我挤地争嚷起来。
“让我来!”
“放屁!我来!”
“明明该是我来!”
“这是我的活儿!”
“陈兄,我看你刚刚挺谦让的!”
“此一时,彼一时。”
“军师曾经告诫我们——谦谦让让何时了?”
“你丫的,军师啥时候说过这狗屁话?”
宋忽:……
他姥姥的,有完没完。
争抢半晌,最后这群人一致决定:“都别争了!让军师抱吧!”
反正大都督怎么秋后算账都不会算到君尔书头上。
宋忽几乎要掀了盖头:“统统给老子闭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哪个缺心眼儿的出的馊主意?军师大病初愈,要是再有个什么好歹,老子拧了你们的脑袋!”
话音一落,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间,下一刻又恢复如初,甚至还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那还是我来吧!”
“不,让我来!”
“还是我来!”
“大都督喜欢拧我的脑袋!”
“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明明喜欢拧我的脑袋。
“你的脑袋有什么好?”
“那你的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伴随着喧嚣吵杂中一阵异常清晰的惊呼声,宋忽感到身子一轻,竟是揽腰被人打横抱起。
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充斥在鼻腔里,盖头被清风轻轻地掀起一角,又迅速落下,遮掩住视线里的那一抹白衣。
“君尔书。”宋忽攥住君尔书的衣襟,“你别胡闹,你…”
君尔书不容宋忽多说上一句话,颠了颠臂弯里穿着一袭华美嫁衣的齐国公,笑得狡黠可爱:“将军们打道,大都督走起。”
“是,军师!”
毕竟是沙场上熬出来的身子,便是再不济,也不至于掂不动一个普通人。
宋忽靠在君尔书怀里,怕加重他的负担,丝毫不敢乱动。
君尔书抱着宋忽,在将士们的簇拥下走向门外。
一步、一步,轻而稳重,狠狠践踏在宋忽的心脏上。
宋忽轻轻闭上眼睛,已经不再想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耳边是将士们热烈亢奋的欢呼声,更是君尔书压抑不住的轻微喘咳声。
风势骤然一紧,林荫簌簌作响。
宋忽的盖头的红绸飞起,却只露出一道精致的下颌线和两片殷红的唇瓣。
“阿策。”宋忽的声音极其低微,反复消散在风中,低得只有两个人才能够听得见,“方才发生了何事?”
“无事。”君尔书轻声笑起来,“我这个当下属的就不能送送大都督吗?”
宋忽沉默了一刻,再开口时,声音里面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薄怒:“什么下属?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吗?”君尔书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那便由您这最好的兄弟…亲自为你挽轿送行吧。”
挽轿之人[一]
要出齐国公府,必然要经过门前搭设的那处戏台。
在路过那方三尺高的戏台之时,台上戏子那花腔一顿一涩,连带着君尔书的脚步也微乎其微地一滞。
清风拂面,吹起君尔书青发白衣,翻卷如云,随后又归于平静。
戏台上的刀马旦深情款款地望着君尔书,挑眉一笑,扬手抛洒出一大团花瓣,口中唱道:
“花瓣洒…嫁与心中郎…”
“鸾凤颠…他日应齐鸣…”
见君尔书要走,那戏子水袖一挥,堪堪拦了一把,继而唱道:“而今春芳歇,先生您呐…自可留。”
君尔书眸色一深,示意叶衍手持兵器跟在自己身后。
叶衍手里的长刀一转,冰凉的刀背堪堪架在那戏子纤细的脖颈上:“大胆。”
在敷着一层胭脂水粉的衬饰下,那个戏子浓妆艳抹,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圆润的指腹抚上叶衍手里的那柄长刀,那戏子悠悠地瞟了叶衍一眼,竟显得格外张扬放肆。
“退下。”君尔书一声令下,叶衍应声退下。
君尔书目视前方,轻轻地撂下了一句:“开罪之处,还望海涵。”
说罢便从容平静地抱着宋忽走了过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戏子一眼。
周遭里的围观者只道是“戏子有意,先生无情”。
望了眼红台上那名姿容不俗的戏子一眼之后,大家伙愈发摇头叹惋起来。
台上那个戏子倒是十分开怀地笑起来,端的是倾国倾城、妩媚动人。
众人皆不明所以,也懒得为了个中缘由就屈尊去询问区区一低贱的戏子。
遂罢。
————
塞北的挽轿风俗不同于别处,乃是从新妇的母舅和兄长中挑选出一位德行最高之人来主持礼仪。
待将新妇送入轿内之后,其母舅或兄长便会骑上轿前的那一匹马,一路三停三叮咛,直至将新妇送到其夫君手中。
君尔书把宋忽抱到红绸软系的香车锦轿上,正要转身的那一刻被宋忽制止住。
“阿策,弟兄们开玩笑罢了,你不用当真的。”
“我几时当过玩笑?”
“你……”
君尔书轻笑道:“如今宋氏一府人丁凋零,你族中既无母舅、又无兄长,能够当众为你挽轿的人选,舍我其谁?”
宋忽咬着牙,没再吭声。
君尔书扯上轿帘,踩着铁镫翻上马背,回头看了宋忽一眼:“坐稳了,阿忽。”
宋忽自知君尔书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但还是忍不住地别过了脸。
马车的轱辘狠狠地碾压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尘土的痕迹。
车马轻顿,碌碌风尘。
一片吹锣打鼓声里,儿时的那些欢声笑语一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
苍凉广袤的戈壁,
悲切入骨的号角。
城门紧闭的孤寂,
和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浮生六记曾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妹妹通文识字,深明大义,最是难得。”
“你用不着在我爹娘面前卖乖,老子不会感激你的。”
……
“用这么香的一条帕子,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
“你一大老爷们儿,怎么唧唧歪歪、磨磨蹭蹭的!”
“到底走不走啊?”
那时,身量清瘦、带着一丝少年气的君尔书坐在茫茫的戈壁里。
白衣翻飞,青涩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起不来。”
宝马雕车、软绸花轿,仍在一片喜气洋洋的人群中穿行。
宋忽的视线里一片刺目的猩红。
脑海里又浮现出茫茫无尽的大漠。
塞北十二郡,夕阳点染冰冷的黄沙,连粗粝的风声都温柔得近乎缠绵。
“喂,君尔书。”
少年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作甚?”
“老子喜欢你小子。”
……
“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字的事儿,快回答我!”
————
挽轿之人[二]
寒风烈马,不似恬淡安逸、杏花微雨的南下,尤其在是一年间,更乃多事之秋。
那一年,君家庶子趁机上位,夺嫡子之权。
那一年,奸臣当道,控边陲大军延往皇城。
家国两难,百姓水火。
政局变爻,风云更迭。
也是自那一年起,一切看似平静的那层表象被惨痛的现实轰然打碎,化为灰烬,吹作齑粉。
宋忽和君尔书…从那时起,便注定要分道扬镳。
是君尔书亲口告诉宋忽…倘若这一次回不了京城,他这辈子便再也回不去君家。
也是君尔书快马加鞭地重新赶回塞北,紧紧抱着满身是血、在他怀里胡乱踢打、嘶吼嚎叫着的宋忽。
捱着那一道道毫无章法的拳脚,君尔书颤抖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宋忽潦乱的沾着猩红血渍的头发。
“阿忽乖…我是君尔书。”
“我是阿策啊。”
“你看看我…”
“乖…我不回去了。”
“…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盖头下,宋忽长睫微颤。
君尔书,你可知……
自打我害得你这辈子都回不去扶风君家起,我便把你当作了惨淡余生里仅有的一道光。
如今,此光将熄。
你我咫尺天涯,注定万劫不复。
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知,并且一直知——于你于我而言,这个决定都是最好的选择。
宋忽从前一直都觉得…随着塞北十二郡的远去,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也跟着不断变迁的岁月不知了去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斯人犹在,过往的熟谙却都淡了,为了一个宋忽,君尔书蜕变得面目全非。
故人昔日的俊赏风采在他眼底下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了无音迹。
宋忽知道,曾经的那个君尔书回一望无垠的塞北去了。
在那里,有苍茫的戈壁滩,有浑圆的落日,有直起的孤烟,还有一个男扮女装的邻家妹妹——将士们一口一个喊着的五丫头。
勒马,抬臂。
轿,一停。
君尔书回过头来,温声问道:“阿忽,是否欣喜?”
宋忽咽下喉间苦涩的滚烫,浅浅地勾了唇角:“欣喜。”
君尔书垂眸轻笑,带着几分自嘲,恭贺新词道:“[愿卿与夫君朱缎系定,珠联璧合。]”
轿,二停。
君尔书攥紧缰绳:“阿忽,是否欣喜?”
宋忽咬牙笑道:“欣喜。”
君尔书再贺道:“[愿卿与夫君书向鸿笺,载明鸳谱。]”
轿,三停。
宋忽深深地阖上眸子。
够了。
真的够了。
“阿忽。”这一次,君尔书停了许久才艰难出声,“…是否欣喜?”
宋忽苍白的指尖攥出斑驳猩红的血丝:“…欣喜。”
君尔书缓缓闭上双眼,风划过脸庞,发丝飞起:“[愿卿与夫君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注释]:
1.出自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一串叠声词的效果是增强诗词情感间的语气,渣渣作者在此膜拜一下古人的智慧。
2.改编自民国婚书誓词。
一拜天地
远远的,一列阵势浩大的车马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清一色的红鬃骏马,玉勒金鞍,马首皆悬挂着“上林苏府”的令牌。
苏牧墨发绾玉冠,穿着一袭绯红织云缎掐金丝的喜服,肩拢大氅,打马坐在迎亲队伍最前方。
丝绦束腰,底面暗纹着流云仙鹤补子,系着一块质地细腻的玉佩。
君尔书扯紧缰绳,吁住马车,抬眼迎上苏牧驱马向前的身影。
苏牧本生得极为白皙,如今在华贵喜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美玉无瑕。
稍一抬手,身后立即涌上来了几个人,手里皆抬着精雕细刻的梨木箱子。
手势一落,数道箱子应声打开。
一道强烈的光芒迸溅出来,逼得行人纷纷偏过半张脸去。
一层质地细腻的红绸垫在深深的箱底。
箱子里满盛着一打开便立即满溢出来的金叶子、金瓜子、金珠子。
几大箱金子,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十分刺目。
几乎要闪瞎围观众人的一双双狗眼。
艹,这手笔……
宋忽麾下的将士们两眼放光,忍不住地窃窃私语起来,一致以为这是苏牧迎自家大都督进门的第二道聘礼。
岂料苏牧从马背上翻下来,淡淡地一笑,吩咐道:
“喜钱不多,聊表诚心。”
满城轰动。
尼玛,这是喜钱?
不多,真他娘的不多。
“搬出两箱,酬谢内子的娘家哥哥。”
将士们睁大眼睛,齐齐瞪向了君尔书:!!!
“再开两箱,犒赏内子的军中弟兄。”
将士们又睁大眼睛,齐齐瞪向了彼此:!!!
“剩下一箱,打赏围观百姓,全撒了吧。”
话音一落,满城岑寂。
下一刻,猛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盖头下,宋忽的眼角猛然一搐:卧槽!上林苏府是钱多得没处使?找烧呢?
君尔书牵着宋忽的手,将宋忽扶出轿子,正对上眸子里噙着一丝温润的苏牧。
君尔书深深地望着苏牧:“今日将妹妹交给苏二公子,您可珍重否?”
苏牧抿唇一笑:“自然珍重。”
君尔书松开手,苏牧顺势将宋忽的手接在掌心,异常乖巧地说道:“苏牧谢过兄长。”
在场的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喝声。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夫人。”苏牧隔着一道盖头,低低地凑近宋忽的耳垂,呢喃细语,温柔无害,“随为夫走吧。”
宋忽迟疑了一刹那,任凭苏牧与他指尖相扣,紧握住了彼此的手,迈开步子就要逃避开君尔书的实现。
苏牧笑了:“夫人别急,总得先谢过兄长。”
字词之间不着痕迹地咬重了“兄长”二字。
苏牧握住宋忽的手,对着君尔书长揖道:“牧在此为内子谢过兄长。”
君尔书唇角微微扬起,眼睁睁地看着宋忽随着苏牧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一步步远离他。
心口处只余下空落落的一片冰冷,宛如刀绞。
————
穿回廊,走溪桥。
行竹林,过铜门。
新拾嫁衣,宋忽盖头下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偏执和倔强,冷眼旁观着来来往往、满脸喜气的宾客。
好生欢喜。
可浮生欢喜皆是过往旁人脸上、心里高高悬挂着的,宋忽什么也没有。
[枕前青丝尽,
千般不遂愿。
欲休还合卺,
且待青山烂]。
良辰此间,欢愉何夕?
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皇天后土为鉴,且许今日之宋忽梳云鬓,贴花钿;描山眉,点妆靥。
凤冠绾珠,云肩霞帔。
儿郎红妆,一宿荒唐。
蹑丝履,足尖点地,莲步轻移,随着苏牧一步步走往大堂。
四面高台上,一支妖冶的红烛缓缓泣下滚烫泪水的一刹那,锣鼓骤起,一喧天阑。
恍恍惚惚,一人高声叫道:
吉时已到。
身躯陡然轻颤,蓦然俯身跪地。
凤冠上坠挂着的细长珠箔泠泠相击,流苏遮掩了视线。
膝盖一弯,深深陷入绸丝缠绕的蒲团。
一拜天地。
[注释]:原句如下——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微分析:温润如玉的苏二公子如何在对待君尔书上招招致害。
Example1.盛大手笔,排场压人,意图夺君尔书的风头。
Example2.故意打赏君尔书,意图让在场所有人知道君尔书只是宋忽的兄长。
Example3.知道宋忽麾下的将士景仰君尔书就故意重金打赏宋忽的手下,意图收买人心。
Example4.宋忽难得无所适从,苏牧偏偏拦住宋忽,并让他亲口答谢君尔书,意图向君尔书宣告主权。
Example5.一口一个“兄长”的叫着,外人听来乖巧讨喜,君尔书听来无限扎心。
鉴定完毕:心机boy一枚
春宵之夜[一]
金杯交玉液,缎飞红绸绕。
乐奏起笙歌,星子璨如灯。
喧嚣斗酒的嚷叫冲天,已近深夜,窗外依旧是人声鼎沸。
门,紧掩着。
一阵放得很轻的脚步声响起,连带着沉书斋那道桐木的雕花门扉“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入眼处,红烛明焰,一片刺目的喜红。
宋忽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上。
苏牧站在门槛处,盯着宋忽看了一会儿,轻轻抬手,驱散侍从。
“启禀二公子。”喜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这合卺酒…”
苏牧回身接过两杯酒,温声道:“夫人害羞,我亲自喂到她口中便是。”
“至于你们,今日劳苦功高,重重有赏。”
一应侍从全部捂唇窃笑起来,眉飞色舞。
喜婆更是眉开眼笑,忙说了几句喜庆的贺词,便识趣地领着一群人离开了。
苏牧端着两杯酒走到床榻边,一言不发。
宋忽藏在袖子里的手蓦然攥紧,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飞快跃起。
瘦而有力的臂弯勾过苏牧的腰,狠厉中偏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
苏牧身子一晃,一只酒杯脱手而出,被宋忽稳稳地接在鞋尖。
霎时,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上苏牧的胸口。
“夫君,可喜欢妾身的这把刀?”
“喜欢。”
刀刃缓缓舔过苏牧胸膛处的衣料:“喜欢我拿着这把刀对准你的胸口?”
“夫人的所作所为。”苏牧顺势抬起下颌,“牧都喜欢。”
宋忽恣意勾唇:“包括杀了你?”
“夫人不会杀我。”
“哦…?”
“杀了我,便如你所愿?”
————
一片茂密的竹荫里,陂地阴暗。
君尔书身形不稳,脚步有些踉踉跄跄,穿行其间。
一抹人影飞快自半空中闪现,指尖扼住君尔书脖颈的一瞬间,手刀精准无误地砍下来。
君尔书咬牙,脸色一白,昏倒在那人怀里。
戏台,梨园班子。
“啪——”
一记带着凌厉狠毒的耳光重重地甩在暗卫脸上,内力逼仄,直将人打得后退了半步,唇角溢出血沫子来。
“混账东西!”一身戏服妆容尚且未卸的男子扔下手里擦脸的帕子,脸色阴沉,“你竟敢伤他?”
“属下该死。”那名暗卫浑身颤抖,忙不迭地叩头。
男子抱过君尔书,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皱着眉头,吩咐道:“传医官。”
“不必。”君尔书转醒,缓缓睁开双眸,瞥见男子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喜,只当是看不见。
他一把将男子推开,眼神里面平静无波:“君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你可是怨我的手下弄疼了你?”男子说着就要抚上君尔书微微淤青的脖颈。
君尔书立即往旁边一躲:“不怨。”
男子抬起的手僵滞在半空中,半晌才大梦初醒一般地放下。
君尔书转身想要离开。
男子拽住他的胳膊,语气讥讽道:“那你就是怨我咯?”
君尔书面无表情。
男子的神情又恢复了原本阴鸷,冷笑一声:“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区区一个宋忽,有什么好?”
“君某不敢。”听见宋忽这个名讳,君尔书淡淡地别过脸,“…燕王殿下。”
————
春宵之夜[二]
“的确。”宋忽勾唇,有些冷冷地一笑,“就当前来说,杀了你…于我而言,毫无益处。”
苏牧微微垂着眸子,不置一词。
手腕一翻,宋忽移开抵着苏牧胸口的匕首,将刀柄塞到苏牧手里。
宋忽握住苏牧那只攥住匕首的手,引着他挑开了自己遮面的红缎盖头。
足尖一勾,将那杯美酒踢得飞起,执在手中。
交臂,换酒。
仰颈,饮尽。
金樽清酒,砸落在地。
宋忽幽幽道:“礼成。”
苏牧抬眸望着宋忽。
突如其来的一道力度袭来,携着强硬而凌厉的气势,骤然将苏牧扑倒在床榻上。
脊背砸磕在床榻上,苏牧下意识微微睁大了眼睛。
宋忽不由分说地紧紧攥住苏牧的一只手压在枕边,欺身上去,深深地盯着他。
“宋忽…”苏牧的气息有些微微的颤栗,“你做什么?”
“苏牧,我是男人。”
来不及露出一丝错愕,宋忽便拉着苏牧的手按上自己的胸膛。
那里,平坦,紧实,擂跳如鼓,缓缓起伏,汹涌滚烫。
“苏牧,摸着我的胸膛。”宋忽邪魅一笑,“你告诉我,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宋忽…”苏牧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你…”
宋忽倾身,唇瓣狠狠碾压在苏牧紧抿的唇上,牙齿凶猛地咬噬一口,登时见了血。
“怎么?苏二公子后悔了…?”宋忽用指尖拭去苏牧唇上的血渍,一把将苏牧的脑袋深深按进软枕里,声线低哑,“抱歉,为时已晚。”
屈指一弹,边沿的帐幔迤逦着散下来,遮住床榻上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油干尽,星火熄。
————
烛火明灭,梨园班子。
“咣——当——”一声巨响,嬴泓一手揽过君尔书,另一只手背过身去,重重地将门砸上。
君尔书皱眉推了两下,嬴泓的臂弯却如同一道禁锢的铁锁,根本挣脱不得。
“燕王殿下。”君尔书没什么力气同嬴泓挣扎,兀自攥紧了手指,“请您自重。”
闻言,嬴泓狠厉而凄凉地仰头一笑:“自重?”
君尔书咬牙道:“放开。”
嬴泓反将君尔书锢得更紧,在他耳边切齿恨声道:“不要忘了,你本就是我的人。”
“早岁时父辈的决定罢了。”君尔书极轻地嗤了一声,“如今君某已不再是燕王殿下的伴读,更不再是扶风城的少城主。”
“你很聪明,一直都知道该拿什么要挟我方为最佳。”
君尔书缄口不言,算是默认。
“可惜你错了。”嬴泓抱紧君尔书的腰身,“你是不是君家的人,能不能在朝野上助我一臂之力,这些…我一丁点儿也不在乎。”
嬴泓将君尔书按在身后的那堵墙上,低头就要吻。
“燕王殿下!”君尔书一双桃花眸子里氤氲了薄薄的一层水雾,恨声躲道,“别逼我。”
“我从来都只在乎你是不是君尔书。”嬴泓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轻轻抚着君尔书的脸庞。
他低声在君尔书耳边喃道,“我又如何舍得逼你?”
“君尔书?”君尔书神色冷淡地望着嬴泓:“倘若我说不是,你就满意了吗?”
“忘性真强。”嬴泓散着头发,面上的妆容尚且未卸,冷笑起来显得阴鸷美艳,“不如我再让你重新认识一下你自己…”
“嗯…我的尔书?”
欲拜苏母
翌日,清晨。
一丝沾着些许氤氲在水雾中乳白色汁渍的昀光罩下来。
徐徐地洒进了沉书斋里堂的那道窗牖,打在宋忽半边脸庞上。
淡淡浅浅,带着些令人心神慵懒的气息。
宋忽皱了皱眉,刚一抬起手背,下意识遮挡稍稍刺目的光线,眼前就拢覆下了一片微凉的阴影。
……意识朦朦胧胧之间,宋忽眼皮有些沉重。
谁?
这么体贴。
宋忽打个呵欠,抱着被衾睁开双眸的时候,正瞥见苏牧容色平静地坐在床榻边穿衣。
一个激灵!
宋忽头皮一麻,睡意尽消。
猛然睁开睡眼的瞬间,宋忽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地端坐起来。
急急地望向苏牧,满眼的警惕。
苏牧见到宋忽醒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若无其事地系上了束腰的最后一根雪白丝绶。
望着苏牧的动作,宋忽按着额角,一切思绪都逐渐回拢起来。
昨夜。
该发生的?
不该发生的?
似乎…全都已经发生了。
宋忽神色复杂地掀开了被衾的一角,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嗯,意料之中,一丝不挂。
!!!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把苏牧给…睡了…?
这么轻易的吗?
许久,苏牧才看了宋忽一眼,淡淡地问道:“醒了?”
宋忽在苏牧那轻飘飘一眼极为和善的“问候”之下魂飞魄散,更是没有了一丝睡意。
脑海里也跟着一下子涌现起昨个儿夜里…自己脑子一热,在冲动的驱使之下做出的那档子荒唐事。
也是气昏了头。
圣上的赐婚和苏牧有什么干系?
他宋忽堂堂正正一男人,竟然把心里头积压着的愤恨发泄在了一个无辜顶罪的小公子身上。
真不是个东西。
顾不上内疚,宋忽一想起自己如今还在上林苏府里,势单力薄,一着不慎,性命将且攸关,就一阵儿头疼。
苏牧会如何报复他?
怕被苏牧寻仇,宋忽赶紧裹紧了身上的小被子,只从被衾里探出一个脑袋,一双狭长的凤目偏瞪得溜圆:“嗯。”
苏牧的声音如常,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石叩击:“那便随我一同去拜见母亲吧。”
宋忽让人家吃了哑巴亏,自己正理薄着,哪里敢道上一句“不从”?
他连忙从被子里面钻出来,点头如捣蒜:“诶!拜见母亲,成成成。”
毕竟眼前这小公子不再是寻常琉璃花瓶一般用来赏心悦目的小公子,是与自己一度春宵过的温软小公子。
性质哪里一样?
俗话说得好,这一日夫妻[夫]百日恩。
宋忽绝不是那种睡了良家子却不肯认帐的纨绔子弟。
苏牧不理会宋忽,兀自取了靴子来穿,在坐在床榻边上的一瞬间,动作微微一滞,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后腰。
宋忽皱眉,拍脸。
作孽啊作孽。
看看你干的好事。
身体永远先于意识。
宋忽赶紧从被衾里钻出来,随手扯了一张丝衾裹住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身子。
“别动。”
迅速起身的一刹那,宋忽扶着苏牧清瘦的腰,将他轻轻按在床上,还体贴入微地取了一个软枕,垫在了苏牧的腰后。
下床,宋忽蹲下身,亲手为苏牧穿上沉香燎过的云缎靴子。
几根发丝垂落下来,半遮住宋忽那张雌雄莫辨的妖孽脸庞和那双在寻常时候总是带着几分凌厉和玩谑的凤目。
苏牧没有拒绝宋忽试探着的亲近,面无表情地看着宋忽对自己献殷勤,对昨晚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床榻上干净整洁,一丝不乱,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可是宋忽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太过于真实,反而令人不敢轻易确信。
这,便是人心。
————
桌案上,一张信笺墨渍未干。
见字如面,展信愿安:
大魏朝雨柳依依,
卿今远嫁兄当离。
塞下秋归几诺许,
倥愡一曲赋别栖。
——君尔书——
茶尚温,
桂子馥郁。
车马绝迹,
人去也。
拜诣苏母
宋忽在美色面前便犯了神经,一大清早巴巴地跟随在苏牧身后,依照苏府的旧例去拜诣苏母。
上林苏府,风景果真是秀丽哎!
假山巉岩,小桥流水。
苍林绿竹,四时皆备。
美。
美不胜收!当然,走在其间的苏牧更美!
————
走一路,宋忽别别扭扭地对着苏牧献了一路的殷勤。
宋忽停下来。
“夫君,你渴不渴…?”
苏牧不语。
宋忽又停了一次。
“夫君,你饿不饿…?”
苏牧不语。
宋忽又停了一次。
“夫君,你累不累…?”
苏牧不语。
“夫君,你……”
苏牧突然停下脚步,宋忽也赶紧跟着停下来,对着苏牧甜丝丝地一笑。
苏牧回头看了宋忽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淡淡地问道:“我又怎么了…?”
宋忽马上摇头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宋忽观察着苏牧的脸色,见他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愠怒之色,这才松了一口气,唇角禁不住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望着宋忽面上抑制不住的窃喜,苏牧打心底里生出一丝无力感。
“宋忽。”
“啊?”
“如果按照军法…”苏牧温柔无害地一笑,“我唤一声你的名字,你该如何应答?”
宋忽被苏牧的笑容勾得七荤八素,鬼使神差地像自己的下属在军中训练时那般,猛然站得笔直,双手负于腰后,应了一声:
“是!苏二公子!”
苏牧抬起下颌,淡淡扫了宋忽一眼:“是?”
宋忽正色道:“是。”
苏牧声线微微上挑道:“苏二公子?”
宋忽猛然一惊,反应过来,赶紧喊了一声:“夫君!”
苏牧这才收回目光,点点头,缓缓说道:“那…以后便都这么着吧。”
宋忽赶紧附和着点头,直到苏牧先行一步,宋忽望着苏牧的背影,这才从中品出几分被套路了的滋味。
啧!从此以后,宋忽是下属?苏牧变成大都督?
一回过神来,宋忽见到苏牧走远,一时也抛开了什么下属和大都督之分,赶紧提着身上月华襦裙的长裾小跑着追上前去。
“夫君!等等我!”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去了苏母的居所。
————
说起苏母,生于庐陵书香世家,嫁于上林书香世家,曾是高门望族的名媛淑女、千金小姐。
嫁作人妇以后同世代公卿的丈夫举案齐眉,育有的二子皆是聪慧过人、年少老成。
如今,苏母早已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从一品诰命夫人。
所以,碍着自己这光鲜亮丽的身世,京畿内外、达官贵人家姑娘家哪一个都轻易入不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就比如大儿媳盛氏,小字兰袖,当年乃是名动京华的侯门长女。
调琴、谈棋、解书、作画,无一不通。
便是这般出色的姑娘家,一嫁到上林苏府,仍然是被苏母百般刁难和嫌弃。
更何况是宋忽?
在苏母看来,宋忽虽然挂着一个“郡主”的名衔,到底是父辈积下的阴德。
宫中的公主们见了她老人家仍需敬上三分,便是再来上十个郡主塞给她儿子,她也不至于卑躬屈膝。
苏母一看见宋忽那张雌雄莫辩的面庞,就干脆老眼一闭,索性装个瞎子。
苏母嫌弃
见到苏母这副鬼样子,宋忽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嗓子,用修饰过的嗓音清脆温柔地唤道:“见过阿娘。”
苏母一愣,猛然睁开双眼:“你叫我什么?”
宋忽不明所以,苏牧在一旁扯了扯宋忽的衣角,低声耳语道:“唤‘母亲'……”
宋忽连忙改口:“见过…母亲!”
见苏母面色微霁,宋忽舔了舔唇瓣,凤目一眯,暗自腹诽着:
若真说起这世上的“阿娘”和“母亲”之间的称谓到底有什么差别…
莫过于隔着一道从皇城到塞北的距离。
苏母悄悄抬了抬眼睛,随即,又嫌弃地狠狠闭上。
这一次,竟是连脖子都转过去了。
宋忽扯了扯唇角,心道:呦吼!你个死老太太,竟然嫌弃老子的花容月貌。
老子长得有那么不堪吗!
……
虽然苏母也觉得宋忽本人比当初那张画像上的糙汉子美得不止一星半点,但她还是想要自残双目。
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姑娘家的,怎么比她儿子还要高?
你看看,你再看看,身量高佻、腰身紧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生养的料子!
真真儿是左看不对鼻子,右看不对眼的,看来看去还不如当初百般嫌弃的大儿媳妇呢!
容不得苏母细思,宋忽在一旁苏牧眼色的示意下端过侍婢手里捧着的茶水,半跪下身来,给苏母敬早茶。
与此同时,苏母身旁的大丫鬟会意地往宋忽脚边泼了满满一盏桂花油。
站在一旁正服侍着苏母的大儿媳盛氏温婉可人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担忧。
桂花油“哗——”的一声泼了出去,直直要溅上宋忽素淡的衣裾!
宋忽纹丝不动。
笑话。
若是这种程度都能难得住宋忽,那他也就白当了这三年领兵遣将的云麾大都督。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宋忽眸子微垂,足尖微一掂起,提气一跃,径自跨过了那一处油渍。
翻飞的衣带从半空中缓缓地划过。
下一刹那,足尖点地,手托茶盏,不偏不倚地落在苏母面前。
但凡出泼洒油渍这种考验的,本都是为了试探新妇是否举止稳重、落落大方。
如今被宋忽这么一搅和,还看得出什么狗屁的稳重不稳重!
苏母正暗恼着,不防宋忽突然半回过身来,长身窄腰,道不尽的风流倜傥。
勾唇一笑,宋忽顺势将手里的茶水向前稍稍一送:“母亲请用早茶。”
一向以端庄大方著称的苏老夫人在晚辈面前居然失了态。
只见她老人家呆怔怔地望着眼前英姿飒爽、美艳动人的儿媳妇…和儿媳妇手里端着的茶水…貌似没有什么想要伸手去接的意思。
噫,老太太还不愿意接?
这可不成!
宋忽机灵地转了转目光,随即微微躬下了腰,将手里端着的那盏茶再度往身前送了送:“请母亲用茶。”
苏母眼角一搐。
……用茶,好,用茶。
都杵到脸上了。
还能不用吗?
虽然说苏母对这个儿媳妇极其不满意,但娶都已经娶回来了,万万没有再回退的道理。
更何况宋忽目前的身份的确是皇家的贵女,怎么也得顾及天家的颜面。
所以苏母就像当年刁难着大儿媳盛氏那般,一连问了宋忽好些个问题。
苏母端着长辈的架子,慢悠悠地一笑:“郡主今年何许龄?”
碍着苏牧的面子,宋忽也十分尊敬地答道:“回禀母亲,儿媳今年二十。”
在大魏宫廷里,女子年方二七乃是豆蔻之龄,已可嫁作人妇。宋忽却已是桃李之岁,虽也年轻,到底还是稍大了些。
苏母又问了宋忽几个问题:“郡主可会女红?”
宋忽:“不会。”
苏母:“可会抚琴?”
宋忽:“不会。”
苏母:“可会诗书?”
宋忽:“不会。”
苏母:“可会调香?”
宋忽:“不会。”
苏母急了,索性开口就问道:“可会生儿育女?”
宋忽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视线,内心里道了一句:“抱歉,苏大娘,这个…是真不会…”
……
盛氏相助
果不其然,几句话下来,真是半点不投机。
苏母的脸色变得有点儿不好看起来。
苏牧见状轻轻垂下眸子,拉着宋忽挡在身后,温声道:“母亲…”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苏母试着暂时压下郁闷的心绪,胸中到底还是难平。
只见苏母呷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一笑道:“日上三竿了,儿媳你这时才起,也忒是娇气。”
宋忽面上不显,兀自打心底里冷笑了一声——嫌老子娇气?
想当年老子血战塞北、[千骑卷平岗]的时候,你们京城里的这群人又在享什么清福?吃什么软饭?
不是没有一丝城府,宋忽也只是轻轻一笑,装作一副听不懂苏母这话里责备意味的模样:“儿媳妇本也不想的…”
苏母抬眸望着宋忽,一直默不作声的苏牧也淡淡地望向了他。
宋忽低头绞着帕子,娇羞地瞟了苏牧一眼,雪白的面颊晕染了羞涩的酡红:“奈何,昨晚夫君他…”
苏母眉心微乎其微地一皱:“什么?”
宋忽这才一面偷笑,一面用十分崇拜的眼神注视着苏牧:“…好生勇猛…!!!”
听闻这话,苏老夫人猛地噎了一下,老脸一红。
苏牧也是身躯微微一震,压抑不住内心里的不可置信,眼角一搐。
宋忽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假借着自己“羞涩”的机会来掩饰突如其来的心虚和尴尬。
咳咳,别看老子。
尼玛,别看老子。
让老子认认真真地撒个娇还能怎么滴!
苏母见宋忽言行举止如此轻浮,愈发没个什么好气。言语间也就时不时地冒出几句为难于宋忽的话。
可是往往话头刚一挑出来,便被宋忽各种吊儿郎当的回答气得够呛。
苏牧也是有心无力,扶住椅子缓缓坐了下来。始终淡淡地旁观着苏老夫人和苏二夫人之间不见血腥的较量。
大儿媳盛氏将苏母和宋忽这并不怀有善意的一来二往看在眼里。
再见到苏牧的行为时,她只道是苏牧夹在老母亲和新婚燕尔的夫人中间左右为难,不好开口。
盛氏一向知书达礼,索性当了个和事佬,温婉地帮了个腔:“母亲容禀。”
苏母叹息一声:“说。”
只见盛氏向前几步,牵起宋忽的双手,十分温婉地轻笑起来,并不冒犯地打量起宋忽的面庞来。
盛兰袖本就生得清丽柔美,是个一等一的大家闺秀。
而宋忽这人,对待美人儿总是显得特别有耐心。
就在宋忽两眼放光,刚想要对自己这便宜的大嫂嫂回上一个甜腻死人的微笑时……
苏牧突然间扶着椅子站起来,挡住了宋忽的视线。
视野受阻的一瞬间,宋忽猛然一懵。
苏牧温润地一笑,不动声色地插进了宋忽和自家大嫂中间,巧妙地将两人隔开。
嗯?
竟敢挡着老子欣赏美人?
老子!
苏牧一个淡淡的眼神投来,宋忽登时软了下来…
老子夸夸你。
盛氏轻轻得在苏母耳边笑道:“小叔叔和郡主才刚刚成亲,两口子夫妻之间定然是情谊绵密,如胶似漆。”
苏母慢悠悠地哼了一声。
宋忽:…哼…?
盛氏接着道:“小叔叔一贯是个腼腆少言的,不方便在母亲和夫人中间插上个一句、两句话。”
“但这并不代表着小叔叔心里头不为难呐。”
盛氏拿苏牧当做筹码,来向苏母打上一副感情牌。
“郡主金枝玉叶,也是初来乍到,不甚懂得府里的规矩。”
“日后儿媳也一定会帮衬着小叔叔照料郡主,也好让母亲早日享清福,不必太过于操劳家事。”
话已至此,苏母面色微霁,这才算是稍稍卸掉了自己与宋忽之间的芥蒂和嫌弃。
[注释]:出自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原句如下——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甜饼福利[番外一]
暮色渐渐深浓,四下一片岑寂。
如水如流的细碎月光徐徐地泻下,洒在廊檐,映亮了半扇微阖的檀木窗牖。
一条幽深的小道通着居所。
光线幽暗,竹影摇曳,于齐国公府的院子里投下一片片昏暗的阴霾。
苏牧今晨被召入皇宫,如今这时刻才刚解了禁,从宫里乘轿回来。
脚步声一顿,雪白的靴子一滞。
……
无人?
那便是已经睡了罢。
仰头,苏牧面容白皙,一身清贵的官袍未解,淡淡地望着半空中那一轮被云翳覆盖着小半边脸颊的圆月。
星子寥寥,尽数吸进苏牧那双清润的眸子。
微凉的风吹拂起宽大的衣袖,青丝飞瀑流泉。
说不清、道不明心里的那一寸寂寥。
淡淡浅浅,似有似无地萦绕于心田,充斥着整颗空洞洞的心脏。
垂下眸子的刹那,耳畔的风声骤然一疾,下一刻,腰身便被身后一人带着几分强硬的力度揽进怀里。
苏牧不禁打了一个踉跄,心里一惊,但是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宋忽。”苏牧掩去眸子里的一丝轻笑,淡淡地皱了皱眉,呵斥道,“别闹。”
“是,夫君。”
说着,一双手环着苏牧的腰身,绕了一圈,转到苏牧身前来。
狭长的凤目也轻轻眯起了一抹极好看的弧度。
温柔,讨喜。
苏牧不禁抿唇轻笑起来:“这个时辰怎么还不去睡?”
“在等你呗。”宋忽抬手轻轻掰过苏牧的下颌,戏谑着勾唇一笑,“明知故问。”
苏牧不理宋忽,只将他那近乎调情的话当做了耳畔的一道疾风。
过时轰轰烈烈,动心如鼓擂,去时不留一迹,淡漠如云痕。
亦真亦假,窥摹不透。
亦冷亦暖,世人自知。
这便是像极了苏牧的性子——那种宋忽既喜欢又无时无刻不在忌惮着的性子,最能够轻易地撩拨起他那饿狼一般的兴趣。
索性,宋忽猛地扑过去,抱着苏牧的腰,一把将之按倒在地上。
“嘭——”的一声。
身躯碰撞和地面共同发出一道声响,耳鬓厮磨,衣料缓缓发出皴擦的细微声线。
“宋忽…”四目相对,苏牧率先开了口,“起来。”
……
宋忽凶巴巴地瞪了苏牧一眼:“老子就不。”
苏牧:“……”好端端的,你在使什么性子呢?
宋忽语气不善,启唇便问:“昨个儿在哪儿呢?”
“在冯翊郡体察民情,你又不是不知。”
宋忽冷冷一笑:“那今日呢?”
“入宫去傍侍圣上,这我也提前告诉你了。”
“你提前告诉我有用吗?”宋忽不讲理地诘问道,“你自个儿不还是走了吗?”
等不及苏牧再多说一句话,宋忽将胳膊垫在苏牧脑后,揽着他往自己身侧近了近。
“苏二公子,昨天你在外地体察民情,今日又在皇宫觉察圣意…”宋忽猴急道,“那你几时能够存恤存恤你家‘娘子'的心情…?”
苏牧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宋忽,不由抿唇一笑:“什么心情?”
宋忽当即倾身吻了上去:“饥渴的心情!”
轻吻,加深。
衣带渐解,十指相扣。
风又起,撩起几根彼此交缠着的发丝。
旖旎香风,缱绻至极。
云散,天高。
月,重明。
甜饼福利[番外二]
[大魏风物景全佳],
[街市骈阗斗丽华];
[烟锁楼台浮锦色],
[熙熙攘攘闹林斜]。
繁华的街市上,人群如流,熙熙攘攘,摊贩遍地,瓦肆高招。
四下里人山人海,尽显大魏国度的阜盛与气派。
城墙以南,一处毫不起眼的偏陂角落里,开着一间不盈数十尺宽小小的茶铺。
茶铺的旗帜随风飘荡,缓缓散开在半空中,似云似翼,陈旧的发白布帛上墨字尚未褪色。
大笔一挥,其上只写着四个字:[大生茶铺]。
还记得宋忽第一次领着苏牧来这间茶铺子的时候,苏牧就跟个教书先生似的,抬眸望着旗帜上的[大生]二字。
宋忽笑眯眯地问着苏牧——知不知道[大生]的真正含义?
苏牧看了宋忽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
“天地之大,德曰生。”
宋忽咂舌不已。
啧啧,这京城第一公子哥就是跟人家不一样,看看这学识,直令寻常人望尘莫及。
宋忽招呼苏牧进来坐。
苏牧端着些贵公子的架子,指腹轻轻地抹了一把茶桌上的一层薄薄灰尘。
……
尽管苏牧外表矜持、内心嫌弃,实在是有些不愿意进去。
但是…宋忽还是硬生生地把苏牧给推了进去。
苏牧给了宋忽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宋忽负手背后,痞里痞气地露齿一笑,凑近了苏牧:“哎呦喂,我的小公子诶!您就别矜持了呗!”
就这样,宋忽好说歹说、连推带拽地把苏牧给领进了那间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茶铺子里。
此后,他们便成了这里的常客,隔三差五便会出京城门,前来喝茶赏景。
不得不说的是,宋忽在挑选茶铺玩处上的造诣非常纯熟,完全不是一般的弄家可比的。
此地有崇山、有峻岭,有茂林、有修竹,地势平旷而北部又格外险要。
坐在这么小小的一家茶铺子里,便全然可以辨识春秋,明睹世时。
也不愧是宋忽,才能够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寻到这么一处适合隐居的闲适居所。
这间店面极小的茶铺里对坐着两个素衣长袍的青年。
走近去窥,正是宋忽与苏牧。
两个人烹茶谈笑,好不快意。
宋忽面前搁在一碟子炒好的蘸糖花生米。
苏牧只是安静地饮茶,听着宋忽凑到自己耳边讲着许多异乡异地的风流趣事,时不时地赏个脸,抿唇一笑。
宋忽嚼着花生米,偶尔捏起一个磕掉花生米上面裹着的一层雪白糖霜,再塞到苏牧嘴里。
苏牧淡淡地瞥宋忽一眼,也就张嘴吃了。
宋忽又往自己嘴里弹了一粒花生米——裹满了糖霜的,还往盘子里多蘸了几下糖粉。
苏牧侧目看宋忽一眼。
只见宋忽又捏起一粒花生米,刻意在碟子里磕掉了一层糖霜,这才往苏牧嘴边送。
苏牧不动声色地抬手制止住宋忽的动作,平静地望着宋忽,问道:“为什么?”
宋忽喂苏牧吃花生米的动作一滞:“什么为什么?”
苏牧目光下移,看了看宋忽手里的花生米,再一抬下颌,指了指碟子里磕掉的糖屑:“为什么?”
宋忽恍然大悟,勾唇一笑:“苏二公子啊,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苏牧闻言一怔。
宋忽望着苏牧少见的神情,心中也是乐呵呵的:“怎么?我可没说错吧?”
连喝盏调蜜羹都要求少糖的公子哥儿,怎么会喜欢吃甜食?
苏牧望着宋忽,突然将视线别开:“那是以前。”
“还有现在?”宋忽好笑道。
“自然。”苏牧也释然地抿唇一笑。
“成啊,小的听您的。”
宋忽把那颗磕掉了糖的花生米撂进自己口中。
他一边嚼,一边又捏起一粒花生米,在碟子里蘸满了糖霜,戏谑道:“苏二公子,来,张嘴。”
[注释]:改编自施耐庵《戏文》
原句如下:中都风物景全佳,街市骈阗斗丽华;烟锁楼台浮锦色,月笼花影映林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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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儿经历过上次被苏母刻意为难的那件事情后……
宋忽一直想要修书一封,千里送传到君尔书手中,也好让他帮自己拿个主意。
但是转念一思,宋忽又不愿再折腾君尔书的身子,思绪几经周折,笔提起、又搁下,最终还是作罢。
宋忽捶捶自个儿的脑袋:宋忽啊宋忽,你总不能一直依靠你家军师不是?
身为震慑一方的云麾大都督,你迟早得能够习惯没有君尔书在身旁为自己出谋划策的日子,迟早得能够独立地谋略才是。
在这件烦心事上,宋忽本想着拖一拖,暂且不去理会。
可是事情的态势已经逐渐变得十分严重,随时面临着宋忽会按捺不住地同苏母干上一架的可怖后果。
所以,亟待解决。
其实…打就打呗,宋忽自然是不惧苏母的威压。
说个没脸没皮的话,苏母虽是大家闺秀,其背后的势力却也只是名门望族。
可是宋忽不一样。
到时候真真儿是打不赢这老婆子了,还有皇家为他宋忽撑腰呢。
可偏偏…问题所在是苏牧,宋忽不惧苏母,但不代表他不顾虑着苏牧。
宋忽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同人家苏牧过日子,长辈们的事宜便一定要处理妥善。
否则,也只会让双方都感到为难,尤其是苏牧。
于宋忽而言,这是少有的战事情状。
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主动出击现状,而是“火烧眉睫,不得不御”的被迫防守形势。
看来,当真不得不处理了。
宋忽抽了个时间,特地回了军营一趟,一展披风,落坐主座。
当即就在整个师里召集了骨干将士们,以进行紧急军事会议。
军事会议内容:##论如何攻略夫家婆婆[死老太太]的心##?
一大群糙老爷们吵吵嚷嚷地围坐在演武堂下,叽叽喳喳,吧啦吧啦的,吵得宋忽直掏耳朵。
叹一口气,宋忽瞥了一眼自己那鎏金的主座旁空荡荡的冰冷座椅,心里更是升起了一阵无力感。
倘若君尔书在此,宋忽又如何至于沦落到征集听取这帮子没脑子汉子的意见的地步?
呜呼哀哉。
当真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君尔书多才。尽管外表文弱可欺,不会一丝武功,但在调兵遣将、运筹帷幄之中远远胜于十万雄狮。
当年的伐北之战大捷,着实令整个大魏宫廷都为之震撼。
那场战争,世人皆知,主帅乃是宋忽,却鲜有人知——最出色幕僚乃是君尔书。
如此有才之人暂退塞北,无异于生生折了宋忽一臂、抽了宋忽一骨。
痛心疾首啊……
越想越气,宋忽猛然一皱眉头,抡起拳头捶打在桌案上:“统统给老子闭嘴!”
一句话砸下来,所有将士统统听话地闭了嘴。
宋忽扶额而坐,指尖扣着桌案,轻轻地敲着:“谁有主意?给老子吱个声。”
话音一落,所有将士们沉默了一刻,再一次叽叽喳喳起来,粗犷的吼声震天。
宋忽抬手支着额头,眼皮一耷拉。
这是吱个声吗?
他娘的!老子这是招惹了一群什么臭玩意儿!?
宋忽现在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把君尔书给召回来。
这种时候,只要给宋忽一个君尔书,他就可以非常情愿把面前所有的将士都踢飞!
吵嚷声不绝于耳。
嘎嘎嘎……
嗡嗡嗡……
哼哼哼……
吧啦吧啦吧啦……
军师曾经告诉宋忽:君子须忍。
好,忍。
耳边还在聒噪。
宋忽切齿。
可是军师还说了…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他娘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子不忍!
宋忽再次一拍桌案,响声震天:“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点儿!没主意的闭上嘴!”
攻略目标
宋忽话音一落,厅堂里面便再没有一个人肯吱一声。
凤目一敛,掀袍起身。
宋忽背着手,紧窄的腰身挺得笔直,凌厉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站在周遭的将士们。
好,很好。
感情这是都没主意?
一个个长得这么高大威猛,平日里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诸位将士们,今日中午的伙食可好啊?”宋忽走下台阶,围着堂下一个个犯了错般低头闷声的将士们,勾唇一笑。
将士们赶紧点头:“禀大都督!”
宋忽摆手道:“说。”
将士们满脸欣然,纷纷喜滋滋地望着宋忽:“伙食不错!有酱萝卜!”
……
宋忽怒极反笑,一挥袖子:“狗屁的酱萝卜!”
将士们一个个应声低下脑袋。
“回去吃你们的酱萝卜去!”
面对愠怒的宋忽,在场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宋忽轻蔑地睨了这群人一眼。
一群怂包。
这么想着,宋忽心里更怒:“谁想吃酱萝卜!?”
就在大家都对这玩意儿敬而远之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士兵颤巍巍地来了一句:“启禀大都督,我!”
“你?”宋忽走到那名将士身旁的时候脚步一顿,回眸瞪向他,“吃个屁的酱萝卜!”
……
“你他娘的长得就像根儿酱萝卜!”
……
宋忽绕着堂下慢悠悠地转了两圈,竟然没有一个将士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宋忽也就奇了怪了,看看自己麾下的兵马。
精兵良将,骁勇善战者,不在少数。
指点江山,谈吐春秋者,唯一人[耳]。
长叹不已之余,宋忽暗自腹诽:老子这是怎么招的兵马?
下次一定要抓过来几个有脑子的人充军。
正当宋忽想着的时候,戚七突然抬了抬头,憨憨地一笑,欲言又止。
“戚七。”宋忽在戚七面前顿住脚步,“看着老子做什么?”
“禀大都督。”戚七单膝抵地一跪,抬头道,“属下想到一出办法。”
宋忽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一招手,道了句:“说。”
戚七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道:“欲近其身,必先近其身侧之人。”
宋忽呼吸一窒,暗暗默念了两遍,凤目里流露出的心绪猛然一震,等到完全反应过来,不禁喜上眉梢。
妙招。
近敌不成,谋近其身侧之人,制敌之胜数也。
君尔书曾亲口给宋忽讲过这套兵法,怎么他就忘了呢?
宋忽走到戚七身边,负手而立,唇角勾着笑意,微微俯下身子,问道:“你小子的脑袋瓜子倒是挺灵光的。”
戚七看着近在眼前的宋忽,竟然十分羞赧地挠挠头,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宋忽直起身子,拍了拍戚七的肩头,从容地对主簿师吩咐道:“传我军令,戚七将军有功,重赏。”
说罢,宋忽转身回到了主座,铺纸,蘸墨,落尽心头的思量。
苏老夫人,身侧之人乃是贴身丫鬟翠微和宋忽的大嫂盛氏。
两厢比较,丫鬟难攻而大嫂易攻。
好甚。
换而言之,要想攻略苏老夫人,就必先捕获大嫂的心。
[天降大任于]宋忽,
[苦心志,劳筋骨]。
先谋兔,后谋虎。
笔一搁,桌子一拍!
对!就这么干!
[注释]:
1.[耳]是古文言里的句末所用,表示[罢了]的意思哦~
2.原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勾搭妯娌
清早,一道玉勒雕鞍的马车停在上林苏府门前。
白衣胜雪的男子先下了马车,又回过身来,扶着一个木兰淡青罗裳的女子也下了马车。
在上林苏府门前当值的,是个清秀的孩子,年龄不大。
见到二人走过来,他连忙迎了上去,抽开门栓,躬下腰身,恭敬乖巧地唤了声:
“二公子。”
“二少夫人。”
只见女子勾唇一笑,抬手便要揉那孩子的脑袋时,男子及时地攥住了女子的袖子,别过脸,轻轻地咳了一声。
女子回过头,负手背后,冲男子讨好般地一笑。
男子淡淡地瞥了女子一眼,转头就走。
女子赶紧趁机揉了一把门前那孩子的头发,然后撒腿就跑去追男子:“夫君,等等我!”
两人转眼间没了踪迹,门口当值的小厮呆怔怔地捋了捋被那名女子揉乱的发丝。
刚刚…是发生了什么吗?
二少夫人明艳动人…当真是没有半分闺秀的盛气凌人,极为灵动。
回过神,小厮急忙晃晃脑袋——想什么呢?!二少夫人你也敢胡乱宵想?!
————
依照圣旨,苏牧自当是已经入赘于齐国公府,不得轻易回上林苏府。
但是宋忽念在苏牧上有母亲,下有内务,更执掌着整个上林世家的族事,便许了苏牧可以随时出齐国公府、入上林苏府的特权。
出入家府本该是苏牧一个人的事情,单独回去便是。
但苏牧有意撮合母亲和宋忽之间的关系。
反正宋忽也没什么意见,官休期间能够同苏牧待在一起,还正好可以借机凑近苏家端庄温婉的大嫂嫂,何乐而不为?
进了苏府的大门,宋忽一如既往地给苏母敬了早茶。
苏母一如既往地狠狠嫌弃了宋忽一番。
宋忽一如既往脸不红、心不跳,端着茶杯,吊儿郎当地摸摸鼻子,只当听不见。
大嫂盛氏一如既往地为宋忽帮腔,说着软话。
苏牧一如既往地坐在椅子上喝茶,半点不表态。
……
尼玛,倘若日复一日都是这个鬼样子,就算是苏母这把老骨头折腾起来不嫌累,宋忽也熬不住啊!
好不容易捱到苏母把那盏早茶饮尽,盛氏弯腰去收杯盏的时候,宋忽抢先一步地将杯子劫到了自己手里。
对上大嫂嫂微微惊愕的眼神,宋忽勾唇一笑,满脸无害:“嫂嫂放着罢,阿忽来收拾就是。”
盛氏不禁笑道:“郡主当真是秀外慧中。”
苏母抿了抿唇,并没搭腔,别开了眼,不见心不烦。
苏牧则淡淡一笑,朝盛氏作揖道:“大嫂嫂过誉了。”
宋忽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尼玛,你们母子俩,认真地听人家小媳妇夸夸老子能死啊!?
不过…盛氏这话…
秀外?慧中?
秀外吗?
不。
慧中吗?
不。
那…秀外慧中吗?
当然不。
大嫂嫂,您可真是有眼力见儿啊……
望看一直对自己温婉可人地笑着的大嫂嫂,宋忽心头一松,也跟着露出一丝明媚的笑容。
还好。
至少证明大嫂嫂对他还是有一定好感的。
鉴定完毕,尚且可以攻略。
不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宋忽将上下而求索。
瞄准盛氏
早请时间过后,盛氏特地细心地给宋忽和苏牧安排了两副碗筷。
盛氏又刻意地从单独避开了苏母的小厨房里端出几道羹菜,拉着苏牧和宋忽坐下来用早膳。
这般顾全家族大局的体贴心思令宋忽陡生敬佩。
这便使宋忽更加坚定了攻略大嫂嫂的决心。
早膳期间,宋忽一直给苏牧夹菜。
一边夹菜,一边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家苏牧小祖宗几句软话。
一见苏牧的目光落在一盅汤上,宋忽就激动地打了一个激灵——
献殷勤的时候到了!
来不及细思,宋忽赶紧拿起汤匙,急急忙忙地往碗里盛着汤。
“夫君,喜欢这个汤吗?”
苏牧看了宋忽一眼,淡淡地说道:“一般。”
……不喜欢啊?
宋忽指了指西侧的鹧鸪粳米粥:“那这个呢?”
苏牧还是淡淡的神情,不喜不怒,不愠不火:“一般。”
……又不喜欢?
宋忽才不气馁,又夹起一片烹鲜火肉:“这个菜?”
岂料苏牧竟然直接来了一句:“不喜欢。”
“…呃…”
屡战屡败之后,宋忽依旧没有气馁,夹了一筷子色相极佳的核桃笋丝放进苏牧面前的碟子里,“那夫君试试这个吧。”
苏牧许是被宋忽折腾地感动[无语]了,轻笑一声:“……好。”
看着苏牧将笋丝吃进嘴里,宋忽单手支颐,兴冲冲地问道:“夫君,好吃吗?”
苏牧文雅地嚼了两口,面色平静如常,见宋忽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便淡淡地一笑:“嗯。”
“夫君。”宋忽终于肯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问道:“我乖吗?”
苏牧颔首:“嗯。”
宋忽又问:“那你欣喜否?”
苏牧颔首:“嗯。”
宋忽这招欲扬先抑终于达成了终极目标:“那我能找大嫂嫂玩耍吗?”
“嗯……”苏牧习惯性地应下了宋忽的问话,突然间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嗯?”
宋忽以为苏牧已经被自己忽悠住了,正高兴着,却又遇着这么一个变故,自然是不乐意的。
“夫君。”
……
“夫君~”
……
“夫君~~”
“…去吧。”
宋忽大喜:“是,夫君!”
苏牧突然拦住宋忽:“等等……”
宋忽疑惑不解地望着苏牧。
苏牧动作优雅地搁下手里的筷子,清咳了两声,正色道:“宋忽,你听好了,不许对大嫂嫂动手动脚。”
宋忽赶紧点头:“是,夫君!”
————
在征得人家苏二公子点头以后,宋忽开心地抱着苏牧狠狠地嘬了一口,随即奔向了大嫂嫂的怀抱。
苏牧望着宋忽的动静,淡淡地抹了抹脸上的口水,心道:…这么欢快的吗…???
宋忽满脸都写着开心,跟个傻丫头片子[傻小伙儿]似的,屁颠颠地尾随了大嫂嫂盛氏一路。
跑左又跑右,窜上又窜下。
帮衬着盛氏出入厅堂,端杯持盏,忙得不亦乐乎,殷勤不已。
盛氏果然很吃这一套,温婉地对宋忽一笑,拉着宋忽的手就走去了绣房。
绣、绣房……?!
对上盛氏温婉的笑意,宋忽只好僵硬地笑着:嗯。
绣房好,绣房好啊。
绣房乃是“妯娌”之间培养感情的温房。
走!老子他娘的就喜欢去绣房!
————
勾搭三策
路经无人之处时,宋忽迅速背过身去。
趁着盛氏不注意,宋忽偷偷地从束紧的腰带里抽出了一本装订好的便携小册子。
指尖一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翻开一页,迅速瞟了一眼。
##[攻略大嫂嫂第一式——修其性]。##
“郡主。”盛氏轻笑着唤宋忽道,“您过来看看吧。”
“来了来了。”
宋忽说着,赶紧合上手里的小册子书页,三下并两下地掖进腰带里,回过头来,乖巧地对盛氏笑道:“大嫂嫂。”
盛氏也柔柔地一笑,拉着宋忽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并递给了宋忽一根细长的针。
宋忽捏着那根针,一时傻了眼。
舞刀弄枪是没什么问题,提针绣花这活…宋忽可是干不来啊…!!
“这…大嫂嫂…”宋忽手指笨拙地帮盛氏穿上针、引上线,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递还给了盛氏,羞赧地垂下头,“…阿忽不会。”
盛氏一抬秋眸,抿唇温柔地一笑:“郡主过谦了,兰袖也不甚精通女红。不还是大大方方地揽了这刺绣的活儿吗?”
宋忽闻言,甜甜地一笑,心里暗道:感情老子说自己不会绣花,大嫂嫂盛氏还当他是谦虚的???
盛氏可不知道宋忽心中所想,说罢就开始向宋忽演示着如何去绣花。
宋忽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盛氏捏在手里的那根针。
好,绣花,绣花。
老子最喜欢看人家绣花了。
背地处,册子反手一翻。
##[攻略大嫂嫂第二式——修其性]。##
书一合。
嗯,大嫂嫂既然这么喜欢绣花……
那好啊!
宋忽奉陪到底!
绣就绣!谁怕谁?
宋忽学着乖巧温柔姑娘的模样,轻轻地摇晃着大嫂嫂盛氏纤细的胳膊。
“大嫂嫂,你的手艺真是精湛…”
“看这浮云蔽日图绣得惟妙惟肖,可否教教阿忽…?”
盛氏微微一愣,掩唇笑道:“郡主真是可爱。”
宋忽正想摆手表示自己的谦虚,盛氏却来了一句:“惯会开玩笑。”
宋忽挑眉:老子一大老爷们和你一个小媳妇儿开哪门子玩笑?
盛氏指了指绣好的半成品:“这哪里是浮云蔽日图?分明是鸳鸯戏水图。”
宋忽:……
不好意思,盛小媳妇儿…老子最近眼瞎…
一转身,手里的册子再一翻。
##[攻略大嫂嫂第三式——懂其心]。##
宋忽故作矜持地整了整裙摆,夹着双腿,完完全全地像个女子一样,动作优雅地坐到了盛氏身旁。
“大嫂嫂。”宋忽执起盛氏一双水葱似的手,“可否同阿忽说一说…这些年来…你是如何过来的?”
盛氏猛然一怔,继而望向了宋忽,试探着道了一句:“郡主方才说什么?”
宋忽凤目一敛,仔细地回想着前几日军营里面那些将士们一个个出的馊主意……
然后,苦口婆心地拉着自家的大嫂嫂说长道短。
“苏府幽冷。”宋忽殷红的唇瓣微启,缓缓地贴近盛氏的耳垂,字眼倾吐,“大嫂嫂,你可空虚?”
“可寂寞?”
“可…冷吗?”
闻言,盛氏的脸色陡然变得微微苍白了起来。
————
宋忽当真没有想过,成亲后做的的第一件事竟是要俘获苏家大嫂嫂盛氏的心。
勾搭上了?
……眼看着盛氏的脸色微乎其微地一变。
宋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刚才试探的问话已经镌入了大嫂嫂盛氏的心间。
闺房的空虚和寂冷倒真不只是说书之人随手在话本子里写下的不实经传。
依照上林苏府里昔日旧人们的说法,苏大公子是于五年前同盛家的长女兰袖定下婚约的。
世说苏大公子谦,姿容不俗、温文尔雅,且博览群书、涉猎众多,端的是名门大家的风范。
盛氏的长女能够攀上这门绝佳的亲事本也是已经能够光耀门楣了,可惜苏谦未及弱冠而病逝。
大嫂嫂盛氏年方十五,是亲手怀抱着苏谦的碑位嫁进上林苏府的。
只要一想起盛氏那不幸得有些过分的遭遇,宋忽就未免会打心底里生出一丝疼惜来,这会儿也不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做女人可真不容易。
老子一个假女人都辛苦得天天想要骂娘,更何况是大嫂嫂盛氏这个货真价实的真女人呢?
这般想着,宋忽便凑了过去,缓缓地抬起手臂。
他心思体贴地用指尖轻轻捏起了盛氏雪白的脸颊边垂落下来的几根青丝,轻柔地拨到大嫂嫂盛氏的耳后。
“大嫂嫂啊……!”
宋忽习惯性地上前迈出了一大步,动作洒脱不羁地轻轻地握住大嫂嫂盛氏的手。
盛氏被宋忽握着一只手,眼神微微一动,看向了宋忽随意叉啦开来的修长双腿。
宋忽的视线也随着盛氏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裆间。
……
……裆??
嗯,裆。
裆!!
真是辣眼睛!!!
衣裤也就罢了,偏偏宋忽一袭木兰青的罗云裳里还穿着褶子的齐腰裙裾……
艾玛,这一叉开腿,还真他娘的尴尬。
意识到了这一点,宋忽赶紧不着痕迹地……夹紧了自己修长笔直的双腿。
抬眸望着盛氏的同时,宋忽脑筋急转,学着君尔书那小白狐狸的狡黠模样,十分无害地一笑:“咳咳,大嫂嫂。”
盛氏同样有些尴尬地望着宋忽刚刚夹紧的裤裆,抿唇,温柔地一笑,掩饰局促不安般地抬手道:……“郡主请讲。”
宋忽负手而立,轻咳了两声,便再次发挥了自己从不要脸的天性。
————
忆往昔。
宋忽暴跳如雷地对将士们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支个招!”
将士们回吼道:“属下不会!”
宋忽一个急转身,衣裾倏然飞起,他猛地走上前去,狠狠地踹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将军一脚。
“你们一个个的是都没有老娘还是都没有媳妇儿?”
“启禀大都督!属下没有!”
“你闭嘴!”
“……是。”
“是你们老娘没有大嫂嫂?还是你们媳妇儿没有大嫂嫂?!”
“启禀大都督!”
“闭嘴!”
“……是。”
“总而言之,有老娘、有媳妇儿、有大嫂嫂的…都给老子想想办法——!!”
“想想能够同她们和平相处的办法!”
“是!大都督!”
————
回想着探讨时的细枝末节,宋忽尽可能地学以致用。
只见宋忽拉着大嫂嫂盛氏的手,放缓了语气,像是姐妹间拉家常一般,一连问了盛氏许多个有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问题。
[番外一]爹爹篇·如念泱泱曲
梦境,随着床榻纱帐外跳跃着的星星烛火一同延往幽深明灭的地域。
被衾湿冷,窗牖外是连绵不绝的蒙蒙细雨,敲打着廊檐的边沿,一滴滴砸碎在冰冷的地面上。
床榻深深陷入,宋忽纤长的指尖攥着一道被衾,凤目紧阖,眉心微微蹙起。
思绪一点点凝成细碎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去了那一年的塞北。
是岁,朝内奸臣当道,政局变爻,风云更迭。
是年,朝外藩镇割据,军心涣散,大势已去。
护国将侯薛程元勾结大魏朝廷重臣,亲率精兵良将长驱直入,意图深捣皇都。
放眼于整个国家。唯有塞北大漠,才是能够捍卫住大魏国土的最后一道坚实屏障。
然而圣谕迟迟不下,将士们统统心急如焚。
我还记得…那时爹爹一身戎装,率领着部下直奔驿站的壮举。
我记得他阴沉着的脸色,记得他将自己多年戎马生涯以来积攒下来的所有丹书铁券当着边陲驻使的面儿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时……四溅起的木屑。
与此同时,爹爹手里的剑锋一转,径直架到了京畿驻使的脖子上。
以死胁之,爹爹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扛着阵前违抗君命的罪名,换得了一纸请战书。
国难当头,我亲眼看着爹爹连夜设宴,犒劳三军。
那时候,当真奇怪。
分明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茫茫的沙漠里却支起了一堆堆明亮的篝火。
冰天雪地里,一群粗糙健壮的汉子们赤裸着膀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还频频地向坐镇于主帐中的爹爹敬酒。
爹爹举杯邀明月,朝着一众将士们遥遥一敬,仰头饮尽碗里的腊肉浑酒。
我年龄不大,就坐在爹爹身旁,支着腿,偏着头,仔细端详着他那张儒雅之中隐隐带着坚毅神色的俊朗面容。
凤目微阖,薄唇轻抿。
眉飞入鬓,鼻挺倚山。
平心而论,爹爹的面容实在是俊秀,第一眼看上去,着实不像个大将军。
——大概是因为……若是将爹爹的容貌明摆在这一行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之间,总是显得太过于出众的缘故。
不知道为何,我心里突然滋生出一丝诡异而疯狂的念头:也许爹爹他本不是一个擅于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呢?
我暗暗打了一个呵欠,觉得有些困乏了。
也许是因为君尔书不在身边罢。
我本打算找个机会偷偷摸摸地溜出去寻君尔书玩儿,可是爹爹偏偏就向着我端起了酒杯。
我坐直了身子,四下里看了看,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不已:“…爹爹…您敬阿忽?”
爹爹的部下将士们一起哄笑起来。
爹爹朗声一笑,揽过我的肩膀,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发顶:“敬你。”
翌日,我难得地起了个大早,打算去中军大帐里拜会爹爹。
我本想着进去以后就跟爹爹软硬兼施地央求一番,也好让他带上我一道去边境藩镇沦陷区剿灭叛军、英勇杀敌。
走到半道上,却又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爹爹大抵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允许我这么胡来的。弄个不好,怕是还要在出战之前赏赐我一顿毒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异常艰难地扭过头,想要再拐回自己营帐里去。
可是我一想起爹爹马上就要挥师出征,心里又微微泛起一丝担忧。
再三思虑过后,我还是去了,心中道了一句:只对爹爹道一声别罢了。
[番外二]爹爹篇·如念泱泱曲
就在我走到门口、将要伸出指尖,掀起那道厚重的羊毛帐子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来了娘亲一贯温和婉转的声音。
我一下子顿住。
中军大帐不同于宿帐,便是娘亲,就以往的规矩而言,也是不能在此过夜留宿的。
毕竟——这是爹爹在三军前亲自定下的规矩。
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场战争的复杂性,便躲在营帐外头,偷眼去看里面的动静。
营帐里,娘亲站在一旁,细心地为爹爹披起战甲,系束紫绶。
“……国公,您当真想好了吗?”
爹爹不言,半边侧脸微微隐在窗子斜打下来的淡淡阴影之中,手指打理着紧窄的袖口。
“您这一去,有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爹爹微微垂眸,朗声一笑,声音里带着几分低沉的无奈:“婉妹,这些年来,我不论做任何一件事,可曾回过头吗?”
“您还是为了他?”
爹爹不言不语,算是默认。
娘亲的声音渐渐哽咽了起来:“我知道您一直都记挂着他。远离朝堂,来到苦寒无比的塞北也是为了他。”
我猛然皱眉,顿时大惊,连忙压下心里头不断翻涌的情绪,倾耳去听娘亲接下来说着的话。
隔着营帐,我只听见娘亲哭道:“国公,您知不知道,一直以来……您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早不复当初!”
“他夺了权,掌了势,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肯在颐来楼中为国公一掷千金的四郎了!”
“他不再是您的泱泱,他是……!”
“够了。”爹爹轻声打断娘亲那尚未说出口的话,释然笑道,“这些…我都知道。婉妹,这些年来,终是我委屈你了。”
娘亲低低的呜咽声传入空气中,充斥着我的耳畔:“国公,您想去,便只管去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忽儿的。”
……
我连忙捂住嘴,咬紧牙齿,在震惊之余放轻了脚步声,转身就跑。
今日,我一定要见君尔书一面。
因为这将是在塞北的最后一面。
————
挽过雕弓,跨上战马。
我看见了雪白的云,湛蓝的天,看见了茫茫的戈壁,看见了在将士们瞻仰的目光下坚定地跨上马背的爹爹。
毕竟,他是我的神祇。
“爹爹!”我飞奔过来,高高地跳着,挤开送行的人群,拼命地向爹爹招手,“带上阿忽!”
爹爹一言不发,猛然间勒了马。
我大喜,来不及整理被烈风吹乱的发丝,连忙跑过去,紧紧拽住爹爹的马缰,“爹爹!阿忽要随你上战场!”
“别闹!”爹爹眸色一深,冷冷地一把挥开我的手。
那一巴掌力气极大,我重心不稳,一下子就跌倒在了地上。
“五丫头!”
一双双粗糙的大手同时伸向我,我猛然间切齿地挥开爹爹麾下好心想要扶我的将士们,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爹爹!阿忽要上战场!”
“宋忽。”
我听见爹爹不带一点感情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便立即将腰板挺直,应了一声:“属下在此!”
爹爹冷声一笑:“回答本督,战场是什么地方?”
我咬牙道:“启禀大都督,战场是我们军人保家卫国的地方,是有阿忽代为驻守的地方!”
爹爹的目光狠狠地烙在我的脸上,许久,才用目光示意身侧近侍的俾将多牵一匹马来。
我欢喜不已,连忙接过缰绳,翻身跨上马背。
爹爹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握紧马鞭,遥遥一指正前方:“听我号令,奔赴战场!”
[番外三]爹爹篇·如念泱泱曲
最终,在一片热烈的呼唤声中,将士们纷纷下定了决心——誓死同敌军的将领、叛国的逆贼做一番殊死搏斗。
行军途中,我几次三番地偷窥着爹爹的神情。
皑皑白雪的映衬之下,他的脸色也像雪一样苍白,令人心惊胆战。
我侧过目光,注意到了他微微轻颤着的发白唇瓣和敛垂的凤目。
我以为他在想念娘亲、想念那厚重羊毛毡子遮掩下的军帐里透出的一丝丝温暖。
于是我勒了勒马缰,转过头来,轻声安慰他道:“爹爹,等我们杀光逆贼,很快就能回家的。”
爹爹并没有说话,只是温柔而慈爱地望着我,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忽儿说得对。”爹爹垂眸一笑,“我们很快就能……回家的。”
这一句话砸下来,我心里瞬间生起了一阵不安和狐疑,但我还是勉强地勾唇对爹爹一笑:“嗯。”
爹爹的目光明显一深,转过头来,目视着前方,驱马而进。
他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直到后来——
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真正地明白了爹爹当年内心的痛苦难言和悲辛抑郁。
因为…一直等到我们历经了千难万险、终于杀光了乱臣贼子,这塞北,便再也没有了当初所谓的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狡兔既死,走狗当烹。
爹爹也行早就知道死守塞北会是这样的结局,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了死亡。
世人皆道爹爹忠君。
只有长大成人后的我知道,爹爹并不是忠君。
爹爹只不过是忠于那个这么多年以来始终被他深藏在心里的男子。
忠于当年那个当日在颐来楼里一掷千金救他于水火当中的英雄才俊。
忠于当年那个年少有为、风流无双的皇四郎——嬴烊。
而且我知道,在那个时候,嬴烊还不单单是嬴烊。
因为…我曾在烽火战争里、在漫天的烽烟中,听见爹爹呢喃着,唤过嬴烊一声…泱泱。
————
风,细碎,夹杂着幽微的冷冽草木之气。
一丝丝、一缕缕地灌入了窗牖间的细小裂缝。
月光淡淡地洒落下来,[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惊醒,宋忽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猛然睁开了双目。
呼吸倏然一窒,宋忽微微张开了双唇,平复着急促的喘息声。
……觉来知是梦,一场虚惊。
偏过头来的一瞬间,宋忽抬起手臂,一把揽住自己身旁尚且在熟睡的男子。
揽住,凤目微阖,下一刻便将人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怎么了?”感受到宋忽的动静,苏牧缓缓睁开了带着些惺忪迷离的双眸,从被衾中探出半个脸来,“宋忽…你…”
宋忽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残忍,他倾身而上,迅速支起肘臂,一把将不明所以的苏牧压在身下,随即俯身吻上了苏牧微凉的唇瓣。
发丝垂落,挡住侧脸。
耳鬓厮磨,隐隐约约地透露出几分抵死缠绵的意味。
良久,宋忽才放开了苏牧。直到抬起手来,宋忽再一次揽抱住了苏牧的肩头。
凤目微微一垂,宋忽环抱着苏牧,在苏牧耳边轻声细语地哄道:“没事。”
“乖,睡吧。”
[注释]:出自于柳宗元《小石潭记》——日光下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苏牧失宠
再入上林苏府,已是深秋时气,宋忽和苏牧的肩头都系上了御寒的大氅披风。
其实宋忽半点儿也不冷,但苏牧强烈要求宋忽出门在外之时穿戴上这件大氅披风。
宋忽:……苏牧的话,那就听从呗。
说起来,这两件披风的细软丝绸底子乃是大嫂嫂盛氏亲手在天锦山庄置办的。
同色、同质、同底纹,面料柔软,外不奢华,实则清贵。
宋忽和苏牧同时系在肩上,清一色,绝佳。
两人站在一处,令人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对儿高门大户夫妻的样子。
宋忽偷眼看着苏牧身上的大氅子,又掂量了掂量自己身上穿的大氅子,心里暗暗道:
难道这就是苏牧坚持要老子穿这件破衣裳的原因??
这么想着,宋忽本来很乖巧、很老实地跟在苏牧身后,中规中矩地迈着轻盈优美的莲步。
谁料盛氏居然轻笑着对宋忽摆了摆手,喊了一声:“阿忽!”
宋忽立即撒开了双腿,朝着大嫂嫂盛氏飞奔过去:“大嫂嫂!”
风声飞疾地擦耳而过,宋忽一边撒腿跑着,一边笑嘻嘻地张开双臂,作势要扑向盛氏的怀里。
盛氏则微微张开了双臂,笑意温柔地一把抱住了朝她扑过来的宋忽。
“阿忽来了。”
宋忽赶紧从大嫂嫂的怀里拱出来,望着盛氏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点头如捣蒜。
盛氏又亲切地抱了抱宋忽,揉了揉宋忽的脑袋,跟他拉了好一会儿家常。
就在盛氏挽着宋忽的胳膊转身要走时,听见身后一声不算失礼的轻咳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来。
“小叔叔也来了。”
宋忽抿紧唇瓣,不由眯眼偷笑,心道一句:
哦~小叔叔也来了~
苏牧一向是个善于暗藏心思,喜怒不肯轻易外露的人,这会儿脸上的表情却着实丰富。
##求苏牧小公子此时的心理阴影??##
宋忽作了几番忍耐,这才憋住了笑。
自从宋忽同大嫂嫂盛氏一番唠嗑的谈心以后,两人之间的感情愈发亲密无间。
大嫂嫂盛氏几乎把宋忽当成了亲妹子,日日照拂着,骨子里对待宋忽的温柔之心甚至多于对待苏牧的细腻心思。
宋忽知道,自己大抵是已经对大嫂嫂盛氏攻略成功。
盛氏拉着宋忽的手,到苏牧跟前,敷衍搪塞一般地寒暄了几句,随即就差遣侍人安置苏牧小公子。
这不就是把苏牧一个人搁在厢房里的意思吗?
踏过曲折回桓的幽深小道,盛氏遣退了小厮,独自一人把宋忽带到了后山。
后山之陂,风景秀绝,怪石嶙峋。
仅仅一墙之隔,则有四时皆备的意蕴,具备着山石迥异的万象。
再入其内,湛蓝天色为帐幔,翠漪竹荫为屏障,形成了一方稍显隐蔽的空间。
宋忽叼了一根草儿,慢悠悠地打量着周遭,惊觉竹荫后面竟然隐匿着一口热气氤氲的天然温泉。
泡温泉?
宋忽眼睛一亮!
老子喜欢!
正想插腰而笑时,宋忽的动作突然僵住——
尼玛。
老子和大嫂嫂一起泡温泉???
温泉潺潺
宋忽瞠目结舌地回过头来,正撞见大嫂嫂盛氏垂下眸子,宽衣解带的动作。
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啊,宋忽!
这么想着,宋忽急忙转过头去,猛地一下子吐了叼在唇瓣间的那一根儿草,还顺带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阿忽。”大嫂嫂盛氏将换下来的衣裙叠好,放置在温泉外沿的砌青鹅卵石上,拿玉勾压了,回头招呼宋忽道,“快过来呀。”
“咳咳……”宋忽掂着步子,吊儿郎当地挠了挠头发,别过侧脸,目光瞥向别处,“那什么…就来了。”
暗暗地一搓脸。
艾玛,这可咋整?
说起大男人沐浴,宋忽从前在军营里面那是天天都能够见着,更何况他自己本就是个大男人。
可是这小媳妇儿沐浴吧……宋忽这人生中还真是头一回见着。
这…这身后的香艳…简直不可想象。
“阿忽~”
大嫂嫂盛氏细腻而温柔的嗓音传入空气中,扰人心弦。
宋忽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液。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啊!
“阿忽,你还不过来?”
身后,是潺潺的流水自大嫂嫂指尖缓缓划过的细碎声响。
“阿忽~~”
大嫂嫂盛氏又在召唤了!
一不做,二不休!
宋忽干干脆脆地一咬牙,再猛然间一转头!
来就来!老子顶天立地一汉子!堂堂正正一男儿!
怕过谁?惧过谁?
回头就回头,沐浴就…沐浴…???
宋忽愣住。
他呆呆地望着温泉之中只着了一件素色小衣的盛氏。
盛氏对宋忽嫣然一笑,抬起雪白如藕的纤细手臂,撩拨起晶莹剔透的、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水。
盛氏文雅大方地抿唇一笑,又难得带着几分淘气的意味,朝着宋忽所站的方向泼了过去。
温热的水花溅到了宋忽的脸上,宋忽下意识地一偏头。
很好,大嫂嫂还很会挑衅呢。
下一刻,宋忽回过头来,魅惑地勾唇一笑,单手扯去腰绦,肩系的大氅和衣袍垂落,迤逦在地面上。
“大嫂嫂不仁。”宋忽半蹲下身子来,纤长的指尖勾起盛氏的下颌,一字一句,尽显诱人,“……那便休怪阿忽不义了。”
在盛氏微微惊愕的眼神下,宋忽以手撑地,一个跃起,猛然翻身跳入温泉水中!
“啊……!”
伴随着大嫂嫂盛氏一声含着笑意的惊呼,宋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温泉中。
“大嫂嫂,阿忽来了!”宋忽在一瞬间勾揽住大嫂嫂盛氏的腰身,戏谑地挠着盛氏的痒痒,“你想不想阿忽?嗯?”
“好妹妹…!好妹妹!”盛氏一面躲着,一面连忙笑着求饶道,“再不敢往你身上泼水了!”
温热的泉水萦绕着身躯的每一寸感官。
美色当前,盛氏玉白仿佛的肌肤吹弹可破,宋忽张臂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吧唧~”
宋忽毫不犹豫地凑上前去,亲了盛氏的脸颊一口。
嗯哼,宋忽才不是什么柳下惠呢!
美人生于世,斯在赏心悦目,斯在一吻芳泽。
宋忽抹抹嘴,心道:
老子干的漂亮!
深夜惊魂
沉书斋,檀木桌案。
“啪——”
一声力度并不算重的叩击桌面声响起。
苏牧莹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支毛笔,倒扣在了桌面上。
听着上林苏府里的暗卫一板一眼的汇报,苏牧眸子微微垂下,指尖按紧了扣在桌案上的那支毛笔。
“知道了。”苏牧再一次执起毛笔,搁在了砚台上,接过清平递过来的帕子擦拭手指,“你退下吧。”
暗卫叩头行礼,恭敬地回答道:“是,公子。”转身便不见了踪迹。
其动作之敏捷,丝毫不逊于大内高手。
沉书斋里倏然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压抑沉闷。
“公子……”
过了一会儿,清平试探着帮宋忽说几句好话,斟酌了一下,便轻轻陪着笑,开口说道:
“清平记得…前几日二少夫人还遣手下的将军们给老夫人带了些塞北新奇的玩意儿呢,你看……”
苏牧一抬手指,制止住了清平尚未说出口的话:“挂着夫人的名号给母亲送过去吧。”
“是。”清平听了,应了一声,忙颔首道,“清平这就去办。”
举步,清平正打算出门,苏牧突然又喊住了他。
清平脚步一顿,回头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苏牧语气平静:“把我一早准备好的那些东西都挂上夫人的名义,给母亲送过去。”
清平为自家公子如此体贴着宋忽而心生感慨,稍稍一滞,弯腰朝苏牧作了一个长揖道:“是,公子。”
————
齐国公府。
子夜,万籁俱寂。
堂门阖,四下无人。
微凉的西风吹动宋忽紧窄细腰间的丝绦,衣袂翻飞,飘飘似仙。
鬼鬼祟祟地趴在自己家的门缝里望里面看——没有一丝光线。
宋忽收回目光,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
心道一句:没人?
竟然睡了?
真他娘好。
屏息凝神,缓缓推门。
一阵幽微的檀香尚未散尽,带着几分日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忽微微眯起一双凤目,细细地轻嗅着这一缕令人沉沦的气息。
香……
真香……
凤目一敛,突然惊觉!
!!!
等等,这个气味未散,也就是说明——苏牧还在这儿!?
意识到了这一点,宋忽拔腿就要跑!
“站住。”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不紧不慢、从容淡定地自身后响起,“国公请留步。”
宋忽偷偷摸摸逃走的动作一滞,当即没出息地定住了脚步。
下一刻,整间屋子里的烛灯在一刹那全部被点亮,里里外外,十分亮堂。
照亮了苏牧神色淡淡的斯文面容,更照亮了宋忽将逃未逃、堪堪定在那里的猥琐动作。
尼玛,这就有点尴尬了不是??
宋忽轻声咳了一下,扯扯嘴角,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达出去。
苏牧温柔地一笑:“国公这是要去哪里?”
宋忽讨好地对苏牧回了一笑:“四处转转。”
苏牧闻言轻笑,旋身而坐,端起了一盏瓷釉茶杯,抿了一口,便随手搁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茶盖极轻地磕了一下杯沿。
“夜深了,国公一介弱质女流,四处转转多不安全?”
“不妨带上牧身后这一百来号随从吧?”
宋忽的身躯猛然一阵踉跄,将信将疑地微微偏过脸去看。
只见苏牧一袭白衣,青丝散开,端坐在椅子上,显得十分高雅矜贵。
身后,是乌泱泱一百多号所谓的…随从…??
苏牧:宋忽,你感动[敢动]吗?
宋忽赶紧摇头,吓得怂成狗:不敢动!不敢动!
兴师问罪[一]
宋忽是万万没曾想到——自己不过是在上林苏府里跟着大嫂嫂盛氏留宿了两天……
一回家来,苏牧竟会召集百余个上林苏府的死士在齐国公府里围堵自己。
宋忽暗暗吞咽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看来…苏小祖宗这回是真动气了…??
咳咳……
此地绝不宜久留。
可是宋忽想要转身离开,还偏偏做不到。
这不是纯属难为人吗?
宋忽偷偷摸摸地瞟了苏牧一眼,发现后者只是淡淡地坐在椅子上,莹白的指尖缓缓摩挲着瓷杯的边沿。
凤目一敛,暗暗撸了撸思路:是了,这俗话说得好,夫妻[夫]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有什么事儿就商量着来呗!
这、这召集死士来围堵自己是有点夸张了吧……
“夫君。”宋忽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去,好声好气地一笑,“咱俩谈谈呗。”
苏牧捏着茶盖,轻轻一落下来,盖住了茶碗口,“所谈何事?”
何事?
当然是和大嫂嫂盛氏一起沐浴的事了。
不过宋忽可不敢这么来,没准苏牧一声令下,围堵在屋子里的死士手起刀落,自己就会英年早逝、命丧九泉。
于是宋忽故意含糊其辞,朝苏牧抛媚眼道:“就是那种事嘛!”
死士们:……哪种事?什么事?
宋忽夹紧了笔直修长的双腿,扭扭捏捏、羞羞怯怯地望着苏牧,垂眸羞涩道:“就是咱们夫妻俩的…那种事嘛…”
艾玛,这他娘的属于啥事儿啊??
见状,死士们纷纷站不住了,目光一时间接二连三地躲闪起来,十分不自然地扯扯嘴角。
“夫君~”宋忽愈发风骚起来,扭动着紧窄的腰身,娇嗔道,“是妾身前两日没有伺候好您吗?”
!!!
人人都要面子。
上林苏府的死士不要面子的啊?!
这下好了,宋忽两句话说下来,一屋子上林死士的脸色都变得及其微妙起来。
抓耳挠腮地瞥向别的角落,愣是不看宋忽一眼。
宋忽向苏牧投去一个阴谋得逞的明朗笑容。
苏小公子,既然你以人多势众来威胁老子,老子便扰你军心,少则折你三分威赫,多则使你望风逃窜。
苏牧心思细腻,为人又一向玲珑剔透,自然知道宋忽的意图,遂淡淡地一摆手,道了一句:“尔等退下。”
一屋子早就待不下去的上林死士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宋忽嘚瑟极了,随手拽住一个匆匆忙忙往外面钻的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哎,兄弟,你还没向我请安呢。”
那人望着宋忽那张妖孽的面庞,老脸刷的一红,吭吭哧哧道:“请…请二少夫人安…”
宋忽收回手来,负于腰后,挺直了身板,绕着那人走了一圈,歪着脑袋,无害地一笑:“安。”
“你好乖啊……”
“二、二少夫人,不敢当。”
“诶~既然你这么乖……”
那人笑容未起,宋忽五指一翻,随即拽住那人粗壮的胳膊,转过那人魁梧的身子。
下一刻,勾起一脚,毫不留情地踹上那人的屁股:“本督就赏你一脚!”
“嗷嗷——!”一声惨叫落下,宋忽一脚踹飞了那个死士。
兴师问罪[二]
得了,这下子可算是清静了。
整间屋子里只余下宋忽和苏牧两个人,竟然显得格外空荡。
宋忽摸摸鼻子,试图转移话题:“你说…咱这间屋子是不是有点空旷?”
宋忽侧过耳朵,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苏牧再回答上一句、两句。
宋忽感到了一丝尴尬,继而说道:“该布置些什么东西呢?”
四周静悄悄,来去无声响。
宋忽见苏牧不理会自己,干脆自言自语道:“摆张桌子吧。”
苏牧矜持地呷了一口茶水:……
宋忽讨了个没趣:“摆把椅子?”
苏牧:……
宋忽仍在坚持不懈地自言自语:“摆副绸面的屏风?”
苏牧垂眸一笑:“宋忽。”
嗯?搭理了?!
“是,夫君!”宋忽连忙献殷勤道,“你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苏牧自谦道,“意见倒是有几条。”
宋忽望着苏牧温润如玉的俊雅面庞,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隐匿在衣领里的喉结也上下滚动着。
苏牧在御。
不如扑倒?
正这么想着,不防间,苏牧轻咳了一声,一脸警惕地望着宋忽。
宋忽赶紧打住自己心中涌起的那个念头,中规中矩地站在苏牧面前,微微低着头,活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苏牧动作优雅地整了整衣襟,兴师问罪道:“宋忽,可读过《孟子》?”
昔日国子监开设课程,当今圣上亲自下令——让少傅顾岺之于宫中进行讲义。
诸位皇子与公主皆须遵学,宋忽也在其中。
这一次,想抵赖也是不成。
宋忽干干脆脆地承认了下来,道一句:“翻过几页。”
听见宋忽的回答,苏牧又问:“可曾读过《论语》?”
“翻过几页。”
“可曾读过《中庸》?”
“翻过几页。”
“都读过,那好。”苏牧正襟危坐,诘问道,“哪本圣贤书里教你浪荡无状?”
宋忽瞬间枯了。
成,还是揪着这事儿不放。
宋忽听见苏牧语气不善地说道:“你居然敢轻薄有夫之妇!”
宋忽打哈哈道:“夫君明鉴,我什么时候轻薄有夫之妇了?”
“你还狡辩…?”苏牧淡淡地朝宋忽一笑,“宋忽,我手中持有证据。
“证据?证据是什么?”火烧眉毛当前,宋忽索性耍起了赖皮,“什么白纸黑字,那可不算!夫君,咱们呐,眼见方为实啊……”
苏牧越过那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大嫂嫂要为你裁香囊?”
宋忽无所谓地摆摆手:“香囊旧了。”
苏牧:“为什么大嫂嫂要为你缝腰带?”
宋忽:“腰带松了。”
苏牧:“为什么大嫂嫂要给你梳头发?”
宋忽赶紧作势摸摸头发:“头发乱了。”
苏牧:“为什么大嫂嫂要给你调蜜羹?”
宋忽回答得理直气壮:“嘴巴馋了。”
“好,最后一个问题。”苏牧冷冷一笑,“为什么大嫂嫂要帮你穿衣裳?”
因为……
嗯!?
“喂!老子可是你媳妇!”宋忽没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低声喃喃道,“大嫂嫂喜欢老子,有什么不对?
苏牧似乎是放弃了与宋忽交流,那盏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砸去:“那你…怎么能和我大嫂嫂一起去后山沐浴呢?”
同朝为官
苏牧一言不发,暗自生着闷气。
宋忽却暗自腹诽道:老子和大嫂嫂盛氏可是妯娌。
妯娌之间,一起沐个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管他是男是女呢!
苏牧似乎猜测到了宋忽心中所想,慢悠悠地回眸,瞥了宋忽一眼,随之温柔无害地一笑。
望见苏牧的好脸色,宋忽瞬间原型毕露,不要脸地笑嘻嘻道:“夫君啊,老子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姑娘'!”
苏牧的眼神当即一寒,唇角边的笑意却变得更加温柔:“宋——忽——”
宋忽秒怂:…苏小公子…老子错了。
……
此事最终以宋忽被苏牧猛然往外一推……
然后,一拍门!
苏牧温柔地把宋忽关到了门外为结局。
秋风萧瑟,乌七八黑。
一道道梧桐树的瘦叶自枝桠上脱落下来,飘飞在半空中,簌簌,飒飒,沾了宋忽一头。
寝房门外,宋忽倚着门,抱膝吟叹,感叹时运不齐,感叹命途多舛。
老子真他娘的霉气!
————
这件事后,宋忽一连追着苏牧,献了三日的殷勤,还偷偷溜进屋里,无数次试图爬上苏牧的床。
在被踢下床多次以后,宋忽依然坚持不懈地再度去爬苏小公子的床。
费劲气力,宋忽总算是求得了苏牧小公子的原谅。
从此,宋忽更是一日日屁颠颠地都跟在宋忽身后。
毕竟两人的婚期事满,奉圣上的旨意,明天便要一同上朝。
那便早早入睡吧。
甚合宋忽的心意。
宋忽猛然一把扯下自己的衣衫,按着苏牧肩膀,霸道地推进床榻里柔软的被褥中,倾身压了上去。
“夫君。”宋忽压着苏牧的一只手,按在枕边,另一只手不安分地缓缓摸上苏牧清瘦的腰身,“夜色还早,咱们…不妨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啊…?”
苏牧眸子里波澜不惊,倒也是不反抗,淡淡地道了一句:“宋忽。”
宋忽一只手已经灵巧地探进苏牧的衣衫,声音微微透露出了几分诱人的喑哑:“嗯?”
苏牧一把捉住宋忽那只不老实的手,轻声回道:“老实点。”
宋忽轻轻用脑袋蹭了蹭苏牧的下颌,魅声道:“夫君~”
苏牧从容不迫地望着苏牧,淡淡一笑:“你是想让我明日起不了床?”
宋忽僵住:“……”
苏牧继而言道:“还是想让我明日在朝堂之上直不起腰?”
宋忽默默地从苏牧身上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是当真不敢动了。
咱还是老实一点,乖乖睡吧。
不当那个禽兽。
——
翌日,破晓时刻。
一辆轻软的马车停在汉白玉砌的宫门长街下。
苏牧一袭宽大的流云仙鹤文官衣袍,发丝束冠,率先下了马车。
回身,苏牧又扶着一袭紧窄束腰武官衣袍的宋忽下了马车。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并肩而立,举步往宫门里走去。
依照大魏律法,一文一武本不同列,更不为伍。
所以两人走的这一路上,成功地吸引了无数大臣的目光。
宋忽勾唇笑着,颔首、抱拳,应付着一个个前来示好的官员。
人群攒动起来。
宋忽的目光随时落在一旁的苏牧身上,生怕苏牧那小身板会被一个个身材魁梧的大臣给挤扁了。
“下官恭贺齐国公乔迁之喜!”
“同喜同喜。”
“下官恭贺国公大婚之喜!”
“多谢多谢。”
“下官恭贺齐国公[右迁袭爵]之喜!”
“客气客气。”
“下官预先恭贺大人与上林令早生贵子之喜!”
宋忽唇角一搐:……喜你大爷!
尼玛,你个老东西,爱生就生!别他娘的扯上老子!
老子他娘的生不出来!
[注释]:“左迁”降职,“右迁”升职。
秀场恩爱
回京有什么好的?每回一趟都是这副鬼样子,大臣们一窝蜂地涌过来,搞得活脱脱的像场感人肺腑的认亲大会。
而宋忽就准是那个失散多年的孩娃子。
……
吵吵嚷嚷的大臣中间,宋忽尬望了苏牧一眼。
苏牧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
垂眸,带着几分清贵温柔的风度,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袖,竟是连看都不看宋忽一眼。
?!
呦呵!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可不行,他得臊臊苏牧。
宋忽这么想着,将手抬起,挡在唇边,痴痴地望着苏牧,一副羞赧的模样:“苏大人~”
内心里:呕——!!老子恶心!
四下里果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宋忽和苏牧之间的互动。
宋忽见苏牧没有动静,腆着脸,又娇滴滴地唤了一声:“苏大人呦~~”
大臣们看着宋忽,眼珠子都要瞪直了:……
苏牧幽幽地望了宋忽一眼,并且给了宋忽一个自己体会的神情,回身长揖道:“不知齐国公有何指教?”
凤目一眯,苏牧小公子这会儿倒是跟老子装不熟?
宋忽打心底里冷冷一笑,遂娇媚地朝苏牧笑道:“只因苏大人生得好生俊俏,奴家看了,未免心生欢喜呀。”
“苏大人博学多才,可知这等‘欢喜'从何而解?”
这次,苏牧情不自禁地一怔。
宋忽正得意地咂舌。
不妨苏牧淡淡的地道了一句:“国公当真想要解?”
宋忽挑眉:“自然。”
苏牧一本正经地回道:“祸从目视。”
宋忽看见苏牧指了指自己是眼睛。
“挖了吧。”
宋忽喉头一噎:是个狠人!!!
但是宋忽绝不轻易认输,一抬眸,巧笑倩兮:“不成,挖了眼,奴家便再也欣赏不了苏大人的美貌了……”
艾玛!
众大臣面面相觑,表示自己吃了一嘴的狗粮,终于,他们纷纷识趣地找了几个不同的理由,“倏——”的一下子,四散开来了。
宋忽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扳过苏牧的肩膀,将苏牧拉到自己身边。
苏牧抬眸望着宋忽,平静地问道:“做什么?”
“跟紧我。”宋忽在苏牧耳边低声说道,“这才第一轮,一会儿来势更猛烈,我怕他们会挤着你。”
苏牧不语。
宋忽继而说道:“所以,你靠我近一些,我能为你挡着。”
苏牧似乎有所触动,眸色微微一深,认认真真地望着宋忽的那双凤目,极淡地抿唇一笑:“惯会骗人。”
宋忽眼角一搐。
好心当做驴肝肺!?
老子不管你了。
你他娘这个小身板,一会儿人群涌过来,就算挤得东倒西歪,老子也不会管你!
宋忽正赌气似的想着,一阵脚步声纷沓而至。
“哎呦,齐国公回京了!”
“哎呦,是李大人您呐!”
##废话,老子不回京你见得着老子吗?##
“下官见过齐国公!”
“快快请起!”
##谁指望让你见?快起来,给老子滚!##
“齐国公金安啊!”
“安,自然安!”
##安你祖宗?!挡着老子的苏牧了!!##
“齐国公近来可好?”
“好,一切都好。”
##你可快别唠嗑了!你一走,老子一切都好!##
人群愈发拥挤起来,宋忽一面敷衍地应酬着,一面用余光寻着苏牧的身影。
好巧不巧瞥见一个大臣回身时不慎撞了苏牧一下,苏牧脸色微微一白,不着痕迹地回退了半步。
宋忽心里一紧,推开人群朝着苏牧大步迈了过去。
共谋退避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宋忽上前了一步,手臂微收,稳稳地揽住苏牧的后腰。
在抱住苏牧的那一瞬间,宋忽身形骤然一矮,当即柔柔地依偎在了苏牧的怀里。
任人远远看去,皆是一副苏牧在照顾着宋忽的模样。
苏牧自是会意,回揽住宋忽紧窄的腰身,朝着诸位大臣微微颔首,轻轻笑道:“内子时而怯生,诸位同僚勿怪。”
宋忽在一旁陪着笑脸,暗暗瞪了苏牧一眼。
老子从小就是小霸王,长大后就是大霸王。
这么些年来驰骋疆场,无畏而往,天地之间,愣是没有怯过什么东西。
所以,老子怯个屁的生啊?!
苏牧垂眸一笑,紧接着,给了宋忽一个饱含威胁的温柔眼神。
咳咳,宋忽欲盖弥“怂”,慢悠悠地看向了别处。
——好吧,老子现在也就怯你苏牧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面应付着时不时冒出来恭贺[捣乱]的大臣,一面好不容易地挤进了昭仁殿,各自整整衣襟,迅速地分散了开来。
昭仁殿的朝堂之上设有一文一武的两列席位。
上礼苏家乃是世代公卿,苏牧一如既往的乖觉,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文臣队列里的第二个位置。
清贵不争芒,首席敬王孙。
这正符合苏牧淡泊而温润的性格。
宋忽微微暗揣着,凤目一敛,锐利的视线落在了武将的那一列席位上。
昔日云麾大都督宋烨的首席已黯然撤去,成为了过眼云烟。
而后,骠骑大将军赵启上位。
可是如今,骠骑大将军的首席,也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在不复往日的辉煌。
所待何人?
整前襟,弄大氅,宋忽端着步子,稳稳地走到了武将的行列中。
在诸位臣子近乎瞻仰的目光下,宋忽带着几分睥睨沙场的气度、几分刀尖舔血的狠厉,一言不发地走到武将的首席前,锦靴一滞。
倏然抬眼间,一股强大的威压猛然迸发出来,足令见者面白胆寒,双腿打颤,不觉已是渗出了浑身的冷汗。
世说:历任“云麾大都督”者——乃武将之殊荣也。
宋忽既兼此职,当为武将之首。
所以,在宋忽从容地走近那方席位之时,所有的大臣都噤若寒蝉,竟然没有一人敢于提出反对意见。
苏牧一双清润淡漠的眸子微阖,带着几分局外之人冷静从容的风度,深深地望着宋忽的动作。
然而,就在宋忽即将抬足踏上那方尊席的刹那,却突然停了下来。
官袍一撩,诸位大臣,只见宋忽猛然一个回身,后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退到了次于首席的尊位。
苏牧清润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赞赏和宽慰之绪,随即又归为平静。
宋忽轻轻地一抬下颌,得意忘形地对着苏牧勾唇一笑。
苏牧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淡淡地转过头去,垂眸不语。
果然,宋忽表现得有些失望,也别过脸来,对着苏牧轻轻地“嘁——”了一声。
在宋忽看不见的一个角度,苏牧悄悄地抿唇一笑。
皇庭禁军的统领岑仓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对宋忽抱拳行礼。
紧接着,手掌平伸,指向宋忽面前的首席,颔首,字正腔圆道:
“国公,还请上位!”
世人皆知,岑仓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禁卫大统领,他的话…十有八九皆是圣意。
岂料宋忽仰颈一笑:“多谢岑大人抬举。”
“大魏朝中自有比宋某更加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请恕宋某愧不敢上前一步。”
苏牧先生
在场的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来——宋忽是为了避敛锋芒,才刻意向后退了一席的。
如此一来,便刚好能够与位于文臣当中第二位的苏牧齐头并肩。
大臣们望着宋忽和苏牧这一对璧人,不由分说地纷纷打趣起来。
两人便这样成为了诸位大臣口中恭喜和调侃的对象。
正当朝堂上的气氛刚刚活络起来的时候,掌事太监打屏风里正步走出。
四下里乍然肃穆起来。
一道尖利纤柔的声音响起:“皇上今日龙体不适,诸位大臣暂且退朝——”
圣体抱恙?
宋忽和苏牧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垂下了眸子,半字不语。
————
“圣人一言,驷马莫追。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因着早退归家、未到用膳的时刻,苏牧便亲自打书房里面捧出来了一摞纸帛、一盘竹简,开始有心地教宋忽多加学习。
因是在家中,苏牧青丝未绾,只松松地束在了腰间。
一袭雪白的里衣外系着朴素的云青长衫,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
宋忽单手支颐,十分陶醉地轻嗅着苏牧身上沾染着的这一丝丝恬淡松墨的香气。
平淡而蕴着文雅、舒缓而携着温和。
似要将宋忽这些年来所遭受过的所以悲辛与苦楚泛起的涟漪和褶皱一一抚平。
苏牧五根莹白修长的手指间执着一卷竹简,垂眸看了一眼竹简上的字迹,静若处子。
当他再抬起头来时,仍捧着一册书卷。
长身玉立,好似朗月入怀;眉目洇墨,犹如丹青化池。
宋忽咂舌:他宋某人的夫君[媳妇儿]怎么就这么秀色可餐呢?
宋忽巴巴地将苏牧的这副好皮相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想要脱口而出一、两句诗词来,纵情讴歌这副岁月静好的景致。
可是看着看着,宋忽这诗词还没想好,一串口水却是不争气地淌了出来。
苏牧眼神微乎其微地一冷:“宋忽……”
宋忽急忙回神:“在!夫君!”
苏牧将书卷负在后腰之间:“为夫方才都对你讲了些什么?”
……
鬼、鬼知道苏牧方才都讲了些什么!?
可偏偏苏牧此时正手执书卷,认真地注视着宋忽:“……嗯?”
“圣、圣人一言…”宋忽闻言一愣,硬着头皮回答道:“…是、是马就追!”
闻言,苏牧的动作明显一怔。
空气突然凝滞起来……
气氛徐徐地安静了一刻。
宋忽和苏牧两人面面相觑着。
苏牧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那双清澈见底的温润眼眸。
苏牧的语气里携有一些艰难和滞涩:“你…说什么?”
“啊?”宋忽挠头回想着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我说…”
苏牧面无表情:“别说了…”
宋忽的小细腰板立即挺直:“是!夫君!”
苏牧平静地摔了书,抬手轻按着有些气闷的胸口。
细长的睫羽微颤,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宋忽,纳闷不已。
宋忽呲牙暗道不好:
##苏二公子生气了!##
狗屁不通
望着苏牧小公子不甚好看的脸色,宋忽悄声问了一句:“夫、夫君…”
“嗯?”
“你怎么了?”
苏牧给了宋忽一个淡淡的眼神:“……”
你说呢?
宋忽自言自语道:“喔,夫君,你是生气了?”
闻言,苏牧笑了:“…没。”
眼神落在宋忽脸上。
你说呢?
宋忽只觉得浑身的皮一紧,嘿嘿笑着,追问道:“真没?”
苏牧没有说话,笑得却更加温柔了。
……你说呢?
宋忽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别开了眼。
不不不,老子不配让你开口说话。
可是这么想想,宋忽又感到很不甘心。
是他怂了吗?
不,这不可能!
于是宋忽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夫君~”
苏牧一道温和的目光扫过来,气势逼人:“别问了…”
宋忽再次没有原则地选择了妥协:“是!夫君!”
苏牧:“……”
——须臾——
“天行有常,造物有别…则天为乾、则地为坤;则日为阳,则月为阴…”
苏牧用指间敲点着书卷上一行隽秀的小楷字体,刻意放缓了语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道:“这里,明白吗?”
宋忽支着腿,坐在榻上,十分配合地点头道:“明白!夫君!”
苏牧见宋忽态度认真,也愈发放缓了语气:“这样很好。”
苏牧轻轻颔首,对着宋忽温柔地淡淡一笑:“那么…阳阴二合,你可懂得是什么道理吗?”
宋忽早已沦陷进了宋墨甜腻死人的那淡淡的抿唇一笑里。
春风拂面,不为所及。
朦雨吹衿,犹可沾衣。
瞻彼公子,当不为世,方彰其出尘。
“宋忽?”一声轻轻的呼唤打断了宋忽的思路。
宋忽立即抬起头来,狗子似的巴结着苏牧:“懂得、懂得!”
苏牧瞥了宋忽一眼,负手于腰后:“说来听听。”
“天为地纲、夫为妻纲。”宋忽站起身来,扶着苏牧坐下来,自己则靠在了榻边,勾唇一笑,“是否如此?”
“嗯…”苏牧微微阖了一下眸子,“不错…”
得到了苏牧的认可,宋忽在心里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子当然他娘的不错!
“咳…”苏牧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宋忽,别笑了。”
宋忽用一种不解的目光望着苏牧。
嗯?
老子笑了吗?
苏牧轻轻抬手,揉了揉宋忽脸上已经笑僵了的肌肉。
“不要再笑了。”
“为何?”
“太丑。”
宋忽的笑容一时凝固住了,变得更加僵硬。
宋忽可不甘心,撒娇似的蹭了蹭苏牧的衣袖:“夫君。”
苏牧未有动作,宋忽便变本加厉地拽着他的衣袖,逐渐往苏牧的怀抱里拱。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拱啊拱,越拱……越往下?!!
苏牧眼疾手快,在宋忽即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蹭到自己双腿间时,从容淡定地往后一撤。
宋忽扑了个空,打了一个趔趄,望见苏牧并不生气,心情似乎大好。
一时间,宋忽也跟着欣喜若狂。
欣喜之余,宋忽倏而想起了自家军师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认真学习
想当年,宋忽率云麾大军深入敌军腹地,深夜遭袭,心烦意乱。
君尔书便在安抚完三军之后坐到了宋忽的身旁,试探着给宋忽讲了许多有趣儿的荤段子。
从一开始对荤段子的抗拒,到最终的妥协,宋忽听君尔书一字一字地讲完,还是绷不住地勾了勾唇,轻轻地笑了。
其后,宋忽率大军过当阳、走长渠,一路直穿戈壁大漠,一举拿下了敌军。
事后,宋忽把教给君尔书荤段子的将士们统统惩罚了一顿。
“本督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玷污本督的军师?!“
——“拖出去,重赏二十军棍!”
“是,大都督!”
这些,自然都是陈年旧事了。
————
宋忽一向是一个善于将任何新鲜东西都尽快学以致用的好孩子。
一想到君尔书曾经对自己道过的那些荤段子里话,宋忽便不由自主地深深凝望着苏牧。
思来想去,他也就想要说上一两句夫妻[夫]间深情而讨好的私密话来。
苏牧察觉到了宋忽的异样,转而瞥向宋忽:“怎么?”
宋忽一本正经地望着苏牧,格外深情地说道:“你永远,都是我的纲!”
“…我是你的…”闻言,苏牧再度一愣,语气平淡地问道,“什么…?”
“纲。”宋忽很自觉地拍拍自己平坦紧实的胸膛,对苏牧说道,“你,就是我的纲啊!”
苏牧:“…纲、纲?”
宋忽:“当然了…!”
苏牧:“…多谢…”
————
自打上次苏牧的教书课程失败以后,宋忽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受到了苏牧小公子的冷落。
一日用膳。
“夫君~”
“会背《谷梁传》吗?”
“……不会。”
“那不许吃饭。”
……
一日沐浴。
“夫君~”
“会背《老子》吗?”
“……不会。”
“那不许共浴。”
……
一日小憩。
“夫君~”
“会背《别赋》吗?”
“……不、不会,我、我先睡个觉。”
“不会就不许睡觉。”
……
“《谷梁传》是何人所著?”
“是……”
“是‘谷[榖]梁赤'。”
“《老子》是何人所著?”
“是……”
“是‘老子'。”
“《别赋》是何人所著?”
“这下我知道了!《别赋》就是‘别'!”
“不对,是江淹。”
……
一道清润温柔的嗓音响起:“今天晚上不许上床。”
!!!
宋忽当真快要受够了!
枉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遭受这般非人的待遇!?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宋忽果断决定——
他娘的,他一定要背着苏牧勤勉学习,刻苦钻研!
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打第二日起,宋忽每天没事儿人似的在府里瞎转悠,一到晚上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里扒拉书帛、竹简。
细心如苏牧,自然很快便察觉到了宋忽的异样。
宋忽当然还是这么一个别扭的性子。
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内心里比谁都在乎。
而且,不仅在乎,还在乎得不得了,以至于每天晚上都百无聊赖地钻研经典。
————
夜探吐声
子夜,西侧书房。
苏牧站在门外,望着书卷般微微泛黄的窗纸上投出的那一道捧书研读的身影,眸色微深。
不知不觉中,苏牧已经在凉风里站了许久,衣襟似花瓣一般,缓缓地绽开,雪白的发带在半空中翻飞。
“公子?”清平低声在苏牧耳边提醒道,“您已经站了许久,可别着了凉。”
听见清平的话,苏牧有些失焦的目光重新聚拢了起来,垂眸一笑,尽是微涩。
“着凉了,会有人疼吗?”
清平微微一惊,忙道一声:“公子……”
苏牧淡淡地说道:“罢了。”
苏牧再次抬眸,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泛黄窗纸后一抹浅浅的阴鸷,抿唇一笑,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润清贵。
“把汤羹和点心搁在门外。”苏牧停了一会儿,道了句,“回吧。”
“公子!”清平闻言皱了眉头,“这汤羹是您亲手调的,藕叶糖酥也是您亲手做的。”
见苏牧似乎不为所动,清平急声劝阻道:“公子,您可是已经在门外站了好长时间了,就不打算进去看看夫人吗?”
苏牧眸子里的光泽轻轻一颤。
正在清平暗自欣喜的时刻,却听见苏牧回身时衣角摩擦出的一丝细微声线。
“不去了。”
话一说完,苏牧举步便走,不带一丝犹豫的情绪。
清平短促地叹了一声,也只得飞快地在书房门口搁下食盒,回头追上苏牧。
“公子!”清平急匆匆地追上前去,“公子慢些。”
好不容易才追上前去,清平下意识轻轻地扯住了苏牧的衣角,言辞恳切:“公子,清平不明白,当真不明白。”
苏牧脚步一滞,抬头望着一片漆黑的天幕,几粒星子璀璨夺目,渐渐融入苏牧那双清润的眸子里。
“你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您的心思。”清平不住地摇头道,“公子,多少次…您都是这副置自身荣辱为度外的模样,仿佛这世上一切的一切都不关乎自己…”
苏牧沉默不语。
清平一字一句里都是诚恳:“可您……明明这么在乎夫人,所作所为又怎么会是‘不关乎己'的呢?”
“大千世界,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
“恰似宋忽和我。”
“宋忽放不下的是君尔书。”苏牧垂眸一笑,语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自嘲,“而我,放不下的……是尊严。”
清平不由愣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苏牧早已走远。
纸糊的灯笼里烛火跳跃,斑驳陆离的影子幢幢。
昏暗的光线打在地面上,将苏牧秀挺笔直的身姿衬托得愈发清瘦而孤独。
一句轻叹,诉说尘埃。
“公子啊……”
身后,书房的那道门扉缓缓自里面推开。
一道光线乍然泻了出来,映亮了宋忽半边妖孽的脸庞。
宋忽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缝处,一言不发。
半边紧窄的身子洒落了斑驳的光影,另外半边隐埋在浅浅的阴鸷里。
美如雕刻。
凌厉的目光落在紧随于苏牧其后的清平身上。
宋忽缓缓弯下腰,打开了靴子边的食盒。
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尚且温热的藕叶糖酥,动作很慢地塞进了嘴里。
咬了一口,轻轻地咀嚼了两下。
甜。
——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宋忽在咽下第一口糖酥的时候,如是反省。
反省弥补
宋忽在那天夜里难得地没有看书,只抱着一整盒的藕叶糖酥,慢悠悠地啃。
一面缓缓咀嚼,一面回想着这些天儿来自己对苏牧的态度。
从一开始对与苏牧这桩婚事不情不愿的敷衍,到成婚那一夜自己为着不甘落寞的报复心态对苏牧的粗暴无礼。
曾有过不屑,而后是眼前一亮的惊艳。
亦曾有过敷衍,而后是发自内心的真挚。
真真假假的情愫掺杂在心间,已然令宋忽分辨不清。
“咔嚓…”
“咔嚓…”
“咔嚓嚓…”
宋忽一口口啃下小块的酥糖,雪白的糖渣簌簌落在衣襟上,宋忽随手掸了掸,满不在意地接着啃。
心道:人家苏牧好好的一名世家公子,莫名其妙地被皇上赐婚给了自己,细思起来,已是万分不幸……
总归是自己糟蹋了一株芝兰玉树。
如今,还做得这般过分。实在是不应该。
宋忽拍拍手,伸舌头,舔了舔指尖沾着的糖渍。
嗯,是老子的错。
老子能知错。
老子认错。
老子改。
成不?
————
宋忽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反省了半宿,终于暗搓搓地下定决心要补偿苏牧。
可偏偏事不遂人愿,苏牧在一大清早便奉旨担任了钦差大臣,换上一身官服,紧急出访勘察了城南的流民灾情。
宋忽:……
不碍事,到了中午,苏牧总得回齐国公府用膳吧?
正午未到,宋忽便被一纸圣旨召进了皇宫,奉命协同禁军统领岑仓调兵遣将,延往关外。
宋忽:……
小场面,到了晚上,就总得聚聚吧?
暮色四合,忙了大半天的宋忽从皇宫里出来时,刻意地换了一辆平民百姓租借用的马车,并命令车夫绕一个大弯子再做回府的打算。
马车从街摊边穿过时,还没有完全停稳,宋忽就翻身一跃,稳稳地跳了下来。
戚七伸长了脖子,小声提醒道:“大都督,您的裙子掀起来了!”
宋忽一记手刀砍上戚七的脖子,半空中动作一变,作势去戳戚七的眼珠子!
“饶命——!”
两根手指在距戚七的眼眶不过一寸之远时堪堪停住!
手肘一曲,狠狠捣上了戚七的胸膛!
“嗷嗷——!”
“眼珠子天天往哪儿看呢!?龌龊!”
“是是是!小的不对!小的有罪!”
打完戚七,宋忽便仔仔细细地蹲在路边,吹着小风,给苏牧挑选了许多样新奇的小玩意儿,命人将其打包带去了车上。
末了,宋忽又兜兜转转,买了刚刚出炉的白面肉包子和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嗯,不错。
宋忽掂量了掂量手里提的各种东西,心里十分满意。
现在,就差一坛子酒了。
正当此时,戚八屁颠颠地挤开人群奔了过来。
“大都……!”
一记眼刀飞起,戚八急忙改口道:”大、大小姐!”
“怎么?”宋忽低下头,继续在摊边挑挑拣拣,没什么要搭理戚八的意思。
“启禀大小姐,小的给您弄到了酒!”戚八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平伸出来,指尖勾着一根儿捆绑酒坛子的草绳。
“真的?”宋忽眼睛一亮,抢过戚八手里酒,“烧刀子?老子喜欢!”
戚八高兴地咧开了嘴,宋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又收敛了笑容,紧接着抬起手臂,一巴掌就呼在戚八后脑勺上!
久待不来
“哎呦喂!”宋忽一巴掌拍下去,戚八抱着脑壳子,立马嗷嗷地惨叫了起来!
宋忽抱臂环胸:“知道老子为何打你不?”
戚八连忙回答道:“启禀大都、大小姐!小的愚钝,不知道!”
宋忽指了指戚八手里拎着的那坛烧刀子:“你个没脑子的蠢东西,我家苏牧一文净的公子哥儿,喝得下这么烈的烧刀子吗?!”
戚八恍然大悟:“是是是!是小的思虑不周,小的这便把这烧刀子换成梨花白。”
“这还差不多!”宋忽哼了一声,满意地拍了拍戚八的脑袋,“去吧,你小子有心了。”
戚八摸摸脑袋,有些羞赧地一笑:“对咱姑爷,应该的。”
“你们以前不是看不起苏牧吗?”
“哪有的事儿!?”
“真没?”
“真没!”
“真没?”
“其实……有一点儿。”戚八为难地开口道,“可弟兄们那时候不是为大都督您抱不平吗?”
“老子就知道你们的这点儿小心眼儿!”
“嘿嘿……”
“现在喜欢苏牧了?”
“姑爷相貌堂堂,家世清贵,性子温柔,又好说话,平日里对…对大都督又上心…咱当然喜欢了。”
“你倒是会说话。”
“是属下的不是。”
“罢了,都过去了。”
“是。”
“以后都要记得,苏牧永远是你们的姑爷,尊之,敬之。”
“是!属下谨记。”
回到齐国公府,下人便立即来报——说姑爷未午三刻才回来,没吃两口饭便又奉圣上的口谕去了城南应酬。
未时三刻才回来?
皇帝他娘的怎么不让苏牧子时再回来?
宋忽心烦意乱地挥退了侍人,散开头发,稍稍沐浴。
换下了一身衣服,只松松垮垮地系着一件长袍,盘腿坐在床榻上边剥栗子,边等苏牧回家。
岂料得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
窗外的暮色已然呈现出逐渐阑珊的势头,灯火明灭,可是门口哪里有苏牧的一丝影子?
宋忽支着腿,托着下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在桌几上。
“哐……”
“哐……”
“哐……”
凤目微阖,意识朦朦胧胧,脑袋一沉,又迅速地抬起。
心累啊心累……,
手背轻轻揉了揉双眼,宋忽直接仰倒在床榻上,身子深深地陷进了被褥里。
随手扯过身下的被衾,蒙住了头。
宋忽藏在被子里面胡乱地踢腾了踢腾腿儿!
啧!
苏牧怎么还不回来!
老子等得肉包子和板栗子都凉了!
————
城西,颐来楼。
长廊穿云,高阁凌空。
灯火通明,宾客往来。
此楼阁,年岁已久,历尽沧桑,曾辉煌一时。
昔日之阜盛,或檀郎谢女示欢于此,或世卿贵胄掷金于此。
莽莽苍苍、倥倥愡愡。
这些年来,经历过旱涝风霜之摧噬,更漫度过皇室夺嫡之战火。
石砌四壁,历久弥新。
二楼的雅阁,觥筹交错。
诸位地方的大臣官员将一身官袍的苏牧围在正中间,一杯接一杯地轮流敬着酒水。
丝竹管弦,悠扬交响。
官腔笑语,尔虞我诈。
一切刻板的应酬程序皆是宦海浮沉里必不可少的板式。
着实无趣。
颐来设局
苏牧淡淡地抿唇,自然而然地从大臣们的手中接过一杯酒水。
手腕一收,凑近唇边,轻车熟路地沾了沾。
见状,周遭的大臣们纷纷抚掌,一齐开怀地笑将了起来。
“上林令,您这是在与下官们虚与委蛇啊……”
苏牧只是淡淡地一笑,不置一词。
一位官员满脸堆笑:“可巧,今日光禄大夫也在,苏大人就赏个脸吧。”
另一个官员连忙接着话茬说道:“难得下官做东,苏大人可要给几分薄面。”
“来,苏大人,暂请饮尽此杯!”
……
在这种场合下,任何“不胜酒力”的推脱之词都变得苍白而无力。
苏牧没有多说什么,两根莹白的手指捏住酒樽,仰头饮尽,清亮的酒液沿着优美的脖颈划下。
眼看着满满的一杯灌了下去,但是实实在在喝进腹中去的,也并没有几滴。
在一片叫好声中,苏牧扯了扯唇角,自知这一次是被不明身份之人设了困局。
官场上的人若是没有皇族显赫势力撑腰,怎么敢动上林苏府的公子?
意图将他灌醉在酒楼里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暗地里,苏牧装作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虚虚地倚倒在清平身上。
“公子……!”
苏牧一把攥住清平的衣襟,语气从容而淡定:“告知宋忽。”
————
夜色渐白,天色近熹。
一轮残月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朦胧晦朔。
夜,寂静无声,秋叶簌簌刮落在地。
沙沙作响,愈衬其幽。
正当此时,一道强硬到不容置喙的力度骤然袭来,直震得颐来楼大门口处栓门的板子颤动不已,愣是抖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紧接着,只听见“嘭——!”的一声短促巨响。
门扉打中间断裂开来,朝颐来楼里侧飞进去,反撞到对面墙壁的力度之猛,几乎使得整块门板碎作齑粉。
门外,一道阴鸷投向了地面,缓缓地洒了进来。
阴鸷里,笼罩着一个身量高佻紧窄的美人——宋忽。
一身似血红衣,三千长发垂瀑。
宋忽轻轻地一抬凤目,唇角登时勾起了一丝未达眼底的敷衍笑意。
一大片目光的聚焦之下,宋忽不紧不慢地抬靴迈进门槛。
每走一步,对寻常人而言,皆是无声无息的剧烈压迫。
宋忽其后,数十名精兵将士手按腰间佩刀,目视前方,庄严整肃地紧紧跟随着宋忽的步伐。
未走几步,楼阁里几个打下手的小厮抬手挡住了苏牧前进的道路。
“站住!”
“什么人?胆敢擅闯‘颐来楼'?!”
在小厮的一片质问声里,宋忽神色自若,款款举步之间携带着几分将军睥睨沙场的杀伐果断。
“大胆!”
“‘颐来楼'乃是皇家扶持的重地,岂容刁民在此放肆?”
宋忽本来已经是快要走进颐来楼中,一听见这般无礼的话——
凤目一冷,脚步一顿,转身就毫不迟疑地看向了那几个前来阻拦自己路途的小厮。
宋忽或一瞥,或一动,那股强大的威压准是会铺头盖面地罩下来!
几个小厮脸色猛然一变,回退的时候,又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点短促地踉跄了一下。
此夜劫人[一]
“刁民?”宋忽冷冷地勾唇一笑,语气嘲讽道,“……这么说自己可就太轻贱了。”
手臂一抬,宋忽眼神猛然一寒,身后站着将士们登时整装待发,倏然一下,按上了腰际的刀柄。
在场的小厮们霎时吓得瘫软在地上,一面吞着微冷的空气,一面哆哆嗦嗦地仰望着宋忽的侧脸,只有不住抽气打颤的份儿。
戚七此时冷着脸,猛然上前了一步,一把夺过对面一个官员的座椅,恭恭敬敬地搬到了宋忽面前。
宋忽默许麾下将士当众做出这番极度放肆的行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出面干预。
众目睽睽下,宋忽随手将披风一展,长腿一支,紧接着转身一跃,踏上了面前的那一把座椅。
一个眼尖的大臣率先认出了一袭红襟罗裙的宋忽,情急之下掀袍就要屈膝拜诣。
宋忽乍然抬手,制止住来人,转而冷冷地瞥向了瘫在地上的那几个人,嘲道:“你们这些刁民…临死前还想说些什么?本督满足你们的要求。”
方才狂妄得不能行以致得罪了宋忽的那些小厮们一个个面如金纸,唇片不住地上下哆嗦着。
诸位大臣也是面色凝重地望着宋忽反手叩在桌案上的那把尚方宝剑。
圣旨有云:见尚方宝剑,如见圣上。
持此剑者,上可斩王孙,下可诛黎庶。
先斩后奏,乃是皇权特许。
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忽这是动了真格的。
因此,没有一个人敢正面于宋忽交锋。
身为当事人的宋忽用手肘支撑着身躯,乍一屈腿,长靴猛地一踏地面!
薄唇轻启:“滚。”
一字落下,一股内劲迸溅出来,登时震得地面砖砾四溅,激荡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瘫坐在地上的几个小厮胆颤心寒,惊得目眦欲裂,足足怔了一刻,才堪堪回过些神来。
宋忽一道淡淡眼神扫过来,那些小厮们立即尝试着站起身来。
奈何身子早已经软得似面条,怎么也起不来,生死攸关之下,只好手脚并用地迅速爬走了。
待人走后,宋忽学着苏牧以往端坐的模样,文雅地收回一条原本支起来的大腿。
抬手,温柔抚了抚散开的一头青丝,笑道:“诸位同僚皆在此,好生热闹。”
“这……”
官员们显然没有从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反应过来。
一个个手里面还执着酒杯,面上的笑容堆得十分僵硬。
“看各位大人们的这副架势。”宋忽挑眉,勾唇一笑,“可是想要灌醉谁啊?”
大臣们这才警觉起来,其中一个连忙打着官腔儿,敷衍道:“国公,您这是哪里的话?”
“你管本督说哪里的话?”宋忽回眸,瞟了一眼那个官员的衣袍,神色一凛,“听不懂是吗?”
“下官知错。”
宋忽冷笑一声:“告诉你也无妨,本督说的是塞北话。”
“这……”
“怎么?本督随口说句塞北话,还需要对你一个区区六品的小官员翻译一二吗?”
“不不不,自然不是。”
“下官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本督手头事务一向繁忙,日夜出入皇宫为圣上谋事,哪里有闲心管你们灌醉谁?”
“是,国公说的极是。”
“既然极是……”宋忽幽幽地开口问道,“尔等见到本督,为何不拜?”
此夜劫人[二]
宋忽的话音一落,座下登时发出一阵惊忙失措的低低议论声。
宋忽微微皱眉,顶讨厌文臣们商讨、议事之时叽叽喳喳到不能行的这个习惯。
手指一抬,尚方宝剑被宋忽突如其来的力度撬起了一角。
紧接着,宋忽手指一松,手腕一抖,力度微重地将宝剑压了下去,倒扣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众多官僚们的思路猛然被打乱。
宋忽蓦然间嗤声一笑:“莫不是本督年轻,在大魏宫廷里人微言轻,当不起各位大人一拜?”
闻言,光禄大夫打头朝宋忽拱手下拜道:“下官实在是不知齐国公会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周遭的官僚纷纷地应和了起来:“下官拜见齐国公!”
“齐国公金安。”
“方才竟是下官眼拙……”
一句接着一句,编造出的借口不带重样儿的,个个都是舌灿莲花,一说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打住。”宋忽直截了当地话入正题,“上林令彻夜不归,本督一介妇人,空房难独守。”
“只得延往颐来楼里寻夫,还望各位大人……如实相告啊。”
话语间,还刻意地咬重了“如实”二字。
几个官僚面面相觑,彼此互换了一个眼神,在宋忽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终还是妥协地抬了抬眼,往二楼的楼梯间飞快地瞟了一眼。
仅仅是捕捉到那一刻心虚的神情,足矣。
宋忽登时从宽敞的椅子里站起身来,径自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一行将士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宋忽,步伐整齐划一地迈上一层层台阶。
二楼一道雅间的正门口。
宋忽伸直的手指在甫一轻轻碰触到门帘屏风的刹那猛地收了回去。
幽幽地转过头,宋忽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方队将士们的身上。
见宋忽难得地回了一个头,将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宋忽勾唇一笑,明媚动人。
将士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朝宋忽一咧嘴,然后呲出一口又一口的大白牙。
面对自己这些行为处事一言难尽的下属,宋忽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望着将士们熟悉的面庞,宋忽淡淡地咳了一声:“凑得那么近作甚?”
“看咱姑爷。”
“好看吗?”
“好看。”
“看个屁!苏牧是老子的人!你他娘的哪只眼不想要了?老子帮你抠瞎!”
“……”
“要看回家看你娘亲去!现在不准给老子刻意抻长脖子!”
“是……”
————
推门,宋忽步履从容地走进了二楼的雅间里。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宋忽打横抱着苏牧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大都督!”
“姑爷?”
“姑爷是怎么了?脸有些红啊!”
“姑爷可没事吧?”
“姑爷已经醉了?”
苏牧身上裹着宋忽的披风,一颗发丝微乱的脑袋乖巧地蹭在宋忽胸前的衣襟处。
面色微酡,浅浅小憩,远远看上去,十分温柔清甜。
楼上,几个暗卫彼此看了一眼,迅速地前去阻拦。
宋忽一换手,直接揽住苏牧,将用披风裹好的苏牧扔到了戚七的怀里。
戚七拘谨地抱着苏牧,面上还算得上平静,但被宋忽这突如其来的“温软”吓得一缩。
“大、大都督……”
“闭嘴!”
嬴泓之狠
原本苏牧刚刚倒进戚七怀里的时候,戚七就吓得一个哆嗦,虚虚地搂着神志不清的苏牧,抱也不是,丢也不是。
这回戚七听了宋忽的话,那又是浑身一抖,吓得紧紧抱着苏牧不撒手,连动弹一下都不敢了。
许是戚七手法粗糙,抱得不甚舒适,只见苏牧低低地嘤咛了一声,在戚七怀里稍稍动弹了一下。
!!!
戚七手忙脚乱地拎着苏牧,小心翼翼地把人往上提了一下,冷汗直冒。
哎呦,老子的娘亲诶!
姑爷,大姑爷!
您可千万别再动弹!
万一不慎摔着了您,大都督准得剥了属下的皮!
直到一转头,戚七才发现宋忽单手叩着束腰丝带,微微抬着下颌,浑身上下已成了警觉的状态。
“本督从不喜欢说什么废话。”宋忽凤目一敛,慢悠悠地望着自己修得圆润薄削的指甲,出声道,“只一句——人,本督今夜定是要带走的。”
“若要与我谈条件,但以诸位之道行,万莫能及。”
宋忽说着,走上前了一步,又开口道:“世人皆知,宋忽为官清廉,从不相结党羽。”
“诸位大人便是有皇亲国戚撑腰,也请恕宋忽……莫能奉陪。”
就在宋忽手一挥,转身要离开的那一刹那,却突然间猛地回过头来,眼神狠厉:“躲躲藏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宋忽好似无意间抬眼望了一眼楼上的雅间,垂眸哧笑道,“有本事……便同本督正面较量。”
话音一落,一玄衣男子手执一把折扇款款自遮挡来人视线的屏风里走出。
凭栏,男子长身而立,身段显得格外清瘦高佻,带着几分不凡的气质。
宋忽一双凤目倏然一冷,转眼便轻轻地勾唇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稍一俯身,宋忽朝男子抱拳作揖道:“微臣宋忽,参见燕王殿下。”
嬴泓手里折扇一收,攥在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掌心。
“齐国公别来无恙。”嬴泓正对着宋忽冰冷的目光,折扇一转,负于腰后,微微一笑,抬起手臂道,“快快请起。”
宋忽闻声起身,面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嬴泓走上前去,握住宋忽的手:“当年京都一别,齐国公年龄尚小,如今再相见,故人倒是已经有了一番镇守河山的大作为。”
嬴泓面容白皙,眉眼间藏着一股名动京华的风流蕴藉。
宛如红台之上的戏中人,一举一动,皆是虚张。
令人窥不清其浓厚妆容下的本色容貌,亦窥不清其繁复戏服下的无双身段。
传言道:燕王殿下嬴泓,生母乃是一介卑贱伶人。
在大魏宫廷里,生身母亲决定着皇子地位的高低尊劣,因此,嬴泓身在宫中多年而不得圣宠。
直到伶人患病,疴疾日重,在皇帝的授意下,嬴泓背地里派人将一剂狠药灌了下去,伶人终是命丧于黄泉。
嬴泓这才得以封王赏地,坐拥荣华。
纵观朝野上下,嬴泓绝对算得上是个狠人。
——至少宋忽打心底里一直是这么觉得。
正面交锋
君尔书曾经多次于阵前为宋忽分析过天下局势。
其字里行间皆隐晦地表达出了自身希望宋忽能够与嬴泓为伍,以保权益的意思。
但是宋忽却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拒绝。
试问,一个为了王权势力、荣华富贵便敢杀害生身母亲的人,如何可以深交之?
宋忽打心底里不屑于为嬴泓谋这盛世天下。
抱剑于胸前,宋忽俯身一长揖,态度尚且恭敬地对嬴泓说道:“启禀燕王殿下,微臣的夫君久不归府,微臣实在忧心忡忡,故而前来寻找。”
“哦?”嬴泓丝毫不知情似的一启唇,讶异道,“竟是如此?”
“是。”宋忽冷笑,清声问道,“如今既已寻到,可否允微臣带夫君回府歇息?”
“倘若本王…不准呢?”
嬴泓眼底的狠色乍然一深。
闻言,宋忽缓缓地抬眸,一双凤目微阖,目光落在嬴泓脸上,划过了一丝分毫不怯的神色。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浑身上下都带着几分冷硬至极的气场,不分伯仲。
突然间,嬴泓率先垂眸,低低地呵声一笑,解围般朗声道:“同国公开个玩笑罢了,切莫当真。”
……玩笑?
嬴泓如今的这番鬼话才是个彻彻底底的大玩笑。
宋忽对此不让秋毫,勾唇一笑,带着几分讥诮的意味,说道:“古人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嬴泓笑而不语。
宋忽又道:“燕王殿下身为天之骄子,身负重任,日后当是要镇守我大魏河山的一道肱股,如何不能做到‘一言九鼎'?”
“如此恣意地同臣子开玩笑,未免有悖《大魏宫廷律例》了罢。”
嬴泓听了宋忽的话不曾发怒,竟然还笑着摆摆手,诘问道:“诶,同臣子开玩笑的确是有悖《大魏宫廷律例》……”
“那么同自家的郡主妹妹开玩笑呢?”
宋忽猛然一愣。
嬴泓笑出声来:“怎么?莫不是这也有悖《大魏宫廷律例》…?”
宋忽面色一沉。
回身,余光瞟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一群五大三粗没脑子的东西。
瞟了一眼如今醉倒在戚七怀里的苏牧……
又瞟了一眼对面神色自若的嬴泓。
凤目一眯。
嗯,局势突然变得十分不妙。
且不说君尔书已经不在身边为自己出谋划策的糟心事儿。
老子那昔日里能言善辩、舌灿珠莲的苏牧…此刻也已经完全殆尽了战斗力。
四下看看,就只剩下了一大帮子除了徒能够在气势上压倒一切,在唇枪舌战上丝毫帮不上半点忙的将士们。
——以武力威慑对方的法子并非完全行不通。
只是,要分对象。
若是对待旁人还好,偏偏人家嬴泓是个名副其实的皇子。
啧!龙崽子!
这大魏宫廷里的龙崽子们可是无论如何也轻易碰不得的。
宋忽望着嬴泓,一言不发,手按尚方宝剑,没有一丝要做出退让动作的意味。
嬴泓望着宋忽,眸色终是渐深。甫一抬手,围堵在颐来楼大门口处的侍从纷纷往后撤了一步,于正中间让出一条整齐的道来。
宋忽手握尚方宝剑,置于胸前,朝嬴泓堪堪一拜,随后带着身后一行人不卑不亢地转身离开,衣袍翻飞。
深藏尔书
燕王府邸,栅栏北畔。
宿雨方歇,长街犹潮。
一方小院,石径上沾满了昨夜从枝桠上簌簌飘落下来的枯瘦红叶。
一片片薄如蝉翼的枫叶堆积成林,远远铺就一道红毯,沿着蜿蜒的小道通往幽深台阁。
一道门扉落下来,堪堪掩去十里外的长廊桥河,风荷已残,擎枝犹在,别样的风光濯人心扉。
桐木微掩,那扇门前把守着十数名亲卫。
屋内,一袭白衣胜雪的君尔书背对着门,带着几分懒懒散散的意味,倚靠在书桌旁的矮榻边上。
白皙的手指里捧着一卷兵书,君尔书虽然静静地在看,但也只是时不时地翻上一页,有一眼、没一眼的瞟着。
嬴泓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在门前立住了脚。
择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下,认认真真地望着桌榻前读书的君尔书。
一双风流蕴藉中隐藏着几分阴鸷的眸子在瞥见白衣翻飞的景致时微微地一痴。
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岁月仿若静好,弋言加之;
现世亦无纠纷,与子宜之。]
君尔书,当真是一番干净到令人不觉心疼的景致。
弥弥甚佳。
嬴泓那闪烁着波涛的眸光在一刹那间变得极其温柔了起来。
门口把守着的亲卫见了嬴泓,正急急忙忙地下跪行礼,被嬴泓的迅速投过来的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嬴泓望着君尔书的背影,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两手稍显局促不安地在华贵的衣角上蹭了两下。
堂堂一介亲王,拘谨得竟像个在先生面前不慎背错了四书五经的孩子。
拉拉衣襟,抿了抿唇,嬴泓这才举步往屋子里走去。
一步、一步,刻意放轻了声音,直到缓缓走到君尔书身后。
稍稍停顿了一刻,嬴泓俯下身去,将下颌轻轻地搁在君尔书的肩膀上,手臂一收,环抱住君尔书的腰身。
出人意料的,君尔书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怔了一小会儿,随手又翻了一页书,似乎权当嬴泓不存在。
嬴泓试探着轻轻用唇瓣蹭了蹭君尔书的耳垂、脸庞。
紧接着,缓缓收力,一点点将君尔书揽紧在怀抱里,自己也顺势坐上了这方小小的矮榻。
两具身躯毫无间隙地紧贴着,彼此的体温隔着一层衣料相互传递,逐渐生出一丝久违的温暖。
“尔书…”嬴泓动作温柔地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扳过君尔书的脸,垂眸便要吻上去。
“殿下。”一直没有开口的君尔书此时搁下了兵书,平静如常道,“君某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嬴泓的动作微微一滞,眸色渐深,望着君尔书不愿与自己对视的那道眼神,终究还是妥协地放开了怀里的人。
“好。”嬴泓平复了一下掩饰不了急促的气息,勉强对君尔书笑道,“我都听你的。”
[注释]:化用自《诗经·国风·郑风》之《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燕王情深
君尔书那一日给宋忽留书一封,根本就只是一个幌子。
因为君尔书并没有回到塞北,而是留在了嬴泓所受封赏的燕王府。
于是这些天来,嬴泓彻彻底底地把君尔书给藏了起来。
亦爱若珍宝,得惜之。
亦禁若娈宠,得赏之。
不论君尔书是何心思,嬴泓只要能够静静地望着君尔书,脸上流露出的皆是温柔之色。
可是无论如何,发生的所有这一切事情,宋忽都被蒙在了鼓里,毫不知情。
————
只为了君尔书一句敷衍的“累了”,嬴泓当即直起了身,微微与君尔书拉开了一丝距离。
君尔书合上了书,低眸的刹那,几根发丝垂落下来,遮了清俊的侧脸。
嬴泓抬手,缓缓撩开君尔书脸庞的发丝,动作温柔地拨到了他的耳后。
“殿下,望您自重。”君尔书没有躲避,但却对着嬴泓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嬴泓唇角的一丝微笑骤然一僵:“尔书,我才碰了你一下,你就这般抵触吗?”
君尔书别过脸,不再言语。
嬴泓眸光一暗,缓缓收回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手指。
沉默了半晌,嬴泓还是动作轻柔地为君尔书整了整衣襟。
一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抖开,裹住了君尔书的身体。
“你身子还没见好,不可着凉。”
带着嬴泓体温和气息的披风搭在身上,君尔书眼神微乎其微地一晦。
“暖和吗?”嬴泓放柔了声音,轻轻拍着君尔书的肩膀,“尔书,还冷吗?”
君尔书没有推开嬴泓,只轻轻地摇头。
嬴泓心中一喜,禁不住地弯了弯唇角,倾身,在他耳边说道:“尔书,我知道…如今你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宋忽。”
君尔书抬眼看了嬴泓一刻,也不说话,只淡淡地一牵了牵唇角。
嬴泓见君尔书脸上似乎没有生气的表情,便继而说道:“但是她如今已经和苏牧成亲,两人恩爱有加。”
听了嬴泓的话,君尔书淡淡地点头:“嗯。”
君尔书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反而令嬴泓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几经思索,嬴泓还是轻轻地开口道:“尔书,我知道你喜欢宋忽。”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苏牧。”
闻言,君尔书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警觉,他抬眸望着嬴泓,问道:“殿下,您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嬴泓直起身来,顺势抽出腰带里别着的一把折扇,拿在手里摇着,呵笑道,“我让人把苏牧灌醉了。”
君尔书心中一急,微微皱眉,带着几分质问的口吻,对嬴泓道:“谁让你动他的?”
这样无礼的话也只有君尔书敢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嬴泓的语气里丝毫没有一丝愠怒,轻轻地朗声一笑:“我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吗?”
君尔书移开了视线:“殿下多虑了,君某并没有什么怨气。”
“你没有,我有。”嬴泓突然拍案而起,脸色猛然阴沉了下去,隐忍怒气道,“我就是看不惯宋忽如此践踏你的一片真心。”
……君尔书微微一愣。
“凭什么我嬴泓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人要被她弃之如敝履?”
君尔书低声道:“宋忽是……”
嬴泓猛然打断君尔书未说出口的话:“不要跟我讲什么皇命不可违的鬼话!”
盛宠军师
“殿下身份尊贵,不适宜说这玩笑话。”
君尔书轻轻地打断嬴泓的话,望着嬴泓的眸子,复又道了一句:“更不适宜说负气话。”
嬴泓深深地望着君尔书,一字一顿道:“你当我在说玩笑话?”
“说负气话?”
君尔书不语。
“君尔书,你这么想我?你摸摸我的心!”嬴泓猛然攥住君尔书的手,一把按在了自己温暖紧实的胸口。
君尔书被嬴泓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扯得身子微微一晃站立不稳,就要向后倒去。
当是时,嬴泓手臂迅速一抬,揽住君尔书的腰,微微地抱住了他。
君尔书听见嬴泓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道:“倘若哪一日,我所做之事恐伤及于你,我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金盆洗手。”
“殿下……”
“尔书,为了你,太子之位我可以不谋!帝王之业我可以不踏!”嬴泓语气里带着几分凌厉狠毒,“可是宋忽呢?一纸婚书便逼得她放弃良人。”
君尔书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尔书,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嬴泓揽紧了君尔书的腰背,“是她自己不肯珍惜,生生放弃了。”
“殿下。”君尔书迟疑了一刻,还是问道,“宋忽与苏牧成亲的那一日,您来齐国公府做什么?”
君尔书脸色苍白,艰难出声道:“君某着实不希望…殿下为了一己之私便断了他人的姻缘。”
“你又是这么看待我的吗?”嬴泓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失望,轻叹了一声。
“那日她与苏牧成亲,我虽设了红台,开嗓唱戏,但当真不是为了扰人喜结连理。”
君尔书听着嬴泓的解释,不置一词地望着远处。
嬴泓真挚地握住君尔书微凉的手指:“尔书,我只是想要远远地看你一眼。”
“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我发现——你过得并不好。”
“所以,我很心疼。”
嬴泓望着君尔书,一道目光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既然宋忽不争,你也不取,那你君尔书——就必定是我的人。”
君尔书轻轻地别过脸来:“你不懂。”
嬴泓攥着君尔书手臂的那一只手无意识地收紧:“我是不懂,你从来不肯与我谈涉内心,我又如何会懂?”
君尔书吃痛地轻轻皱了眉。
嬴泓一下子放开他:“君尔书,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有宋忽懂!”
说罢,嬴泓转身就要离开,君尔书上前了一步,甫一想要开口说话,却引发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弓身,君尔书捂着嘴,咳得整个脊背都在轻微地颤抖。
嬴泓赶紧回身扶住了君尔书,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好些了吗?”
君尔书缓缓地抬起手,下意识攥住了嬴泓的衣袖,轻声细语道:“殿下……别气了。”
听见君尔书的话,嬴泓身子猛然一僵,不可置信地垂眸望向君尔书扯着自己的白皙手指。
君尔书此时已是头昏目眩,气血两虚。
堪堪站稳便是身子的极限,自然没有察觉到嬴泓的异样,只是兀自轻声地道着歉。
“对不起,殿下。”
“方才是我不好。”
寻觅医师
君尔书话力渐弱,嬴泓从一开始的怔忡里回过神来,才发觉君尔书的身躯已经是摇摇欲坠。
嬴泓急急地扶住君尔书,按捺不住内心的自责:“尔书,你感觉如何?可撑得住吗?”
“……无碍。”君尔书耳鸣目眩,一头细密的冷汗将发丝浸湿。他轻轻喘息,靠在嬴泓身上借力,半天才回了这么一句话。
望见君尔书这副强捱痛苦的模样,嬴泓直恨不得甩自己一道耳光:“乖,尔书,胸口疼不疼?”
君尔书面色依旧苍白,勉强地摇摇头:“无碍。”
似乎意识回拢,君尔书试着轻轻推开嬴泓,一番动作之下,立马身形不稳地朝地面上栽去。
霎时,一道突如其来的矫健力度将君尔书整个人都打横抱起,高高地远离了地面。
嬴泓面色凝重地把君尔书抱到里间的床榻上,回身对从外间一路小跑着跟过来的亲卫命令道:“快传府医。”
“是!殿下!”
“等等。”嬴泓来不及细思,一开口,便又吩咐亲卫道,“对外就传本王身子有恙,派人速速入宫,请太医院令来。”
————
门扉之外,嬴泓负手而立,微微垂下眸子,轻声问道:“他身子如何?”
须发尽白的张太医拱手回嬴泓道:“启禀燕王殿下,若是老臣方才所诊无误,君先生应是受过重伤?”
嬴泓眼神一寒,回头对张太医说道:“不错,小伤且不计。白鹿之战曾伤腰腹,溯源之战曾伤胸口。”
张太医闻言,长叹不已:“启禀燕王殿下,君先生该是当年重伤未愈…便随着行军的行伍一路奔波操劳。”
“拖到今日,身子已然是虚损良多。”
张太医话至此处,稍稍一顿,仔细打量着嬴泓的脸色。
嬴泓目光虽然明显地黯淡了下来,却依然冷静地颔首道:“张太医请继续说。”
“而今,君先生的伤病亦是每况愈下,思虑颇重,气血两虚,早成疴疾,恐…不久于…。”
几句话下来,嬴泓心下猛然一沉,如坠冰窟:“该如何根治?”
张太医摇头推辞道:“请恕老臣医术不精,君先生的伤病…实在已是难以根治。”
嬴泓当即脸色一变,对张太医挽留道:“张太医,您乃是三朝旧人、是杏林世家的家主,更是这太医院里医术最为精湛的大夫。”
“老臣……”张太医神色复杂。
“张太医,倘若连您都束手无策,谁又有法子救尔书呢?”
闻言,张太医颇显为难地对嬴泓摇头道:“殿下,不是老臣不愿相救,实在是老臣的医术有涯…”
嬴泓听着张太医的话,暗暗咬紧了牙齿,指节攥得发白。
“即便是老臣倾尽毕生医术相治,君先生他…”
“张太医,就算本王求您了……”嬴泓恳切道,“请您、无论如何也定然要救君尔书一命。”
“这…”张太医踌躇不决道,“恐…耗资巨大,且…。”
听见还有一丝希望,嬴泓立即道了一句:“只要您能够医治好尔书,就算是需要再珍贵的药材,都不是问题!”
“既然如此…”嬴泓话已至此,张太医只好再次轻叹一声,“老臣自当尽力而为。”
望见嬴泓面上一喜,张太医俯身一揖道:“但,燕王殿下须明白——再多温补的良药开下去,也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嬴泓面上的那一丝欣喜之色终还是逐渐地殆尽,变得苍白至极。
“老臣斗胆向燕王殿下举荐一人,此人的医术胜于老臣百倍。”
嬴泓眼睛猛然一亮,忙问道:“何人?!”
“天水,梅雪衣。”
————
国庆福利[一]
京郊北城,齐国公府。
清夜,无尘。
一缕掺杂着世间柔和之色的月光缓缓地从窗边泻下。
转过朱阁,带着几分懒漫,轻轻地照射进了一间古色古香的素朴屋子内。
一道浅白色的帐幔徐徐被风撩起,在榻前翻滚成了一道道跌宕起伏的云浪。
“吱……呀……”
伴随着一阵细微的声响,宋忽一手推开了屋门,另一只手拎起自己宽大的衣袍,蹑手蹑脚地从屋外走了进去。
一步、两步。
明灭的烛火随着一阵细碎的风声微微地来回摇曳了起来,壁灯里的芯油将尽。
灯光舒缓地自桌台上洒了下来,斜打在墙壁上,映出宋忽那一道修长而紧窄的身影。
夜,总是来得寂静无声。
静置了许久,一丝轻稳绵长的呼吸声自不断翻涌的帐幔里若有若无地传来。
在黑暗中绽开的细碎声响传入耳廓,好似一点水花轻轻溅入幽深的潭水,漾起的涟漪一圈圈地往外扩散开来。
苏牧难得慵懒的声线总是能够时时撩勾起宋忽的心弦。
稍冷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地散发着苏牧衣襟上特有的恬淡清幽气息。
轻嗅了片刻,宋忽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伸进外袍下的衣料中去。
三两下扯开腰带,宋忽只觉得小腹处积着一股无名之火,烧得他整个人连急促的喘息都是炽热而滚烫的。
苏牧……
走上前去,宋忽一把撩开床榻边沿垂落的帐幔。
苏牧还在安静地睡着,长睫细密,于眼底投下两片温润柔和的阴霾。
雪白的脖颈深深陷入绸枕之中,苏牧拥着微薄的被衾,莹白的指尖上翻,手背还轻轻压着一缕早已打散开来的柔软青丝。
安稳温润,恬静如玉。
宋忽心中倏然一动,小心翼翼地轻握着苏牧那只莹白如玉的手,殷红的唇瓣随即缓缓地覆了下来,轻轻落下一吻。
苏牧薄薄的指甲日日被修整得圆润而柔和,带着些许暧昧的体温,紧贴上了宋忽湿润冰凉的唇瓣。
一温、一凉,极尽诱惑。
暖意逐渐萌生,宋忽心跳如擂鼓,望着苏牧的睡颜,试探着伸出舌尖来,轻轻地舔了一下苏牧莹白的手指。
蜻蜓点水一般,舌尖迅速收回口腔的同时,宋忽眼底流露出一丝野猫子沾了腥儿以后的得意神色,就连唇角也不自觉地稍稍勾起。
苏牧被宋忽的动作吵醒,睫毛微颤,未及睁开双目,便被一人倾身压住了双手。
宋忽一手捂住苏牧的双眼,痞气地在苏牧耳边呼出了一口灼热的气息:“公子,我是谁?”
听见熟悉的声音,苏牧心神微微一定:“宋忽…”
宋忽捂着苏牧的眼睛,在苏牧色泽稍浅的唇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嗯?我是谁?”
“你是…嗯…别…”
宋忽的手正不老实地探进苏牧的衣袍中去。
苏牧唇瓣紧抿,轻轻地躲闪着。
宋忽抬腿,灵巧地压住苏牧正在不断挣动的腿:“公子,你还有一次机会。”
“宋忽。”
“确定?”
“嗯。”
宋忽眸色微深,猛然俯身,殷红的唇瓣碾上苏牧微启的唇。
改-国庆福利[二]
良久,宋忽才放开苏牧,望着他面颊微红的样子,玩味的勾唇一笑:“公子,敢问名姓?”
一字一词之间,无不彰显着几分叱咤沙场、刀尖舔血的强大威压。
宋忽一向如此。
白日里,哪怕宋忽对苏牧百依百顺,一到了晚上,宋忽身体里深深隐藏着危险潜质便会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那几乎是征子、军人对于嗜血的一种深度渴望。
当深夜来临,那种渴望完完全全地彰显出来时,便会令人防不胜防。
苏牧微微急促的喘息声虽然尚且未定,但是对于宋忽此时的问话却是不敢不答:“…苏、苏牧…”
宋忽曲起手指,动作温柔而魅惑地刮了刮苏牧的脸颊:“小字?”
苏牧深深地望了宋忽一眼,垂眸,回答道:“子书。”
宋忽一双凤目微敛:“子书是谁的?”
“是…唔…呃…”
宋忽低头,不由分说地咬上了苏牧精致的锁骨,再抬头,齿上沾了一丝细微的血迹。
宋忽目光如炬:“说,谁的?”
苏牧瞳孔一缩,深深地望着宋忽:“你、你的。”
“乖。”宋忽满意地笑了,异常温柔地吻了吻苏牧的额头,手指解着苏牧的衣带。
“宋忽…”苏牧没有太过于阻止宋忽的动作,他声线平静,眸光里仿佛噙着一丝泪水,又仿佛并没有,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轻一些…”
“嗯…”宋忽拨开苏牧耳边的发丝,好似拨开了一层云雾,他的声音里藏着几分诱人的低沉和沙哑,“依你。”
苏牧微微别过脸去,这才试着努力完全放松了身子,不再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来。
“我的子书啊…”宋忽低声喃喃道,“子书真乖…”
此日此人,今夕何夕?
如梦如醉,亦如清醒。
如哑如喑,亦如沉鸣。
他们二人,终究是被说则无情、实则有情的命数绑在了一起。
今生今世,注定要抵死而纠缠…
————
翌日,宋忽的一丝意识逐渐回拢。
指尖轻颤,宋忽缓缓地睁开双眼,将脑袋埋进被衾里,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
抬手揉了揉双眼,宋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动作猛然一顿,随即披头散发地从床榻里坐了起来!
床榻上的被褥干净而整洁,连换洗的衣物也叠得整整齐齐。
一切似乎都格外得正常。
心下稍沉,半宿的种种回忆犹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烛火明灭,暧昧不清的檀香风息,
帐幔散下,纠缠划落的青丝衣襟。
月上枝头,一晌宵尽。
……
宋忽抱住头,脸色简直是差到了一种境界。
“啧,宋忽…!”宋忽胡乱抓了抓自己那一头散落下来的青丝,狠狠一拳锤在床沿,“…你简直是个……!”
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地放下,宋忽仰面砸进柔软的被褥之中。
平日里好端端的,怎么一到了夜里就发神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宋忽在床榻上来回翻滚着,愣是懊悔了自己良久。
几个深深的呼吸之后,宋忽终究是定下心神。
国庆福利[三]
窗外日头尚早,天色渐渐熹微。
空气中仍旧沉滞着一丝丝昨夜弥留下来檀木香风的暖意。
宋忽一个鲤鱼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盘起双腿,身子也迅速地从床榻上坐直。
他清咳两声,拢了拢衣衫,轻车熟路地对门外传唤道:“来人。”
听见屋子里面的声响,门外立即传来了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很快,几个长相端正的小丫头就捧着盥洗的物什走进屋子里。
其中一个稍显稳重的丫鬟对着坐在床榻上的宋忽俯身作揖道:“二少夫人有何吩咐?”
话语间,一只细白的手轻轻地打起了帐幔,一缕阳光乍然的泻下。
宋忽下意识偏过头,微微合上了双眼。
再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周遭里已经明亮了起来。
“夫君呢?”宋忽抬起头,望着前来服侍自己洗漱的丫鬟,“一大早去了哪里?”
“启禀二少夫人…”那个丫鬟一面把漱口的杯子递给宋忽,一面用眼色招呼另外几个人上前为宋忽穿着衣衫,“公子一早起来便上朝去了。”
宋忽口中正漱着茶水,闻言一怔,缓缓了吐出来:“苏牧去上朝了?”
丫鬟听见宋忽直呼了公子的名字,先是愣了片刻,继而低头回答道:“正是。”
宋忽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心中陡然一急:“他怎么…”下得了床?!
稍稍冷静下来,宋忽那道在倏然间变得有些凌厉的目光里噙上了几分担忧。
半晌,宋忽终是垂眸道:“那…夫君出门的时候,脸色可还好?”
“这……”丫鬟为难地犹豫着,暂时没有回话。
宋忽一摆手,吩咐道:“你只管如实交代。”
“是,二少夫人。”丫鬟下拜道,“公子的脸色着实是有些苍白,身子也打晃儿,看上去像害了一场病似的…不是很好。”
不是很好……
宋忽心里一沉,暗自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看看你干的好事!
————
宋忽在脑海里面飞快地算了算时间,然后三两下地收拾好了自己,仰头灌了一口粥,让人备下了轻软的马车。
一切就绪,便准备去宫城外面接苏牧回家。
宋忽自知做了错事,这个殷勤是一定要献的。
谁料刚刚走出门槛,宋忽便被苏老夫人派来的一个教习嬷嬷带着一大帮子仆人…生生地堵了回去。
什么世道?!
老嬷嬷满脸堆笑,对宋忽说道:“请二少夫人安。”
宋忽眼神一寒,几乎要掀桌子了:安安安!安个大头鬼!
那嬷嬷眼珠一转,显然是摸清了着宋忽的软肋,再开口,直截了当地道一句:“婢子乃是苏老夫人亲自挑选过来,服侍二少夫人您的。”
“她老人家,那可是用心良苦。”
拿苏母压老子?!
老子!
……忍了。
宋忽心里烦闷,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面无表情地轻轻应了一声,也算是答了那嬷嬷一句。
老嬷嬷一使眼色,身后跟随着的一个婢女立即上前一步,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打开,把一盏热茶捧给宋忽吃。
宋忽呷了一口,搁在一旁。
老嬷嬷再一使眼色,又一个婢女走上前来,将一碗热粥端给宋忽吃。
宋忽眼角一搐。
国庆福利[四]
宋忽还是把碗接了过来,握着银制的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温热的鸡汤煨参粥。
“二少夫人好歹吃一口吧。”
“……好。”
老嬷嬷依旧是满脸堆笑地对宋忽说:“二少夫人平日里与公子的感情如此绵密,身子可还吃得消吗?”
宋忽正在舒舒服服地吃着粥,听闻了这话,吓得猛然一噎,险些喷出一口鸡汤来。
嬷嬷笑着问道:“平日里,二少夫人您是否有什么不适?”
宋忽立即摇头道:“没有没有!”
“二少夫人。”老嬷嬷直勾勾地望着宋忽,神情有些微妙,“您和二公子昨夜…是否有房事啊?”
这叫做什么问题?
宋忽黑了脸,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嬷嬷猜?”
嬷嬷当即回给了宋忽一个“你猜我猜不猜不猜”的眼神。
宋忽郁闷地扯扯嘴角。
嬷嬷则自来熟地在宋忽眼前甩着熏了浓烈香气的手绢儿,熏得宋忽皱眉屏住了呼吸,直翻白眼儿。
那嬷嬷捂嘴笑成了一朵菊花,甩着帕子道:“二少夫人,其实床第之间的这种事儿啊,您就算是不好意思开口承认,婢子也懂~~”
宋忽冷冷地一搁碗:……你懂个屁!
老子就问你,你丫的,懂昨晚谁那个了谁吗??
你丫的,知道老子才是在上面的那个吗?
————
嬷嬷当然听不见宋忽的心声,还在循循善诱地对宋忽讲解道:“二少夫人可不要害羞,像这种事情,定要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才好。”
露骨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宋忽也是拿这自来熟的嬷嬷没辙:“不是,我没有…我…”
“哎呦吼~二少夫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若是有什么不适可一定要说出来。”
宋忽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不再说话。
嬷嬷语重心长地在宋忽耳边说道:“一着不慎,这可是会伤身子的。”
“女人家若是伤了身子,日后在生养孩子上…那可是会有困难!”
宋忽显然是只将前半句话听进了心里,眼神一寒:“伤身子?”
“可不是嘛…”嬷嬷见宋忽动了心,赶紧追道一句,“您这个时候可不能面子薄。”
“哪儿不舒服了,就一定要告诉婢子。”
“婢子给您按按,会爽利很多。”
宋忽神色微微一动。
若是老子学会了,岂不是可以更好地倾心伺候[趁机轻薄]苏牧了?
嬷嬷还在唠叨:“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只怕您将来会追悔莫及啊…”
“竟有这么严重?”宋忽的表情变得无比认真了起来。
嬷嬷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望着宋忽,目光不住地往宋忽细窄的腰上瞟:“二少夫人可是会腰疼?”
“这……”宋忽脑海里浮现出苏牧无意识间按上后腰的动作,扭扭捏捏地对嬷嬷说道,“好像是有、有些腰疼。”
“大腿根儿可疼?”
“似乎…有点儿疼。”
“小腹处可疼痛?”
“也许……”
“胸~呢?”
“……胸、胸?一般般吧。”
“那婢子给您揉揉。”
WTF!
宋忽双手护胸,连忙摇头道:“不必不必!”
“要得要得!”嬷嬷说着,带着一大帮子人扑了上去。
“住手!”宋忽紧紧扯着自己身上那件随时要被扒掉的衣衫,颇有一种贞洁即将不保的感觉,“我、我、我自个儿揉揉就行了!”
“这就对了。”嬷嬷脸上笑开了花,“二少夫人可还有哪里不适吗?”
宋忽:……心塞算吗?
————
国庆福利[五]
嬷嬷才不管宋忽心不心塞,一讲到激动之处,就一屁股坐到了床榻上,直震得那脆弱的床板子差点翻起来。
宋忽的身子都跟着一颤,暗道一声“不妙”,下意识去躲,半道上却被嬷嬷热情洋溢的魔爪一把拽住,生生给扯了回来。
……奶奶的。
嬷嬷不顾宋忽两只手还在半空中胡乱比划挣扎着,硬是要拉着宋忽唠嗑。
凤目一阖。
啊啊啊,老子不想跟老太婆唠嗑!救命啊!!
而那个早就笑成了一朵菊花的嬷嬷对此却十分不介意。
她自顾自地跟宋忽聊上聊下,聊左聊右,聊前聊后,一连聊了许许多多妇人家的话题。
几炷香的时间消耗殆尽,等聊到了最后,宋忽也面无表情地从一开始的拘谨变得几乎完全放开了。
——啧,老子是一大老爷们,又不跟大姑娘、小媳妇一个样儿,要什么面子?
正所谓:人至贱,则无敌。
怕甚?
“嬷嬷,我有一事相问。”
“二少夫人只管开口,婢子的回答一定包您满意!”
宋忽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如果在床第之事上不慎损伤了身子,那…可有什么补身子的良药方子?”
嬷嬷站起身来,将宋忽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您要补身子?”
宋忽摆手道:“是夫君要补身子…”
嬷嬷惊叫起来:“二少夫人呦!公子还年轻呢。”
“就算是平日里在夫妻之事上温柔了点儿、动作轻了点儿……”
“也不是不能人道,哪里就需要补身子了呢?”
宋忽听的是一脸懵逼:“嬷嬷,你所理解的‘补身子‘跟我所理解的…是不是有所差别?”
“没差别、没差别!”老嬷嬷大手一挥,险些打在宋忽的鼻子上!
“这男人补身子嘛,无非就是附子、干姜、枸杞子。”
“肉苁蓉、淫羊藿、巴戟天。”
“杜仲、山药、覆盆子。”
”当归、菟丝子、鲜鹿茸……”
一大长串的药材名字从那老嬷嬷的嘴边连停顿也不带停顿地秃噜出来,听得宋忽的脑袋随之一磕、一磕的。
是个人才。
不,鬼才。
————
苏牧那头,同样是不顺利。
刚刚才下了早朝,苏牧还未及走出宫殿,就被皇上以世家公子的身份指了名,去提携了一群科举擢拔出的新秀。
苏牧只得安排了一众文墨之士前往御花园赏景。
等到满腹经纶的才子们好不容易赏完了景、诉完了衷肠,已是午时。
苏牧从来心思缜密,早于私底下预备好了接风宴,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科举擢出的进士郎们不论年纪,有哪一个不景仰苏牧的大名?
于是才子们皆举起了金樽,频频地向苏牧敬酒言谢。
苏牧淡淡地笑,执起酒杯,沾唇示意,无奈嗓子早已受损,哪里真喝得下酒?
每每咽下一口,皆是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好不容易辗转回到齐国公府,苏牧动作艰难地扶着清平的胳膊,缓缓下了马车,剧痛之下,脸色着实愈发苍白了几分。
“公子,您身子可还撑得住吗?”清平拿帕子擦拭着苏牧发丝上沾的冷汗,忍不住地担心道,“我这就去请少夫人过来……”
“不必。”苏牧轻轻摇头,撑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步伐来透露出几分虚弱。
就连开口说话时的声音也带着些许令人心疼的沙哑。
国庆福利[六]
听到苏牧回府的风声,宋忽搁下了手里的所有事,提着裙子,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夫君。”
宋忽“倏——”地一下蹿出来,直直扑向了苏牧,身形尚未站稳,便动作轻柔地从身后扶住了苏牧的腰。
苏牧淡淡地推开了宋忽扶向自己的手,对那声“夫君”似乎充耳不闻。
宋忽心里一咯噔,视死如归地看向自己被苏牧推开的双手。
完蛋。
小祖宗气儿没消。
其实苏牧何止是气儿没消?
小公子拖着极度不适的虚弱身子忙碌了一天,对宋忽积怨愈深才是。
遭了冷落的宋忽也没脾气,巴巴地凑过去。
“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回答宋忽的只有四壁间穿梭着的…冷冰冰的空气。
清平回给宋忽一个十分歉意的眼神,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苏牧,举止间显得有些为难。
宋忽赶紧冲清平那孩子摆摆手,示意他照顾好苏牧,自己则匆匆跟了上去,坚持不懈地陪着笑脸。
“夫君,累不累?”
“夫君,我扶着你吧?”
“夫君,你理我一下嘛~”
“不理我的话,我可就当众抱你了!”
闻言,苏牧停下微微踉跄的步伐,回给了宋忽一个淡淡的无奈神色。
“悉听尊…宋忽。”
伴随着苏牧一声低低的呼声,宋忽径自抱起苏牧,向上一举,一把将他扛在肩上。
不顾苏牧轻微的反抗,宋忽直接把苏牧扛回了府。
步伐稳健,大步流星,穿过细碎的玉箔珠帘,宋忽手臂稍稍用力,换了一个姿势,把苏牧打横抱到了床上。
“夫君。”宋忽倾身压了上去,呼吸声清晰可闻,纤长的手指温柔地撩开苏牧微微汗湿的鬓丝,“生我气了?”
苏牧稍稍别过侧脸,清润的声线里平添了几分冷淡,回答道:“没有。”
看样子,小公子明明是被宋某人气得不清,还要口是心非。
宋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道:“不气就好,夫君,应酬去了?”
苏牧不语。
“一定没吃饱。”
苏牧不语。
宋忽喋喋不休地在苏牧耳边说道:“我备了些软烂的粥,你且尝尝看?”
望着宋忽端在手里的小碗,苏牧疲惫地轻轻摇头。
宋忽趁其不备,舀起一勺子粥,飞快地塞进精神正处于松懈状态的苏牧嘴里。
口中一热,苏牧抬眸,凶巴巴的小奶猫一般,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宋忽一眼。
宋忽讨好地勾唇一笑,轻轻一抬小勺,一口温热的粥便滑进了苏牧口腔里,苏牧只得咽下。
“宋忽。”苏牧的声音喑哑虚弱,“你舀起一勺粥就塞我嘴里,不怕烫死我?”
宋忽听见苏牧沙哑的嗓音,心中泛起一阵疼惜。
宋忽勾着苏牧的脖颈,指尖轻轻摩挲着苏牧清隽温润的脸庞:“怎么会呢?粥的温度可是我亲自试过的。”
苏牧垂眸,没有再推开宋忽,也没有回一句话。
“好不好吃?”
“不…唔…”
话音未落,第二勺温度适宜的粥喂进苏牧嘴里,宋忽边喂,边不要脸地对苏牧勾唇轻笑:“好吃,你不用说,我知道!”
苏牧咽下粥,又奶凶奶凶地瞪了宋忽一眼。
宋忽则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勺子:“还想吃吗?”
“不…”
第三口粥塞进了苏牧嘴里。
“还要吗?”
苏牧有些恼了:“宋忽…唔…”
又是一勺。
宋忽在苏牧身上蹭来蹭去:“夫君,你想吃就直说嘛,干嘛这么扭扭捏捏的~”
苏牧:……
国庆福利[七]
在宋忽厚着脸皮的不懈努力之下,总算是以半忽悠加半哄骗的手段,断断续续地喂给了苏小祖宗半碗粥。
喂完粥后,宋忽搁下小碗,单手支颐地望着苏牧,笑得阳光灿烂,一脸谄媚。
苏牧抬眸,淡淡地对宋忽道了句:“手帕。”
宋忽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般地反应了过来。
三两下掏出自己揣在袖子里的雪白手帕,宋忽凑上前去,悉心地给苏牧擦拭唇角的一点点粥渍。
“启禀夫君,是妾身伺候不周,妾身知错。”宋忽趁机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妾身愿意将功补过,为夫君按拿筋骨,活络血脉。”
苏牧瞟了宋忽一眼:“不必要。”
宋忽的双手直接搭在了苏牧身上,蠢蠢欲动,内心里笑开了花:“有必要了啦~”
苏牧外袍稍乱,几根青丝垂落下来,遮挡住他下意识抿了抿的唇角。
宋忽发觉…苏牧抿唇的时候,连带着白皙的两颊也微微鼓了起来,看上去愈发显得温柔可爱。
“宋忽。”苏牧警惕地看了宋忽一眼,“你该不会是想要趁机折我筋骨、断我脉络吧?”
宋忽听了,连忙摆手:“不不不!当然不是!夫君说的这是哪门子话?”
老子就想占占你便宜而已,哪里舍得折你筋骨、断你脉络?
话音一转,宋忽兴奋地对苏牧:“那咱们快开始吧!”
苏牧紧绷绷地望着宋忽,已经严重怀疑了宋忽的动机。
别过脸,苏牧直截了当地拒绝宋忽道:“不要。”
宋忽急急忙忙地把老嬷嬷的话搬运了过来:“哎呦吼~夫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有什么不适可一定要说出来。”
苏牧无动于衷。
宋忽接着道:“一着不慎,这可是会伤身子的。”
苏牧淡淡地白了宋忽一眼。
宋忽挠挠头:“这…这男人家若是伤了身子,日后在生养孩子上…那可是会有困难!”
苏牧一怔,一道难以名状的目光落在了宋忽身上:“你…说什么?”
宋忽暗自啐了一口:“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那男人他、他媳妇儿在生养孩子上…那可是会有困难!”
苏牧哑着嗓子,吐槽了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生不养。”
宋忽老脸一红,只当是没听见:“夫君啊,你这个时候可不能面子薄。”
“哪儿不舒服了,就一定要告诉妾身。”
“妾身给你按按,就会爽利很多。”
苏牧被宋忽唠叨得不能行:“宋忽,我怎么感觉你是想要借机对我动手动脚?”
“啧,我的小公子,你这感觉可就大错特错了!”宋忽反驳道,“我是借机给你按摩身子!”
苏牧细细琢磨了一下宋忽的话:……既然是“借机”按摩身子?那么宋忽的“出发点”便在于对他动手动脚。
宋某人,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容不得苏牧细思,宋忽纤长的手指撑床,一个翻身,欺身朝苏牧压了过来:“夫君,你腰疼不?”
闻言,苏牧笑了,笑得温柔无害:“不疼。”
……宋忽,你说呢?
国庆福利[八]
宋忽被苏牧的笑容惊得骤然一头冷汗。
等到反应过来,宋忽赶紧调整了一个合适的姿势,动作轻柔地把苏牧抱到了自己大腿上,让苏牧的脊背倚靠着自己的胸膛。
灵巧的纤长手指稍稍扯开苏牧的腰带,探了进去。
苏牧面颊微酡,轻轻推着宋忽的手:“宋忽,别……”
宋忽力度不重地按住苏牧挣扎的手,不由分说地架到了自己肩头。
垂着凤目,宋忽认真模仿着缠了自己一整天那老嬷嬷娴熟的指法,一丝不苟地为苏牧揉捏着酸软的后腰。
伴随着指端按揉的动作,一阵酸痛中带着几分酥麻的感受骤然袭来。
苏牧只觉得腰痛得快要断掉,不禁环抱着宋忽的脖颈,趴在了宋忽身上。
他暗自咬紧了唇瓣忍耐着,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轻…轻一点儿…”
“好。”宋忽生涩的指法逐渐变得熟稔起来,手下的动作也愈发地轻柔。
苏牧疼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却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在疼。”宋忽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苏牧微微凌乱的发丝。
宋忽面上镇定,心里却是慌张又自责,一个劲儿地对苏牧说:“是我混账,是我混账,不如……你咬上一口,解解气也罢。”
宋忽说着,急急将手递给了苏牧。
苏牧疼的不轻,艰难地抬起头,咬着泛白的唇瓣,凶巴巴地瞪了宋忽一眼,哑着嗓子道:“不。”
“不必心疼我,咬吧。”
“不。”
“咬吧!来!”
“我说不……”
“没关系的,你咬吧!”
“宋忽……”
“在!”
“本公子…唔…”苏牧恨声问宋忽道,“为什么要…咬自己的手…?!”
宋忽一愣,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竟然一直握着苏牧的手,刚刚更是把苏牧的手…递到了苏牧的唇边。
“不好意思,拿错了!”宋忽赶紧松开苏牧的手,将自己的手在褥子上蹭了两下,搁在苏牧唇边,“喏,小祖宗,你咬吧~”
苏牧抬眸看了宋忽一眼,眸色微深,一时扑过去,作势咬上宋忽搁在自己唇边的那只手。
宋忽躲也不躲,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事实上,苏牧的动作虽不轻,牙齿却也只是稍稍碰了宋忽的手背一下,随即就松了口,……便是连牙印都没有留下太深。
宋忽揉了揉苏牧的柔软的青丝:“为什么不咬我?”
苏牧别过脸,没有回答宋忽的话。
宋忽不依不饶:“为什么?”
苏牧仍旧趴在宋忽身上,贪婪地嗅着宋忽衣衫上熟悉的幽微气息,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你臭……”
“苏小公子嫌弃我?”宋忽笑了,“那你就可劲儿嫌弃着吧,反正我也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苏牧依旧没有吭声,隔着几层衣料,小爪子在宋忽背上不解气地挠了两道。
宋忽心疼又好笑:“疼就别忍着…乖…喊出来。”
苏牧攥着宋忽的衣衫,终究是缓缓松开齿隙,唇间溢出一丝极轻微的奶声:“嗯…哼…”
宋忽掌心下是苏牧细腻的肌肤,再一听见苏牧这般细微的声音,没来由的,下腹登时又涌起一股热流。
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一滚。
完了!
宋忽,你这只禽兽!
————
作者:啊!不好,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了……快拉灯!
左右看看……一片漆黑了吗?
啊~真好!
呼……逃过一劫。
国庆福利[九]
“宋忽。”
苏牧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来,吓得宋忽猛地放开了抱着苏牧腰身的手,赶紧打消了所有的邪念。
想到还有正事未完,宋忽赶紧问苏牧道:“夫君,你……下腹疼不?”
苏牧盯着宋忽看了许久,缓缓颔首:“有些。”
宋忽立即将手掌搓热,还哈了两口热气,掌心轻轻贴在苏牧的下腹,稍加力度地揉着。
苏牧没有拒绝,垂眸望着宋忽的发顶,温润的眸子不复当初清澈,目光逐渐幽深。
许久,苏牧感觉自己原本冰冷而硬绷的腰腹渐渐恢复了丝丝温暖。
宋忽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苏牧:“夫君,大腿根儿疼不?”
苏牧被宋忽正经的眼神盯得脸颊爬上了一丝微红:“不许碰。”
但凡是宋忽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哪里由得苏牧置喙?
不由分说的,宋忽低下头去,将苏牧修长的双腿微微分开,架在自己肩上。
苏牧别过脸去,面上烫得直冒热气,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宋忽这会儿倒是没有了一丝杂念,用心地为苏牧按揉着大腿。
过了一会儿,宋忽轻轻将苏牧修长的双腿放置在床榻上,双手环过苏牧的腰,重新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一双罪恶的手攀上苏牧的胸膛,宋忽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个正人君子,一开口却像极了一个斯文败类的登徒浪子。
“夫君,咳咳……”
苏牧面上余红未泯,仍旧不搭理宋忽。
宋忽自顾自地对着手指尖,悄悄瞟苏牧一眼:“你…那什么…胸疼不?”
闻言,苏牧下意识抖开宽大的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胸膛,警惕地哑声道:“宋忽,找打吗?”
宋忽见苏牧这副模样,笑嘻嘻地凑过去:“夫君,想打我不?”
苏牧轻轻抿唇:“你让我打?”
宋忽急忙巴结道:“让!不仅让,还求之不得!”
苏牧认真地看了宋忽一刻,遂从容地一笑:“那我为什么…偏要如你的意?”
宋忽迅速在苏牧唇上啄了一口,起身,摩挲着自己的唇瓣,勾唇一笑:“夫君,你是舍不得下手打我吧?”
苏牧的笑容如水墨丹青一般,逐渐淡去,他垂眸不语,眉目亦晦朔不清。
宋忽心头一松,抬手捏捏苏牧的脸,笑道:“我家夫君可真是温柔。”
苏牧神色一黯:“别叫我夫君。”
宋忽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苏牧深深地望着宋忽的眼瞳:“人前,你可唤我‘公子'、抑或者‘夫君'。”
“人后,便唤我的小字。”
宋忽乖巧地颔首,手指扣到苏牧脑后,两具身躯骤然拉近,宋忽将自己的额头与苏牧额头相抵,并亲昵地蹭了蹭苏牧的额头:“子书。”
苏牧眸光一柔,正要缓缓闭上双眼,却突然嗅到了来自宋忽衣衫上沾染的一丝细微香味。
只那一刹,苏牧动作不重地推开了正在与自己亲昵温存的宋忽。
在宋忽懵逼的眼神下,苏牧淡淡一笑,异常敏锐地问道:“宋忽,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
[翻车现场]
宋忽:夫、夫君…?
苏牧:(╯‵□′)╯︵┻━┻什么味道?!
宋忽:怂的一批。
国庆福利[十]
宋忽面上显然是一懵,下意识回答道:“没、没味道。”
苏牧不动声色地望着宋忽:“……嗯?没味道?”
宋忽摸摸鼻子,怂了吧唧地抖抖自己的衣衫,小狗子一般,来回嗅嗅身上的味道。
然后他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苏牧说道:“真、真没味道。”
苏牧面无表情地对着宋忽抿唇一笑,一手撑着床榻,挣扎着就要起身。
宋忽赶紧冲上前去,一把按住了苏牧:“别别别,我的小祖宗!”
苏牧眸色一深,莹白的手一拍桌子,淡淡问道:“到底是谁的味道?”
被苏牧这么一吓,宋忽猛然想了起来,连忙说道:“我知道了,这是嬷嬷的味道!”
……
闻言,苏牧双眸一睁,不可置信地望着宋忽:“…你再说一遍…是谁的味道?”
宋忽意识到了自己这话的不妥,登时张牙舞爪起来。
宋忽一面观察着苏牧的神情,一面呲牙咧嘴地改口道:“不不不,不是嬷嬷的味道!不是嬷嬷的味道!”
苏牧抿唇,极轻的声音里携着一丝清贵:“那是什么味道?”
宋忽赶紧撸直了舌头,定下心来,对苏牧道:“是嬷嬷那条手绢儿上的味道!”
……苏牧回给宋忽了一个淡淡地冷笑。
宋忽急忙拉住苏牧的手,在苏牧眼前晃悠啊晃悠:“哎呦喂,小祖宗,是我有罪,是我不对。”
苏牧默默地推开宋忽伸过来的爪子。
宋忽坚持不懈地将一双爪子再度伸了过来:“喂呦哎,小祖宗,是我不好,我要检讨。”
苏牧哭笑不得地拍开宋忽袭来的爪子:“世人若是知道——威震塞北十二郡的云麾大都督竟是个登徒子……只怕你会声名俱损。”
“什么声名?”宋忽趁机戏谑苏牧道,“若是指那“母夜叉”的美名,不要也罢。”
说着,宋忽倾身上前,指尖勾了勾苏牧的下颌:“要你就够了,是不是啊?”
苏牧情不自禁地轻轻抿了抿唇,别过脸,温文尔雅地笑了:“饶你一回。”
宋忽顿时心花怒放,猛地扑上去,勾上苏牧的肩膀,抱着他,又亲又啃了好一阵子:“真好!真好!”
苏牧试着躲避了几下,轻轻蹙眉,一脸嫌弃。
苏牧推了推宋忽:“放开。”
宋忽态度坚决:“不放。”
苏牧淡淡地说道:“放开。”
宋忽的语气稍稍软了下来:“……不放。”
苏牧正色道:“宋忽,放开。”
宋忽识趣地松开了手:“……哦。”
不抱就不抱嘛。
宋忽灰溜溜地松开了勾着苏牧肩头的手,转身就准备离开。
“宋忽。”突然间,一道带着几分温润淡泊的熟悉声音叫住了宋忽。
宋忽稍稍回过了头。
措不及防的,苏牧倾身覆了上去,双手搂住宋忽紧窄细瘦的腰。
与此同时,色泽极淡的唇瓣微启,对准宋忽殷红的唇,轻轻压了上去。
一切,都仅仅发生在一刹那,美好得令宋忽几乎错认为……这只是一场虚幻缠绵的梦境。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怔忡,宋忽反手扣住苏牧后脑,青丝垂落,挡住了这个逐渐加深的吻。
公子醉酒
暮色渐白,风露微冷,缓缓卷起行人宽大的衣袍。
大魏郊城的街道上一片冷寂。
四下无人,客栈上挂着的纸灯笼随风摇曳,灯火已然尽黯,惺忪明灭。
宋忽肩头扛着圣上御赐的雕金尚方宝剑,只身在前,一行身披铁胄的将士们大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戚七。”宋忽猛然回过头来,唬得戚七浑身一震,头发丝儿都快要立起来了。
宋忽将肩头的尚方宝剑卸下来,手指间灵巧一转,急弄风声,手腕一翻,剑鞘直指向戚七怀里的苏牧。
戚七吓得赶紧后退了一步:“大、大都督!”
“怎么?”宋忽面色不善地看了戚七一眼。
戚七指指怀里抱着的苏牧:“这可是您的夫君。”
宋忽呲牙道:“你他娘的废话!”
戚七嘿嘿一笑。
宋忽抬手,用剑鞘敲了敲戚七强壮的手臂:“怎么样?自家姑爷,抱着舒服不?”
戚七随口回答道:“舒服……”
宋忽凤目一冷:“嗯!”
戚七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改口道:“不不不,不舒服!不舒服!”
“老子不说,你就不打算丢手是不是?”宋忽冷哼一声,“你他娘的还上瘾了不成?”
戚七赶紧回答道:“启禀大都督!属下知错!”
宋忽抬起下颌,指了指戚七怀里的人:“老子的!给老子!”
“是是是!您的您的!”
戚七二话不说,赶紧把抱着苏牧的那对手臂伸直,像递送军机要件似的,把苏牧平举起来,送到了宋忽眼前。
宋忽一把将昏睡着的苏牧夺了过去:“马车呢?”
“这边、这边儿!”
————
一入齐国公府,宋忽便当即遣散了身后的一众将士。仍旧是打横抱着苏牧,步伐稳健地推门而入。
怀里小公子温热的气息绵长柔和,一丝一丝,如烟如雾,缠绕在宋忽的脖颈间。
宋忽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轻轻地将苏牧放置在床榻上。
将要起身的时候,衣襟突觉一紧,宋忽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回头,才发觉自己的一片衣角竟然被苏牧压在了胳膊底下。
宋忽回过身来,想要轻轻地抬起苏牧的手臂,却不料苏牧突然无意识地将手臂一收。
一道并不是很重的力度揽带着宋忽重心一阵不稳,猛然向前仰去。
苏牧双手趁势攀上了宋忽细窄的腰身,指尖轻颤着攥紧了宋忽腰带间的衣料,一点点收紧。
宋忽试着轻轻推开苏牧,却发觉苏牧就像一个被人冷落抛弃了的孩子似的,奶声奶气地哼了两声,愈发将自己抱得紧了。
宋忽无奈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想不到苏牧这昔日里温润如玉的清贵公子……醉了酒以后,竟然会这么黏人。
简直是——大有一种“甩都甩不掉”的粘性。
“苏牧……”宋忽刻意放轻了力度,轻轻拍了拍苏牧的肩背,“醒一醒,先放开手。”
苏牧将脑袋埋进宋忽怀里,闷闷地低喃了一句:“宋忽……”
“嗯。”宋忽应道,“乖,先放开我。”
“…不要。”苏牧有些奶声奶气地拒绝了宋忽。
也许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苏牧还刻意在宋忽怀里拱了拱,摇了摇脑袋,原本柔软的发丝都被他蹭得微微凌乱了。
倾诉试探
宋忽无奈地勾唇一笑,眼看着苏牧的身子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往榻沿处滑去。
宋忽只得一手紧紧抱住苏牧,与此同时,单膝抵在床榻上,牢牢地撑住了苏牧不断下坠的身子。
苏牧将柔软温暖的身子与宋忽贴得更近,唇瓣微启,凑近了宋忽的耳垂:“宋忽…你抱抱我,好不好?”
宋忽闻言一怔。
苏牧低声呢喃着与方才同样的话:“宋忽,你最好了。”
“你抱抱我,好不好?”
宋忽一贯铁血柔情,这会儿心里自然是泛起了一阵难以言表的疼惜。
手臂收紧,圈住了怀抱里的小公子,指尖缓缓在苏牧背上温柔地敲打着。
微微喑哑的嗓音传入空气中:“嗯…我抱着你…”
苏牧眼神迷离,下意识回抱住宋忽:“别松开,一会儿…就好。”
宋忽轻轻地颔首道:“嗯。”
许是宿醉,苏牧的声响温柔而微弱,带着些许的颤音,亦同样带着一丝格外特别的力量,在宋忽耳畔悄然绽开:“别松开,好吗?”
宋忽眸色一深,依言将苏牧抱得更紧了一些:“安心,我在。”
“宋忽,我真的没有想过会和你在一起。”
夜微凉,苏牧抱紧了宋忽,肌肤紧紧相贴,一丝丝暖意在二人身上传递着:“宋忽,是我拖累了你。”
宋忽凤目微阖,一言不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你不要怪我。”
苏牧似乎是醉得不轻,语无伦次地对宋忽重复着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苏牧,没关系的。”宋忽阖上眸子,勾了勾唇,轻轻地拍着苏牧的脊背,“你看,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其实,若论过错,哪里会是单单一个人犯下的错?
圣上的旨意罢了,苏牧有何辜?
苏牧突然间安静了下来,连带着萦绕在空气中的氛围都逐渐沉默下来,安静得能够清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苏牧抬起头来,一双氤氲了醉意、不复以往清澈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光芒。
“宋忽。”苏牧径自凝视着宋忽的双眸,“你喜欢君尔书?”
宋忽唇角的笑容一僵。
苏牧垂眸:“都是我不好,生生拆散了你们。”
“苏牧…”
“你不喜欢我,却不得不和我在一起。”
“苏牧,别说了。”
苏牧抬起下颌,深深地望着宋忽:“你讨厌我吗?”
“不。”几乎在一瞬间,宋忽便发自内心地摇了摇头,“从不。”
苏牧继而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宋忽抿紧了唇瓣。
苏牧淡淡一笑,唇角扬起一丝形似自嘲的意味:“宋忽,我可以允许你一直喜欢君尔书。”
闻言,宋忽凤目一冷,声音也跟着低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苏牧攥着宋忽的衣襟,面色苍白,颊侧透露出一丝浅浅的异红:“我说——你可以一直喜欢他。”
盯着苏牧看了许久,宋忽冷冷地一笑:“朝秦暮楚,始乱终弃?苏二公子,宋某人在你心里,便是这样的人吗?”
宋忽久居塞北,一杆长枪叱咤风云多年,眉头但凡轻轻一蹙,自然就不自觉的声色俱厉。
苏牧的身子一僵,艰难地摇头,缓缓垂下了眸子,额头抵在宋忽的胸口处,挡住了自己目前的神情。
见状,宋忽心里泛起一阵自责,动作轻柔地抚了抚苏牧的发顶:“对不起。”
“是我混账了,不该凶你的。”
尽是套路[一]
说罢,宋忽发觉苏牧虽然还是一直在用脑袋抵着自己的胸口,人却是没有了什么动静。
宋忽不免有些担心,无所适从地低头看了钻进自己怀里的苏牧小公子一会儿,轻轻地扯了扯苏牧的衣衫。
苏牧却愈发搂紧了宋忽,撒娇一般地嘤咛一声,将脑袋在宋忽怀里埋得更深。
宋忽身形一晃,叹了口气,轻轻揪了揪苏牧的衣衫:“苏牧?”
闷在宋忽胸口处的苏牧轻轻地“哼唧”了一声,不语。
宋忽清了清嗓子,试探着愈发放柔了声音:“我的小公子?”
苏牧的身子微微一僵,还是没答话。
宋忽顺势放下了手臂,掌心搭在苏牧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苏牧的发顶:“我的子书?”
话音一落,苏牧又轻轻“哼唧”了一声。
宋忽:……还是不行。
趁着苏牧醉酒,宋忽拉起苏牧的一只手,低下头去,迅速吻了吻他的手背,笑着改口道:“我的小祖宗?”
苏牧听了这话,突然间从宋忽的怀里拱了出来。
小公子自己神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倒是惊得宋忽凤目一睁。
瞧瞧,叫他什么都不应,偏偏叫一声“祖宗”就出来,几个意思??
——想来,也就是差那一声“祖宗”罢了。
苏牧柔软的发丝在宋忽怀里拱得稍稍有些凌乱,他眉眼带着几分惺忪的慵懒,怔怔地望了宋忽一眼。
宋忽也眨巴眨巴眼,盯着苏牧看,正想对苏牧扯出一丝笑容,却不料苏牧眸色一洇,作势便要再次拱进自己的怀里。
机警如宋忽,哪里肯让苏牧再拱进怀里去?
于是宋忽趁机一躲,不由分说地抱住了苏牧的腰,一把揽拽到自己大腿上:“好了,小祖宗,你不许再拱了。”
苏牧不听,被宋忽抱着腰身、按在腿上,仍旧非常努力地蹭着宋忽的衣衫。
“你……苏牧。”
“我的祖宗!”
“这衣衫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喜欢?”
“哎,别蹭了……”
“衣衫都要蹭破了。”
面对即将控制不住的局面,情急之下,宋忽伸出一根手指,灵巧地挑起苏牧的下颌。
随即,殷红的唇瓣凑了上前去,猛然覆住了苏牧的唇。
窒息感悄无声息地袭来,气息交缠的一刹那,苏牧登时安静了下来。
长睫细密,于眼底投了两抹深深浅浅的鸦青,轻轻地一颤,阖上了闪过一丝别样情绪的眸子。
一丝近似于琥珀色的光晕在苏牧白皙如玉的脸庞氤氲开来。
唇瓣微启,两人的指尖不自知地相扣了在一起,青丝泻洒,挡住二人辗转、碾磨,缠绵悱恻的动作。
片时,宋忽轻轻放开了苏牧,温柔地勾唇笑了。
苏牧平复了一下方才稍显急乱的气息,这才抬眸望着宋忽,用一种软软的语气问宋忽道:“…宋忽…你为何要笑?”
宋忽那一双生而魅惑凌厉的凤目里此刻溢满了柔情:“因为我下定了决心。”
指腹微凉,轻轻摩挲着苏牧白皙如玉的脸颊,宋忽一字一字承诺道:“苏牧,从今往后,我会对你好的。”
尽是套路[二]
听见宋忽的承诺,苏牧眸中的光泽微微一动。
轻轻抿了抿唇瓣,一似醒、一亦似醉。
“为何要说这样的话?”苏牧缓缓地抬起手,反握住宋忽那只抚摸着自己面颊的手,目光清润,“宋忽,你以前,对我不好吗?”
“你若觉得好…那就是好了。”宋忽望着苏牧的眸子,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来。
宋忽抱住苏牧的腰身,向上一提,轻轻将他放置到了床榻上。
苏牧的手指揪着宋忽的腰带,宋忽看了一眼,身形一矮,撩起了衣袍,膝盖抵地。
一抬凤目,别具深意地望着苏牧:“你若觉得不好,那就是不好。”
苏牧伸出手,莹白的指尖轻轻地戳了戳宋忽的脸,醉中无害地一笑:“好。”
宋忽神色庄重地望着苏牧,“可是苏牧,你要明白——只要我高兴,可以待任何人都这般好……”
苏牧问道:“那我是你口中的‘任何人'?”
宋忽蓦然一笑:“不,你如今是我的小祖宗……苏牧。”
“为什么?”苏牧拽着宋忽的衣袖,清幽的气息喷洒在空气中,“从前的苏牧与如今的苏牧有何不同?”
“没什么不同。”宋忽刮了刮苏牧的鼻子,“苏牧还是以前的那个苏牧。”
“但是宋忽,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宋忽了。”
苏牧注视着宋忽,淡淡的一眼,却仿佛隔了一记黄粱、一度春秋。
任凭光阴无情地冷淡着…亦或者是缱绻,回首已是万载。
“宋忽。”千言万语化作苏牧唇边溢出的一句话,“抱抱我。”
话音一落,宋忽长臂一收,径自将苏牧拥进怀里。
苏牧倚靠在宋忽温暖的胸膛前,“宋忽,抱紧……”
“嗯。”
感受到力度的缓缓收紧,苏牧轻轻吐出一口气:“再紧。”
“苏牧?”
“再紧一点点,就一点点,好不好?”
宋忽心里五味杂陈,依言将苏牧抱得更紧。
从前他待苏牧好,是碍于圣命、是碍于责任、是碍于名声、是碍于上林声势,更是碍于世间编织不断的流言蜚语。”
今后,他再待苏牧好,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更是因为心里时而涌起的那一丝莫名其妙的悸动。
那种悸动,是宋忽从未经历过的感受,在瞥见到苏牧冲他淡淡一笑之时,愈发上升到了一种极致。
犹如欣喜之余内心深处缓缓绽放开来的一道烟火,温暖明媚,光芒万丈。
它攥紧了整颗擂击如鼓的心脏,驻守着几近崩塌的防线。时时刻刻告诫着宋忽——
苏牧不仅仅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上林小公子。
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曾同他宋忽结发过、共枕过的人。
此情此意,谁人可及?
苏牧紧紧环抱着宋忽的窄腰,一道声音微乎其微:“你怎么看我?”
宋忽思量片刻,开口道:“苏牧,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苏牧淡淡一笑:“比如?”
宋忽只觉得许多话梗在喉间却说不出口,只当自己词穷,道了一句:“总之,无人可以替代。”
尽是套路[三]
“想你年少扬名、才情无双。”宋忽温柔地抚摸着苏牧的发丝,“值此世间,你本应该得一门极好的婚事。”
“嗯?”苏牧小公子轻轻抿唇,望了宋忽了一眼。
宋忽握住苏牧的手,徐徐地交叠在自己的手背上:“可是,一纸婚约下来…偏偏把你和我栓在了一起。”
“苏牧,我知道,这于你而言,总归是受委屈了。”
苏牧淡淡地一笑,温暖的面颊蹭了蹭宋忽的手,不置一词。
“本是我对不住你,我很愧疚。”宋忽的目光乍然一柔,“所以,我会对你好的。”
苏牧倚靠着宋忽缓缓起伏的胸膛:“用尽你的愧疚?”
宋忽的眸色“倏——”的一深。
苏牧细密的睫毛轻轻一颤,声音里带着几分缱绻:“我不要你的愧疚。”
“我只要你试着……用心去喜欢我一次,好吗?”
宋忽心里泛起了一阵更加深切的愧疚:“苏牧……”
苏牧缓缓地攥紧了宋忽的衣襟:“答应我。”
宋忽颔首,轻轻叹息道:“嗯。”
苏牧小公子抬眸望着宋忽,一副认真计较的模样:“你‘嗯'一声,是答应我?还是……喜欢我?”
宋忽泛起了一阵小小的心虚,打着哈哈,道了一句:“都有。”
苏牧面无表情,淡淡道:“听不清。”
宋忽清了清嗓子,放大了声音:“都有。”
苏牧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宋忽:“还是听不清。”
宋忽“啧”了一声,费力地向苏牧解释道:“我是说——二者都——有!”
“什么?”苏牧唇瓣微启,一脸费解地问宋忽道,“二者都没有?”
宋忽呲牙道:“老子喜欢你!”
苏牧:“谢谢。”
宋忽惊了:……这次怎么听清了?
————
风声细碎,过子夜凉。
一只小奶猫喵喵叫着卖醉撒娇,宋忽也是没辙,心里一软,自然是人家苏牧小公子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咯。
又折腾了许久,宋忽三两下为苏牧换好了干净的衣衫,好说歹说地哄小祖宗去睡了觉。
宋忽守在床边,直到看着小公子合上双眼、气息逐渐变得绵长,这才撑不住地爬上了床。
宋忽小心翼翼地张臂搂抱住苏牧,打了一个呵欠,闭上了双眼。
许久,一双清澈温润的眸子缓缓张开,莹白的指尖轻轻抚上抱着自己的宋忽的脸,面上的神情清醒至极。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里侧推开。
“公子。”在外守着的清平望见一抹熟悉的白衣,刻意压着匆匆忙忙的步子,迅速迎了上去,“您可还好?”
苏牧拢了拢衣衫,幽幽淡淡地一笑:“你觉得我哪里不好?”
清平怔怔地望着苏牧,发觉自家公子的一双眸子清澈而明亮,带着几分洞悉人心的敏锐灵气,一如往昔。
左看右看,哪里有半分醉酒未醒时迷离恍惚的样子?
清平松了一口气:“公子,您并没有醉?”
“嗯。”苏牧没有否认,轻轻地抬起下颌,白衣翻飞,美如谪仙。
尽是套路[四]
望着苏牧容色如常、若无其事的样子,清平不由疑惑道:“整个宴席的官老爷们都醉得不轻,您竟然安然无恙。”
苏牧仰颈,淡淡地望着入秋以来这空旷而高远的夜空,眸子里也融进了几粒璀璨的星子。
公子,绝尘。
远远望去,清润而温存,只是淡色的唇瓣抿着,不置一词。
“清平知道了。”清平的心思一向巧慧,又素来与苏牧较为亲近,这会儿眼珠一转,大胆地猜测道,“您原本就已经把那些官老爷们灌醉了……”
“只是…您突然听见了外面嘈杂的动静,知道是少夫人来了。”
“您这才情急洒了自己一身的酒,故意作醉的罢?”
苏牧垂眸一笑:“清平,你一直很聪明。”
清平赶紧作揖回道:“清平之智浅陋,远不及公子之分毫。”
苏牧听见清平这般抬高自己,也没有什么欣喜自满的反应。
清平自幼跟在苏牧身边服侍,从来都见证着苏牧那令人惊艳至极的才智,所以方才那番话也是出自内心、发自肺腑的。
清平深深地望着苏牧小公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公子若是早知少夫人会及时赶来,就不必再那么辛苦地作醉洒酒了。”
悠长的风声径自吹了半晌,苏牧也只是轻轻地一抿唇角:“早知宋忽会来,我倒想真真切切地醉上一回。”
清平眉头一紧,一脸担忧地望着苏牧——虽然…他并不甚是懂得那被苏牧深深藏在了只言片语里的意思。
————
翌日,宋忽闭着眼睛在床榻上打了一个小小的滚儿。
一副丝缎峦云痕的帐幔被帐外的一人抬手徐徐地撩拨了起来。
宋忽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顺势摸了摸床榻上苏牧所在的那处位置。
无人,一片空冷。
宋忽抬起手臂,掌心慢慢地覆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宋忽,醒醒了。”苏牧淡定清润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
宋忽楞个了一会,意识苏醒,猛然睁开了双眼。
一睁开凤目,眼前便杵来了一摞叠折整洁的宣纸。
宋忽先是往后一缩,继而揉了揉双眼,定睛一看——
那是一本装订崭新的小册子,刊登着对宋忽而言……种种“不平等”的卑微条款。
视线下行,随意落在了其中的一条上。
##齐国公准则第十三条:宋忽每夜入眠之际不许打鼾……##
宋忽脸色一沉:老子根本就不打呼噜!
他娘的,这些条款统统精细到了个人专项,一道道列算得十分清晰醒目……
都这么丧权辱人的吗?!
宋忽再次用手背揉了揉眼,攥拳抵唇,咳了一声,来回翻了好几遍那“不平等”的条约。
最最令人费解的是……每一条的章尾处居然还都落下了“宋忽”的画押和刻章。
宋忽一脸懵逼:“我何时画了押?”
苏牧淡淡一笑:“亥时三刻。”
宋忽更懵逼了:“那我何时盖了章?”
苏牧不紧不慢地抿了抿唇瓣:“子时一刻。”
宋忽算是纳闷了:“……为什么?”
苏牧看着宋忽,抿唇一笑,语气平静如常:“因为你的官章在耳房的暗格里。”
“有些远,不甚好寻。”
朝散升温
“呃…?”宋忽简直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你昨夜去耳房里…摸到了我的官章?”
苏牧很是一脸无辜地望着宋忽,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宋忽无奈地望了苏牧一眼,端起架子道,“取用官章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我竟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苏牧容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许是你昨日内务劳累,早睡了些罢。”
宋忽抬手抓了抓散开的头发:“我的小公子…昨夜究竟是你喝醉了,还是我喝醉了?”
苏牧躬下腰身,将掌心轻轻叠放在宋忽脑袋上,温柔地道了一句:“应该是我吧。”
宋忽凤目一睁,不可置信地道了一句:“应、应该?”
苏牧颔首,直起身子,微微一笑道:“走吧,宋忽,该上朝了。”
————
日色熹微,云霭弥漫。
金銮殿罢,朝会散去。
华美浮雕中汉白玉石砌的石阶立着。
栏杆的两旁在一瞬间络绎走出了许多朝臣。
宋忽本来是走在苏牧旁边的。没有料到几个大臣突然走过来向自己献殷勤,避都避不及,生生地将他堵在了大殿门口。
他娘亲的!
苏牧淡淡地瞥了宋忽一眼。
宋忽赶紧向苏牧扯出一丝歉意的笑容。
苏牧只是轻轻颔首,转身就离去了,丝毫没有理会身后宋忽那委屈巴巴的可怜小眼神儿。
良久,宋忽才灰溜溜地走出大殿,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平日里自己与苏牧经常来往的那一条僻静小道。
一抬眼眸,却突然瞥见了廊檐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分明是清一色的大魏文官朝服,仙鹤弄云的补子刺绣拢着衣领,一道腰绦堪堪束着他那颀长清瘦的身躯。
显得整个人的腰身清瘦无比,远而望之,清贵如美玉,温润如东风。
宋忽凤目一亮,正对上苏牧微微别过来的一道视线。
宋忽稍稍一怔:“子书……”
苏牧的容色宛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一举一动,皆是温润雅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还不过来吗…?”苏牧小公子抿唇一笑,“你想让我等你多久?”
一阵无边的狂喜蔓延上心头:“来咯——!”
宋忽露齿一笑,飞快地朝苏牧扑了过去,一把揽住苏牧的腰。
紧接着,宋忽双手一紧,握住苏牧的腰身,稍稍将他抱起离地,举得高高的。
身子猛然一阵轻,高高地悬在半空中,苏牧眸子里闪过一丝可爱软绵的错愕,随即掩饰一般地定下心来。
“宋忽,放我下来。”
宋忽笑了,抱着苏牧,就是不放下来:“我的小子书。”
苏牧蹙眉道:“宋忽…!”
宋忽抱着苏牧原地转了一圈:“我的小公子。”
“放我下来。”苏牧下意识拽紧了宋忽的衣襟。
“我的小祖宗。”
“你放不放?”苏牧反诘问道,“宋忽?”
“放放放。”见苏牧动了真格,宋忽当然见好就收。
有力的手臂一抬,一道温和的力度揽护着苏牧,轻轻地将他放了下来。
郊南茶摊
听见宋忽在自己耳边说这般不着调儿的话,苏牧奶糯糯地轻轻“哼唧”了一声。
“……忒是没脸没皮。”
“要脸要皮做什么?”宋忽负手于腰后,痞里痞气地朝着苏牧一笑。
苏牧不看宋忽,宋忽便变本加厉地往苏牧小公子身前蹭了蹭:“你说,我若是当初有脸有皮地对待你,可还能有今日之你我?”
闻言,苏牧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视线,唇角扬起一丝温柔的浅笑。
宋忽见苏牧被自己逗笑了,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成就感。
宋忽一脸谄媚地凑了过去:“小祖宗,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呗。”
苏牧淡淡地瞥了宋忽一眼,问道:“大白天的,你要去哪里?”
宋忽笑嘻嘻地回答道:“京郊。”
苏牧轻轻摇头:“不去。”
宋忽“啧”了一声,扯扯苏牧的小手手:“走吧~”
苏牧态度坚决:“不……”
“哎!别害羞嘛!来来来!”
宋忽话音未落,拽着一脸淡漠的苏牧就跑。
任凭朝堂官员想破脑壳子,谁能想到宋忽和苏牧下朝以后突然心血来潮,巴巴地溜去了京郊?
————
在城墙以南一处毫不起眼偏陂角落里,的的确确是开着一间不盈数十尺宽小小的茶铺。
茶铺外竖着的旗帜随风飘荡,粗布系着麻绳,缓缓地散开。
茶旗上书写着四个字:[大生茶铺]。
苏牧稍稍一驻足,抬目望着茶旗上那苍劲有力的四个字。
宋忽凑到苏牧身边:“小公子,在看哪个字?”
“在看‘大生'。”苏牧如是说道。
宋忽心生一趣,笑眯眯地问苏牧道:“公子可知道这[大生]二字的真正含义?”
苏牧只别过脸来稍稍看了宋忽一眼,便淡淡地道了一句:“天地之大,德曰生。”
宋忽凤目一亮,咂舌不已。
“小祖宗,你不愧是大魏第一公子哥儿。”宋忽巴巴地给苏牧戴着高帽。
“你看看,这浑身的气质…就是跟人家不一样。”
“看看这学识,简直是令寻常人等望尘莫及!”
苏牧不理会宋忽,淡淡地一笑,眼神里闪过一丝威胁:“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宋忽回答道:“带你来品品茶,顺道尝尝我幼时最喜欢的那些吃食。”
苏牧不着痕迹地看了宋忽一眼:“是带我来吃你幼时最喜欢的那些点心……”
“顺道~再品品茶吧?”
宋忽老脸一红:“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说罢,宋忽便十分欢脱地招呼苏牧进来坐。
苏牧小公子端着些贵公子的架子,屈起指腹,轻轻地抹了一把茶桌上那一层薄薄的灰尘。
……“好生干净。”
尽管苏牧外表矜持、内心嫌弃,实在是有些不愿意进去。
但是…宋忽还是硬生生地把苏牧给推了进去。
苏牧回眸,给了宋忽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宋忽负手背后,痞里痞气地露齿一笑,凑近了苏牧:“哎呦喂,我的小公子诶!您就别矜持了呗!”
就这样,宋忽好说歹说、连推带拽地把苏牧给领进了那间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茶铺子里。
这般品尝
城郊南岭,颇是清幽。
藏崇山、掩峻岭。
生茂林、养修竹。
地势平旷,偶有文人雅士谈吐时世。
北部险要,更兼隐逸之士遍观朝局。
宋忽和苏牧自然是一早便在马车里换了常服,进了这间茶铺子。
宋忽大大咧咧地支腿坐下来,依照往常的习惯点了几样糕点,然后转头问苏牧想要吃些什么。
苏牧神色淡淡,却掩饰不住他那一脸的嫌弃。
宋忽陪着笑脸,重新拿起了菜肴册谱子,大手一挥,干脆又添上了几道看上去比较清淡的精致糕点。
各色各样的小糕点不一会儿便端了上来。
甫一装上盘碟,糕点散发着浓郁的甜香,还氤氲着腾腾的热气儿。
宋忽趁热夹起一块儿桂花糕,凑近自己唇边吹了两下,殷勤地喂到苏牧嘴边。
苏牧别过脸去:“不要。”
宋忽心里受了小小的一挫,把那一块桂花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再次夹起一块儿栗粉酥,继续喂给了苏牧。
苏牧躲了两下,没有躲过去,只得吃下宋忽塞进他嘴里的桂花糕。
一丝清甜绵长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来,苏牧小公子微微一愣。
宋忽见苏牧神色怔怔,一时忍俊不禁,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苏牧的脸颊。
“你倒是嚼嚼啊,我的小祖宗。”
苏牧瞥了宋忽一眼。
宋忽摸摸鼻子:“我错了。”
苏牧垂下眸子,两颊稍鼓,慢悠悠地嚼了两下糕点,优雅地咽了下去。
“我要看这间茶铺的店面不大,店家的厨艺却是极好的,我最爱吃这里的热糕点,入口即化。”
宋忽一面说,一面殷勤地掏出帕子递给苏牧,示意他擦擦嘴角。
苏牧矜贵地瞧了宋忽一眼。
宋忽人精似的,立即会意地凑过去,亲自给苏牧擦拭嘴角:“小公子,小的伺候您,成不?嘿嘿,您可真爱干净~”
苏牧轻轻一蹙眉,别开了脸,对宋忽道了一句:“我还要。”
宋忽为苏牧擦拭嘴角的动作一滞。
得了,殷勤没有献对地儿,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宋忽三两下收起帕子,乐颠颠地捏起一块云蓉糕,喂给苏牧。
“是小的思虑不周,小的喂您吃点心。”
苏牧启唇,轻轻咬住那块儿云蓉糕,抬目,对宋忽温柔地一笑。
宋忽望着苏牧,只觉得心中猛然一软,一双凤目里也跟着浸染了无尽的温柔缱绻。
清风徐来,吹起苏牧脸庞侧的几根发丝。
宋忽抬手,指尖轻轻拈起苏牧微乱的那几根发丝,凑近鼻端,细细地嗅了片刻:“小公子,点心甜不甜?”
苏牧眸子清润,抿唇一笑,点点头。
“你尝了,我可还没尝。”宋忽使坏地眨眨眼睛,“你说怎么办呐?”
苏牧一脸无害地望着宋忽:“我也喂你?”
宋忽一勾唇角,不动声色地按住苏牧那只伸向盘碗碟子的手。
“何必那么麻烦?”
话音一落,宋忽抚上苏牧的后脑,力度强硬地揽着他,一把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垂眸,交颈,一个吻便骤然不着痕迹地覆了下来,气息乍紊,缓缓浅尝。
须臾,宋忽放开苏牧,像模像样地砸吧砸吧嘴:“甜呐~”
闻道梅郎
宋忽正在认真地伺候他的苏牧小祖宗。
一帮文人墨客手持茱萸,吟诗结伴,来到了这家较为偏僻的茶摊。
宋忽见他们几个文人衣袂飘飘,不由地抬头多看了一眼。
只见那几个文人则桌而坐,要了一壶热腾腾的茶水。
一个青衣文人整了整衣襟,率先挑起了话题:“近日这京城里不甚太平。”
另一个蓝衫的文人接腔道:“还不是拜那燕王府的殿下所赐?”
一道饱含着讽刺的声音从半空中砸了下来,稍稍激荡起一层涟漪。
“也不知燕王近日来是哪里想不开——竟然派人翻遍了京城、京郊的所有药材。”
另一道不同的声音传来,接了一腔:“可不是?搞得大魏皇城里的各大药材铺子都人心惶惶…”
蓝衫男子到了一杯茶,又道了一句:“可不只是大规模地寻奇药,据说燕王殿下还千里迢迢地请了那性情古怪的梅药师入京。”
几个人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此话当真?”
这般骇人听闻的话就连宋忽听进耳朵里,也是微微地一愣,眸色渐深。
蓝衫男子啜了一口茶水,便又道了一句:“怎么?燕王殿下前几日千金一掷玉龙台那事儿……你们竟不知道?”
青衣男子补了一刀:“何止?就连那招揽人才的帖子都已经在整个皇城里张贴出来了。”
宋忽虽然一向不理朝政,但这会儿无意间听进去了这么多话,出于一贯的敏锐,也未免有几句默默地惦记上了心头。
不自觉的,宋忽稍稍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凤目一敛,侧耳倾听着那些文人的对话。
只听见一人道:“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谁能还不知道?”
“只是我不曾想过他竟是要大费周章地请那梅药师进京!”
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来:“哪个梅药师?可是那一位天水的梅药师吗?”
“这世上还有几个梅药师?正是天水的那位大罗神仙。”
“谁不知道杏林世家里属梅雪衣最是不近人情,燕王殿下倒真是煞费苦心了。”
“难道燕王殿下当真如外界所说的那般…身子抱恙吗?”
“我看非也。”
“怎么说?”
“许兄你可不要忘了,世人皆道:这梅雪衣清冷出尘、姿色可是绝佳啊……”
“兄台的意思是……久而久之,就连燕王殿下也听闻了天水有美人,一时间心思颇动?”
“许兄说的有理,依我看来,燕王殿下定然是有意招纳娈宠,才以身子有恙为由,招之入府。”
“定是如此,燕王殿下前些时日还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这些日子就抱病了呢?”
宋忽听着这几个酸腐文人的对话,微微皱了皱眉,不以为然。
正所谓: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事者,必舍其欲。
单凭嬴泓的才略和野心,他又如何会在这夺嫡之争堪堪风起浪涌的至关节点处贪恋那温柔之乡?
至于为何会大费周章地请梅药师入京……倘若这不是文人们的杜撰,那便只能说明——
嬴泓当真是有心求医。
非但是有心,更是到了一种极其迫切的地步。
上架感言
致作者最尊敬、也最喜欢的看官宝贝们——
光阴倥愡,宝贝们,我们的《卿奈》日开始发布。时至今日,总共经历了两个月的时间,累计字数13w+。
千磨万砺,终于还是到了这个连作者都不知是何滋味的时刻。
是的,作者的宝贝们。
就在今天,我们的《卿奈》上架了,作者选择了顺V。
而上架就意味着这本书要收费了。
作者大概了解到——按照书耽的规则,大抵就是千字五分。
那么依据作者以后日更三千来算,元。
不知道宝贝们对这个价位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啊喂~[我太卑微了。゜゜(′□`?)°゜。???!!]
作者自己也知道,章节收费可能会使一部分看官宝贝中途离开。
作者虽然很卑微,但是作者不会哭着阻拦一些看官宝贝离开,感谢你们曾经来过,作者并不遗憾。
作者是学生党一枚,首先感谢书耽APP平台。
正是因为进入了这个平台写作,作者才有幸认识了你们这群可爱的看官宝贝。
你们当中,有已经在努力苟生活的上班族,还有和作者一样苟成绩的学生党。
我们的年龄虽然大多相仿,但也不尽然。
有05后的小妹妹们,还有90后已经有了美满家庭的小姐姐们。
不管你们的身份是什么,也不管你们经历着怎样的人生,你们——都是孰若孤最心爱的小读者们,最温暖的小甜饼。
另外,作者属于比较好说话的那种,有暖心潜质。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宝贝们应该都可以和作者聊得来(〃?〃)
那么,作者在此也真切地请你们相信一点:
作者在写作生涯里永远会保持初衷,砥砺前行。
作者真心地想让你们看文,不是为了牟利。
当前作者建了小白群[目前群里有43只小可爱,个个都是小甜饼吖]
作者会不定时地给认真看文的宝贝们发红包的,对天发誓!!!
那些陪着作者一路走过来的宝贝们可以为作者证明,作者的的确确是宠粉儿的,并且会尽可能事事都以你们的利益为先。
总之,学生党一枚,虽然很穷,但是会努力保障看官小可爱们的利益就是了(ノ_?。)
宝贝们既然收藏、评论了、吐槽了《卿奈》相信大家对#孰若孤#乃至对#《卿奈》都是抱有一定情结的吧?
既然这样,作者再次卑微地请求真爱粉留下来,陪作者一起走到最后,见证最终的结局。
对于本文的剧情,目前宋忽和苏牧是甜甜甜的日常,以后会有虐,但是请放心,主cp结局是He,之后吖,也会有爽炸天的情节~
剩下的,请恕作者真的暂时不能剧透太多吖~磕头,求谅解!
最后,愿我们携手,风雨同舟。
愿各位看官小可爱都过得都越来越好,被善良之人温柔以待。
感言末:表白编辑泠戈大大,温柔、善良、有耐心,提携了傻乎乎又经常犯错的我。
[画外音:某作者卑微地探出脑袋:老大,您不会后悔提签我了吧?艾玛,老大举着长刀来了,快闪!]
自寻死路
宋忽暗自揣摩着嬴泓的意图,手中的茶杯轻轻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口。
“宋忽。”
一声温润的唤声传来,稍稍打断了宋忽的思绪。
回神,宋忽发觉苏牧正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双眸。
宋忽收敛了心绪,对苏牧勾唇一笑,刮了刮他柔软的脸颊:“怎么了?小祖宗?”
苏牧小公子停了一刻,才缓缓启唇道:“你倒是很关心大魏的政事。”
宋忽轻轻挑眉,不知道苏牧说这话是在损他、还是在夸他。
但宋忽还是笑了笑,顺势问了苏牧一句:“子书,你可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梅药师?”
苏牧淡淡地说道:“有所耳闻,但不曾打过交道。”
“这般…”宋忽试探着问苏牧,“你说…嬴泓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请梅药师入京呢…?”
苏牧也只是摇头:“不知。”
宋忽微微垂眸,将茶杯凑进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水。
一双凤目里隐藏着深意,长睫徐徐覆下来,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世言:大魏四璧,亦乃大魏四绝——
上林,苏公子也,才绝。
天水,梅药师也,术绝。
扶风,君先生也,策绝。
兰陵,秋右丞也,卜绝。
此四人,皆乃是整个大魏风尚信仰的支柱。
除却君尔书一直居在塞北,少往京城,其余的三个人年少之时皆在皇城京畿之内,私下里应该多有来往才是。
只是,梅雪衣在束发之龄便任了家主,半年之后,不知为何,竟然散了家财,只携着一些医书奇药和一家老少,便赴了天水城。
若是当真说苏牧与那梅雪衣没有什么瓜葛,也并非没有说不过去的理由。
————
苏牧盯着宋忽看了许久,半晌,才将一道视线落在了桌子上搁着的那碟糕点上。
启唇,苏牧淡淡道了一句:“我还要。”
“好。”垂下眸子,宋忽拈起一块精致细腻的糕点喂到了苏牧唇边,心里却依然介怀着方才所听闻的事。
或许,嬴泓倒是真的病了呢?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宋忽打消。
皇帝日益年迈,如今乃是夺嫡的关键时刻,嬴泓便是身子有恙也该拼命地藏着掖着才对。
怎么可能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扶不起的病秧子?
又怎么可能轻易地向其他皇子的党羽透露出自己势弱的现状?
手指间的杯盏一晃,茶水四溅,偏偏又在那滚烫的热水快要溢出杯口的时候,被宋忽用内力吸揽着收回。
凤目一冷。
嬴泓的身子定然是无碍的,那么他不辞辛苦、费尽心机地招梅雪衣来,究竟是何用心?
难道……
苏牧望着思绪依然未曾回归身躯的宋忽,抬起下颌,轻轻地咬住了宋忽手里的那块糕点。
“咔……”咬了一口。
“咔……”又咬了一口。
一口,一口,再一口。
在苏牧快要咬到糕点的尽头时,稍稍停滞了一刻。
随即,“腾——”地一下子扑过去,一合齿隙,毫不留情地猛地咬住了宋忽纤长的手指头。
“嗷——!!!”
宋忽吓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缩回可怜巴巴的手指,抖着手臂,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再一看苏牧,人家小公子一副温润矜贵的模样,没事儿人似的,在桌子前坐得好好的,容色平静,一脸无害。
宋忽哭笑不得,望着苏牧,无可奈何地问道:“我的小祖宗,你莫不是属小狗子的吗?”
小公子抬目,动作轻柔而优雅地掸了掸衣衫上并没有的灰尘,淡淡一笑:“属宋忽的。”
“你……”宋忽本想发怒,一看见苏牧小公子软软的小模样,心也就跟着软的一塌糊涂。
既然生不起气来,宋忽已经感到自己对苏牧无话可说,摸了摸鼻子,只道了一句,“你咬我做什么?”
苏牧瞥了宋忽一眼,浅浅地轻哼了一声:“你方才很不走心,该罚。”
“你……我……!”宋忽努力组织自己着能够表达自己如今这愤怒之情的语言,“我、我……你!”
“苏牧——!”宋忽稍稍有些恼了,像自己平日里在军营里下达命令一般,一蹙眉头,凤目一凛,呵斥道,“容你胡闹?”
锐利的眼神在那一时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周身上下都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威压。
见状,苏牧微微睁大了双眸,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宋忽。
宋忽突然间回过神来,心里一惊——
惨,这下可好,怎么自己这一不小心……竟然把军营里那一套死规矩用到苏牧小祖宗的身上了!?
宋忽恨恨地一拍自己的脑门。
他奶奶的!都是习惯惹的祸!
再看向苏牧时,只见苏牧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噙着一丝微弱的光芒,径自后退了半步。
宋忽赶紧放软了声线:“小公子,乖,我的小公子。”
在宋忽的目光下,苏牧奶凶巴巴的,轻轻一抿唇,对宋忽斥道:“宋忽,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还委屈了不成?”
宋忽闻言秒怂,还是怂成一团的那种,倏然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苏牧别有深意的一道眼神下,宋忽急急忙忙地摆手、摇头、再摆手:“不不不,不委屈、不委屈!”
可是人家苏牧小公子偏偏揪住了他刚才的表现,不依不饶道:“你居然委屈了?!”
宋忽听见苏牧语气里那一丝丝带着委屈奶音的调调儿,恨不得这会就狠狠地抽自己两巴掌才好。
“小公子,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忽手忙脚乱地扯扯苏牧的衣袖,“我不委屈,你委屈,你委屈~”
苏牧端着架子不去看宋忽,转过身去,慢悠悠地扯出自己那一截被宋忽拽在手心里的袖子。
宋忽感到手里一空,赶紧又在半空中胡乱比划了几下、再次拽上那截袖子。
“我的小祖宗诶~”宋忽简直都要愁破了脑袋瓜子,一个劲儿地对苏牧谄媚地笑,“我错了,你看看我。”
苏牧不看宋忽,依旧一言不发。
宋忽只好又十分不要脸地凑了过去,好声好气地朝苏牧解释道:“乖,方才我不是有心的。”
苏牧不语。
宋忽锲而不舍,又补充了一句:“这、这都怪我平日里和戚七、戚八他们走得太近,一时习惯了对他们吆来喝去,没有及时地改过来。”
苏牧小公子给了宋忽一个“自己会意”的小眼神。
宋忽见苏牧的态度有所好转,便赶紧轻轻地将他按到椅子上:“……子书,方才那会儿是我脑子抽筋了。”
“我不该凶你的。”宋忽在苏牧耳边轻声呵气,“原谅我这一回,成不?”
苏牧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宋忽登时感到了一阵心花怒放,同以往一样,二话不说,抱着苏牧就先亲了两口。
苏牧淡淡地抬手,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擦脸,对宋忽说道:“你还喂我吃糕点吗?”
宋忽赶紧点头,下意识去拿糕点,行至半道上,却又缩回了手。
“不行。”宋忽用手背碰了碰盛放糕点的小碟子和碗,皱眉道,“都凉了。”
苏牧小公子望着宋忽认真的眼神,微微一笑:“没关系。”
“不行,你脾胃较弱,这个时气最是寒凉,若是因为这而伤着了,未免得不偿失。”
一想到君尔书在塞北行军多年落下的体弱多病,宋忽态度很是坚决。
苏牧见宋忽一面伸长脖子往小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一面笑着说道:“稍等我一会儿,给你舀一碗枣子蜜羹来。”
苏牧颔首,轻轻地扬起唇角。
枣子下锅,热羹兑上,再勾上一勺桂花蜜。
宋忽亲眼看着那一碗热腾腾的枣子蜜羹被舀进碗里,心情大好地赏了掌柜几枚分量不轻的碎银子。
正当宋忽端着给苏牧买的枣子蜜羹兴冲冲赶回来的时候,却刚好撞见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江湖混子在骚扰苏牧。
那混子手指一勾,企图挑起苏牧的下巴,苏牧小公子依旧端坐着,衣襟一丝不乱。
只是苏牧不动声色地淡淡别过了脸去,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嫌恶。
那混子笑嘻嘻地凑过去,还想要对苏牧动手动脚。
不防间,一道势如雷霆的猛烈的力度突然袭来!
一招一式都带着一股强大的威压和胁迫,生生将他拽出了几尺远。
“谁?!混子一脸凶狠地回过头,望见宋忽的那一刻瞬间变了一张脸。
混子笑逐颜开地对宋忽笑道:“原来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
“小媳妇,跟这个小公子一块儿,跟我走吧?”
“老子没意见。”
宋忽凤目一柔,甜甜地笑了。
紧接着倨傲地一颔首,当即一把抓着那混子的脖子,深深地往下一按。
与此同时,手里端着的那一碗滚烫枣子蜜羹也一并倒扣在了他头顶。
霎时,只听见混子凄厉地惨叫一声,硬是没了后续。
“啪——”的一声,宋忽冷笑,随手丢了那空碗,砸碎在地上。
混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几句浑话,拼命地在宋忽手里挣扎。
“狂徒——!”
宋忽也不多费力气,五指用力,死死抓擒住江湖混子粗壮有力的胳臂。
随即一翻手腕,狠狠地往其背后一剪!
“啊——!”
屈起膝盖,宋忽就势发力一压,“咣当”一声准确无误地磕砸在了混子的后背上。
伴随着“咔——嚓——”一下森冷的骨裂声,宋忽冷着脸,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丝残忍而惊艳的笑意。
“我跟你走?”
“我看你是……自寻死路。”
神医赴燕
“姑娘、姑娘——!”那个混子忍受着骨头裂开的疼痛,惨叫着在宋忽手底下挣扎。
宋忽握着混子的胳膊,疼得那个混子连声音都变了,大声求饶道:“饶、饶命啊!”
宋忽容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长腿一迈,又狠狠地踩了那混子几脚。
混子受了那几下猛烈的撞击,气血翻涌,登时哭爹喊娘了起来:“女侠!女侠!”
“嗯…?”宋忽眼底晕开下一抹嗜血的阴鸷,唇角带着几分玩味,猛地一把拽起了涕泗横流的混子,“你叫我什么?”
“啊——!!!”混子哀嚎道,“姐姐——!”
宋忽轻蔑地一勾唇角:“谁他娘的是你姐姐?”
混子哭嚎不已。
“姑姨!”
“大娘!”
“奶奶!”
就在宋忽拎住混子的衣领,还想要再狠狠地打他几下的时候,苏牧一道轻软的声音突然从半空中落下来:“宋忽。”
宋忽闻言,稍稍停下来了手里的动作,吊儿郎当地一咂舌,望向了苏牧。
只见苏牧动作优雅地执起了茶碗,抿了一口茶水。
在搁下茶碗的同时,苏牧轻轻地对宋忽道了一声:“点到为止就是了,别把你在塞北的那一套带到京中来。”
宋忽还没来得及出声回复苏牧,便感觉到自己膝盖骨下面紧紧抵压着的那个混子在听见苏牧的话以后,周身上下猛然一抖!
“宋…宋忽…!?”混子脸色一阵发青,全身都抖成了筛子,“你…你是…”
苏牧淡淡地瞥了那混子一眼,发觉混子听了自己的话以后哆哆嗦嗦地望向了宋忽的脸庞。
虽说是望着宋忽,那道目光却始终躲闪着,丝毫不敢正视宋忽凌厉的凤目。
“怎么?”宋忽扯起混子的一道衣领,稍稍弯下腰,冲着对面那个吓得不知所措的人勾唇冷笑,“原来…你竟听说过我?”
混子对上宋忽唇边冷漠的笑意,双目猛然一睁,瞳孔溃散开来,整个人都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宋忽嫌弃地一皱眉头,手臂一甩,一把将那个混子抛了出去,径自摔出几丈远。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混子忍着痛楚,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地磕头,“大都督!大都督饶命!”
宋忽看了苏牧小公子一眼。
苏牧回给宋忽一个淡淡的笑容,轻轻颔首。
宋忽张臂揽住苏牧的肩膀,长腿一支,踏在桌案边沿,冷冷地摆手道:“滚。”
“是!是是!”那倒了血霉的混子得了宋忽的允许,急匆匆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飞也似的逃走了。
宋忽低下头去,抚摸着苏牧的发丝,讨好地一笑:“小公子,久等了。来尝尝这碗枣子……”
话一至此,宋忽抬起的一只手臂孤零零地架在半空中,指尖合拢,在风中难以置信地抓了好几抓。
碗、碗呢?
再一看苏牧,抬起清润的眸子,恰恰温和地望了宋忽一眼,望见他的动作,轻轻地提醒道:“砸碎了。”
宋忽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谁砸的?”
苏牧淡淡一笑:“你砸的。”
宋忽浑身一僵,勉强地对苏牧笑道:“什么?我?”
苏牧颔首:“嗯。”
宋忽不确信地望着苏牧:“你是说…刚刚是我把碗砸了吗?”
苏牧乖乖地一笑:“嗯。”
宋忽计上心头,挠了挠头,装疯卖傻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关系。”苏牧小公子敛了敛衣襟,指向地上的那一滩碎片的狼藉,云淡风轻地对宋忽一笑,“喏,那些都是你留下来的罪证。”
宋忽闻言,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苏牧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宋忽紧窄的腰身:“没有枣子蜜羹了,你拿什么赔给我?”
“那就……”宋忽想了想,突然一阵坏笑,凑过来就要亲吻苏牧。
苏牧心中一警,当即用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宋忽微微撅起的唇瓣。
苏牧:“不要。”
宋忽蹭蹭苏牧:“你要呗~”
苏牧态度坚决:“不要。”
宋忽整个人都黏在了苏牧身上:“公子,要要吧~”
苏牧:“不要。”
宋忽:“小公子~”
“宋忽…唔…”苏牧一个不留神,宋忽伸出舌尖舔了舔殷红的唇瓣,绿着一双眼睛,饿狼一般地朝他扑了过去。
苏牧小公子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宋忽二话不说,径自覆上了小公子色泽极淡的两片唇瓣,将他尚未说出口的不满尽数吞入了腹中。
宋忽抱着苏牧,轻轻垂眸,深深地品尝着苏牧唇齿间微乎其微的一丝清甜,愈发沉醉于其中,不可自拔。
神思一动之间,宋忽感受到了苏牧不同于往常的轻微抗拒。
苏牧被宋忽往上一提,抱在了自己大腿上。
宋忽抱得极紧,苏牧只得稍稍挣扎在宋忽坚固如垒的臂弯里。
伴随着宋忽逐渐加深的那个吻,苏牧并不明显的喉结微微地来回滚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丝温柔、可怜的呜咽。
宋忽下意识将苏牧抱得更紧,似乎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一抬手臂,宋忽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苏牧的后背,意图安抚他的情绪。
苏牧攥住宋忽的衣袖示弱,努力地看向茶馆里的动静,艰难地摇了摇头,面颊浮现出一丝羞赧的绯红。
宋忽没有放开苏牧,但是稍稍抬目,顺着苏牧的那道视线看过去,偏见了来来往往的人,便登时了然。
原来…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的小祖宗是害羞了?
宋忽微微抱起苏牧,身子前倾,转了一圈,生生换了一个方位。
指尖一扯,以一道屏帘子为障,恰恰遮挡住两个人,蒙蔽了外人的视线。
宋忽不着痕迹地将苏牧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作出一副苏牧抱着自己的假象。
苏牧小公子周身轻轻地一颤,长睫覆下来,遮住了眸子里的心绪。
宋忽抱着苏牧,再次低头深吻,细细攫取,深浅啜尝。
直到一阵嘈杂的声响自不远处传来,宋忽一时清醒了过来,这才放开了苏牧。
回过神来,宋忽把苏牧挡在身后,转过身去,抬眸一看。
只见山岚缓缓,旌旗飘起,一道小路蜿蜒曲折,铺砌成了石阶。
一辆排面极为奢侈的软轿自山底下缓缓地绕上了来。
香车宝马,帐幔翻飞。
软轿外是一行王府规格的带刀侍卫。
宋忽抱臂而立,见那轿子镶金嵌玉,煞是璀璨华贵,一时暗暗咂舌。
茶铺子里为数不多的人群也都一股脑地拥挤了出去,想要一睹传闻中那天水梅药师的真容。
人潮拥挤,熙熙攘攘。宋忽下意识护住了苏牧,手臂一收,将苏牧揽紧,靠在自己的身侧。
远远的,当那辆马车距他们如今这个位置只有数十步远的时候——
宋忽倏然望见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好巧不巧地将车上的帐幔帘子吹了起来。
那一刹,宋忽凤目一敛。
他仔细地眯眼去看那传闻中清高出尘的梅药师是否如传闻中的盛名一般属实。
似乎是心有灵犀,软轿中的原本端坐着的那个年轻男子稍稍别过了半边脸来。
梅雪衣那双犹如簌簌白雪砌成的眸子冷漠至极。
堪堪一眼望过去,便如同一柄冰凉刺骨的刀,深深地插进对方的胸口中。
三分清绝,三分高贵。
三分淡泊,余下一分,净是出尘。
苏牧牵起宋忽的衣袖,淡淡地抬起了下颌,也顺着宋忽的视线瞥了一眼软轿子里的梅药师。
两个人的目光来处分明不同,却也偏偏在一瞬间鬼使神差地交织在了一起。
彼此静默了一刻,随即分了开来,若无其事。
公子徐徐垂下双眸,不置一词,青丝白衣,檀香萦身,发带携风,纠缠不清。
————
燕王府邸,洗墨池阁。
嬴泓墨瀑一般的发丝松松地挽在脑后,一袭轻红底子洇水痕的对襟锦袍。
柔韧细瘦的腰际束着一道玉绶,就站在外侧的廊檐之下。
垂柳依依,被徐徐的清风吹动,遮挡住嬴泓面上的晦暗。
屋室内,梅雪衣隔着一道屏风,在为君尔书悬丝把脉。
嬴泓不敢上前打扰。
出于先前世道中人对梅药师的众说纷纭,嬴泓一直对梅雪衣抱以敬之、仰之而远之的态度。
虽然嬴泓一向惜才,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大费周章地请梅雪衣这大罗神仙入府。
然而,这京畿内外的名医虽然多则如云,却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真正医治好君尔书伤病的大夫。
嬴泓在那一日在听了太医的话以后,便深深地动了这番心思。
考虑到君尔书的身体,嬴泓再三斟酌,终究还是下定决心,暂时放下了手中各项棘手的事宜,一心求医。
哪怕如今依旧是皇族亲王风起云涌、明争暗斗的重要时刻。
嬴泓为了拜谒梅雪衣,可谓是费尽了周折。
数遭讽拒之后,嬴泓更是千里迢迢地亲自赶往天水、屈尊而访,这才得以见上梅雪衣这神仙般的人物一面。
还记得梅雪衣初见到嬴泓的时候,手里动作未停,仍然捣磨着一味味药材,视堂堂亲王于无物。
嬴泓有心同他搭话,他也只是冷冷淡淡地瞥过去一两眼。
一旦是嫌嬴泓聒噪了,梅雪衣便垂下眸子来,开口嗤讽道:
“弦细脉显,气息浮顿。”
“草民见燕王殿下您急气攻胸,势必要注重贵体。”
“倘若您年纪轻轻便妄送了性命,日后这偌大的江山帝业…谁人来承…?”
戏子无情?
直面当朝掌揽权势的燕王殿下,能够面不改色的人少之又少。
而能够如此放肆地当着嬴泓的面说出这般目中无人、字字讥诮之话的人,怕是也只有梅雪衣了。
嬴泓身侧的侍卫听闻此言,勃然一怒。
拔剑,便要指向梅雪衣。
寒光一现的刹那,嬴泓眼神一寒,反手一击,内力迸溅,直将那侍卫激得一连后退了数步,这才踉踉跄跄地稳住身形。
“殿下!”那个侍卫连忙跪在地上,抬头望向嬴泓,转而凶狠地看了梅雪衣一眼,“您身份尊贵,岂能容忍这狂妄之徒的肆意凌辱?”
“住口!”话音未落,嬴泓一抬起手,狠狠地扇了那侍卫一巴掌。
梅雪衣将一副药材铺在一张干净的纸上,冷冷地一笑,只字未语。
嬴泓虽然极其不满于梅雪衣方才的话,却深深地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梅药师勿怪。”尽管心中稍稍阴鸷了起来,嬴泓还是在转身的时候朝梅雪衣扯出了一丝笑容。
嬴泓继而一俯身,有礼地对梅雪衣长揖道:“是本王的手下着实没有规矩,这才惊扰了药师。”
梅雪衣对嬴泓的话置若罔闻,没有搭理一句,低头继续碾磨着药材。
仔细分辨,竟觉其眼底里皆是对嬴泓掩不住的讥诮:“既然是没有规矩之人,殿下留之何用?”
嬴泓听闻此言,心脏乍然一沉。
那个侍卫脸色一白,睁大了双眼,连忙望向了嬴泓。
“梅药师真是会开玩笑。”嬴泓眸子一晦,笑了起来。
噙着笑意的声线中莫名地也噙着几分戏中之人的婉约和柔美。
梅雪衣也嘲讽地笑了,说出口的话愈发不留半分情面。
“梅某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哪里敢同燕王殿下您……开什么玩笑?”
说着,梅雪衣轻轻搁下了手里的药碗,整了整衣襟。倨傲地望向了嬴泓身侧站着的那个侍卫。
“这么一个没有规矩的人跟在殿下身边,怕是会坏了殿下的名声。”梅雪衣轻描淡写地对嬴泓道,“带回去,杀了吧。”
嬴泓的面上又是一阵子阴沉:“梅药师说得有理,待本王回府,必定如实照办。”
“等等。”梅雪衣抬手制止道,“俗话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
薄唇轻启,梅雪衣的语声如同一道锋利的寒刃,冰冷而尖锐,淡漠而嘲讽:“不如……就今日吧。”
“殿下…?!”侍卫听见梅雪衣的话,一脸惶恐不安地望向了嬴泓,唇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面对这样的挑衅,嬴泓暗暗攥紧了拳头,面上却清朗地笑着,问梅雪衣道:“梅药师,此人可是本王的贴身侍卫。”
梅雪衣冷淡不语。
嬴泓又言:“他自幼跟随在本王的身侧,与本王感情笃深。”
“若是杀了他,本王便定然会负上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号。”
“届时,梅药师该拿什么来补偿本王呢?”
“补偿?”梅雪衣冷漠地一笑,“燕王殿下可当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嬴泓唇角依旧挂着笑意,望着梅雪衣,不语。
“殿下既然有情有义,不舍得杀了您忠心耿耿的侍卫。”梅雪衣若无其事地威胁嬴泓道,“那也就休怪梅某无情无义,不舍得治病医人了。”
嬴泓的眼神猛然一寒,按捺着内心深处的狠厉,再三斟酌,吐字清晰:“本王……都听梅药师的。”
“殿下?!!”那个侍卫面如死灰,跪倒在嬴泓的衣摆下,“…殿…殿下!”
嬴泓低头看了侍卫一眼,头一回对侍卫放柔了声音:“本王会一直念着你的好。”
侍卫双目赤红,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哆哆嗦嗦地扯紧嬴泓的衣袖:“殿下……”
“放心。”嬴泓低头,对侍卫郑重地承诺道,“你的家人,本王定然都会帮你打点好。”
“多谢…殿下!”嬴泓话音堪堪一下,几个人便会意地走上前来,扑过去擒住了那个侍卫。
那个侍卫不得不在自己人的手里拼命挣扎。一时悲从中来,侍卫激愤不已地朝梅雪衣破口大骂道:
“梅雪衣,你他娘的今生今世,不得好死!”
“梅雪衣!你这辈子都会活得像狗彘一般!”
“梅雪衣,我要让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不得好死!”
“你他娘的!不得好死!”
梅雪衣容色极冷,而极其平静,一双眸子微阖,竟然连一丝细微的波澜都不曾泛起过。
“不得好死?”梅雪衣启唇重复了一遍,蓦然冷冷地笑了出来,“梅某早年不理朝会,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
“他日,若真的是不得好死,于梅某而言,便也算得上是善终了。”
梅雪衣用一种近乎怜悯而讽刺的目光望着那个侍卫,笑道:“所以,借你吉言。”
侍卫恨得目眦欲裂,在数人的阻挡下依然想要拼命地扑上前去。
动作之猛,似乎是在下一刻就想要将梅雪衣撕成碎片。
“拖下去。”嬴泓敛了心思,异常阴柔地抿唇,命令道,“将此人…就地杖毙。”
————
草室竹器,一室药香。
梅雪衣取出了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燕王殿下不远千里地大驾寒舍,究竟有何贵干?”
嬴泓撩袍而坐,对梅雪衣拱手道:“梅药师素有神医之名,本王想要请你去医治一位病人。”
“何人?”梅雪衣神色依旧冷漠,不紧不慢地问道。
嬴泓当即坐直了身子,压抑不住内心的焦虑,地对梅雪衣说道:“君尔书。”
梅雪衣擦手的动作稍稍一滞,抬目,问嬴泓道:“可是塞北的那位军师将军?”
嬴泓立即颔首回答道:“正是。”
“不错。”梅雪衣的眼神愈发冷淡了起来:“君先生的盛名,梅某的确有所耳闻,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杰人物。”
嬴泓听梅雪衣这么一说,眸子登时亮了起来,闪烁着一丝希冀。
“可他…毕竟是君家的儿郎。”梅雪衣一语双折,冷冰冰地回绝道,“依照梅某先前定下的规矩——世族官宦之子,不医。”
嬴泓面上一急,低声下气地劝道:“梅药师!便请你给本王几分薄面…也不成吗?”
梅雪衣深深地看了嬴泓一眼,态度坚决地摇头道:“绝无可能。”
嬴泓咬牙切齿,沉默半晌,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急忙对梅雪衣解释了一句:“药师不知,君尔书早已不再是君家的嫡系子嗣。”
梅雪衣冷笑了一声:“无稽之谈。”
嬴泓见梅雪衣不相信,连忙澄清道:“梅药师若是不信,大可以翻阅君家的族谱,看看本王所言是否句句属实。”
急切的目光里,只见梅雪衣虚与委蛇地抬目,回答了一句:“殿下容禀,梅某平日里悬壶济世,实在没那个功夫。”
“梅药师!”嬴泓放下了尊严,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皆带着难以言表的恳切,“算本王…求您…救救君尔书。”
“怎么?”梅雪衣见嬴泓这副模样,一抿唇角,讽刺道,“昔日里杀人如麻的燕王殿下……对塞北那云麾大都督的军师,似乎是用情至深。”
嬴泓没有反驳,平复着因急切而微微紊乱的呼吸,只是一言不发。
梅雪衣收敛了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那殿下您…肯不肯用自己的命来换君尔书一命呢?”
闻言,嬴泓浑身微乎其微地颤栗了一下,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旁人看不穿的阴暗:“此话怎讲?”
这么一问,末字的余韵层层叠叠,朦朦胧胧。
像极了嬴泓此时此刻错综复杂,不可言说的心绪。
梅雪衣又看了嬴泓一眼,稍稍正色道:“梅某只问一句——”
“殿下幼时可曾大病过一场?”
嬴泓虽然疑惑于梅雪衣对自己幼年曾经病重过的了解。但他无心细究,只是轻轻地颔首道:“是。”
梅雪衣了然于胸,对嬴泓说道:“殿下当年病重之时,药石无救。”
“之所以后来您的身体能够渐渐痊愈,是因为您服用了一味药物。”
嬴泓皱眉,问梅雪衣道:“何物?”
梅雪衣启唇道:“不惑草。”
见嬴泓果然不知,梅雪衣愈发勾起了笑容:“您自个儿都不知道,您乃是服用了不惑草的人。”
“那么,也就更不可能会有人对您提及过……您的血,本是极好极好的东西。”
“比如,正是梅某炼制丹药之际,最为需要的一味引子。”
嬴泓不可置信地望着梅雪衣:“此话当真?”
“殿下不妨让梅某每隔七日便取您一次精血?”梅雪衣嗤笑道,“也好看看究竟是真是假?”
嬴泓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好。”
梅雪衣闻言一怔,那抹冰冷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殿下方才说什么?”
嬴泓郑重其事地望着梅雪衣:“只要你能够救君尔书,本王的血,随你取用。”
梅雪衣深深地望着嬴泓,蓦然笑了:“世人皆说——戏子无情。”
“殿下,戏子…当真无情?”梅雪衣如是问道。
嬴泓对梅雪衣作了一揖道:“梅药师,本王也有一个要求。”
梅雪衣拢了拢衣袍:“若是殿下想要请梅某出仕相助,便趁早断了这番心思。”
药师怼怼
嬴泓一怔,对梅雪衣这直截了当、表示拒绝的猜测不置是否。
许久,嬴泓才轻笑一声,半真半假地说道:“梅药师,你可当真如外界所传闻的一般绝情。”
梅雪衣不以为意:“殿下可知——为声势显赫、宦海清贵之人行医治病,平日里我也是不准的。”
嬴泓对梅雪衣的话感到缄口无言。
梅雪衣皱眉道:“今日,殿下既然恳切相求,梅某可以卖给您一个面子。”
“但殿下若是想要请我出仕,只怕不能。”
嬴泓勾唇一笑,反唇以讥道:“看来,是本王的身份太过于低微,请不动请梅药师你这尊大佛。”
“不是殿下身份低微,而是梅某不畏权势。”
梅雪衣一字一词的回答声正腔润,冷厉如冰刃:“别说是殿下,哪怕是当今的宰相和王孙亲自联名……”
“也都没有这个颜面请得动梅某出仕。”
嬴泓眉头一皱,心中尽管不悦,但还是扯了扯唇角,笑道:“听梅药师这话,未免是有些骄矜了。”
梅雪衣反而哧道:“殿下怎么说?”
嬴泓修长的手指抚上茶杯的沿口,缓缓摩挲着:“本王的手中……至少还握着可以调遣大魏宫廷御林军的一半兵符。”
话已至此,任谁都能够听出来嬴泓心中那一丝隐匿着的威胁意味。
梅雪衣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握着宫廷里的一半兵符又有何用?”
“允期半载,可打得下天水城吗?”
嬴泓的指尖原本只是轻轻敲打在茶杯沿口,在听见梅雪衣的话以后…稍稍发力,不由地扣紧了杯子。
“梅药师莫不是看不起御林军?”
“梅某不敢。”梅雪衣看着嬴泓,有条不紊地分析道,“燕王殿下自个儿应该最清楚——”
“那些御林军虽说不都是酒囊饭袋,也绝非是能够远程作战的料子。”
“而梅氏一族附着天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莫说是殿下,便是圣上派遣镇守塞北十二郡的那位云麾大都督前来,半年之内,也不尽然能够收复得了整个天水城。”
“更何况…殿下您手中一向只掌着黎民百姓生死大权,而除了皇家以外,再无一寸私营兵铁。”
冷漠讥诮的眼神扫过来:“以此来威胁梅某,您觉得…能有几分胜算?”
嬴泓眸色微深,晦暗交织。
梅雪衣拂衣而起,优哉游哉地走到嬴泓身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了一句:“对于这种解释,您可还满意?”
“满意。”嬴泓若无其事地松开了原本扣在茶杯沿口的那只手。
梅雪衣瞟了一眼嬴泓右手边上粗瓷茶杯沿口的裂痕。
“梅药师,本王如今只有一个要求——”
“那便是医治好君尔书。”
嬴泓起身,放下骄矜和尊赫,向梅雪衣作揖道:“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梅雪衣盯着嬴泓看了许久,半晌,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我答应殿下。”
————
不论过程怎样艰辛,自打梅雪衣答应随嬴泓入驻燕王府的那一刻起,嬴泓心中便泛起了一阵大喜。
两人出了天水城后乘坐了一辆马车,直赶了一整夜的路,才终于在翌日清晨时分抵达了燕王府。
尽管嬴泓为君尔书求医问药的心思十分迫切,但出于礼节,他还是作出了让梅雪衣先稍稍在府上整顿几日的决定。
可惜事与愿违,梅雪衣竟然自己一个人提着沉甸甸的药箱去了君尔书的住处。
书房之内,嬴泓听着侍卫一板一眼地给自己禀报了事关梅雪衣活动范围的全部情报。
嬴泓当即带着一众随从追了过去,努力了许久,终于在半道上追上了只身一人的梅雪衣。
梅雪衣盯着嬴泓,目光之中足足有十二分的嫌弃。
面对梅雪衣,嬴泓也只得忍辱负重,厚着脸皮,就当做……无心巧遇了。
最终,梅雪衣妥协地随嬴泓进了屋。
梅雪衣一进屋子就先稍稍瞥了那一袭青丝未绾、正坐在桌旁吃药的君尔书一眼。
倏然转身,梅雪衣又瞥了门外把守如山的侍从一眼,唇边噙着一贯的讽刺意味,别有深意地望着君尔书。
君尔书自打宋忽和苏牧大婚以后便一直被嬴泓关在这北陂桐树繁茂的这处苑所,已经对外界的诸多世事一概无知。
所以,君尔书自然也就不曾料到过嬴泓会突然给自己放了一个陌生人进来。
君尔书按捺着内心的一丝疑惑,轻轻地搁下了手里的药碗,想要扶着桌子站起身来。
嬴泓见状,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按住了君尔书的肩头:“不必起来,药师不会介意的。”
话一说完,嬴泓就赶紧看向一旁站着的梅雪衣。
梅雪衣冷淡地别过脸去,唇边扬起的一抹笑意……
当真是,怎么看怎么讽刺。
“嗯,殿下说得对。”梅雪衣附和道,“对于君先生的病况,梅某也同样不怎么介意。”
闻言,嬴泓面上稍稍一沉。
君尔书看了看梅雪衣的脸色,又看了看嬴泓的脸色,只觉得周遭的气氛正在逐渐地凝固。
君尔书心中觉得不妥,思量片刻,还是轻轻地拍开了嬴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
“尔书……”嬴泓察觉到了君尔书的心思,抬目望着君尔书,柔声劝道,“乖,别起了。”
不顾嬴泓的反对,君尔书还是坚持扶着桌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紧接着,君尔书依照礼节朝眼前这一位冷淡出尘的年轻男子长揖道:“在下君尔书,敢问药师名姓?”
梅雪衣神色冰冷,清声回答:“不才,梅雪衣。”
君尔书显然是深知梅雪衣的名讳,这会儿,他的眼底略过了一丝错愕,将一道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嬴泓。
嬴泓对君尔书温柔地一笑,颔首称是。
君尔书得了嬴泓的肯定,卸下心防,一道目光便落在了梅雪衣的身上。
君尔书投向梅雪衣的那道目光里虽然携着几分打量的意味,但却没有丝毫的逾矩。
君尔书稍稍颔首,疏而有礼地冲梅雪衣微微一笑:“曾闻药师大名,君某仰慕已久。”
梅雪衣不理会君尔书的示好,径自走上了前去。
下一刻,两根冰凉的手指猛然捏住君尔书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正视自己。
君尔书一惊,下意识便要挣扎。
未及抬手推开梅雪衣,理智便率先回拢。
君尔书忍着病中身子的不适,默默地收回了袖子里的双手。
未曾想到,嬴泓的反应却明显比君尔书的反应要强烈得多。
一瞥见梅雪衣突然间对君尔书动了手,嬴泓的眸色登时变得危险而狠厉起来。
不仅如此,嬴泓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得警惕而紧绷,似一匹黑夜里潜伏着的野狼,随时准备扑向梅雪衣,大口撕咬。
梅雪衣连看都没看嬴泓一眼,只专心地盯着君尔书的面容,细细觉察。
君尔书的下颌被梅雪衣捏住,整个人也都被梅雪衣以挟持的手法禁锢着。
君尔书蜷了蜷手指,艰难地摸索着触到了嬴泓攥紧的拳头,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望闻问切…”君尔书自己虽然也是惊愕不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道一句,“殿下莫急,梅药师应该是在给君某诊治。”
嬴泓听了君尔书的话,面上这才一松,赶紧松开攥紧的拳头,力度轻柔地握住君尔书的手。
嬴泓本就生得十分美艳,犹如化了妆容的眉眼之间隐着几分阴鸷。
但是他只要一看向君尔书,便总是会乖得像个像大人讨宠的小孩子:“嗯。”
梅雪衣依旧望着君尔书苍白清俊的面容,扯了扯唇角,指桑骂槐,不知道是在说何人:“啧,难以直视。”
声音虽然不大,但君尔书应该是听见了。
君尔书面上一红,稍稍躲开了梅雪衣盯着自己看的那一道视线。
嬴泓转而对梅雪衣拱手说道:“梅药师,尔书性子怯弱,你治病救人可以,千万不要吓着他了。”
君尔书立即轻轻地对嬴泓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大碍。
“他一个运筹帷幄、叱咤沙场多载的军师将军…性情若是还能怯弱…”
梅雪衣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故作震惊的不可置信,讥诮道:“那梅某一介布衣,岂不是外面有个风吹草动……就得吓破了胆?”
“你……”听梅雪衣这么戳破自己、不留情面的一说,嬴泓面上极其挂不住,眸子里稍稍带了一丝恼羞成怒的愠意。
君尔书扯了扯嬴泓的衣袖,轻轻地道了一句:“燕王殿下。”
看了一眼君尔书,嬴泓这才抿了抿唇,乖巧地对君尔书点了点头,生生咽下了快要涌到唇边的话。
梅雪衣翻了一个白眼,既觉得眼前的场景非常辣眼睛,又对嬴泓时时刻刻都不忘巴结君尔书的这种行径表示非常得不喜。
梅雪衣:“两面三刀。”
君尔书微微一愣。
嬴泓难以置信:“你……”
梅雪衣:“口蜜腹剑。”
嬴泓脸色一黑。
君尔书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敢在嬴泓面前如此放肆大胆的男子。
先是一怔,继而微微抿唇,折扇掩唇,低笑起来。
不管理由什么,嬴泓只要见君尔书笑了,心里便十分窃喜。
也不在乎方才的恩怨了,抬目,嬴泓兴冲冲地对梅雪衣扯出一丝感激的笑意。
梅雪衣敷衍地回给了嬴泓一个假笑。
轻蔑地又白了嬴泓一眼,然后继续观察着君尔书的气色,容色平静。
嬴泓:……
施医救治
嬴泓在梅雪衣强烈的怼势之下,不觉已落了下风。
君尔书难得见着嬴泓受到挫败。
想他当年在朝野中一向能言善辩、不可一世的矜贵模样。
再想想其如今在面对梅雪衣之时那副欲言又止,唇瓣几张,终究还是不甘别过脸去的懊丧模样。
世事无常啊……
燕王殿下。
君尔书情不自禁地抿唇一笑。
这倒是不怨嬴泓。
当真是因为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做,才能对梅雪衣搭上一句不被施以白眼的话。
犹豫了片刻,嬴泓耐着性子对梅雪衣问道:“梅药师。”
梅雪衣哪里肯理会嬴泓?
一双冰冷至极的眼眸犹如一滩深不见底的潭水。
梅雪衣深深地望着君尔书那双清澈的桃花眼,大抵已将君尔书的身子状况记在心底,面上却只字也未言。
梅雪衣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搭上了君尔书的手腕处的脉门。
梅雪衣年纪虽轻,奈何阅病无数,看惯了奇难杂症,这会儿很是平静。
君尔书年纪虽也轻,奈何经年多病,饱受了各种痛处,这会儿也很是平静。
只有嬴泓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目光不住地交织穿梭在梅雪衣和君尔书相视的那道目光里。
嬴泓身子一向不错,自幼便没怎么生过大病。
这会儿,见性子冷淡古怪的梅雪衣正给自己那连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君尔书诊脉,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紧张。
嬴泓握紧了君尔书的手,勉强地笑着安慰君尔书道:“尔书,你别怕。”
梅雪衣把着脉,扯了扯唇角:“呵……”
君尔书的身子一贯虚弱,早见惯了医治过程中可能会涌起的大风大浪,心里自然是不怎么胆怯惧怕的。
意识到嬴泓心里的紧张,君尔书心中一软,冲嬴泓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君某不怕。”
虽然在听见君尔书这样反过来安慰自己的话以后十分暖心……
可是嬴泓依然紧张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在君尔书耳边打气安慰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梅雪衣嫌弃地怼嬴泓道:“怕什么怕?我会吃了他?”
如今君尔书的命还牵在梅雪衣手里,嬴泓很是不愿与他起什么冲突。
见嬴泓不吭声了,梅雪衣又安静下来,细细为君尔书诊着脉。
君尔书脾气一贯温和,这会儿也只是垂眸,轻声回道:“殿下安心,我不怕。”
嬴泓温柔地抚了抚着君尔书散落的长发:“没关系的,不疼。”
见状,梅雪衣面上的嫌弃之色几乎到达了一种极点。
感情嬴泓这是把他当成什么邪神鬼怪了?
把个脉而已,疼个屁啊!?
心里这么想着,梅雪衣幽幽地瞥了嬴泓一眼。
君尔书觉得梅雪衣的那道眼神十分不善,下意识推了推嬴泓。
嬴泓这才有了一点被人嫌弃的觉悟:“梅药师……”
梅雪衣嘲讽道:“他又不是在生孩子,疼什么疼?”
说罢,只闻屋子里传来了“哧——啦——”一声裂帛音!
来不及作出反应,君尔书只觉得肩背一凉。
与此同时,雪白的云缎衣料被梅雪衣生生撕了开来。
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中。
君尔书下意识抬臂按住衣衫,微微瑟缩了一下。
下一刻,君尔书便被嬴泓一把圈进了怀里。
指尖飞快地解下披风,嬴泓二话不说,将披风裹住了君尔书的身体。
“梅药师——!”嬴泓猛然瞪大了眼睛,对梅雪衣这种在做事之前从不肯先打一声招呼的行为感到忍无可忍。
“殿下……!”君尔书见嬴泓简直要跳起来,连忙伸手制止住了他。
这么一阵扯拽,君尔书身上的披风稍稍撒了开来。
嬴泓就势一低头,正巧瞥见了君尔书那尚且没有裹紧的披风下……白皙细腻的肌肤。
嬴泓面上乍然泛起一阵羞赧和不知所措的异红。
待反应过来,嬴泓赶紧别开了脸,视线也不知道究竟是落在了哪一处。
别过脸,不去看君尔书的身体,修长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摸索着,好不容易才碰触到了披风的丝绦。
嬴泓如蒙大赫,连忙艰难地将披风一点点收紧。
梅雪衣望见嬴泓一副羞涩纯情的少年郎模样,有意无意地咂舌道:“……怎么?燕王殿下将君先生关在此处多日,竟是连衣衫也不曾解过。”
君尔书听闻这话,白皙如玉的脸颊猛然发烫。
“梅药师……”嬴泓平复下心中悸动的感受,缓过神来,似乎是想要对梅雪衣说些什么。
见嬴泓要说话,梅雪衣毫不客气地用指腹堵着耳朵眼儿。
嬴泓:……?!
梅雪衣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眼周遭——果不其然,众多侍卫堆叠如山。
“启禀燕王殿下,梅某有一事欲言。”梅雪衣皱眉对嬴泓道。
嬴泓深深地呼吸,忍住内心里想要骂人的冲动:“药师请讲。”
梅雪衣冷冷道:“梅某请殿下暂且遣散此处的亲兵侍卫。”
嬴泓眸色一深:“为何?”
梅雪衣给出的理由十分正经:“聒噪。”
这下子,就连君尔书都忍不住朝梅雪衣眨了眨眼。
可怜那些老实巴交的亲兵侍卫们纷纷无故躺枪。
其中一个侍卫开了口,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忿:“梅药师,我等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梅雪衣嗤笑了一声:“那你如今在做什么?”
那名侍卫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若不是说话……”梅雪衣继而说道,“莫非出恭吗?”
此话一出,一屋子里的人神色极度复杂,回味了一刻,全部绝倒。
尽管心中十分担忧梅雪衣会对君尔书动作粗暴。
但是嬴泓再三斟酌,依然认真地听从了梅雪衣的医嘱,驱散了一屋人的侍卫。
嬴泓转过头来,却未曾料得……梅雪衣居然没有给他留下丝毫颜面。
冷冰冰的一句:“燕王殿下,请您也走远些。”
嬴泓一愣,眼巴巴地望着君尔书,眸子里的点点水泽轻轻地打转儿。
君尔书垂眸一笑,忍笑看了嬴泓一眼,轻轻地颔首,像着门口的位置,比了一个请君走出的动作……
嬴泓有些失落,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君尔书的手,走了两步,一回头。
梅雪衣嫌弃地扯了扯唇角,冷冷道:“远些。”
闻言,嬴泓又小碎步地向前走了两步,一回头。
“远些。”梅雪衣面色不善,始终盯着嬴泓看。
嬴泓只好和方才一样,又走了两步,再一回头。
梅雪衣这次干脆不再看嬴泓了,直接掐着点儿,道了一句:“再远些。”
屡遭梅雪衣无情驱赶的嬴泓一双藏着美艳的眸子里居然噙起了一丝委屈。
嬴泓默默地走了出去。
……
背倚着门,嬴泓侧着耳朵轻轻地贴在那窗纸上。
其决心之坚定,势必要时时刻刻都留意着屋子里君尔书的动静。
“再远些!”
话音未落,梅雪衣三根手指迅速拈动,一翻一转,袖子里的发簪滑落到手心里。
下一瞬间,一根发簪便从窗纸里“咻——”地穿了出去。
一道疾风劲起,堪堪擦着嬴泓的脸庞飞过!
而嬴泓在发簪擦过脸的那一刻就猛然偏过了头来,恰好躲过了那一下。
只怕再晚上一步,他便要破相。
嬴泓心有余悸地打了一个趔趄,抬手抚了抚发上的紫金玉冠,赶紧走了开来。
室内,药香袅袅。
梅雪衣轻轻地搁下了手指,容色平静,对君尔书吩咐道:“换另一只手。”
君尔书哪里敢忤逆性子怪癖的梅雪衣?
他赶紧顺从地换了自己另一只手,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梅雪衣神色淡淡,冰冷的指尖再次稍稍按上君尔书的脉门,仔细地诊断着。
半晌,君尔书感到梅雪衣搁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尖缓缓卸了力道。
梅雪衣不像以往为君尔书诊治的那些年迈大夫一样,一搁下手指,便深深地叹息,摇头晃脑,哀伤天命。
君尔书耳根子得了清静,心中竟然对梅雪衣涌起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感激。
君尔书瞟了梅雪衣一眼,发觉对方正在研磨执笔,在一张未铺好的宣纸渐渐展平。
笔尖落墨,狂草书尽也不过是须臾。
君尔书正想要偷偷摸摸地缩回手,一个不防,他那只细白的手腕被梅雪衣紧紧地攥住。
君尔书怔怔地望着梅雪衣,不明所以。
下一刻,君尔书的身子先是一僵,猛然从椅子上摔落下来,捂着胸口,痛苦地挣扎。
紧接着,君尔书的面色着实变得骤然苍白了起来。
唇瓣咬紧,涔涔冷汗沿着几根发丝向下流淌。
就连整个身子都不自已地微微蜷了起来,痛得轻声呜咽起来。
梅雪衣淡淡地收回了搭在君尔书腕子上的手指:“君先生,方才疼吗?”
君尔书面如金纸,贪婪地喘着气息,没有回答梅雪衣这个问题。”
“疼…?…”
“疼得受不住…?”
君尔书吃力地勉强一笑。
梅雪衣轻声道:“君先生,我希望不是。”
“毕竟,方才掐叩脉门的那一试探,梅某仅仅耗费了两成的内力。”
————
撒把牧粮
君尔书平复了一下因为痛极了而变得稍稍急促起来的呼吸,虚弱地一笑。
“君某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每况愈下,恐时日无多。”君尔书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地望向了梅雪衣。
“嗯。”
梅雪衣颔首,也算作是默认。
偏过头,梅雪衣单手拂衣,别有深意地望着君尔书,似乎是想要细细地察觉他脸上任何一丝不同于寻常的表情。
只听见君尔书淡淡地一笑,对梅雪衣道:“既然如此,药师不妨直言相告……”
梅雪衣神情依旧十分冷漠:“告诉你什么?”
君尔书勉强笑道:“告诉君某——君某的余寿…还有多久?”
梅雪衣讽刺地一勾唇角:“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梅药师,君某明白你顾全病患心思的好意。”君尔书反过来安抚梅雪衣道,“只是君某早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梅雪衣轻轻一挑眉梢。
君尔书抬手发誓道:“君某绝对不会妄自颓丧,君某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准信,以便于斟酌支配余下不多的时间。”
梅雪衣望着君尔书,心中突然生起了一丝戏谑的意味:“便以你如今的身子情况来看,也就是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果不其然,君尔书的眸子微微黯淡了下来,失去了任何一丝光芒。
平日里随身挎着的药箱搁在一旁,梅雪衣一面打开,一面随口问道:“怕了?”
君尔书丝毫不加掩饰地点点头:“嗯。”
梅雪衣一双冷淡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也道不清楚的细微波动,缓缓启唇道:“原来你也会怕?”
君尔书艰难地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惧]?”
梅雪衣锐利如冰的目光投向了君尔书:“我怎么那么不信你呢……”
“人人都惧生死,对鬼神之说尤其敬而远之。”君尔书自嘲道,“君某不过是一介平凡书生,哪里会不怕死呢?”
梅雪衣也不直面回答他这个问题。
一抬手臂,手指探进君尔书的衣衫里,扯开君尔书身上的披风。
遮掩君尔书白皙肌肤的那一件披风自他的肩头处垂落,徐徐迤逦在地面上。
接着,梅雪衣的指尖轻轻地下移,冰冷的温度触上了君尔书裸露的白皙胸膛。
君尔书身躯反应一向敏感,情不自禁地轻轻一颤。
但他却没有反抗,稍稍咬着牙齿,忍耐着预料下即将承受的痛楚不适。
岂料梅雪衣只是微微蹙起眉,清冷出尘的双眸中写下了几分少见的凝重。
梅雪衣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君尔书胸口处那道狰狞的旧伤口。
“看你这伤势,伤痕累重,新旧交加。”梅雪衣冷笑一声,“定然是在重伤后过度操劳,反反复复地折腾自己,以至于痊愈之后再度复发。”
“你若当真怕折寿,又怎么会如此折腾自己的身体?”
君尔书不言,亦没有否认梅雪衣的判断。
梅雪衣讽刺道:“以你的品相和才智,战场上受了伤,宋忽总不会吝啬到连一个军医都不派遣给你贴身伺候吧?”
“那些倒霉的军医们也不知究竟是被你气走了几个……还是自个儿被吓走了几个?”
“像你这样从来都不爱惜自个儿身子的病人,要多少名医才能医治得好?”
君尔书自知理亏,性子又一向宽容温和,遇上梅雪衣这种冷硬心肠的人……往往只会作出“不与之分辩”的决定。
梅雪衣细白而精致的手指熟稔地一抖,当即在床榻旁边的桌案上铺开了一张色泽上乘的牛皮卷。
一根细长的银针飞快地夹在了两根修长而形状又好看的手指之间。
指尖一动,银针稍稍浸泡在烈酒里,迅速地蘸了蘸。
指尖一弹,晶莹剔透的酒珠飞溅,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手腕一翻,随即飞快地将那根闪着寒光的银针自蜡烛正在不住跳跃着的明晃火焰上燎烤而过。
银针在梅雪衣的指尖处捏着,轻轻一捻,随之,他的眸色瞬间冷淡了下去:“忍着,施针了。”
————
山丘露重,日渐风凉。
苏牧前些时日奉皇帝的旨意,前往扶风城慰问灾情。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那一日苏牧衣衫单薄,站在风口处吹了太久的风,伤了身子。
劳累了一整天以后,马车终于在傍晚时刻才停靠在了府门。
苏牧就着清平的搀扶缓缓下了马车,抬目的一瞬间,正瞥见早早就等候在家门口处的宋忽。
那道戏谑之中满溢着温柔的视线投来,几乎填充了苏牧整颗空洞无物的心脏。
苏牧小公子二话不说,身子向前一倾,一头扎进了宋忽温暖紧实的怀抱里。
宋忽一脸懵逼,下意识拍了拍苏牧清瘦的脊背,就要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顺便问声……“怎么了”。
清平急急忙忙地上前一步,动作小小地扯住了宋忽的衣角。
宋忽敏锐地察觉到了衣衫的细微紧绷,不自觉地微微低下头去,将一道疑惑的视线投向了清平。
清平对宋忽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暗示中稍稍带着几分祈求的意味,眼眶微红,请宋忽暂且先抱一抱苏牧。
宋忽心中虽然不解,但还是如了清平小弟弟的愿,抱着苏牧,轻轻地哄。
小公子环抱着宋忽,说了几句话,又软软地撒了一会儿娇,这才肯松开手。
宋忽捏了捏苏牧的脸颊,似乎有些担忧他的身体,想要请大夫过来。
可奈何人家小公子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就医,更是不许他走。
宋忽虽然说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粗枝大叶,但其本身的心思倒是还算得上耐心细致。
低下头,宋忽细心试了试苏牧额头的温度。
所幸,苏牧并没有发热,一切无碍。
宋忽松了一口气,本以为公子撒娇的小插曲很快就会平平安安地翻片儿过去。
就在宋忽半夜习惯性爬起来给苏牧掖被角的时候,手背无意间碰到了苏牧露在被子外的一小片雪白肌肤。
明显有些异常的体温传来,令宋忽浓重的睡意登时消散云开。
宋忽揉了揉眼睛,低下头去,轻轻地推着苏牧,心中略微着急,低声呢喃道:“子书?”
苏牧小公子软绵绵地“哼唧”了两声,在床榻上翻了一个身……
没有一丝想要理会宋忽的意思。
再睡下去可不妙。
宋忽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心中一沉,赶紧试图唤起昏睡中的苏牧。
“子书。”
“啧…子书,醒醒…”
“子书、子书。”
“子书乖……快醒醒!”
小公子听见宋忽的话,尚且没有睁眼,只是慢慢地把脑袋缩到被子里,渐渐裹紧。
宋忽无奈,只得自个儿动手!
撩开稍稍遮眸的发丝,宋忽捧住了苏牧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上了对方的额头。
触及之处,一片滚烫。
宋忽心中一沉,暗暗想道:不出所料,果真还是病倒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宋忽神色一冷,一把掀开了被子,径自翻下床去。
衣襟处猛然一阵被外物收紧的感受。
宋忽疾步一顿,回头一看,发现半截衣袖被苏小公子护食儿似的,攥在了手里。
小公子的意识有些不清,抱着宋忽的衣衫,时不时地将袖子贴近自己的面颊和胸口处,力度轻柔地蹭一蹭。
宋忽望着苏牧病中脸颊微酡的模样,心中一软。
没想到,病了之后的小公子居然是这么一个喜欢黏人的主儿。
宋忽温柔地望着苏牧,指尖鬼使神差地凑到苏牧的唇瓣前,轻轻的点了一下,又刮了刮苏牧的鼻梁:“你要……?”
苏牧抱住了宋忽纤白的手指,抵到了唇边。
艾玛呀!
宋忽当然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出,一时瞪圆了眼睛:小祖宗这是要啃老子一口吗?
宋忽正打算迅速地收回手指时,苏牧却更快一步地握住了他那一根手指。
下一刻,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噙住微凉的指尖,温热的小舌无意识地伸出来,舔了舔宋忽的指甲。
宋忽头脑中“嗡——!”的一声炸裂开来,身下也随之一热……
等到反应过来,宋忽老脸猛然一红!!!
宋忽,你个禽-兽……!
苏牧他在生病、生病、生病!
你到底是想干嘛?!
宋忽感到一阵头脑发热,拼命使自己冷静起来。
咬牙狠心,一把将衣衫从苏牧怀里拽了出来。
宋忽转过身去,按了按自己那似乎快要流下了鲜血的鼻子。
忍不住回过头来,又看了苏牧一眼,宋忽生无可恋地披上一件袍子,冲出门外,亲自找了府医过来。
冰敷、灌药、针灸、擦拭身子。
宋忽无微不至地伺候着苏牧,足足折腾了一夜,小公子在日渐露白的时刻才勉强退了高热。
一醒过来,宋忽就殷勤地凑过去,打算喂小公子吃早膳。
苏牧小公子一袭白衣寝袍,腰腹间搭着一被衾,青丝覆了锦衾。
一夜过去,苏牧仿佛又恢复到以往从容清贵的模样。
淡淡地瞥了宋忽一眼:
“人参莲蓉汤太苦,不要吃。”
“桂花蜜枣羹太甜,不要吃。”
“酸笋鸡皮汤太腻,不要吃。”
“桂圆鲫鱼汤太腥,不要吃。”
……
自打苏小公子生病以后,宋忽便一直秉承自己的原则,将他裹成一只大粽子。
任凭苏牧怎样撒娇、怎样发脾气,宋忽依旧是将汤汤水水一顿不落地喂进苏牧肚子里去。
[注释]:化用《左传》——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抓奸书房?
自从苏牧生病以后,宋忽便勒令苏牧小公子休息了这么些时日。
眼看着苏牧小公子的气色渐渐好了许多,这两天时不时哼哼着要下床。
平日里两人关系虽然亲密,感情上却始终保持着朦朦胧胧的距离,各自矜持自守。
于宋忽而言,更是很难见到苏牧撒娇,好不容易逮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宋忽时不时地趁着苏牧不备,一下子扑过去,偷偷往他脸上猛亲一口,亲完就窜。
遭宋忽调戏的时候,苏牧的面颊总是会微微地泛起一片红。
细细地看上去…甚至比他以往操劳疲惫的时候还要好上许多。
宋忽这才颇为满意地解除了苏牧的禁行令,允许他在自己或者旁人的陪同下外出转悠转悠。
苏牧身为世家公子,除了品相风度、才学文墨是寻常人等忘尘莫及的。
最令人赞赏之处莫过于其顾全大局的心胸与格局。
宋忽早就察觉到苏牧心思细腻,对待万事万物皆有着极其精准的分寸。
就拿两人间的朝夕相处而言,无论平日里苏牧怎样喜欢对宋忽撒娇,那也大多是建立在宋忽本身愿意让他撒娇的基础上的。
每每一到了关键时刻,苏牧总是会放下架子,认认真真地听宋忽的话。
不得不说的是——小公子的这种做法无疑让宋忽心里平白地增加了许多成就感,连带着也愈发喜欢苏牧。
闲来无事时,宋忽常常会陪着苏牧四下里转转。
天凉起风,宋忽就自然而然地解下了外袍,轻轻搭在苏牧的肩头。
西风满袖,吹起苏牧松松散散束在腰际的发丝。
苏牧的脸色虽然还不是很好,但绝不似旁人重病初愈那般苍白与虚弱。
宋忽轻轻地捏了捏苏牧的脸颊,面上笑着,心里不紧不慢地想道:
再养养,再养几天。
最多几日,老子的小公子应该就痊愈了吧。
到时候——老子岂不是……又能尽情品尝了吗?!
苏牧回给宋忽一个温润如玉的浅笑。
若是小祖宗知道宋忽心中所想,只怕是宋忽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不过,宋忽可不是什么柳下惠,遇见美人,该扑倒时就得扑倒。
更何况,他和苏牧本就是堂堂正正拜过天地的伴侣。
所以……
养了这么多天,也该好了吧?不知道肥了没有……
宋忽脖颈间精致细腻的肌肤包裹着喉结,稍稍地上下一滚。
脑海中乍一浮现,宋忽突然间联想到了自己同苏牧在床第之间的颠鸾倒凤。
肌肤紧贴,青丝交缠。
心神一漾,宋忽有些想入非非。
直到一声低咳传入空气中,宋忽的思路被打断,这才发觉苏牧原来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宋忽感到一阵心虚,咳了两声,一扬脑袋,甫一想要同苏牧搭话,却见苏牧抬手,不轻不重地甩了宋忽一下:“胡思乱想。”
宋忽先是一惊,继而老脸一红!
苏牧怎么看得出老子的心思?
————
一日,深夜。
宋忽将苏牧哄睡之后,为他盖了盖被子,便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临走之际还不忘回过身来,细心地轻轻关上了门。
宋忽进了书房,坐在桌案旁,引着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一室微微明亮,宋忽肩膀上搭着一件披风,研磨墨汁、铺展书纸,提笔轻蘸墨汁,神情专注地写着信。
苏牧裹着一条被子,推开一道门缝,悄悄地往里面探头去看。
须臾,自觉地溜达了起来。
宋忽早就听见了声响,以为是侍卫,便没有多想。
直到一个蘸墨的功夫,宋忽抬起头,突然瞥见了苏牧。
宋忽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再看向苏牧的那道视线里藏着一丝惊讶。
“子书?”
宋忽不过是愣神的功夫,手里拿着的那只笔梢处徐徐滴下了一滴墨汁,晕开在雪白的宣纸上。
宋忽下意识掖了一下正在写的书信。
苏牧小公子只当看不见,一本正经地问宋忽道:“大都督,你的书房,我可以进吗?”
宋忽心中升起了一丝无奈感,勉强扯了扯嘴角:“你进都进了啊,还问这些做什么?”
宋忽本身不喜别人随意进出自己的书房,但对于苏牧这样识大体的自己人,他没有刻意地去避讳什么。
本想着一切顺遂,手里也没有在写什么不可见人的军机密笺。
其实,以宋忽看来,今日这军机文书便是在光明正大地摆在这里,苏牧大概也是不会碰一下的。
既然毫无顾虑,那自己所做之事…有几件是不能被苏牧看见的?
直到一道询问的淡淡声音响起:“宋忽,你在写什么?”
宋忽这才意识到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似乎有伤于两人之间的感情。
若是旁人发问,倒也没有什么。
可是,偏偏是苏牧问出了这样的话,宋忽来回斟酌一下,心里头不免一阵发虚。
感受到苏牧“温和”的目光射在自己脸上,宋忽搓搓鼻子:“没、没什么……”
苏牧小公子又重复了一遍宋忽说的话:“没什么?”
宋忽眼珠一转,脑海中正在飞快地准备措辞,苏牧清润的声线却悄无预兆地传入了空气里。
“宋忽,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需要你瞒着我的?”
没来由的,宋忽从苏牧的那句话里似乎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
望了一眼苏牧微微抿紧的唇瓣,宋忽心里蓦地一阵柔软,连忙轻声地哄道:“哎哟,小祖宗,我哪里敢瞒着你呀?”
苏牧小公子打量着宋忽的眼神,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
宋忽在苏牧的那一道视线之下,只深深感觉到了芒刺在背的体验,坐在座椅上,怎么坐…也坐不踏实。
苏牧小公子轻轻地开口说道:“若是大都督与那青楼楚馆的姑娘们、小倌儿们私相授受……”
头一回听见苏牧说这样的话,宋忽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苏牧接着说道:“……继而与其来往密切、眉目传情……”
宋忽哭笑不得地问道:“怎么?”
苏牧回答道:“你不必藏着掖着,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诉我。”
宋忽艰难地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便是——你若是坦诚地告诉了我…你意中人的名姓,我便可以替你将他们收回齐国公府。”
“他日给一个名分,伺候在你身边。”
“我也算是平白地添了个弟弟、妹妹。”
听见苏牧讲得是越来越荒谬,宋忽只觉得心中无奈、非常头疼,努力地解释道:“哪有你想的这种事情?”
苏牧看看宋忽。
宋忽对苏牧笑道:“只是平日里积压的公文罢了。”
不过这句话还真的是忽悠苏牧的,宋忽大半夜不睡觉,来到书房里纯粹是为了写信,而不是为了批阅公文。
想到这里,宋忽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悄悄地看了苏牧一眼。
苏牧也正好看向他。
两道视线交织在一起,宋忽一时措手不及。
直到见到苏牧的目光落在桌案沿上,宋忽才突然发现……
自己一时情急,笨手笨脚的地去压那封信,居然没有完全压住那张信纸。
一摞厚厚的公文底下,信纸还露出了一个小角,宛如一条被人捉住的小尾巴。
察觉到这一点,宋忽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急急忙忙地塞了几下,这才将那张信纸完完全全地掖了进去。
一抬头,宋忽耍无赖一般,对苏牧说道:“看呐……什么也没有。”
很显然,宋忽的欲盖弥彰,只会越抹越黑。
苏牧小公子轻轻附和道:“嗯,你说的很对,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为何,听见苏牧这么配合自己,宋忽的心里就更加发虚了,扯了扯嘴角,笑道:“是吧?”
苏牧颔首:“是。”
也许是想要化解室内的尴尬,宋忽端起茶壶,给自己和苏牧倒了两杯茶水:“子书,来来来,喝茶。”
就在宋忽刚刚将茶水凑到唇边的时候,苏牧一脸单纯无害地问道:“你刚刚挡住的字是什么?”
“日不见如三…后面是什么?”
“是‘秋'字吗?”
“……!”宋忽猛然喷茶。
“日不见,即三秋;人不归,唯来时。”苏牧自顾自地说着,别有深意地望向了宋忽,“是这样吗?大都督?”
“不不不,你看错了。”宋忽苍白无力地解释道,“这只是……一份公文。”
苏牧小公子笑了:“如今这塞北的军机公文竟需要写成这副文版定式吗?”
宋忽还在垂死挣扎,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你有所不知,这、这是塞北驿站……最新定下的……规、规矩。”
“塞北几时定下过这样的规矩?”苏牧这会儿确是有一点得理不饶人,轻轻问道,“文不绉绉,不予启封?情不切切,不予送达?”
宋忽:“这……”
苏牧:“宋忽,你当我瞎吗?”
宋忽:“不。”
苏牧:“宋忽,你当我傻吗?”
宋忽:“不不。”
苏牧:“宋忽,你当我看不懂吗?”
宋忽:“不不不。”
苏牧小公子有了小情绪,负手而立,背对着宋忽。
宋忽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尽可能谄媚地望着苏牧。
就在宋忽讨好地对苏牧一笑,正准备解释些什么的时候,苏牧已经先一步猜测道:
“你想君先生了?”
书房夜谈
苏牧小公子的话音一落,宋忽登时沉默了,就连眼神也稍稍黯淡了下去。
苏牧看见宋忽这副神情,愈发坚定了自己心里涌起的那一个念头是正确的。
一阵难以言表的落寞滋味悄无声息地涌上心头。
苏牧尽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轻轻一笑,以一种近似于陈述的口吻问宋忽道:“看来……我是猜对了?”
宋忽望了苏牧一眼,不再隐瞒,一手抽出那封书信,反压在桌面上,坦坦荡荡地承认道:“没错,这一封书信确实是写给军师的。”
虽然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都曾预料过此事坦白以后可能造成的局面。
但当宋忽真正地这句话一说出口,两个人的心里俱是一沉,如坠巨石,压得难以呼吸,也便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最终,宋忽率先打破这个局面,迟疑着对苏牧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
苏牧抿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温和地示意宋忽不必再说下去。
宋忽见苏牧这样表态,也自觉地结束了刚才的那一个话题。
只见苏牧颔首,稍稍缄默了一刻,才对神情依然有些恍惚的宋忽开口道:“宋忽,站着好累,我可以坐吗?”
宋忽猛然回过神来,对苏牧说道:“自然可以。”
苏牧的一道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周遭的摆设之上。
不得不说,宋忽在为人与置办用度上向来不喜奢华,恪守着节俭朴素的修身原则。
放眼看去,整间偌大书房内室里,只有一张像模像样的座椅。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这张座椅正被宋忽“霸占”着。
苏牧眨了眨眼,扯出一丝淡淡笑意,问宋忽道:“我坐哪里?”
宋忽听了苏牧小公子这话,下意识地往四下里看了看。
发觉周遭里虽然称不上是破敝不堪,也确实是再没有一张多余的座椅。
宋忽摸了摸鼻子,张臂向苏牧招手道:“来来来,过来坐。”
苏牧听话地向前走了几步,甫一走到宋忽身前,就感到身子莫名地一轻。
等到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宋忽动作轻柔地抱了起来,揽在了怀里。
苏牧不着痕迹地往宋忽的怀里钻了钻,半是依赖地贴近了宋忽温暖潮湿的气息。
苏牧抬起头来,下颌搁在宋忽的肩头,两条胳膊也随之攀上了宋忽的脖颈,轻声道:“宋忽,跟我讲一讲吧。”
宋忽一愣,不禁发问道:“讲什么?”
苏牧亲呢地蹭了蹭宋忽的肩膀,循循善诱道:“讲你在塞北时候的那些事。”
“讲你用兵如神的军师。”
“讲同你出生入死的那些弟兄。”
面对苏牧的要求,宋忽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踌躇不决道:“我……”
“宋忽。”苏牧抬眸望着宋忽,认认真真地问道,“你可当我是你的人?”
宋忽郑重地回答道:“是。”
苏牧小公子轻声回道:“既然如此,有关你生平事迹的所有这一切,我都很想要知道。”
宋忽短促地笑了一声,推辞里带着几分勉强的意味:“塞北…穷乡僻壤的一块地方,远不及京城繁华,有什么好讲的…?”
提及塞北,宋忽话里虽然嫌恶着,但他眼神里闪过的那一抹光芒却欺骗不了任何人,尤其是苏牧。
苏牧从宋忽的话里品出了几分推辞的意味,语锋一转,便旁击侧敲地问道:“宋忽,你喜欢我吗?”
宋忽皱眉道:“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苏牧小公子淡淡地回答道:“只是你我之间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
“小祖宗,你说呢?”宋忽抱着苏牧,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苏牧小公子的发顶,“自然是……喜欢的啊。”
苏牧小公子眼睛亮亮地望着宋忽,犹豫着问道:“有多喜欢?”
宋忽“噗…嗤…”一笑,捏了捏苏牧小公子的脸颊,半是严肃、半是戏谑地回复道:“很喜欢。”
苏牧小公子不依不饶:“譬如?”
宋忽对苏牧这个较真的问题感到了一丝头疼,思虑片刻,宋忽的目光顺着窗牖上一道薄薄的油纸投向了风荷池塘。
灵机一动,宋忽对苏牧讨好道:“[风荷池水深千尺,不及吾慕子书情]。”
苏牧抿唇一笑,对宋忽示好的动作不再有一丝抗拒。
小奶猫受了主人的揉抚一样,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须臾,宋忽放下了揉着苏牧脑袋的手,苏牧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眸子,说道:“你既然说你喜欢我,那我也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嗯。”宋忽抱臂看着苏牧,心中一软,勾唇一笑。
苏牧顿声道:“我也很在意你。”
闻言,宋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苏牧竟然会继续扯这么一个话题。
调戏良家公子、满口荤话艳词、油腔滑调的这一套,宋忽自诩熟稔,细究其根源,无非是自个儿做得损事多了,熟来生巧。
可是……这、这被良家公子调戏该怎么办才好?在这方面,他可是没什么经验。
一向以“大老爷们儿”自居的宋忽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轻轻咳了两声……一时间居然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苏牧握住宋忽的手,温润地说道:“我生在大魏皇城,从小到大之事迹卷卷在录,皆为世人所知。”
微凉的手指攥住宋忽的手,力度渐紧。
“你虽然曾经在塞北度日,也应该会对京城里的我有一定的了解。”
不知为何,宋忽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头。
苏牧接着说道:“当日…也就是在你我大婚之前。”
“云挹楼里你我相叙之时,我盼着能够同你举案齐眉。”
宋忽的颜面算不上薄,但这会儿却臊了起来:“我、我也……”
就在此时,苏牧不知是不是听清了方才的话,淡淡地回答:“可是如今,你知我之事迹,我却不知你的过往。”
“宋忽,我们之间不应该是平等的吗?”
“倘若你不愿意讲述你的过往,我又如何能够真正地了解你?”
宋忽的眼神一晦。
“讲给我听好吗?”苏牧身上淡淡的兰草气息充斥着宋忽的鼻腔。
苏牧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我想要听。”
宋忽深深地望着苏牧,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轻笑一声:“好,讲给我的小祖宗听。”
……
烛火摇曳,苏牧被宋忽抱在大腿上,温顺地依偎在宋忽紧实温暖的胸膛。
两具身体挨得极近,门窗外,是漠漠寒凉的夜幕,书房内,是逐渐升温的躯体。
宋忽亲昵地贴近苏牧的耳垂,在打算对眼前之人空泛地讲着自己曾经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回想着自己过往所经历过的事情。
经久回忆起来,已经逝去了的那段日子过得非常漫长,因为塞北的风沙总是无休无尽。
塞北十二郡,昼夜颠倒。苦寒逼人。
凤目一柔,宋忽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塞北十二郡城池之下的一道道沟壑。
想起吹寒的清角,想起戍守城门的战士。
儿时的回忆,如同秋日里雨中的落叶,星星碎碎,铺满了长街,似一道红毯缓缓地铺展开来,延往了内心深处。
一切的一切,仿佛近在眼前的,却已都成了过去。
仿佛触手可及,却又仿佛已然远出了天际。
过往的那些时光如此漫长,面对一心憧憬着清奇故事的苏牧,宋忽又该从何讲起?
思来想去,几经斟酌,宋忽还是缓缓地启了唇。
苏牧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宋忽刻意地用一种近乎轻松的语气……
硬生生将异常艰涩的、一串串早已在风中零散成了碎石沙砾的回忆穿插起来。
暂短地诉说着旧时那悲与欢、苦或乐、危与安、死或生。
宋忽试探着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讲给苏牧小公子听。
宋忽先是从塞北十二郡之地的壮丽山河讲起。
讲其在塞北时的快乐,讲其在塞北时的苦痛。
讲无边的大漠风光,讲茫茫的戈壁沙滩。
讲将士们的保家卫国的忠肝义胆,讲糙汉子疼爱妻子的铁血柔肠。
苏牧一直安静而温柔地望着宋忽,目光里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丝由衷的赞赏。
见状,宋忽逐渐卸下了原本的那一道心防。
苏牧小公子望着宋忽,胳膊主动勾上了宋忽的肩膀,撒娇一般地吊着:“我家大都督最厉害,任谁都比不上。”
一句话砸下来,仿佛戳痛了宋忽,只见宋忽凤目一冷,猛然向前一扑,紧紧地擒住了苏牧。
苏牧深深地望着宋忽,清润的眸子里仿佛噙着璀璨的星子。
“子书。”苏牧听见宋忽痛心疾首地对自己说道,“这辈子,我最愧对于一个人。”
苏牧解其意,唇角稍稍牵扯出一丝笑容:“君先生?”
宋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害得他摒弃了整个天水城…这辈子都回不了君家。”
苏牧一愣,深深地望着一脸阴鸷的宋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抚的话才好。
宋忽叹息一声:“子书,你不知道,我害得他为家中庶孽所排挤,白白地割让了家主之位。”
苏牧握住了宋忽逐渐变得冰冷的手,语气里含着几分担忧:“宋忽。”
[注释]:化用李白《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宋君篇]年时初遇在我心
塞北穷秋,烈日寒风,枯藤夕阳,是我自幼成长起来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之中,塞北永远都是风沙翻涌的光景。
敖包满地,悲笳乱鸣;清角吹寒,挑灯无眠。好一派悲凉的景色。
爹爹的营帐总是位于敖包的正中间。
尽管周遭尽是一大片茫茫的戈壁滩,黄昏落日之时,夕阳下戍城士兵的倒影也显得那般静谧美好。
这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隅,这是我旅途中最坦荡的一程。
每当我一蹦一跳地走过与爹爹私下里交好的那些将士们身边时,他们总会掩住自己满眼的疲惫,轻抚细揉,轮流挠一挠我的头发。
所以,我总是担心自己变成一个秃毛毛驴……
但凡我气鼓鼓地推开一双双朝我袭来的粗糙爪子,这些将士们就会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
他们常常用一副沙哑透了的破锣嗓子,问候我一两声,逗弄我一两句:
“啧,五丫头来了。”
“五丫头,快喊伯伯。”
“小五儿,喊声叔叔听听。”
“……”
不错,我是爹爹和娘亲的第五个孩子,在我上面,还有四个哥哥。但他们全都莫名其妙地夭折了。
所以云麾大都督的子嗣当中就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外人眼里的小丫头片子。
哼……小丫头片子?
我撇撇嘴,挺讨厌他们这样称呼我,多少次我都想要站在城墙上大声的告诉他们——我宋忽明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娃娃!
但我不敢,真真切切地不敢。
爹娘一向宠我,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任凭我如何地滚爬打闹,都丝毫都不肯容我。
记得有一次,我闹得尤其厉害。爹爹大怒,当即揍了我一顿,吩咐侍从将我拖出营帐狠狠打了十军棍。
尽管娘亲哭得半死,可劲儿地求爹爹网开一面,也劝不回他那偶尔一次的狠心。
可怜我这脆弱的小身板儿,足足卧床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堪堪能够继续起来蹦哒。
经历了这件事以后,我算是真正地明白了——甭管哪壶开、哪壶不开。切记:“这壶不开”那就对了。
我潜意识里觉得,这是爹爹的一片逆鳞,但凡是提及这件事,我的小命儿便要生生折去半条。
所以……尽管我一向皮实得紧,也再不敢这么轻易地去触碰爹爹的逆鳞。
性命安可涉?
“视死忽如归”的那种品质终究是不适合我。
我不明白极力地隐瞒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想问,不敢问。好不容易问出口,又没有谁愿意告诉我。哪怕是从来最疼爱我的娘亲。
爹爹的叹息,母亲的泪水,一股脑儿地涌上来,噩梦般地缠绕在我的心头。
一切的一切都已由不得我去深思。有时候我在想……为了家人,凡事忍忍就好。
就算是为了我爹娘,我忍,还不成吗?
大不了这辈子…就真当个小姑娘,孤独终老也并非不可以。
万事古难全,天不遂人愿。九岁那年,我偏偏遇见了君尔书——那个一袭白衣、面若美玉的小少年。
据说他家乃是京畿扶风里的名门望族,此番君大人升迁为都转运使,特奉皇命出往塞北,一道带上了妻儿。
君尔书,这么个小破孩儿虽然只有十一岁,在我爹娘眼里却是有“教养”得很!
尤其是爹爹,嘴边上、心里头天天挂着那个小毛孩,再看向我时,便不住地摇头,似乎君尔书同我便是一云一壤,天差地别。
着实恼得人牙根痒痒。
还有一次,父亲宴请君大人饮酒作乐,醉中舞剑,仰颈灌酒,剑光一吐,指向君尔书时对君大人啧啧称赞道:“令郎多才。”
剑锋一转,指向我时,却彻底变了一种味道。爹爹提酒便饮,拭去唇边酒渍时还不忘对君大人笑一句:“朽木难雕也。”
!!!
但我却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如往常一样非常“友善”地瞅着君尔书。
不料君尔书却是悄悄回眸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朝爹爹长揖道:“浮生六记曾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妹妹通文识字,深明大义,最是难得。其佳木之秀繁,可雕可琢。”
从此,爹爹和娘亲更是稀罕君尔书了!
他们稀罕,我可不稀罕!那小娃娃有什么好?不就是比我白儿了点儿、清秀了点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虽然君大人一家待我极好,但我不喜欢君尔书。
从塞北初识的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太讨人喜欢了。
————
[马川行川,碎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尘入天。]
夕阳勾起一笔,浓墨重彩地点染了茫茫的黄沙,大漠孤烟直。
我支着脑袋,懒懒散散地挥着手里拿着的小木枝,在地面上划拉着,百无聊赖。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苍凉的塞漠。
我偏过头,时不时地看一眼那个站在不远处戈壁滩上、正向南方眺望的白衣少年。
足足有半日了,他那个呆小子还在那儿傻站着。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兴味烦乏,扬臂就摔了手里握着的树枝。
这下可好,溅起的尘土足足有一尺高,全都灌进了我的鼻腔。
“咳咳……”我被沙子呛得七荤八素,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不由地又暗暗给他君尔书记了一笔烂账子。
都是他君尔书害得……
咳咳!!!
突然,一片稍浅的阴影淡淡地笼罩下来,遮蔽住了我眼前的那一抹夕阳。
一只莹白纤长的手突然间出现在眼前,指间还执着一方折叠好的雪白丝帕。
那帕子上散发着幽微的清香,同他衣衫上沾染着的味道如出一辙。
我怔了一会,用手撑着地面,稍稍端坐起来一点儿。再一抬头,便看见君尔书那张玉白如瓷的面容。
“不要。”我别开了脸,呲着牙,作出一副嫌弃的模样,讥讽他道,“用这么香的一条帕子,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我看见君尔书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便飞快地掠过一丝没有半点恶意的戏谑之色。
见他这样,没来由的,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兵慌马乱。
于是,我便学着爹爹麾下那名左副将戚桓叔叔的模样,凶巴巴地捋着袖子,吼了他一声:“干嘛!老子说不得你?”
君尔书大概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竟然会如此大放厥词、口出狂言。
噎了一下后,君尔书微微一笑,反问我道:“那…宋家妹妹喜欢用这么香的帕子吗?”
“当然不喜欢。”我轻蔑地望着他,夸张地抖了抖我的衣裳,冷哼一声,“我的衣物从不熏香。”
君尔书颔首一笑,眸子里噙着几分狡黠,顺理成章地给我下了一个套:
“既然有人规定说——用这么香的帕子,就不是个男人,那么妹妹你不用这么香的帕子,就不是个女人喽?”
这回换我噎了一下。
我恶狠狠地瞪了君尔书一眼,心道:你他娘的说的真对,老子就是个纯爷们!
可我偏偏没有办法这么对君尔书解释。内心里兀自挣扎了片刻,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耷拉下了脑袋。
“宋家妹妹?”
我心里一阵发麻,反驳一句:“别叫我妹妹。”
君尔书摊了摊手:“难道你想让我叫你一声‘姐姐'?”
我气得七窍生烟:“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哥哥'吗?”
他看着我:“当然……”
“嗯?”我望着君尔书,心里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
他接着说道:“不能。”
我白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他正欲解释一二。
“得得得,别说了。”我皱眉打断他的话,“我也不指望从你嘴里你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君尔书笑了:“那我该叫你什么才好?”
我:“……”
君尔书锲而不舍地问道:“你说我叫你什么才好?”
我:“……”
君尔书在我面前充分地发挥出了自己喋喋不休的潜质:“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
我甫一转身,不耐烦地凶他道:“闭嘴——!”
君尔书挨了骂,就用那种委屈巴巴的眼神望着我,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丝不忍和心疼,索性别别扭扭地丢下一句:“叫名字就行。”
可是事实证明,我对他还是太仁慈了些。
君尔书:“小忽。”
我:“……”
君尔书:“忽忽。”
我:“……”
君尔书:“忽儿。”
我:“……”
君尔书:“忽妹。”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扯住他脖颈前的衣襟,往自己这边儿狠狠一扯:“君尔书,你他姥姥的才是‘狐媚'呢!我呸!”
君尔书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微微弯起,笑得温柔狡黠,像一只撒娇调皮、讨人喜欢的小白狐狸。
端详着近在咫尺的玉面小狐狸,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稍稍揪紧,鼓跳如擂。
[注释]:改编自(唐)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原文: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宋君篇]作乐不识烽火起
我东张西望,装作在看大漠里的风景,实则悄悄地瞥了君尔书一眼。
怕被他看见了反过来取笑我,我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有模有样地抬手撩了撩遮挡在眉眼前的几根发丝。
可不知道今天是倒了几辈子的霉,那几根烦人的毛毛儿死活就是拢不住。
非但是拢不住,还一个劲儿地从我的耳朵边儿上垂落下来。恼得我吹鼻子瞪眼,几乎想用点力七把它们扯下来。
君尔书微微俯下身,莹白纤长的指尖轻轻拈起我那几根顽固不化的发丝,温和细致地拨到一边,温柔的玉白脸庞靠近了我一些。
伴随着他稍显亲密的动作,一股浅浅的幽香萦绕在我的鼻端。蓦的,我感到呼吸一窒。
然后,我猛然一惊,下意识使出一记手刀,将要触碰到君尔书的身体时,才化刃为掌,收了内劲,堪堪推到君尔书的胸膛上。
这么一下也够狠力的。
君尔书没有一丝防备,骤然间受了这么一掌,倏然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到了茫茫沙海里。
我一看到他那双桃花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错愕,就立即绷不住地“噗——嗤——”一笑。
我有点郁闷:也许我并不是那么讨厌他。
“你刚刚在那里站半天了。”可我还是压下心里的那一丝郁闷,故意做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地问他道,“到底走不走啊?”
君尔书坐在沙子里对我眨眨眼睛:“起不来。”
我白了他一眼,伸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
君尔书扬起唇角,微笑着低头望着我:“我没说要走。”
我只觉得自己又被这家伙戏弄了,一时微微有些火起,强硬地对他道:“听我的——走!”
“为何?”君尔书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指了指大漠如雪的沙堆里那一轮仍旧散发着余温的残阳,“你可以不用一直等我的。天快黑了,你先回敖包去吧。”
如果我有选择,当然不会傻傻地在这里愿意陪着他。
只不过是迫于我爹爹的威压,我才不得不像个贴身侍卫那样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
我爹爹美其名曰:同君伯伯的书儿增进感情。
我:“……”
我还能说什么?
我自个儿心知肚明,爹爹不过想是让我在一旁多照应照应他这个京城里的贵公子。
还记得当时,我本能地想要拒绝,但我一想起爹爹手下的将士们拎着的小皮鞭和大板子;一想起随行伙夫们手里的大铁铲子和擀面杖……
我还是十分没有骨气地忍下不满和怨气,哼哼唧唧地应下来了。
现在他居然让我自己先回去,我倒是得能得去啊!?
我深吸一口气,吊儿郎当地衔了一根干草,睨了君尔书一眼:“你不走,我他姥姥的也走不了!”
“……”君尔书思虑片刻,温声柔语地对我教育道,“大家闺秀是不该这样说话的。”
“那怎么说话?学着你这个样儿啊?”
我本意便是气他,于是这么说着,我顺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一大老爷们儿,怎么唧唧歪歪、磨磨蹭蹭的!”
“你一小丫头片子,怎么口无遮拦、莽莽撞撞的?”
君尔书淡然一笑,从容不迫地反唇以谑。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怒火。
那种口吻,温柔而平和,字尾句梢处还习惯性地带着一点点微微上挑的调调。怎么也激不起我真正的愠意。
我甚至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对君尔书的戏谑生出一分一毫反感的心思来。
难不成,我还有点儿喜欢他?
风沙滚滚,吹得不远处的帐篷羊毛毡胡乱飞起。落日即将熄灭,塞北的一十二郡尽在眼底,远廓无疆。
大漠的儿郎从来不懂得什么如何掩饰自己的心思,也不屑于像外来的商贾那般擅弄心术。
我笑了笑,干脆对他咳了一声:“喂,君尔书。”
君尔书抬眸看了我一眼:“作甚?”
我看着他清秀如玉的面庞:“老子喜欢你小子。”
他身子一僵,倏然一怔。
我接着问道:“你小子喜不喜欢老子?”
君尔书:“……”
“喂!你这样沉默不语会让我很没有面子!”我瞪圆了眼,凶道,“吱个声儿行不行啊?”
君尔书呆呆地看看我。
“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字的事儿,快回答我!”
“…喜…”
我并不十分满意,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的那个字,急咧咧地问道:“下一个字儿呢?”
君尔书拍了拍额头,叹息一声:“你只让我说一个字。”
我:……
我喜欢和君尔书在一起时的风流快意。
我喜欢看君尔书这么一个从京城里来的公子哥儿无所适从、惊慌失措的小模样。
于是,我乐此不疲地带着他耍剑玩刀,上房揭瓦。
而他,则孜孜不倦地教给我诗经周易,琴棋书画。
我们两个相遇相知、相守相伴,从此熟稔起来。
寻欢作乐,纵情聚酌;舞剑弹琴,谈天说地。一发不可收拾。
他唤我“阿忽”,我虽然揍打了他几顿,却还是硬着头皮允许他这么称呼我了。
他告诉我,他在君家一行里的小字叫做“阿策”,让我以后也这么唤他。
老子才不要呢!跟个娘们叫唤官人似的,肉麻兮兮!
所以老子又揍了他一顿。
————
光阴似箭,塞北的寒冬在将士们不觉之间已经悄然而至。
狂风凛冽,白雪簌簌。
茫茫的戈壁滩岸竟一连下了几夜的大雨,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
万里冰封,雾凇沆沆,结满了塞北十二郡里唯一一处干涸了的泉眼边那株枯死的老树枝桠。
那一年,塞北的寒冬似乎不同于以往。
一道道征讨的羽檄从皇城快马加鞭地传送到塞北十二郡。
所往之人风尘仆仆,厉马猛登高堤,激荡起一片尘埃。
我站在门外,望着营帐里来来往往的异地之客,心中很是疑惑。
歪过头去,我习惯性地支颐而坐,上下打量着从未见过的人或事物。
来者发丝束冠,汉家襦裳。
厚重的狐裘下——右衽也。
我心中一震:竟然是右衽?
塞北多异族,衣饰各不相同,多为走兽皮毛,平日里对襟或者左衽。
我从不在乎这些礼节,若非重要的场合里不得不右衽,平日里爱怎么穿便怎么穿。
爹爹膝下单薄,只有我一个子嗣,在小事上待我也一贯温柔宽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便过去了。
如今想来,不仅爹爹平日里右衽,君尔书似乎也是右衽的装束。
直到我又耐下心来,仔细地眯起眼睛辨认了片刻,才发觉这些外人的衣着相貌与君尔书的衣着相貌似乎是有些相似,但又远远不及。
意识到这一点,我心中微微一喜,暗自庆幸道:也就是说,他们竟然是京城里的人?
若是君尔书见了自己家乡的人,定然会十分欣喜。
突然间,一阵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冰凌和粗糙的沙砾刮打在脸上。
几根发丝凌乱地飞起在半空中,夹杂着阿娘给我编的发辫上的红线。
我皱眉挡了一下脸,兀自忍受着宛如面如刀割一般痛楚的严寒塞北。
军旅之人从不轻易言苦,可直面如今之寒……将士们的内心深处如何能不真切地感受到艰苦难捱?
向来不畏寒的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啧,若是被人看了去,只怕我小五儿的脸都要丢尽了。
我不住地呵着气,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一个坏心思涌上心头。
我偷偷地将一只手臂伸进了爹爹正在议事的军营帐子里。
一阵暖意骤然袭来,一丝一丝,温柔地包裹住我早已冻得冰冷泛红的手。
炽热仿佛在一瞬间自指间涌上了心头。
里面可真是暖和!
若是能够进去就好了,若是放到平日里,爹爹最是疼爱我,定然会准我进去取暖。
只可惜,如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爹爹居然亲自坐镇中军大营。
今时不同于往日,爹爹军中的纪律又一向严明,但凡交涉军机大事,是绝不许我进去掺合的。
正在我为此苦恼的时候,一抬眼,远远地看见了两个将士手里端着碳炉和热腾腾的茶水往这边过来。
我摸了摸下巴:嗯……?有了!!
一计涌上心头,我勾了勾唇角,偷偷地一笑。
不如——趁着这个给爹爹端茶送水的功夫进去取个暖?
顺带着再侧耳倾听上几句他们所交谈的内容?
茫茫的风雪里,我自顾自地点着头,陶醉在我脑海中刚刚涌现起的那个绝妙想法里。
因为实在过于绝妙,我低下头,捂住嘴巴。
“噗嗤”一声,低笑了出来。
不得不说,自打儿与君尔书这只小狐狸相处的时间久了,我这么玩世不恭的人竟然也沾了几分他的聪慧和狡黠,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
眼看着那两个端茶送水的将士走得离我越来越近,我抬起头,轻轻咳了一声,正色起来。
仔细地整了整自己身上披着的天山玉狐裘大氅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
[注释]:
文中句子“一道道征讨的羽檄从……塞北十二郡。”和“所往之人风尘仆仆,厉马猛登高堤,激荡起一片尘埃。”两句化用自两汉曹植的《白马篇》,节选如下——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宋君篇-现实]城危家急生别离
天色灰暗,白云弥漫在天空中,一片、一片。
似乎是合着积雪,飞飞簌簌,在半空中打着转儿,缓缓地落在地上。
塞北十二郡风雪交加,时气极寒,滴水成冰。
我一步一步地踏下白石砌成的台阶,鹿皮靴子踩进阶下厚厚的一层积雪里,窸窸窣窣,咯吱作响。
爹爹在麾下将士们面前总是喜欢将腰板挺的笔直如松,一只手负在腰后。
我便也学着他的模样,负手于腰际,从容地向前走了两步,状似无意地晃悠在两个将士的面前。
两个将士在抬眼的时候看见了我,面上猛然一惊,赶紧屈膝行礼。
我手臂一抬,一把扶住他们两个想要往下坠的身躯。
“属下参见五小姐。”
我没有想要吓唬他们的意思,却无意间吓着了他们。
我感到了一丝罪恶,收回了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冻得有些红通通的鼻子:“二位不必多礼。”
那两个将士连忙颔首道:“是,五小姐。”
我咳了两声:“大都督方才差我在外面等候着,接替你们端送茶水。”
两个将士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对了,大都督还说了——”我也不着急,脸不红、心不跳地胡编乱造着鬼话,“要你们去城门替换一下守卫。”
两个将士对我恭恭敬敬,当即回答道:“是,属下遵命!”
我有些心虚,目光瞟向了他们手里端着的炭盆和茶水,笑着勾勾手指,道了一句:“给我吧。”
那两名将士自然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一股脑地将物什递到我手里,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五小姐小心”。
我将所有东西都提在一只手里,抬了抬下颌,本想着一本正经地招呼将士们离开。
正欲启唇时,却发觉其中一个将士衣衫敝旧,一股股寒风正“嗖嗖——”地往里面灌进去。
我不禁皱了眉头,问道:“你的军衣怎生如此破旧?”
也许是我的语气过于严厉,那个衣衫褴褛的将士赶紧朝我跪了下来,膝盖深深地掩埋在雪地里。
另一个将士见状,上前一步,解释道:“启禀五小姐,军中人人皆说——今年朝廷下拨的物资过于匮乏。”
那个将士说到此处,话语生生地停顿了一下,这才十分艰难地说出了下一句话:“以致于伤疾病重的弟兄们……都没有冬衣。”
我心中一惊,脑海中最快地闪过一丝疑惑,冷冷地呵斥道:“这是什么说法?”
“大都督常常告诉我们——朝廷待我们塞北的军士们不薄,竟何时这般无情寡义过?”
两个将士明显被我突然拔高的语调吓得浑身一抖。
见状,我缓缓压下心头的那一丝莫名的不安和慌乱,对两个将士说道:“我塞北十二郡提督从不曾这么对待过伤疾军士,你们且安心。”
“想必是京城里的军官在运送粮草辎重的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这才导致物资运输在时间上有所延误。”
“再捱几日,定然会送到伤兵营里的。”
两个将士听闻此言,面上一喜,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激动与感慨:“属下多谢五小姐。”
我颔首,对那个衣衫褴褛的将士抬了抬下颌:“你过来。”
那个将士赶紧走到我身边,屈膝又跪了下去:“五小姐还有何吩咐?”
我手里拎着东西,没法动弹,只得对他说道:“你把我的披风摘下来。”
那个将士一愣,但还是顺从地照做,把我肩膀上的狐裘大氅取了下来。
寒冬腊月,我心疼他们,又不好亲口说出几句关怀的话,于是不在意地抖了抖肩膀,吩咐道:“给你了,莫着凉。”
那个将士赶紧叫道:“五小姐!”
我故作不耐烦地一蹙眉头,冲对面的人凶道:“这是命令。”
“……是!”那个将士热泪盈眶,只得收下了那件厚重软和的披风。
我心中一暖,摆了摆手,轻轻地一笑:“退下吧。”
一转身,唇角便勾起了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
正当我的手抬起来,堪堪要撩起军帐外羊毛毡毯制成的帘子时——
一双手从后面伸出,轻轻揽住了我的腰,力度不重地制止住我下一步的动作。
我一眯眼,心中猛然生出一丝警惕的心思。
动作先于思考,我一把将手里的东西丢进台阶下厚厚的雪层里,极其巧妙地掩饰住了碎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腾出了一双手来,屈肘后击,足尖前勾,突然发力制衡!
在感受到那人匆匆躲过的动作后,我冷冷一笑,反手勒住身后人的咽喉,五指反抓,发力一扣,扣住了身后那人纤细的脖颈。
“咳咳……”
一道细微的压抑咳嗽声传入了空气中,我当即松开了原本攥紧的手。
后退两步,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君尔书……!”
君尔书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脖颈上被我掐出来的红印子:“阿忽,你要勒死我吗?”
因方才不知来客是谁,我本来下手就留了情,知道君尔书没什么大碍。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我愈发骄矜地叉腰一笑:“我倒是想呢。”
君尔书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的腰:“你舍得?”
我见了他,心里高兴,不由地又揶揄了几句:“不是舍得……”
“……是求之不得。”
“你个小没良心的。”君尔书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微微一弯,笑道,“走了。”
我不走,问他道:“去哪儿?”
他也反问道:“你想去哪儿?”
“对了!”一个激灵,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有正事要做,忙对君尔书说道,“我要进营帐里给爹爹他们端茶送水。”
君尔书一脸茫然的看看我:“茶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
见我吃瘪,他又不怀好意地噙着笑,问了一句:“水呢?”
我想起来刚才被我一把扔到雪地里的茶水,心里涌起一阵怒火,压低声音对君尔书吼道:“…这都是你的错!”
君尔书:“…我。”
我余怒未消,又骂了一句:“你他姥姥的…!”
“嘘……”君尔书捂住我的唇瓣,当即指了指营帐的方位,示意我耐住性子、小声说话。
“反正你现在也是进不去了。”君尔书狡黠地望了我一眼。
就在我即将发火的那一刻,君尔书的神色突然变得正经起来。
他看了看我暴露在风雪里的衣裳,解下披风,同时裹住了我们两个人。
他温和地对我说道:“阿忽,跟我走吧。”
“我会一一地告诉你——最近这京城里、乃至整个大魏究竟发生了什么…”
————
子夜,齐国公府。
南侧书房。
“后来呢?”察觉到宋忽的声音迟滞了片刻,苏牧轻轻地寻了一个恰当的时间,柔声发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宋忽看了怀里的苏牧一眼,垂眸一笑:“后来,阿策告诉我,那年朝内奸臣当道,政局变爻,风云更迭。”
“朝外藩镇割据,军心涣散,大势已去。”
“护国将侯薛程元勾结了大魏朝廷重臣,亲率精兵良将长驱直入,意图深捣皇都。”
宋忽轻描淡写的话,一字一句都浸满了征人的淋漓鲜血和痛苦嘶吼。
事关宋忽的一切,都宛如擂鼓一般,重重地敲打在苏牧的心头。
“我至今还记得他拿了一只木棍,在雪地里粗糙地画着当年的局势和版图。”
“他告诉我——放眼于整个国家,唯有塞北大漠,才是能够捍卫住大魏国土的最后一道坚实屏障。”
苏牧心思细腻,发觉宋忽的声音在那一刻轻轻地一颤,便张开双臂,温柔地环抱住了宋忽的身躯。
苏牧温暖莹白的手在宋忽的脊背上安抚一般、轻轻地拍着。
“子书,从那一刻起,我才明白,在厚厚羊毡围成的军营里…灯火彻夜通明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也明白了爹爹和麾下的将士们围炉夜谈……其实是一直在商讨制敌之案。”
“也就在当天,阿策对我说…他要回京城了。”
闻言,苏牧安抚宋忽的手微微一顿。
宋忽抱着苏牧,抚上了苏牧清俊如玉的脸庞:“子书,那一刻,我确实太自私了。”
苏牧轻笑:“怎么自私了?”
宋忽坦然地对苏牧说道:“阿策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朋友,我实在舍不得他离开,就问了一句:‘能不能不回去?'……”
机慧如苏牧,早已猜到了最终的结局。
但为了能够让宋忽更好地把话说下去,小公子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好奇地问道:“他说不能?”
“他对我说,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在云遥日远的京城里,来自于一个家族的争端会有多么激烈…”
“他是君家唯一的嫡子,有朝一日本就该继承家业。”
苏牧听到此处,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瓣。
宋忽接着说道:“那年的阿策远在塞北,许多家事族规都鞭长莫及。”
“扶风君家一时没有了诸多威胁,族兄弟们都拼命地争夺起了下一任的族长之位。”
“阿策本无心与他们争权夺利,可是他们这些人的资质终究是过于平庸。”
“照这样下去,长年累月,一旦让族兄弟们中的任何一个把持住家族大权,君家便会岌岌可危。”
”情势危急,如果这一次阿策不回去,那么…这辈子他都再也回不去君家。”
苏牧心中微微一震,预感到了宋忽接下来的话。
醋坛子苏
果不其然,宋忽紧接着的几句话如同冷硬的刀子一般,直直地戳向了苏牧的心脏。
“子书,你可知——”宋忽眉宇之间若有所思,自嘲地一笑,“有时候我觉得…阿策这辈子遇见我,真的倒了八辈子的霉…”
苏牧握住了宋忽的双手,温柔地一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宋忽,别这么想。”
“不,你不明白。”宋忽阖目摇头,“只为了我,这一辈子,他都再也回不去君家。”
苏牧眼神一晦,不由地沉默了。
早些时候,苏牧在筹备与宋忽的婚事之际,便一直在调用上林世家的力量彻查君尔书的身份。
一封密函禀报上林,白纸黑字地写道:
君尔书兼宋忽之军师,位同副督,私藏精良兵马五万余众。
苏牧并不为此担忧,因为他笃定——君尔书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伤及宋忽的事。
退一步而言,就算是哪一日君尔书反戈一击,背叛了宋忽,区区的五万兵马亦不足以畏惧。
只是,苏牧从那封密函中看出了宋忽对君尔书的无条件信任以及君尔书本人在塞北十二郡里堪称“二当家”的绝对地位。
而后,便是密探上京来禀报:道明了君尔书乃是京城最大的情报杀手组织——云挹楼幕后之主的隐藏身份。
不可否认,这一项突如其来的认知传来之时,犹如石破天惊,令一向从容淡定到“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苏牧心头难以抑制地一震。
但这也只是那一个时刻,很快便归于平静。
那时候,苏牧对君尔书并没有存着几分敬畏的心思,更多是旗鼓相当的玩味和试探。
于是苏牧甚至亲手写下了一封请柬,主动邀宋忽于云挹楼里一聚。
君尔书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乃至这一切的一切,苏牧都不曾担心过。
令苏牧从头至尾、一直疑惑不解的,其实是君尔书身为嫡子、才华斐然,却被除名于扶风君家的原因。
苏牧细细琢磨,猜测出许多种可能性。
心底里的某些猜测十分荒唐,似乎是在向苏牧证实着
——这些,也不过都是虚无缥缈、莫须有的假设。
谁曾想到…最终的真相、现实竟然真是他所猜想的这般?
————
容不得苏牧细思,宋忽便又陷入了凌乱而格外清晰的回忆之中。
“我仍然记得……我们二人在大漠里足足躺了半天。”
“在最后的时刻里,我和阿策彼此交换了对方最珍视的一件物什作为留念。”
“那一日,夕阳如血晕开,洒在他那一身翻飞的白衣上。”
“我站在塞北十二郡最寥廓的那片大漠里,目送他离开……渐行渐远。”
听及此处,宋忽目光有一瞬间的虚无,苏牧小公子趁机问道:“宋忽,那个时候,你才十岁左右罢……哭了吗?”
宋忽当即摇头道:“没有。”
苏牧又问道:“那君先生呢?”
宋忽回想道:“阿策他…走出了几丈远的时候,却突然回过头来。”
“他坐在马背上,冲我一笑。”
苏牧淡淡地抿了抿唇瓣。
尽管未曾亲眼见到君尔书在茫茫大漠之中回身一笑时的和煦如风。
苏牧也大略地能够猜测得到…那一刻,身为懵懂少年的宋忽,心中该是有多么的悸动。
心中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苏牧也确实启唇问了出来:“宋忽,君先生笑得好看吗?”
宋忽仍然沉浸在方才的回忆里,没有意识到周遭某只小公子失手打翻了一盏醋坛子……
宋忽神色微怔对苏牧小公子轻轻颔首:“好看。”
苏牧小公子眸色一深:“如何形容?”
宋忽回味无穷地一勾唇角:“宛如春风。”
苏牧语气平静如常:“君先生那宛如春风的一笑…你是否自幼年起便一直烙刻在心中?”
“一直、一直深深地记到了现在?”
宋忽并不隐瞒,揉了揉苏牧的发顶,颔首承认道:“说实话,此生难泯。”
苏牧小公子奶糯糯地轻哼一声,回身望着宋忽,顺势推了他一下,抿唇道:“我吃醋了呢……”
宋忽极少见到苏牧吃味儿撒娇到这种程度。
出于一种“自己乃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心理,宋忽朗声一笑,任凭苏牧小公子在他的怀抱里轻轻地折腾,宠溺道:“子书,乖啊~”
苏牧闹了一会儿,窝在宋忽温暖的怀抱里,逐渐安静了下来。
“宋忽。”过了片刻,苏牧扯了扯宋忽的衣襟。
宋忽低头看时,发觉苏牧正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的双眼,淡淡地问道:“我比不上君先生吗?”
宋忽虽是一惊,但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心中愈发觉得好笑,抵拳于唇角,强忍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宋忽讨好地安慰苏牧道:“论品相,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牧又问道:“我们二人之间,论性情谁更胜一筹?”
宋忽连忙巴结道:“你最体贴入微。”
苏牧勾住宋忽的脖颈:“论默契呢?”
宋忽微微俯下了身子,讨好地一笑:“你最洞察我心。”
苏牧放开了宋忽,半是威胁地望着宋忽:“论格局呢?”
宋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赶紧回答道:“你最深识大体。”
苏牧又问道:“论厨艺呢?”
宋忽被苏牧一连串的好些个问题捣鼓得头脑发晕,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不会烹饪。”
苏牧顿了一刻,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别样的神色,不着痕迹地问了宋忽一句:“论…床上呢?”
“啧……”闻言,宋忽难得的好性子消耗殆尽,浑身上下皆散发着的气息骤然一冷。
双目一瞪,宋忽严厉地呵斥道,“苏牧!”
措不及防地被宋忽提了名,苏牧的身躯微微一僵。
宋忽佯怒,一手拍在桌案上,震得楠木的材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裂开了一条大缝。
宋忽平复了一刻方才微愠的心绪,尽可能平静地道了一句:“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曾睡过他?”
“废话,老子二十多年来就只睡过你。”
“那他睡过你咯?”
宋忽猛地一噎,屈起一指头弹在苏牧脑门上:“苏子书,枉你脑袋瓜那么聪明,整天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牧小公子垂眸不语,细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了一抹浅鸷阴影。
柔顺的青丝散落下来,挡住了少许清隽如玉的脸庞。
宋忽的心当即就软了下来,柔声道:“……子书。”
苏牧缓缓地抬起下颌,眸子里似乎噙着一丝泪水,一副委屈巴巴的小模样。
“好了好了……”宋忽一向最见不得苏牧受委屈的小模样,抬手便轻轻抚上了苏牧微凉的脸庞,“我的错,以后不凶你了。”
苏牧小公子时刻没有忘记身份上的“骄矜”,半晌才缓缓地冲宋忽点了点头,算是原谅了宋忽。
宋忽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方才苏牧一直垂着眸子,即便是坐在宋忽的大腿上,也免不了稍微往下滑了一点的境况。
宋忽显然是察觉到了这个变化,两手抱紧苏牧清瘦的小腰,发力往上一提。
苏牧乖乖地坐在宋忽大腿上,张臂搂住了宋忽紧窄的细腰。
宋忽愣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也张臂回抱住了苏牧的身躯。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苏牧有意无意地夹紧了一双笔直修长的细腿,身子下面……蹭了蹭宋忽的衣裆。
……!!!
宋忽生平最受不了苏牧的撩拨,面上一热,顿失理智。
偏偏苏牧又状似无意地轻轻蹭了宋忽两下,两个人彼此拥抱着,一张座椅空间极其狭窄,宋忽躲也不是,迎也不是。
一时半刻,宋忽只觉得口干舌燥,整个人都要炸起来了。
宋忽不由地用一只手攥紧了苏牧的手腕,另一只手缓缓地撩开苏牧白皙颊侧垂落的发丝。
殷红的唇瓣凑近,声音低沉,仿佛浸染了几分隐忍和沙哑,一字一句道:“我的小公子,你、你是要干什么?……嗯?”
“我是想要告诉你……”苏牧小公子唇瓣微启,声线异常温柔,一起一伏,勾人心弦,“我方才……”
宋忽的喉结微微一动,望着苏牧,眼睛都要变绿了。
苏牧小公子笑了:“我方才同你开了一个玩笑。”
苏牧甫一说罢,就要从宋忽身上躲开。
宋忽眼疾手快,纤长的手指一攥,按捺着下腹猛然一烫的剧烈感受,猛然将苏牧拽了回来,正跌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
[注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出自《庄子-秋水》——解释就是:“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此处来源于一个典故。
话说庄子和好友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赏鱼。
庄子说:“水里的白儵鱼游得多么悠闲自在,这正是鱼儿的快乐。”
惠子就怼道:“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此处引用,是苏牧为了借喻代指,即表示“宋忽,你不是君尔书,怎么知道君尔书会认为与你认识就是倒了血霉呢?”
是苏牧小公子宽慰大都督的一句话哈~看得明白吧?不懂戳我,我可以再解释。
敞开心扉
伴随着宋忽的动作,苏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闷哼一声,苏牧人雪白的衣衫散开了少许,仰倒在了宋忽的大腿上。
白衣青丝,纠缠着宋忽腰间系着朱红色的流云丝缎,缱绻不明,美艳至极。
“你方才说……玩笑?”
宋忽启唇,一只修长的手玩弄似的,徐徐抚上、叩紧苏牧小公子的脖颈,尝试着逐渐收紧力度。
苏牧并不躲,宋忽的力度也未曾有所减弱。
就在苏牧小公子那张白玉一般的清隽脸庞上染了些许酡红之后,宋忽随即将手松了开来。
微冷的空气传入鼻腔,苏牧的眼神稍稍有些涣散。
他微微张开了唇瓣,尚且来不及换一口气,宋忽就俯下身子,轻轻地压了下来。
宋忽握住苏牧的手,虔诚地执起,放置在唇瓣中央,放肆而温柔地吻了吻,声音魅惑:“舒服吗?”
苏牧深深地望着宋忽,摇了摇头。
宋忽一双凤目里掠过了一丝状似于邪恶的玩味之意:“很难受吗?”
苏牧不语,将脑袋埋在宋忽垂落在腿上的衣襟里,半晌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难受就对了……”宋忽勾起苏牧小公子的下颌,殷红的唇瓣碾上了苏牧色泽极淡的唇,“这是对你的惩罚。”
一根微凉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探入了苏牧衣领,缓慢地摩挲着苏牧雪白的肌肤。
指腹稍重地搓按、揉抚,一松开手指,苏牧光洁滑腻的玉白脖颈上烙下了一抹诱人犯罪的淡红痕迹。
苏牧的呼吸微微凌乱了起来,可他却动也不动,任凭宋忽将手指探进了自己的衣襟里,恣意地做着二人以往在床第之间才会做出的动作。
得到了苏牧的默许,宋忽的眸子里愈发升腾起了一丝让苏牧深感陌生的强烈占有欲,嗜血而魅惑:“还觉得好笑吗?”
苏牧作出一副受惊的模样,连忙轻晃着宋忽的胳膊:“宋忽……”
“同我开玩笑?”宋忽冷硬地一笑,“小公子,你要明白,宋某人的军中……从无戏言。”
“我从前并不知道…饶了我吧…”
“就算你以前不明白,自今日起——我也要让你明白。”
“…小公子…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苏牧一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什、什么代价?”
“代价便是——你的身体。”
说着,宋忽将手臂一收,猛然揽住苏牧清瘦的腰肢,用力向上一举提,打横抱起。
在朱红衣袍撩起的一瞬间,宋忽修长笔直的双腿抵地,抱着苏牧,顺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稳健地向前迈出一步。
身体的突然间腾空令苏牧感到一阵轻微的慌乱,他的双手在微冷的空气中比划,下意识攥紧了宋忽胸膛前的一块衣料。
“宋忽。”苏牧小公子抬起了头,扬起一截雪白的脖颈,轻轻问宋忽道,“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闻声,宋忽脚步声一顿,在一个苏牧看不见的角度里勾唇一笑:“把你带去一个能够容我亲自惩罚你的地方。”
————
帐幔轻轻地翻涌,犹如深不见底的坁坞当中激荡着的清泉水浪。
微风拂过,红云飞撩,血色滚动,起伏跌宕。
一道帐子,似是万丈深渊接连着无尘长空处…那扇遮蔽刺目光芒的屏障。
生生的、将帐子里面身影交叠的两个人恰恰掩住。
一度之后,丝绸被衾交缠着红裳白衣,迤逦在床榻的檀木边沿。
苏牧依偎在宋忽温暖紧实的怀抱里,白玉一般的面颊上一丝丝诱人的酡红渐褪。
宋忽发丝垂落,鬓角微微潮湿,沉喑的声息里带着几分磁性。
两个人相拥而眠,平复着微微急促的呼吸。
苏牧白皙如玉的手臂光洁无暇,温柔而慵懒地收紧了宋忽的腰身。
在一刹那间,苏牧感受到了宋忽的身躯竟然在克制着细微的颤抖。
“宋忽,你在想什么…?”苏牧微微一启唇,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绵软的温柔,“若是在心头憋得难受,可以告诉我…”
宋忽的身子微乎其微地一僵。
苏牧小公子用脑袋拱了拱宋忽紧实的胸膛,半是困倦、半是懒懒地说道:“若是、不想要说…沉默也罢…”
宋忽缄默了许久,直到呼吸声变得愈发急促起来,才蓦然拥紧了苏牧小公子。
宋忽那只带着几分力度的手按着苏牧的后脑,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处,异常艰难地说道:“我对不起你。”
“当日,我奉旨同你成姻,不是心悦于你,而是将错就错。”
苏牧眸子一晦,但也只是安静地窝在宋忽怀里,一言未发。
宋忽抚摸着苏牧倾泻了一枕的柔顺青丝,叹息一声:“我本是一个刀刃舔血、风雪无归之人,彼来不幸、生就彷徨。”
“我不应该活在这世上,更不配拥有可以与我共度一生之人。”
“因为——像我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人,是不愿意对任何一个人付诸深情的。”
“谁的命运同我拴在一起,便注定要被辜负。”
“包括……你。”
苏牧何尝不洞悉宋忽的心思?
他不仅仅明白宋忽征人身份之下那等与生俱来的薄情寡义
更明白宋忽始终对自己抱着的那份来之不易的愧疚与怜惜。
然而,这些时日以来,苏牧便是凭借着这些微薄的认知条件,以一种不温不火的手段,不着痕迹地在陌生的齐国公府筑牢了根基。
苏牧心思细腻沉稳,一直在循序渐进、有条不紊地谋划大局。
于是,日子一天天度过,在处理诸多事宜与作诗品茶的日常当中,苏牧逐渐捕获了宋忽那颗看似轻浮玩谑、实则坚定冷硬的心。
“宋忽。”苏牧小公子突然翻身而上,将一条光洁的胳膊压在宋忽身上,反诘问道,“你敢说……你从头至尾,未曾对我动过一分一毫的深情?”
宋忽突然被苏牧压在了身下,一时半刻有些蒙圈儿地眨巴眨巴眼睛,玩味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清奇……
苏牧倒是不在意这些细节,只温声细语地问道:“宋忽,你是喜欢我的吧?”
宋忽这才倏然一惊,从自己变成了“被压方”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宋忽当即抬起手……二话不说,往苏牧小公子的臀瓣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紧接着,抱着苏牧,猛地一下,生生又将苏牧压到了自己的身下。
容不得苏牧小公子表现出什么反抗的动作,稍一颔首,宋忽便抱住了苏牧,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温柔地说道:“我喜欢你。”
“但我也对不起你。”
“我也对不起阿策。”
苏牧甫一想要开口,宋忽紧跟着一摆手,示意他暂且噤声。
苏牧沉默地听着宋忽的忏悔与慨叹。
“子书,我害得阿策舍弃了荣华富贵,生生替我……守了那么多年的塞北。”
“我害得他摒弃了整个天水城…这辈子都回不了君家。”
“我害得他为家中庶孽所排挤,白白地割让了家主之位。”
宋忽的那道声线愈发不稳,似带着几分勉强压制住的颤抖,径自撞击着苏牧的心脏。
“宋忽。”苏牧抱住了宋忽,温暖的手掌心轻轻地拍打着宋忽的后背,“我在呢。”
“我害得他断绝仕途。”
“我害得他伤疾缠身。”
“我害得他每时每刻无不处在痛苦和挣扎之中。”
眼看着宋忽的声音愈发急促痛苦,苏牧撑着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抿唇宽慰宋忽道:
“宋忽,如果我是君尔书,我不会后悔于当初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
宋忽问道:“为何?”
苏牧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你是宋忽。”
“你是塞北十二郡的云麾大都督。”
“你是京城内外的百姓皆发自内心交口称赞的大英雄。”
话至此处,苏牧稍稍停顿了一刻,细心地观察着宋忽的神情,在揣摩到几分宋忽的意图之后,这才接着说道:
“君先生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亦乃当世之豪杰。”
“正所谓——袍泽之情,惺惺相惜。”
“君先生定然一直都仰慕着能够在战场上奋力杀敌、勇往无畏的你。”
宋忽闻言苦涩地一笑,摇了摇头。
苏牧抬手,抚上宋忽的脸颊,声线温柔似水:“宋忽,你一直都是一个称职的好将军。”
宋忽反握住苏牧的手,摇头道:“也许我的的确确是一个好将军,但我绝不是一个好主公。”
“尤其是我的军师,阿策他跟了我这么多年。”
“声色名利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落下了一身的伤病。”
苏牧望着宋忽,容他宣泄出自己当前已经过于压抑的情绪。
“子书,你不知道……那一年塞北的雪下得大如鹅毛。”
“战事吃紧,我偏偏发了高热,不能下床。”
“阿策他就趁着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亲自带兵藏进坳谷之中。”
言及此处,宋忽的神情变得极其挣扎扭曲,一字一顿道:“…他…独自一个人带着兵马,整整在雪地里埋伏了四日。”
苏牧不语,微微抿唇,一双清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交心升温[一]
“塞北的深冬到底有多冷…滴水成冰亦不为过…总之,我是难以描述的。”
“当我从雪堆里抱起阿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已经冷硬得不成样子,和死了两天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苏牧温柔地抚摸着宋忽的面庞,轻声安慰道,“不要再自责,这不是你的过错。”
宋忽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声,神色复杂。
苏牧回抱住宋忽,稍稍用了一丝力度,揽住他。
一颗小脑袋偷偷地藏到了宋忽的胸前,低声问道:“你还是很担心他?”
“嗯。”宋忽缓缓地颔首,将苏牧抱得更紧。
“伯策他身子不好,自己一个人在塞外,总归是难捱。”
苏牧小公子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轻轻地笑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
“但是,塞北十二郡不只是一处苦寒无比的地域。”
“在某种意义上,塞北十二郡也是你们的家。”
闻言,宋忽只是沉默,对苏牧的话不置是否。
“让我想想啊……”苏牧用一种慵懒的语调说着话,分散宋忽的注意力。
“那里,应该是有一望无垠的大漠、有阴晴圆缺的明月、有淳朴厚重的历史……”
“还有你们和无数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留下的痕迹吧。”
宋忽的指尖缓慢地摩娑着怀里苏牧滑腻的裸露肌肤。
因为经年累月地练武厮杀而结了一层厚茧的指腹触到一片微微的凉意。
宋忽蹙眉,下意识为苏牧拉紧了雪白的寝衣,将掌心贴在苏牧小公子身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宋忽掌心下的温度逐渐传递了过去。
宋忽低低地回应了苏牧一声:“嗯。”
“宋忽。”经过了一番缠绵,苏牧此时此刻的身子倦怠得很。
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宋忽道:“君先生虽然已经离开了京城,但他不是只身一人,你明白吗?”
尚不及宋忽回答,苏牧便握住了宋忽的手:“君先生的身上,寄托着所有将士和塞北黎庶的真挚祝愿,他在塞北…一定会好好的。”
宋忽一双凤目里折射出一丝不寻常的心绪,眸色幽深,波涛汹涌。
一个倾身,手肘压在苏牧小公子的枕边,红衣翻起,三千青丝垂落,蓦地交缠了下来,几根发丝覆在苏牧色泽浅淡的唇瓣上。
微痒,勾人心肠。
苏牧小公子下意识用手背去拂,手臂尚未抬起,便被宋忽反握住了手腕。
宋忽目光如炬地望着苏牧:“子书,你怎么看待阿策与我的关系?”
苏牧抿了抿唇瓣,轻声问道:“这话怎么说?”
“也就是说……”宋忽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阿策在你的心里——于我而言,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针对这样的问题,苏牧一向避重就轻,此时也只是根据宋忽的心思回了一句:“君先生是你最好的兄……”
话音未落,苏牧细微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忽捏着苏牧的下颌,稍稍抬起,一个俯身,殷红的唇瓣微启,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炽热与凉意,径自碾压上苏牧小公子的唇瓣。
恰恰堵住了苏牧尚未完全说出口的那句话。
耳鬓厮磨,苏牧被宋忽压制在身下,轻轻地挣扎,恰到好处地欲拒还迎。
宋忽乍然咬了苏牧一口,猛地见血。
腥锈的气息灌入口中,催醒了宋忽征战沙场多年以来身体内遗留下的……那对于嗜血的深深渴望。
宋忽一下子放开了苏牧,扳过他白玉一般的无瑕面庞,一字一顿:“记住你今天所说过的话。”
苏牧唇瓣微肿,尚且渗出了一小滴诱人的血珠,如同噙在唇瓣间的一点鲜红朱砂。
“说过的…什么?”
宋忽声音低沉而魅惑:“君尔书是我最好的兄弟。”
苏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浅的诧异,怔忡一般地顺从回答道:“好……”
“还有!”
宋忽按住苏牧的肩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观赏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般——
细细地打量着、欣赏着苏牧温润如玉的面庞和白玉一般的身躯。
薄唇一勾:“记住此时此刻我对你所说的话。”
苏牧乖乖地点了点头。
宋忽抚摸着苏牧小公子的脸颊,深深说道:“君尔书略长于我,是我最好的兄弟。”
“所以,你也应该待他如兄长,明白吗?”
听闻此言,苏牧小公子微乎其微地一僵。
一双清澈温润的眸子里涌上一丝泪水,头一次压抑不住情绪地……浑身狠狠一颤。
宋忽用指腹温柔地揩去苏牧唇瓣上的那一滴鲜血。
苏牧等宋忽的这两句话……已经等得太久了。
一直以来,苏牧都深深地介怀于宋忽与君尔书暧昧不清的关系。
只至今日,才听见宋忽当着自己的面确定了君尔书在其心目当中的定位——
兄长。
既然君尔书于宋忽而言是兄长、是亲人,那么也就是说,宋忽从这一刻起,已经完完全全地把苏牧定位成了自己的枕边人。
运筹帷幄了那么长的时间,决胜只在这一刻。
苏牧如何还能够如往日一般平静,压抑着自己的心绪,不流露出一丝欣喜?
苏牧猛地勾住宋忽的脖颈,力度骤收,一下子抱紧了宋忽。
宋忽对苏牧突如其来的动猝不及防,急忙撑了一下床榻,这才避免整个人压在苏牧小公子身上。
“子书…你…”
苏牧双臂攀着宋忽的肩头,温柔地吻上他殷红的薄唇,犹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一个青涩的吻结束,苏牧平静地垂下了眸子,就仿佛方才他与宋忽之间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不同于苏牧的是…宋忽整个人都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苏牧。
半晌,他才不可置信地抬起了手臂,轻轻地抚摸上自己方才被苏牧吻过的唇瓣。
这…这…似乎是…苏牧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宋忽一直以为苏牧是温润如玉、高雅清贵的公子,集柔情与矜持为一体,从来都不肯在私情上屈尊纡贵,先发制人。
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宋忽轻轻地捧起苏牧小公子的面庞,微凉的指尖碰到了苏牧脸颊上的滚烫,指尖下意识一缩,宋忽难得的心跳不已。
苏牧小公子冲宋忽一笑:
“宋忽,君先生这些年来与你同生共死、出入沙场,自是对你极好。”
“所以,不论你对君先生的感情里究竟还掺杂着什么……”
话稍一顿,一锤定音。
“宋忽,我许你一直念着他。”
宋忽猛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牧:“子书…!”
苏牧拥住了宋忽,下颌搁在宋忽脖颈处。
与宋忽以一种鸳鸯交颈的姿态,虔诚地对皇天后土起誓道:“宋忽,君先生待你的好,我全部都放在心上。”
“我也念着他、永远视他为我的兄长,可好?”
听了苏牧的话,宋忽心中莫名地涌起了一丝愧疚。
宋忽温柔地吻了吻苏牧小公子的额头:“子书,你如此识大体,今后,我定然会更好地待你。”
苏牧淡淡地抿唇一笑,淘气地问道:“有多好?”
宋忽斟酌了一下,对苏牧做了一个抬起手的动作,道了一句:“能够捧在手心里宠爱你的那种好。”
宋忽说着,自己便开怀不已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明媚温柔。
“是吗?”苏牧知道宋忽是在贫嘴,依然垂眸一笑,淡淡地回了一句,“那可真是好。”
“可不?”宋忽揉揉苏牧小公子垂落下来的发丝,“我不对你好,还想对谁好?”
“宋忽……”苏牧微笑着,不经意地问宋忽道,“这大千世界,你最不能忍受身旁人施加在你身上的…是什么?”
闻言,宋忽抚摸苏牧发丝的动作一滞,原本温柔的眼神变得微微一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背叛。”
门扉以外,一阵冷风忽然吹开了窗子。
摆放在桌案上的那仅有的最后一盏烛灯微微地一晃,映得床榻上苏牧的面容在一瞬间苍白如纸。
灯火恢复平静,苏牧的脸色也随之如常。
宋忽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凌厉如刀,五指紧紧地叩着床沿,问苏牧道:“你会——背叛我吗?”
苏牧怔了片刻,回过头,对宋忽抿唇一笑。
正欲开口,不防宋忽竟突然一抬手,掌心捂住了他的唇瓣。
“谑你呢……”宋忽的神情再次变得轻松起来,对苏牧小公子笑道,“我相信你——我的小公子,你怎么会背叛我呢?”
苏牧小公子不语,眸色变得深不见底。
宋忽没有察觉到苏牧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只自嘲地一笑。
“子书,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就已经说了那么多。”
“其实我最初打算将这一切都告诉你之前,当真是不知该从何讲起。”
苏牧抬起了眸子,见宋忽唇瓣紧抿,二话不说,就用两根手指扯了扯宋忽的唇角,用力地往外拉……
宋忽被苏牧硬生生地扯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口齿不清倒:“苏、酥子酥……”
苏牧竟然也应了宋忽:“以后…大都督若是不知从何讲起,就不要再勉强自己对我解释。”
“毕竟,这一切的‘不知从何而起'都有着依据。”
“毕竟,过往已矣。”
“毕竟,未来可期。”
————
交心升温[二]
月色如洗,天空中一抹陈旧的暮色逐渐转了几分苍凉的意味。
一道光影洒下来,晕开墨一般浓重的夜幕,透过枝桠交错的叶片。
斑驳、陆离,攲斜地洒在青石板桥之上,滑腻温润。
一双莹白如玉的手缓缓地推开了掩着内堂的雕兰草漆木门扉。
雪白的锦靴踏在台阶上,庭院秋深,踩碎的落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响。
苏牧肩上披着一件衣袍,不着痕迹地按着后腰,独自一人漫步在风荷池旁。
大理石砌成的围栏下,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一池芙蓉早已于刚刚入秋的时刻残败,浮在清冷的水面上,擎着苍老死去的枯萎圆叶,别具一格。
苏牧那双手按着后腰,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
可一丝丝酸软和痛楚却仿佛是钻入了骨髓中,任凭苏牧再怎样用力按揉,依旧未曾消减半分。
“嘶……”苏牧疼得面色微微一白,一低头的功夫,扶住风荷池的围栏,就势稍稍弯下了腰身。
世人皆知:小公子性格恬雅,在人前一向最是从容淡定,喜怒不形于色。
哪怕是其独自一人之时,也极为风度温润,清贵自持。
此刻,若不是因为当真有些受不住了,苏牧又怎么肯如此轻易地泄出一声痛吟来?
只不得不说,宋忽在那方面与生俱来的强大能力……当真是令苏牧……又爱又恨。
苏牧缓缓地吸着气,按捺着后腰断掉一般的痛楚,稍稍咬紧唇瓣,暗自斟酌道:
自己这么一日一日地纵容着宋忽在他身上驰骋纵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就两人以往的感情而言,床榻之上,说作是抵死缠绵,远远算不上。
可宋忽对他的攫取与索求倒是不少。
那时的宋忽还不曾将苏牧放在心里,两人在床榻上欢爱之际,不似温存,更似是宋忽在无端地冲身下之人发泄着其私人的情绪。
当初,为了早日谋得二人之间关系日益密切的大局,苏牧总是委屈自己,在情事上无限制地默许着宋忽。
再往后,眼看着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一日日水到渠成地好了起来。
苏牧便开始一步步地试探着来——
佯装醉酒也好,投诚撒娇也罢。
征其声,察其色,招招揣摩,而后明其意志。
宋忽若为之喜,苏牧便毫无保留地去做。
宋忽若为之恶,苏牧便毫无怨言地去改。
但凡是宋忽最喜欢的样子,苏牧都决心一一学会。
对于宋忽,苏牧甚至可以做到将一种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行情强加在身上,更况乎是缠绵情事?
聪慧如他,从来都懂得宋忽的狠厉坚韧,懂得宋忽的一腔碧血、铁血柔情。
所以,哪怕只要有一线希望,苏牧都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宋忽完完整整的一颗心。
只是如今…一考虑到宋忽与自己的感情将会[更上一层楼],苏牧心里便不由生发出一阵担忧……
同宋忽深情款款,也就意味着宋忽在情事上对自己的攫取和无节制的索求可能将会愈演愈烈。
生生灭灭、抵死纠缠。
倘若不加以干涉,迟早有一日……宋忽会生生折腾掉他半条可怜的小命。
苏牧抬起手,将几根在夜风中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暗暗地叹了一声。
举步维艰,世道万难。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否则——不是宋忽精尽而亡,就是自己体虚而死。
————
意识尚未完全回拢,夜色深处,黢黑的池水中突然倒影出了一抹黑影。
形似鬼魅,一闪即逝。
苏牧清润的眸子一晦,扶着围栏,若无其事地直起腰身,淡淡地命令地:“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隐匿在黑暗当中的男子便飞身闪了出来。
苏牧平静的目光落在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动声色地问道:“前来何事?”
“启禀公子。”死士在苏牧面前抱拳下跪,“此乃上林苑最新的密函。”
苏牧抬手接过那封密函,收进袖中,状似不经意地问死士道:“你来的正好,京郊的云挹楼……彻查得如何?”
“启禀公子。”那名死士神情严肃,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属下正在严查此楼的诸多事宜,不日定有结果。”
苏牧抿唇,淡淡地一抬手:“此事作罢,今后不予提起。”
死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敛眸压下了心里的疑惑不解,颔首道:“是,公子。”
一层朦胧的斑驳月色下,苏牧肩上镀着一道柔和的清辉微光,蓦然回首,不经意间开口道:“清平呢……有动作了吗?”
“启禀公子,何大人奉您的指命,今夜安排了人手插入颐来楼。”
“很好。”苏牧闻言,淡淡地吩咐道,“将指派去埋伏云挹楼的上林人手全部调往颐来楼。”
“不必问为什么,你只管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人手若是不够,再予调遣。”
“十日之内,务必彻查燕王于朝中结党营私之事是否属实。”
“属下明白。”死士认真地听完苏牧的吩咐,一面对苏牧叩头,一面从怀里掏出了另外两份文书,递给苏牧道,“另外,这两封书信是夫人昨日所寄。”
死士说着,将两份密封好的书信叠好,恭恭敬敬地呈到了苏牧面前:“请您过目。”
苏牧瞥了一眼,轻轻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淡泊:“看它做什么?”
那死士心直口快,皱眉头道:“公子看了,以防那位手段高明的君尔……”
闻言,苏牧的眼神一寒,微微皱眉,用一道极轻的声音打断道:“放肆。”
苏牧几乎不曾对下属说过重话,死士心中顿时大骇,连忙再次叩头道:“属下该死!”
“这样的话,日后绝不得再提起。”苏牧用手背抵着唇瓣,轻轻地咳了两声,掩饰了逐渐变得沙哑的嗓音。
抬眸,苏牧冲死士正色道:“你回去以后,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君尔书便是本公子的兄长,冒犯者,格杀勿论。”
“是!”死士听了苏牧这话,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踌躇着推辞道,“可…可属下愚钝,这两封信还是…交给公子,由您亲自处置吧。”
“反正君尔书也是看不到的。”苏牧不接书信,仰起头,白皙如玉的脖颈暴露在稍许冰冷的空气中,“和着前些时日扣下的,一并搁炉子里烧了吧。”
死士稍稍松了一口气:“是,公子。”
“等等……”苏牧微微蹙了眉头,望着死士手里的书信,“不必烧了,全部都仔细地收起来吧,锁进藏书阁里。”
“是……”
死士朝苏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转身就要离开。
“慢——”
苏牧突然又顿了一下,目光情不自禁地再次投向了死士手里捧着的两份书信。
——那毕竟是宋忽亲笔所写。
苏牧世人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淡淡地抬眸,轻叹了一口气:“给我,以后的也都收了给我,我会亲自存放。”
那个死士显然是头一次见自家公子在做一件事时心神不定地临时变卦三次,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阵担忧。
可当这忠心耿耿的死士再看向苏牧之时,却发觉苏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背过了身去。
白衣翻飞,恍若谪仙。
清润平淡的性子,长身玉立的身段。
举手投足,皆如画卷之上的美男子。
分明是文雅的一儒,苏牧身上却永远都带着几分“单其一人当前、胜于百万雄师”的风范。
公子未曾变过。
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公子。
死士这般想着,安下心来,最后冲苏牧行礼道:“是,公子!”
————
满室暮色,烛火微明。
苏牧肩上披着宽松的袍子,独自坐在藏书阁里,随手翻看宋忽的信,指尖泛起了一丝凉意。
莹白的手缓缓地拆开一封封信笺。
白纸一抖,一行飘逸洒脱的行楷如同行云流水,映然纸上。
[见字如面,念君在塞]。
——京都已秋,塞北愈寒。而今气息渐沉,寒风朔朔,忽诚劝兄长珍重汝身、添衣加餐、呵暖暂歇。
——宋忽上。
……
[见字如面,怀君年时]。
——今日天寒,忽梦年少之事,塞北苍漠、白衣少年,不觉欣喜。
——宋忽上。
……
[见字如面,兹君罔顾]。
——感君经年相随,不弃之深义,忽心有愧。此生常念兄长恩情,不负今世之谊。若蒙兄长回信,以报平安,忽实乃欢喜万分,载欣载奔。
——宋忽上。
当苏牧手中的最后一张信纸折尽,两句诗映入眼帘:
塞北横秋一夕异,
疮痍缠目几家祭?
鬼使神差的,苏牧执起一旁的笔,自顾自地在诗句底下添了两句:
大魏亘河十万里,
风霜萦耳汉池攲。
搁下笔,一声轻轻的叹息。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
[注释]:
1.出自唐代诗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鹳雀楼:旧址在山西永济县,楼高三层,前对中条山,下临黄河。
传说常有鹳雀在此停留,故有此名。
2.出自许浑《谢亭送别》: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气煞药师[一]
京郊北苑,燕王府邸。
一股淡淡的药香自木质的窗牖里飘出。
一丝一丝,冷冷清清,却又氤氲着雾气腾腾,徐徐地萦绕在逐渐枯黄的梧桐树底。
直教人说不出这股药香味究竟是冷、还是暖。
围栏周遭散落着几片秋日里凋谢的花瓣。
房门紧闭,室内却是已经燃起了炉火。
一块块上好的金丝银木炭在铜炉垕鼎中被烧得泛起了一层银白,灰烬之中,还透露着火红,“噼里啪啦”地一阵作响。
君尔书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被褥,浑身上下密不透风。
束发的丝带早已被梅雪衣扯落,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此刻有些微微的濡湿。
桌案上置放着好几个盛满了热水的铜盆,热气升腾着,潮湿的水汽充斥着整个房间。
嬴泓身上只系着一道单薄的寝衣,半露着一对精致的锁骨,正襟危坐在一旁,一脸紧张地死死盯着君尔书的面容。
每隔一刻,便拿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擦拭一下君尔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尔书?”嬴泓凑近君尔书的耳垂,着急地低声问道,“你感觉如何?”
君尔书面颊浮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异红,喘气的声响回荡在整间屋子里,格外清晰。
“…热…”
嬴泓听了君尔书的细碎喘气声,心中不免急切,连忙转头问君尔书道:“梅药师,还要等多久?”
“约摸半个时辰。”梅雪衣事不关己一般,悠闲地啜了一口太平猴魁。
话音一落,君尔书忍不住轻轻张开唇瓣,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眉头也微微地蹙起,似乎是难受至极。
嬴泓看在眼里,对君尔书心疼不已,几乎是用一种央求的口吻,朝梅雪衣说道:“梅药师,半个时辰未免太长了,能否短些?”
“不能。”
梅雪衣一抬眸子,动作优雅地搁下了手里拿着的茶碗,难得耐心地对嬴泓讲解了几句。
“殿下容禀。”
“君先生如今体内的寒疾积重难返,只得吃了秘药,发出高热来才好。”
“眼下唯有以此法子相制,方能日益调理改善。”
嬴泓打心眼儿里认同梅雪衣的话,但他疼惜君尔书,再三斟酌以后,又深深地看了梅雪衣一眼。
“梅药师……”
“殿下既然心疼……”梅雪衣冷漠地扯了扯衣襟,打断了嬴泓那尚未说出口的话,“那好,梅某也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其实,殿下觉得半个时辰太长了,梅某也是很认同的。”
嬴泓还没有来得及笑,下一刻,梅雪衣一针见血,直刺要害地说道:
“梅某不仅仅觉得半个时辰太长了,更觉得君先生若是活个一年半载的,这寿命也太长了……”
“只是不知道殿下您——是否也是这么认同的?”
闻言,嬴泓的脸色猛然一变!
君尔书从厚厚的被衾下探出一只手来,攥住了嬴泓的单薄衣衫一角。
“尔书……”嬴泓心疼地握住君尔书的手,欲言又止。
君尔书面颊滚烫,却还是摇头道:“殿下,君某无碍。”
“尔书,你受苦了。”嬴泓说着,温柔地将君尔书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
君尔书意识昏昏沉沉,却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嬴泓沉稳的心跳声。
耳边的声音变得安静而又嘈杂,君尔书似乎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一句:
“都是那宋忽害得。”
抿唇,君尔书努力地艰难摇头,对嬴泓说道:“不是他……与他……没有关系。”
嬴泓面色阴沉,攥着君尔书的手,一言不发。
君尔书平复着呼吸,异常困难地张开双眼,对嬴泓说道:“殿下,你不要……乱来。”
嬴泓依然是一言不发,脸色更加苍白难看。
“殿下!”君尔书突然清醒过来了一般,攥紧了嬴泓衣袖下紧绷的手腕,“你不许伤他,我绝不允许你伤他。”
嬴泓听了君尔书的话,既心疼又愤怒,一时间,一股强烈的嫉妒心灼烧着心肺,胸膛里疼得拧成了一片。
“本王若是想做!你拦不住我!”盛怒之下,嬴泓猛地一下收回手,带得君尔书的身躯一阵晃动,险些跌下床去,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嬴泓尚且来不及后悔,君尔书喉间一阵呜咽着痉挛,齿隙一松,一口血渍便顺着下颌划落下来。
“尔书!”嬴泓大惊,感紧扑上前去扶着君尔书的身躯,用一种近似于颤抖的声音高声求救道,“梅药师!”
梅雪衣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嬴泓面上了一刻,问道:“作甚?”
嬴泓紧张到连声音都耐不住地嘶哑起来:“你快来看看尔书!”
敷衍地应了一声,梅雪衣撩起衣袖,转身坐在床榻的边沿上,手指搭上君尔书脖颈上的脉门。一面把脉,一面偏过头来,观察君尔书的气色。
须臾,梅雪衣放下手指,对嬴泓道了一句:“寒气淤血罢了,咳出反而有益。”
嬴泓这才连忙点头,俯身为君尔书擦拭唇角的陈色猩红血渍。
“殿下,你别动他…他没错,别动他…”君尔书抬起头,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氲满了水汽,倔强地望着嬴泓。
嬴泓暗自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指骨咯咯作响,他仰起头,按捺住汹涌澎湃的情绪,难掩苍凉地一笑。
“殿下。”君尔书望见嬴泓这副模样,心中一痛,愈发不是滋味。
“别说了。”嬴泓抬手捂住君尔书犹沾着血迹的唇瓣,迅速制止道,“尔书,别说了。”
“是我混账,我不该对你那么动手的……”嬴泓不敢抚上君尔书的面庞,手指只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问道,“伤着了?疼不疼?”
君尔书摇头。
嬴泓喃喃道:“好,那就好。”
“这只是一个意外。”君尔书轻声安慰嬴泓道,“不是你的错。”
嬴泓微微踉跄,勾唇笑了,笑得阴鸷而美艳:“不。是我的错。”
“宋忽他没有错,是我错了。”
“我不动他,你也好好的,好不好?”
君尔书垂下眸子,自责于自己方才对嬴泓的苛刻强求和冷漠无情。
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君尔书不知该要对嬴泓说些什么才好。
就在此时,梅雪衣神色自若地走了过来。
一如既往地在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里净了手,将一块干净的手帕叠好,塞到君尔书的唇瓣间。
“不要回答了,咬着吧。”
在那一刻,君尔书甚至觉得梅雪衣是在为自己当前尴尬的处境解围。
君尔书抬起头来,感激地望了梅雪衣一眼,咬紧了那方雪白的手帕。
侧面瞥见嬴泓仍旧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仅不碰触自己,甚至比往常更加拘谨了许多。
君尔书眸子一颤,心里涌起了一阵没来由的内疚,鬼使神差的,他轻轻握住了嬴泓的手。
嬴泓的身子一僵,低下头去,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君尔书,竟然下意识要缩回手。
君尔书只得愈发握紧了嬴泓的手,轻轻吐出咬着的帕子:“殿下。”
“啊、啊?”嬴泓猛地一下子愣过神来,一脸懵色地望着君尔书。
君尔书也愣了一刻,随即抿唇一笑:“君某怕疼,拉着殿下的手…好借力…”
“对。”嬴泓心跳如擂,连忙抓紧了君尔书的手,“你一会儿抓紧我,别再向昨日那样,把指甲生生掰断了。”
君尔书的脸颊微微一烫,面色不再如方才那般苍白。
嬴泓攥着君尔书的手,脸色也酡红了几分。
梅雪衣着实是不想搭理这两个各怀心事却又都不愿意最先坦诚相待的人。
他神色淡淡地走到这两个人中间,煞他风景地对着君尔书咳嗽了一声。
君尔书一惊,立即低下了头。
见状,梅雪衣又转过身来,对着嬴泓如法炮制地咳嗽了一声。
嬴泓也赶紧低下了头,一道视线不知道瞟向了什么地方。
梅雪衣理了理衣袖,皮笑肉不笑地对君尔书和嬴泓冷冷一笑:“二位贵人准备好了?”
嬴泓与君尔书同时“嗯”了一声。
梅雪衣一个眼神瞥过去,君尔书十分乖觉地再次把帕子塞进嘴里咬紧。
“那就开始吧。”梅雪衣话音一落,手腕一翻,抖开药箱里的银针皮囊子。
指尖一挑,迅速夹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沾酒,燎烤。
在一个瞬间,指骨用力,先后捣向君尔书肩膀上两个不同的穴位。
下一个瞬间,一捻,一按,银针便随着梅雪衣的动作深深地刺进了君尔书白皙的肌肤里。
指骨用力下抵,银针刺入稍许:“三分。”
君尔书抿唇忍着,面色如常。
梅雪衣再次捻动银针,更深地刺了进去:“五分。”
穴位调动浑身上下的血肉和骨骼一起揪绞着剧痛起来,君尔书试图蜷起身子,趴在床沿上。
“殿下。”梅雪衣正在施针,眼神突然一厉,指示嬴泓道,“按住君先生,别让他弓着身子。”
嬴泓立即跪在床沿上,一手扶住君尔书的身子,将他抱紧,拥在怀里。
梅雪衣的神情逐渐变得认真,银针再次用力下扎,道了一句:“七分。”
毫无疑问,针扎的愈深,君尔书面色就愈苍白。
嬴泓的眉头也跟着君尔书的痛苦紧紧地一皱,脸色时不时地倏然一变。
气煞药师[二]
梅雪衣全神贯注地盯着君尔书兀自强撑着的忍耐神情。
与此同时,力度颇重地捻动手里的银针,再次用力扎了下去。
“八分。”
银针深深地扎进皮肉里的那一刻,一阵愈发剧烈的疼痛猛然袭来!
伴随着灼烫一般的触感,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啊……”
“啊——!!!”
就在君尔书抑制不住痛苦地从唇瓣间轻轻溢出一丝低吟时,嬴泓也跟着惊慌失措地大叫出声来!
于是,整间原本安安静静的屋子里突然同时传来了两声十分突兀的尖叫!
梅雪衣施针的动作神同步地与之一滞。
一转头,梅雪衣一脸冷淡地问君尔书道:“你嚎叫什么?”
君尔书痛得咬紧牙关,冷汗涔涔,连声音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我…疼…”
“哦。”
再一转头,梅雪衣还是一脸冷淡地问嬴泓道:“扎的是他,他疼,你又不疼,你嚎叫什么?”
嬴泓着急地护着君尔书,冲梅雪衣喊道:“我看尔书他疼!!”
闻言,梅雪衣眼皮一耷拉——
嬴泓这么一副拼了命的架势,任旁人看来,仿佛被扎的人不是君尔书,而是他自己一样。
不管,继续。
刚捋了捋袖子,抬起手臂。
“梅药师!”
梅雪衣动作一顿。
“你再下针的时候动作轻一点!”
眼角抽搐,梅雪衣一回头,就看见嬴泓心疼地抚摸着君尔书微微战栗着的脊背。
嬴泓一面抚摸,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乖…尔书…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
“腻歪够了吗?”梅雪衣扯了扯唇角,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嬴泓这件大型摆设,“腻歪够了就继续施针。”
君尔书抬起头来,尽管痛到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还是费力地点了点头。
梅雪衣细长的眉梢微乎其微地一扬,竟然对君尔书外柔内刚的这副倔强性子生出一丝赞赏。
只不过,赞赏归赞赏,梅雪衣手底下的动作还是没有带上一丝怜惜。
“忍着,九分……”
甫一开口,梅雪衣的指尖缓缓下压,银针便要更深地扎进去。
“停——!!”
闻声,梅雪衣眼皮再次耷拉下来,额头上的青筋一跳!
随即双指用力,内力一施,他飞快地抽出那根原本深深地扎进君尔书皮肉里的锃亮银针!
这边梅雪衣刚一收回动作,嬴泓便万分心疼地赶紧抱住疼得冷汗涔涔的君尔书。
“尔书,尔书。”
“疼不疼?”
“乖…我的尔书…”
君尔书全身无力,只得靠在嬴泓怀里,虚弱地摇了摇头。
“梅药师。”嬴泓一时情急,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鸷狠厉地对梅雪衣强行命令道,“不要再把银针扎这么深了。”
梅雪衣听了嬴泓这气急败坏的话,容色却十分平静,从容清冷地问道:“敢问燕王殿下——”
“不扎,怎么刺血?”
嬴泓简直要跺起脚来,连比划带说话地回答道:“你就算是轻轻地扎,也是可以出血的。”
“哦…?”梅雪衣似乎是觉得好笑,嘲讽嬴泓道,“那该如何刺激穴位,起到医治的效果?”
嬴泓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愠意,不顾一切地和梅雪衣争辩道:“你至少动作轻一点,尔书他受不住。”
“君先生受不受得住,不是燕王殿下您说了算的。”
梅雪衣撩起袍子,指尖轻轻拢住衣襟,紧了紧,冷冷一笑:“如今,他是我的病人,一切的情况,都是我说了算的。”
嬴泓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失分寸,但他就是看不得君尔书受罪,语气稍缓了缓,对梅雪衣道:“可他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殿下,他不是看上去很痛苦。”梅雪衣瞥了嬴泓一眼,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本来就很痛苦。”
嬴泓听了梅雪衣轻飘飘的这一句话,几乎要拍案而起。
梅雪衣冷笑一声:“痛苦就对了。”
“想当初,殿下您费尽心思地让我来医治他,不就是为了吊着他的命,让他痛苦地活着吗?”
这哪里会是嬴泓的初衷本心?
嬴泓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对梅雪衣道:“你——说什么?”
“活着是痛苦,死去也是痛苦。”梅雪衣腰身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到嬴泓跟前,平淡如水地说道,“与其痛苦地死去,何如痛苦地活着?”
嬴泓眼眸里略过一丝隐忍不发的痛苦,身子一震。
“燕王殿下,斟酌损益……”
“您——觉得呢?”
嬴泓艰难地别过脸去,这才松开了君尔书,镇定自若地道了一句:“听梅药师的。”
梅雪衣冷淡地望了嬴泓忍不住轻颤的指尖一眼,居然有些欣慰地稍稍颔首。
“九分。”提气针,梅雪衣便又要朝君尔书的肩膀扎去!
“不要!”嬴泓猛地扑到了君尔书身上,用整个身体护住他,双目赤红,“不要再扎他了!”
梅雪衣眼角一搐,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
指尖一缩,敛了银针的雪白锋芒,纳进掌心里,用一如既往讥诮的口吻讽刺道:“燕王殿下,请您在做事之前,先考虑清楚。”
“梅某行医治病,首先也是要看医治对象的。”
“病患乃是君尔书,不是燕王殿下您!”
“不扎他,难道要梅某扎您吗?”
嬴泓抱紧了君尔书,死活也不愿意松开,对梅雪衣央求道:“扎本王吧。”
梅雪衣如遭雷击:“……扎谁?”
嬴泓感受到怀里君尔书微微一颤的细小动作,心中柔情更深,对梅雪衣道:“扎本王。”
梅雪衣黑了一张脸:“扎燕王殿下?”
嬴泓坚定地抱紧君尔书,颔首回答道:“嗯。”
梅雪衣怒爆粗口:“我特么就算是扎殿下您一百个透明针眼儿,对君尔书的伤势有个毛线用?!”
梅雪衣的神色冷得如冰一样,眸子里藏了一把几乎能够穿透人心的刀刃,愤恨地扔掉了手里的银针。
想当初,梅雪衣不准许嬴泓进来陪着君尔书,除了遵从以往行医治病之时定下规矩的以外,很大一方面就是——
梅雪衣担心嬴泓一旦留在此处,会只顾着疼惜君尔书,从而狠不下心看自己医治君尔书的整个过程。
倘若嬴泓一会儿与君尔书一阵儿唧唧歪歪,反而也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可是前些日子,每当他为君尔书施针疗伤的时候,嬴泓便会立即放下手里的公文。
一时半刻、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的阶下,直到整场治疗完全结束,再一溜烟地扑到君尔书身边,问东问西。
久而久之,嬴泓有几次试探着偷偷溜了进来。
梅雪衣眼神极其锐利,当即就把嬴泓给逐了出去。
嬴泓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这是没过多久,他就又摇着尾巴,兴高采烈、满脸期待地偷偷凑了过来。
梅雪衣无情地逐了嬴泓许多回。
可是他次次逐、嬴泓次次再犯,干脆与梅雪衣干起了一场兵不血刃的大仗。
再然后……
梅雪衣屡战屡胜,屡胜屡战。
嬴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梅雪衣虽然对嬴泓嫌弃无比,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这种百折不挠、没脸没皮的精神。
这样的战争又一连持续了好几日,梅雪衣很是无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见梅雪衣放水,嬴泓当然顺藤摸瓜地钻了进来,十分自觉地坐在君尔书身旁,擦汗喂药,寸步不离。
此时此刻,若是要问梅雪衣:药师如今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梅雪衣的回答定然莫过于是——自己当初一时心软,竟然把嬴泓这厮给放了进来!
一开始梅雪衣还担心嬴泓会当着他的面和君尔书唧唧歪歪,惹人心烦。
如今看来,嬴泓哪里只是和君尔书唧唧歪歪?
他不仅是当着自己的面和君尔书唧唧歪歪,还整日眉飞色舞、一惊一乍!
简直是有辱其当朝王爷的尊赫身份。
而对于梅雪衣而言,效命于这么一个已经辱没了身份的王爷,他也觉得自己羞愧得简直能够以头抢地耳!
“梅药师。”君尔书稍微缓过了一丝力气,抬头看向梅雪衣,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梅雪衣冷冷地用牛皮卷轴卷巴起银针,目光如刃地瞪了被因为施针而被他和嬴泓扒得衣衫不整的君尔书一眼!
一向好性子的君尔书被梅雪衣瞪得一愣。
喉间一噎,君尔书咽下了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继而无辜地抿了抿唇,只管对浑身散发着生人莫近气息的梅雪衣赔了个笑。
梅雪衣只得扯了扯唇角,看看一脸无辜的君尔书,万丈怒火竟竟然连一丝也迁怒不到君尔书身上。
这倒不是梅雪衣生不起气来,只是君尔书在他面前确实乖巧得很。
这些天来,君尔书谨遵医嘱,愣是什么错事也没有做过。
梅雪衣就是有心想要骂君尔书两句,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梅雪衣转过头,十分和善地看着嬴泓,走上前了一步,二话不说,把手里的一卷银针塞到嬴泓的手里。
一启唇,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切齿的意味:“燕王殿下容禀。”
“请恕梅某医术不精,对君先生的伤情……实在是爱莫能助。”
浅尝心悸
说罢,梅雪衣冷漠地看了君尔书一眼,抬起下颌,一抖衣衫,背起药箱就走。
天青烟雨绸子的衣衫随风而飘起,竟然一步也未曾回头。
嬴泓脸色一变,赶紧松开君尔书,一转眼的功夫,就想要快步追上去。
“梅药师!”
“不必。”君尔书兀自镇定地按住嬴泓的手,面色依旧苍白,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狡黠。
“为何不必?“
“梅雪衣若是走了,谁来医治你?”嬴泓心里很是着急,蹙眉看了君尔书一眼,尽可能耐着性子说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追他。”
“不必追他。”君尔书虚弱地抿唇一笑,有些无奈地望着嬴泓,“殿下信我,真的。”
嬴泓不解地低下头去,看了君尔书一眼,问道:“为何?”
“梅药师最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君尔书说着,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他不会弃我而去的。”
嬴泓见状,赶紧把帕子蘸了温水,细细地擦去君尔书嘴边已经干涸了的血渍。
“怎么说?”嬴泓见君尔书不慌不忙,心里也逐渐安定了下来。
他温柔地望着君尔书,心中的疑惑未解,还是问道,“你就这么肯定……他不会走?”
“喏。”君尔书的一道目光落在嬴泓手里拿着的针包上,“他把银针给留了下来,药箱子却拿走了。”
嬴泓闻言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拿着的针包。
“所以,君某猜测着——梅药师大概只是有些生气了。”
“生气了并不要紧,若是君某出面,仔细地哄一哄,他还会再来的。”
“毕竟,梅药师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不能白白地砸到君某这里。”
“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嬴泓一听君尔书这话,眸子一亮,原本赞同地点了点头。
细思之下,却是不干了:“为什么是你去哄他?”
君尔书疑惑地问道:“不是君某去哄,难不成让殿下去哄吗?”
嬴泓立即拍拍君尔书的手背,道了一句:“正好,我去吧。”
话音一落,嬴泓就起身想要追出去。
“等等,不要。”君尔书赶紧拽着嬴泓的衣角,勉强笑道,“殿下乃是天之骄子,怎么能屈尊纡贵地去哄一介布衣呢?”
笑话。
若是君尔书当真同意嬴泓去哄人,只怕到了地方以后,梅雪衣不消片刻便要与嬴泓要打起来。
到时候,可还怎么收场子?
嬴泓却没有听出君尔书话里的意思,只道是君尔书担心他折了身份,连忙掀起衣袍,半蹲到君尔书面前,一字一词道:
“尔书,刀山火海、无间地狱我都甘愿为你下,更何况是去哄一个男子?”
君尔书闻言一愣,心中愈发不知是何滋味。
再一个转眼间,嬴泓又要起身离开。
“不成!”君尔书恢复了一些力气,一把攥住嬴泓的袖子,口不择言道,“我何时准你去哄一个男子了!?”
嬴泓猛的愣住。
君尔书也愣住了。
君尔书刚要收回手,嬴泓猛地捉住君尔书的手,力度稍显强硬地反握在指骨间:“尔书,你告诉我。”
“你介意我这么做…是怕降低我的身份?”
“还是…吃味儿了?”
君尔书心中大骇,睫毛微颤,垂眸道:“没有,你别多心。”
话音一落,君尔书便想要挣开嬴泓,一来二往,力度正甩在嬴泓的手腕子上。
在一刹那,君尔书似乎看到嬴泓眉头一皱,眼眸中闪现出一抹微乎其微的痛色,随即丢开了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君尔书心中涌起了一丝担忧:“你怎么了?”
嬴泓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没有听清君尔书刚才说了什么,追问道:“什么?”
君尔书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稍稍一敛,心中疑惑,但依然不动声色,只柔声问嬴泓道:“我是说…你的手怎么了?”
嬴泓深深地望着君尔书,笑得像个偷偷吃了糖的小孩子:“尔书,你是在担心我吗?”
君尔书愣道:“我…不是…”
嬴泓抬起君尔书的下颌,阴鸷美艳的眸子直直盯上面前的人:“看着我,不许说谎。”
君尔书眼神躲闪,用极轻的声音呢喃道:“我、我担心殿下。”
闻言,嬴泓心中大喜,一把将君尔书抱紧。
君尔书猝不及防地跌进一具温暖的怀抱,脸颊贴在了嬴泓的胸口处,耳畔是嬴泓剧烈的心跳声。
君尔书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被带乱了,不自觉地开口道:“殿下。”
“我就知道。”嬴泓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一丝颤抖,“尔书,我就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君尔书缓缓闭上双眼,回道:“君某在乎殿下,因为殿下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王爷。”
嬴泓身子一震。
君尔书自嘲地一笑,继而说道:“君某在乎殿下,因为殿下昔日疏通河道,开仓赈济,亲临救灾,修筑堤坝,有贤王风采,乃百姓之福。”
“君某在乎殿下,因为君某也是百万黎庶当中的一人…受殿下恩泽,自然心生钦佩。”
嬴泓扳过君尔书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摇头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君尔书点头:“是。”
嬴泓不甘心地追问道:“再没有什么别的感情在里面了吗?”
君尔书缓缓地摇头:“没有。”
嬴泓咬牙道:“我不信。”
君尔书轻轻地笑了:“我信。”
嬴泓急急地看向了君尔书,又逼问道:“那我们幼时那些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呢?”
君尔书感到气血翻涌,但还是强压下了心中那一丝莫名的不舍,对嬴泓说道:“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嬴泓瞳孔一缩,痛极一般地望着君尔书,眸子通红,“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告诉我‘不复存在'?”
君尔书狠下心来:“殿下……”
“君尔书。”嬴泓恨声道,“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呢?”
君尔书皱眉道:“君某没有骗人。”
“殿下放手吧。”
嬴泓强硬地坚决道:“不放。”
君尔书没有什么力气地推着他,恼道:“放开。”
“不放。”
一推二搡间,嬴泓的脸色竟也微微苍白了起来。
君尔书愈发起疑,正要开口相问,不防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敢问两位,你们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嬴泓动作一顿。
君尔书面颊一红。
两个争吵得正水深火热的人同时转头看向了逆光而立、端站在雕兰门槛处那个清冷矜贵的男子。
梅雪衣旁若无人,自顾自地撩袍跨进门槛去。
一脸冷淡地走到正抱在一起、在外人看来似乎如胶似漆的两个人身边。
脚步一滞。
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了嬴泓和君尔书身上。
“燕王殿下这样强硬地抱着君先生,姿态不雅,似乎有失风度。”
闻言,嬴泓抱着君尔书的一双手就像是被烫了一下,下意识飞快地缩回。
“君先生这副衣冠不整、欲拒还迎的模样还真是我见犹怜啊。”
闻言,君尔书心里一惊,面上又是一阵灼烧般的滚烫,连忙从嬴泓身上挣扎着起来。
梅雪衣扯了扯唇角,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几步。
嬴泓回过神来,一时间也顾不上现状的尴尬,赶紧换上一副笑容,问梅雪衣道:“梅药师因何而来?”
“启禀燕王殿下。”梅雪衣冷冷道,“梅某的东西落在了君先生这里,所以只好折回来拿。”
“是这个吗…?”嬴泓晃了晃手里的银针卷包。
梅雪衣瞥了那针包一眼,说道:“正是。”
嬴泓不着痕迹地低头望了君尔书一眼,君尔书刚好抬起头来,两道目光撞在一起,君尔书抿唇一笑,嬴泓心中瞬间了然。
梅雪衣当初可是亲手把针包递给了自己。
其行为与处事若是真如外表看来这般冷漠无情,如今他怎么又还会特意地折回来找自己要针包呢?
所谓针包,不过是个折回来的借口。
而如今,梅雪衣需要的,是一个台阶。
看来,尔书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
梅雪衣就是一个嘴硬心软之人。
考虑到这一层,嬴泓登时对梅雪衣多了几分感激,连忙道:“那梅药师你……”
岂料梅雪衣看都不看嬴泓一眼,冷漠地回答道:“拿了针包就走。”
嬴泓如遭雷击。
不带这么冷漠的吧……
“药师留步。”嬴泓正想要再说话,君尔书却是扶着桌子站起身来。
见他的身子稍微有些打晃,嬴泓后退了半步,堪堪撑住君尔书。
“怎么?”梅雪衣没有回头,漠然问道,“君先生有何指示?”
“君某与药师相处久了,实在舍不得药师离开。”
君尔书行军打仗一向不走寻常路,此刻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药师可否考虑一下,为君某留下?”
一番话下来。
梅雪衣愣了。
嬴泓也愣了。
君尔书抬眸,安慰地望了嬴泓一眼,示意他先离开。
望见君尔书的目光,嬴泓登时放下了心中的疑惑与戒备,对君尔书微微颔首,见机离开,正同刚刚回过身来的梅雪衣擦肩而过。
掠起的一丝风拂动了梅雪衣天青石色的发带,连同青丝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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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旧事[一]
君尔书亲眼看着两个人擦肩而过,清澈的桃花眸子微微一敛。
只见二人那两道目光交缠在一起。
嬴泓的目光阴鸷如刃,梅雪衣的目光冷淡从容。
一擦,而逝。
见嬴泓走出屋门,轻红妃色的华贵衣袍渐行渐远,君尔书这才稍稍垂下了眸子。
梅雪衣冷声陈述道:“你是担心他?怕我对他动手?”
君尔书微微弯起了唇角,柔声道:“莫须有之事,梅药师多心了。”
说罢,君尔书也不看梅雪衣的表情,径自朝对面轻轻作揖。
梅雪衣只见君尔书对自己温和地笑了笑,没来由地道了一句:“天水城主梅雪衣。”
“五年前,你被梅氏家主远自京城以外召回,并且证为梅家嫡子,可有此事?”
梅雪衣眸色微沉,似乎并没有猜测到君尔书会将自己的底细翻得如此之深。
不过片刻,梅雪衣便冷冷地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反问道:“不错,君先生此时提起这些,是想要表达些什么?”
“君某只是觉得……”君尔书斟酌了一下言辞,避开刚才那个尖锐的话题,温和地问梅雪衣道,“忆往昔,梅药师也乃是京畿道上的名门嫡子。”
“既然坐享名门望族的声誉,为何在几年前,你会散尽家财,带领梅氏一族的子弟地火速移往天水城?”
梅雪衣冷冷地笑了一声,并不作答。
君尔书望见梅雪衣那一瞬间的反应,几乎完全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君尔书对梅雪衣长揖道:“在此,君某心中有一丝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雪衣抬目望着君尔书,冰冷的神情里流露出一丝试探:“且说。”
君尔书眸子里闪过一丝慧黠,别有深意地望着梅雪衣,启唇,仅仅说了四个字:“明哲保身。”
君尔书口中这晦朔不堪的四个字可谓是意味深长。
梅雪衣的眼神一寒,唇角勾起了一丝极其凉薄而残忍的笑意:“君先生是在威胁梅某吗?”
“君某不敢。”君尔书好性子地一笑,“梅药师,君某知道,你当年所做出的这些决定,都是为了天水梅家。”
梅雪衣脸色稍霁。
“好巧不巧,近日以来,君某心中有一策略,不知梅药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梅雪衣不经意般问道:“什么内容?”
君尔书胸有成竹地回答道:“事关天水,繁芜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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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陂的梧桐日益泛起一丝丝陈旧的书卷枯黄色,如同每一个迟暮的美人,雾湿云鬟,风冷玉臂。
于深深的庭院里,铺满了生长着青苔的石阶,泣子夜,诉衷肠。
叶片一瓣一瓣地脱离枝桠,缓缓飘落,在半空中徘徊着飞舞,盘桓、簌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其中一片枯瘦的落叶。
嬴泓缓缓的收回手,面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将方才接到手里的那一片梧桐叶片拿在君尔书眼前。
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大人面前邀宠一般,晃了晃那一片叶子。
“尔书,你看呐。”
君尔书不好拒绝嬴泓,抬手接了过来。
温和的日光透过窸窣的梧桐叶片,洒在君尔书白皙的肌肤上,远远望去,就仿佛是抹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
一阵清风迎面而来,缓缓地吹起君尔书垂落在肩头的几根发丝。
他穿着一袭素净的白衣,腰身处的布料柔和而宽缓,竟是连一根多余的丝绦也没有束。
嬴泓眸光痴痴地望着正在低头慵懒玩赏着手中那片落叶的君尔书,心中不由一动。
下一刻,嬴泓单膝跪地,缓缓地俯在君尔书面前。
唇瓣微启,一片风声里,他恰得时宜地吟咏起了几句古诗:
[知子之来之,
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
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
杂佩以报之]。
君尔书全部听进了耳中,一言不发。
嬴泓乖觉地望着他,柔情似水道:“尔书,这是你亲自教我的第一首诗,我还记得。”
“而且,日日记得,此生不忘。”
君尔书面色一酡,别过脸去,不着痕迹地暗自收起了手中的那一片落叶,藏进了袖子里。
见嬴泓只是望着自己,而没有起身的意思,君尔书清声劝说道:“燕王殿下,您俯身揖于君某面前,甚是不合规矩。”
嬴泓好笑道:“君先生既然这么说,那我倒是很想知道——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君尔书一双清澈的眼眸愈发黑深:
“殿下是王,君某是僚。”
“殿下是主,君某是属。”
“这,便是规矩。”
嬴泓低头一笑,不以为然:“听起来倒是一板一眼的,可是,在我的规矩里,从来都没有这一条。”
君尔书唇瓣轻抿:“殿下何意?”
“我俯身与你相视,乃是敬你、重你、钦你…”嬴泓深深地望着君尔书,一双美艳阴鸷的眸子明亮无比。
他的眼神里,是对眼前之人丝毫不加隐藏的爱意,一字一顿,诉尽衷肠:“还有…爱你。”
君尔书移开了视线,并不接话,显然是在逃避这个话题。
嬴泓见状,暗自苦笑了一声,也不得不给自己和君尔书同时找一个台阶下。
“看来,梅雪衣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并非是虚的。”
嬴泓扶着大腿站起身来,眼神不逾矩地打量着君尔书:“此人医术确实不俗,这两个月以来,你的脸色比以往好多了。”
“嗯。”君尔书轻轻地应下嬴泓的话。
若不是嬴泓今日凑巧提起了这个话题,君尔书都已经快要忘记了——
自己竟然与梅雪衣这么一个极难相处之人生生磨合了两个多月。
梅雪衣这么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必定是很难请到的吧?
君尔书心中狐疑:嬴泓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将远在天水城的梅雪衣给召到了京城里来?
他尚未来得及问,嬴泓便露齿一笑,兴高采烈地对君尔书说道:“尔书,等你的身子大好了,我就带你出府去玩赏,好不好?”
鬼使神差的,君尔书稍稍颔首,应了一句:“好。”
嬴泓的眼神中瞬间流露出了一丝狂喜之色。
“太好了!”
“我知道,你从前最喜欢吃城东王家铺子里的芸豆馅儿。”
“还有北街的馄饨面、莲子粥。”
君尔书听嬴泓围着自己喋喋不休,心中不禁有些无奈,苦笑道:“君某在殿下的心里,就只是一个胡吃海喝的人吗?”
嬴泓听了君尔书这句调侃的话,居然有些羞赧地笑了,半晌也没有接腔。
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嬴泓又俯下身来,兴冲冲地低头对君尔书说道:“对了,还有馄饨面摊旁边的艾窝窝!”
“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艾窝窝了。”
闻言,君尔书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微微一眯,唇瓣稍张,开口就要辩解道:“那是……”
话音未落,君尔书瞥见嬴泓眼底噙着一丝笑意,玩味地望着自己,突然间就缄默了。
嬴泓轻轻地推了推君尔书,明知故问道:“尔书,你怎么不说了?”
君尔书别有深意地轻轻瞪了嬴泓一眼,垂眸叹了一口气,小声呢喃道:“算了,你自个儿知道。”
————
犹记得,那是一个无风无月、星河高悬的夜晚。
萤火虫生于腐草,草木的芳泽气息幽微。
扶风君家的家主君严方深夜发布密令,将刚满七岁的君尔书召来身边。
书房里,君严方卸下了昔日里在属下和诸子面前的威严,厚实温暖的大手慈爱地抚摸着嫡长子君尔书的发顶。
君尔书先是不动声色地沉默了片刻,继而寻了一个适宜的时间,温柔地一笑,出声问道:“父亲,您这个时辰唤阿策过来,是为何事?”
君尔书自幼机敏,聪明过人,自然知道父亲选择在这个时候召见他,定是有所图谋的。
君严方见儿子这般聪慧过人、明白自己的心思,不由欣慰地一笑。
“来,阿策。”
君严方一张手臂,竟然将君尔书抱进了怀里。
君尔书心思缜密,一贯知道怎样才能讨大人关心。
于是,面对一时兴起抱起自己的中年男子,君尔书既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趁机撒娇。
他只是乖巧地坐着,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望着君严方,贴心地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交代?”
“只管说,阿策听着呢。”
君严方愈发感到欣慰,对君尔书说道:“阿策,你本是我扶风君家的嫡长子,又一向懂事。”
“父亲此时需要阿策为君家做一件事。”
“这件事,只能由阿策来做,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是指望不上的。”
“你可愿意?”
君尔书听得心惊,只道是家主亲自交代之事,定然不会是寻常之事。
虽无十分的把握,在父亲希冀的目光下,君尔书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来:“此生能为君家出力,乃阿策之福。”
“所谓何事?父亲请讲。”
君严方正色起来,扳过君尔书小小的身子,盯着他小白狐狸似的墨黑眼眸,一字一词道:“入宫侍读皇子,振我君家门楣。”
君尔书身子微微一震,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无措,眼睛张大。
[注释]:出自《诗经·国风·郑风》之《女曰鸡鸣》。
白衣旧事[二]
君尔书尚且未从父亲的一番话里回过神来,便又听见君严方对自己说道:
“进宫以后,你必须始终视君家荣辱为自身荣辱,尽心尽力,侍奉主君,谋事于朝内,接应于君家。”
君尔书微微垂下眸子,心里不断地思量着父亲的话。
君严方见状,知道自己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终究是有些重了。
于是他抚摸着君尔书的发顶,刻意放柔了声音,轻轻地说道:“阿策,为父知道,此项任务十分艰巨。”
“你实话告诉父亲——你能承担吗?”
君尔书抿了抿唇角,恭敬地回答道:“孩儿自当尽力而为之。”
君严方凝眸望着坐在自己膝上的长子,正色道:“阿策,你真心愿意?”
君尔书压下心里的思绪,微微一笑:“阿策乃君家长子,自然幸甚之至。”
“好。”君严方打量着君尔书清秀文质的面容,朗声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骄矜,“不愧是我君严方的好儿子。”
君尔书勉强笑道:“父亲谬赞。”
君严方将君尔书放下来,一字一句地教诲道:“进宫以后,外人面前唤我家主。”
君尔书听闻此言,在一瞬间毫无防备地望向君严方。
而他直面的,只有父亲那道严厉而冰冷的眼神:“说一遍。”
君尔书敛眸,径自跪地,叩头道:“是,家主。”
————
自那日起,君尔书便奉旨入宫,跟随国子监与祭酒学习六艺经传,以便日后侍读于诸位皇子的身侧。
当时与君尔书同批入宫的,还有四个年龄相仿的幼子,皆是官宦忠臣之家的嫡亲血脉。
在宫中,君尔书品相上乘、举止大方,没有一丝纨绔子弟身上的劣性。
再加上其本身狡黠聪颖、天赋过人,入宫不久便当着群臣的面在朝会上率先辩答了国子监精心策划好的沙场布阵战略难题。
一时之间,名声大扬,竟成了诸多皇子竞相争夺讨好的对象。
深陷于一片炙手可热的风潮里,君尔书面上波澜不惊。
他始终谨记着临走之前父亲的教诲。无论是在言行、还是处事上,皆遵循着慎重大度的原则。
行事有度、过犹不及,从不谄媚权贵,亦从不开罪王孙。
——这也是君尔书于深宫内院里蛰伏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被有心之人针锋相对过的一个重要原因。
君尔书与嬴泓相识于学堂,但也只是在学堂里照过几次面,不甚谙熟。
彼时的君尔书并没有对嬴泓投以过多的关注。
因为嬴泓在那时候只是一个清瘦而孱弱的少年。
美艳阴鸷的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平平无奇的相貌扎在众多出色的皇子中,没有半分出众。
君尔书的遭遇则与嬴泓大相径庭。
大魏所有的皇子都争先恐后地去亲近他,竞相询问他诸多有关国策与见解方面的难题。
嬴泓乃当朝三皇子,自然也不例外,私下里同君尔书探讨过几次有关救灾的对策。
不同于其他皇子的刻意示好,两人对案而坐,仅仅是有礼地问候和寒暄了几句。
在为人处事之上,嬴泓更是中规中矩,没有僭越过君尔书的底线半步。
直到突然有一日,朝廷内爆出“君大公子将于明日择定主公”的小道消息,诸多的皇子心中猛然一震,俱是坐立难安。
一夜之间,各路人马都于私底下造访君尔书的居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险些踏碎了门槛,撞破了门楣。
皇长子嬴清与四皇子嬴汛乃是林贵嫔庶出,二人于晚间时刻一同前来拜访。
一番话后,道明其来意,先后许了君尔书丞相之位。
君尔书疏而有礼地颔首轻笑,看了茶,待一盏饮尽,亲自送客。
两位皇子走后,君尔书端起一碗原本要用的安神汤。
用勺子蘸了清亮的汤汁,手腕一抖,在桌案上缓缓地划过,记下一笔。
不消片刻,六皇子嬴澜亲临君尔书的居处,同样向其表明了惜才招揽之意,并郑重地许诺君尔书以太师之位。
君尔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六皇子嬴澜——
说起嬴澜,倒是当今圣上诸多皇子当中唯一一个嫡出的儿子。
其身子虽弱,却是已逝的修德皇后所出,最为尊贵。
君尔书抿了抿唇,面容始终是温和而平静,不远不近地同嬴澜客套了几句。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耗尽后,见嬴澜已是口干舌燥、力弱不禁,君尔书亦揽袍起身,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此时,漆黑的天色已有了渐亮的趋势。
君尔书用手背抵着唇瓣,缓缓地打了一个呵欠,神情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疲惫。
“大公子回去歇息吧。”一个小书童在旁扶着君尔书,轻声劝他道,“这都已经寅时了,再过不久,公子便要去南书房伴读讲义了,此时快歇歇吧。”
“暂且等等。”君尔书微微一笑,轻推开书童扶住自己胳膊的那双手。
“大公子糊涂了。”知道君尔书性子温柔,小书童噗嗤一笑,打趣道,“这么晚了,天色都已经快亮了,还有谁会来呢?”
君尔书笃定地笑道:“还差一个人。”
说罢,君尔书便坐在内堂里等着,慢悠悠地持起勺子,搅拌了一下碗里的汤,舀起一匙,继续在桌子上划着一笔。
随着时间的流逝,桌面上的水渍缓缓地收干,只留下了一道极浅的痕迹。
君尔书在入宫伴读以来,日日忙碌,这一晚上又应付了这么多皇子的来访,早已是忍不住地犯困。
单手支颐,君尔书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翻着搁置在大腿上的一本闲书,自言自语道:“时辰迫矣,也该到了吧。”
忽而,门外书童一声拔高的传唤自耳边响起:“禀大公子,有人来访。”
君尔书瞬间醒了神,从桌案上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眸子恢复了以往的清亮,轻声问道:“来人可是三皇子殿下?”
“不。”小书童如实禀报道,“那人自称是七皇子殿下的门客。”
闻言,君尔书微微一怔,继而回过神来,垂眸一笑,吩咐道:“请进来吧。”
“是。”小书童应声退下,君尔书眸色一深,不由陷入了沉思当中。
白皙的指尖轻轻敲打在漆木桌案上,对比极其强烈。
哐。
哐。
哐。
嬴泓……
宵尽待君,君不至也。
欲擒故纵,意欲何为?
————
君尔书这一夜过得极不太平,可谓是一连忙到了晨起伴读时刻。
一夜未眠的君尔书稍稍打点了自己一下,匆匆忙忙地洗漱。
顾不上用膳,他率先与国子监招呼一声,坐了轿子,前往南书房倾听讲义。
南书房里,明里暗里一双双眼睛都死死地盯在君尔书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君尔书仍然浑浑噩噩地挣扎在困顿与清醒当中,小脑袋一栽、一栽地往桌案的方向磕着,一袭白衣,看上去颇为软糯温柔。
一直捱到快要散学之际,君尔书方才醒了过来。
他悄悄地伸了伸懒腰,环顾四周蠢蠢欲动的人,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
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狡黠。
散学的钟磬音甫一响起,皇子们登时绿着一双双眼睛,饿狼一般争先恐后地向君尔书扑了过去!
直到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皇子们才发现——君尔书的座位上早已是空无一人。
没错,一招险棋落下,君尔书趁机逃了。
南书房里因为君尔书的凭空消失乱成了一锅粥。
天色微熹,犹挂着一丝朦胧。
身为当事人的君尔书正伸着懒腰,仰头望天。
一袭白衣翻飞,吹动他耳边的发丝,他竟然欢快地笑出声来,清脆的嗓音犹如薄细的银铃铛相击。
——“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懒慢带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
——“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卷,酒……”
“是吗?”
一道雌雄莫辩的阴鸷嗓音自身后传来,君尔书身子一僵,缓缓地回过身来。
“三、三皇子殿下。”在望见那人面庞的一时间,君尔书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岂料身后是一堵高墙,竟白白地陷自己于遁无可遁之所、万劫不复之地。
君尔书的脊背紧紧地贴着身后冰凉坚硬的墙壁,踌躇了一下,正欲开口说话,嬴泓突然整个人欺身覆了下来。
君尔书吃了一惊,连忙别过脸去,再转头看时,只见嬴泓将掌心抵在墙上,一把拦住了他的去路。
丹唇一勾,阴测测地戏谑道:“我倒是还以为,君大公子会吟诵一句‘我是清都山水郎,去他娘的南书房'呢。”
这算不算是调戏的话?
君尔书的脸色猛然一红,支吾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干巴巴地道了一句:“臣…不讲脏字…”
“我不在乎你讲不讲脏字。”嬴泓一双狭长的眸子一晦,带着阴鸷与残忍,轻轻问道,“君大公子,听说你今日就要择定主君。”
君尔书在嬴泓的压迫之下,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绷紧,但还是坦诚道:“是。”
嬴泓低下头,凝视着君尔书,似乎是要将君尔书隐藏着的所有心思都狠狠地洞穿。
许久,嬴泓藏起了眼神里的那一丝戏谑之色,抬起下颌,在君尔书耳畔道了一句:“…择我。”
白衣旧事[三]
依照君尔书以往的性子,本不欲理会嬴泓这等看似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但此时的君尔书认真打量着嬴泓的面容,心头却微微一震。
没来由的,他并不觉得嬴泓在欺骗他,也不觉得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而只是从未预料到一向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会突然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眉头在一刹那轻蹙,君尔书抿唇一笑,眼眸一眯,兀自慧黠地提醒道:“启禀殿下,实不相瞒,臣从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嬴泓望着君尔书,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意味,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我知道。”
“那好,明人不说暗话。”
君尔书稍稍定下了心,抬头看着嬴泓,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口中说出的,却是丝毫不符合其年龄的问话。
“殿下能够许给臣什么?”
嬴泓眸色阴鸷,回答道:“许你当朝宰相之位。”
闻言,君尔书眼眸里不着痕迹地闪过了一丝失望。
他看着嬴泓,有些不忍心,但还是摇头笑道:“很抱歉,三皇子殿下。”
“大魏宫中所有的皇子都以这样类似的条件许诺过臣。”
“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嬴泓沉默了一刻,嗤笑道:“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君尔书没想到嬴泓还留有这么一手,倒是吃了一瘪,回过神来,对嬴泓敬揖道:“殿下请继续。”
“我许你当朝宰相一职,兼——”嬴泓一字一词,吐得极慢,“摄政王。”
闻言,君尔书瞳孔一缩,睫毛颤栗了一下,猛然张大了那双桃花眸子。
一字一词,艰难地开口重复道:“摄、政、王?”
嬴泓轻轻合了一下眼皮,再睁开眼时,眸子里最深层的一道光芒便是承诺:“倘若有朝一日,我得以称帝,赢了这个天下,势必会分你半壁江山。”
君尔书问道:“君王仍在,却下置摄政大臣,殿下您可知,这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
嬴泓的笑容美艳至极、残忍至极。
好像一名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牢狱中人给自己戴上了珠冠。
披裹了一层华美的水袖云裳。
生生将自己伪装成了在戏台上盈盈浅笑的戏子。
浓妆艳抹下隐藏着的那颗贪婪而污秽的心。
意识到这一点,君尔书顿时感到心惊胆战,在嬴泓阴测测眼神的逼视之下,牙齿强忍不住地上下打颤。
嬴泓向他靠得更近,声线柔婉而冰冷:“待到我成帝业的那一日,有本事,你就来夺我的江山。”
“殿下……”
嬴泓手肘一紧,整只小臂都抵在了墙壁上。
一招之下,将面前君尔书的活动范围圈禁得愈发狭窄、困顿。
“殿下。”君尔书的脊背几乎要嵌到身后的墙壁里,他攥紧衣袖,欲言又止。
嬴泓高出了君尔书一头的身躯借机向前一压,问君尔书道:“你觉得呢?”
君尔书轻轻摇头,避开嬴泓那道炽热的视线:“殿下,臣不敢。”
嬴泓作势要抚上君尔书的面庞:“莫动。”
君尔书当即一躲,抗拒地蹙眉道:“殿下,不要。”
见君尔书的睫毛微颤,一星点晶莹的水渍登时噙在了眼角,嬴泓心中一疼,一下子抬起头来,与君尔书拉开了距离。
“君大公子,今日,你若择我为主君,来日,便是你有意愿取这片江山,我嬴泓也会拱手奉上。”
君尔书胸口微微起伏,压抑着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情绪,问道:“臣子谋权,逼宫篡位?”
“那殿下您…还做什么皇帝呢?”
嬴泓一笑:“我的目的,只有这片江山。”
“只要我实实在在地得到过、拥有过。”
“踏上那金銮宝殿、落座在那把万人仰目而视的龙椅之上,便足以慰平生。”
“至于剩下的,谁来争、谁来抢,我都不屑一顾。”
“你若是想要,我称帝以后便给了你,可好?”
君尔书听了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几乎要站立不稳。
亏得背后是一堵墙壁,这才勉强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如是问嬴泓道:“谁要,都给吗?”
嬴泓攥紧君尔书的手腕:“只给你。”
君尔书暗自后怕不已——
如此偏执而又如此狠厉的一个皇子蛰伏在皇宫内院之中。
而他却直到今日才看清了皇子的真面目。
谁又知道,在嬴泓说出的这些话里所隐藏着的,是不是他性情里的冰山一角?
君尔书压抑住自己渐渐急促的气息,兀自稳了心神。
“殿下可知,您如今的这番话,是在以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风险对臣承诺什么…?”
“知道。”嬴泓说着,缓缓地放下了抵压在墙壁上的那条手臂。
修长的手指抬起了君尔书的下颌,不着痕迹地上移,轻轻地揩去了他那细密睫毛上沾着的未干水泽。
嬴泓徐徐地凑近了君尔书白皙如玉的耳垂,一字一词地调情道:“君大公子,知道吗?你很特别,与旁人不一样。”
喷洒到耳边的气息是如此的热烈而深沉,轻若浮毛的一句话落进心间。
明明是一句没有什么分量的话,在此时的君尔书听来,最直击贪图权利的致命之处,重如千斤。
内心深处对权力的热切渴望是否被嬴泓就此勾起?
君尔书并不知道。
耳畔犹如雷霆万钧一般的声音所带来的,是心中始终难以泯灭的、犹如巨浪滔天般的无边震撼。
抬眸,望着嬴泓,君尔书半晌也回复不出一个字来。
“我不逼迫君大公子。”嬴泓彻彻底底地放开君尔书,“君大公子自行考虑,只是——”
“旁人便罢,君大公子不可以拒绝我。”
“为何?”
“不为何。”嬴泓似乎是懒得与君尔书解释,“我看中了你,你就应该为我谋事。”
“殿下。”君尔书猛然屈膝跪倒在嬴泓靴旁,“臣绝不会把持军政,谋权篡位。”
“你答应了?”
嬴泓一惊,作势后退了半步,面上不显,声音里却带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
君尔书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只不卑不亢地望着嬴泓。
“臣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当殿下许诺过的这个摄政王。”
“臣只求殿下您可以在此立下誓言,此生此世,善待君家。”
嬴泓缄默了片刻,俯身去扶君尔书:“我答应你。”
君尔书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嬴泓朝他扶过来的手:“若是殿下食言呢?”
嬴泓笃定道:“我不会食言。”
君尔书不依:“臣需要一个承诺。”
嬴泓看了君尔书许久,撩起衣袍,屈膝跪地,起誓道:“皇天后土为鉴,嬴泓今日对天发誓——”
“若得君氏尔书襄助,必然善待君家,不违誓言。
否则,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听见嬴泓的誓言,君尔书终于放下了心中高高悬着的那块巨石,身子骨一松懈,磕头在地道:“臣君尔书,叩谢殿下恩典。”
嬴泓握住君尔书的一只手臂,向上提力,稳稳当当地将他扶了起来:“君尔书,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
“是。”君尔书颔首道,“臣是殿下的人。”
“谁也抢不走你,对吗?”嬴泓望着君尔书的那道目光中隐藏着一丝旁人窥不透的强烈占有欲。
君尔书只得顺着他的意思,缓缓地承认道:“是,谁也抢不走。”
未料嬴泓上前了一步,君尔书下意识跟着后退了一步,内心里没来由地慌了阵脚。
“殿下,已近早膳时刻,再过一会儿…未免人多眼杂。”
君尔书这句话里所包含着的意思十分明显。
嬴泓也没有刻意地装疯卖傻,中规中矩地对君尔书说道:“我这就走。”
见状,君尔书那无处安放、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恭送殿下。”
临走,嬴泓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封好的油纸包,俯下身,不着痕迹地塞到君尔书手里,转身就离去。
一丝温度透过油纸传递过来,君尔书望着那一抹已经走远的人影,愣了愣,又握了握手里有着绵软触感的物什。
站起身来,一拆开那层油纸,才发现里头包裹着的,竟然是两个热腾腾的蒸包子。
正当此时,小书童从一座假山后面绕了过来,见君尔书手里捧着两个包子,十分奇怪地挠挠头:“公子,您手里怎么会握着两个包子?”
“这个时辰,御膳房才刚刚解禁,油盐都未曾上炉,是谁特地拿来给公子的?”
君尔书冷不丁地被书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寻了个借口,搪塞道:“嗯,一个刚刚从宫外回来的小厮罢了。”
书童更奇怪了:“一个小厮?”
“嗯。”
“那是不能轻信的。”书童警觉了起来,向君尔书讨要那两个包子,“大公子容我瞧瞧。”
君尔书将热气腾腾的包子递过去,书童把每一个包子都连皮带馅儿地掰下了一小块,掏出一块银器,仔细地验了毒。
“无毒。”小书童松了一口气,笑着朝君尔书道,“公子可放心食用。”
白衣旧事[四]
君尔书一想到这个包子的原主,心里总归是惶恐,正想要拒绝,就由听那小书童稀奇了起来。
“咦?那人怎么会知道公子从昨个儿忙到现在,滴水未进?”
君尔书被小书童这么一提醒,脑子里倒是猜测到了一些本无可能的想法。
他神情一愣,缓缓地启唇:“许是凑巧吧。”
“那可真是巧了。”书童乐呵呵地说道,“咱若是巴巴地等着御膳房里做好了早膳端过来,约摸还要过上半个时辰。”
“既然有人率先从宫外送来了热腾腾的包子,那公子您就先垫一垫吧。”
书童说的不错,这是宫外的包子……
眼下这个时辰,御膳房尚且刚刚起灶,更何况是宫外的各个店铺?
所以,这两个包子,只能是嬴泓差自己皇子府里的小厨房偷偷做的。
一想到嬴泓的这份心思,君尔书内心一柔,软糯糯地应了一声。
再看一眼手里的包子,竟然觉出了几分可爱。
小包子。
两个小包子。
两个终究不平凡的包子。
君尔书这么想着,抱着同样软糯糯的白包子,启唇,轻轻咬了一口。
他一脸羞赧地咀嚼了两下。
僵住。
石化在原地。
下一刻。
呕——
好他娘的难吃!
————
君尔书不好意思扔了那两个包子,只好啃两口,吐一口,坚持着把大半个包子吞了下去。
一回到居所,君尔书先差遣侍人送了茶水过来漱口。
前脚还未踏进门槛,后脚便收到了宫里君严方线人的密函。
所来之人扮作了宫中的小太监,亲手将密函从腰带的夹缝里拆开取出,递给了君尔书。
书童连忙接过,呈给刚刚落座在主位上漱口的君尔书。
君尔书搁下漱口杯,用手挡了一下信笺,并没有去接,只是笑笑:“你在宫里接应了这么久,倒是辛苦。”
一个眼神投过去,书童抓了一把分量不轻的赏钱塞到跪在堂下那人的手里。
“先回去复信吧。”君尔书微微垂眸,“我过会儿再看。”
“是,大公子。”那人惊疑于自家公子对待家主所托之事的态度。
谢过赏钱,临走时却又折回来,忧心忡忡地再次对君尔书提醒道:“公子,家主的意思是——”
“请您在六皇子与三皇子当中,择一明公。”
君尔书眸色一暗,虚与委蛇地回答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
稍稍整襟,君尔书正欲出门,却又有一封密封好的信笺加急传来。
“大公子,此乃家主的亲笔信。”
君尔书心中思虑颇多,面上笑着,淡淡地遣散了来人和书童。
拂衣坐在椅子上,这一次他连书童都遣走了,独自一人拆开了信,看向了信上面所写的内容。
[吾儿亲启——
皇天钦定,八方必效,莫能为逆。
扶风君氏,择明公者,唯嬴澜也。
卜筮无咎,此乃天意,阿策切记。]
君尔书默不作声地将信纸折了起来,原封不动地叠好,塞进了信封里。
打开暗格,君尔书从里面掏出了一小块君家家主特有的封泥,一丝不苟地对着原本拆开的痕迹贴了上去。
他细心地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将杯壁贴紧封泥,渐渐捂热,伪造成一副信笺从未被人启封过的假象。
做好这一切,君尔书重新将信封拿在手里,来回翻看了两下。
崭新如初。
“备轿。”君尔书把这封信仔仔细细地掖藏了起来,整理衣襟,对门外传唤道,“去金銮殿。”
————
金銮大殿,香积舍木。
螭龙高盘,袅袅吐烟。
君尔书一身素白的衣衫,柔顺的发丝被一根丝带束起。
衣袂翻飞,素靴点地,缓缓地登上了大殿。
路经文武百官的行列,君尔书一步、一步地走过嬴泓身边,似落叶皴擦水面一般,皴擦起一阵清风。
君尔书目不斜视,并没有将任何一丝目光瞥向嬴泓。
在二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嬴泓不着痕迹地伸出了掩藏在衣袖中的手,轻颤着触了触君尔书徐徐飘过的衣角。
柔软的质感,带着几分冰凉的丝滑,如同水中的藻荇,交缠着流淌的清澈溪水,摇曳在嬴泓的心间。
君尔书与那几个同龄的入宫孩子规规矩矩地站在玉阶下,皆垂着眼眸,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片刻,当今圣上嬴烊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从正厢走入殿内。
只见大魏帝王步步生风地登上台阶,不失威仪地落座在金漆玉砌的龙椅上。
太监总管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叫上一句“上朝——”
嬴烊突然抬手制止,太监总管赶紧识眼色地后退了半步,低眉顺目地候着。
嬴烊猎鹰那道尖爪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台阶下肃立着的几个少年孩提,沉声道:“哪一个是君家的小儿?”
一刹那,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集中在君尔书身上。
“微臣君尔书,参见皇上。”
君尔书闻言,从人群中走出一步,按捺着心中一丝窒息般的紧张,勉强保持着从容不迫,朝着龙椅的位置规规矩矩地行了稽首大礼。
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嬴烊微微半阖上阴鸷的眸子,望见君尔书顺从而毫不谄媚抬起下颌的动作,抿了抿唇,“你不畏朕?”
君尔书恭维道:“皇上乃是一代明君,微臣敬您,而不畏您。”
“君严方教子有方。”嬴烊望着君尔书镇定自如的容色,一手扶着龙椅的把手,轻轻颔首。
“一代少言寡语之臣,竟生出这样一个能言善辩的儿子来。”嬴烊说着,拍膝朗笑道,“君家小儿,直言,你看中了朕的哪个儿子?”
“殿下们个个俊秀,皆具皇上贤明之风。”
听闻帝王主动提起这话,君尔书的一道目光投向了站在文武大臣行列中的皇子们身上。
众多的皇子登时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目光炯炯地望着君尔书。
“启禀皇上,微臣心中,已有人选。”君尔书说着,径自看向了六皇子嬴澜。
众目睽睽下,嬴澜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面上露出了一丝狂喜之色。
嬴烊依旧坐在龙椅上,阴鸷的眼神一晦,唇角却是勾起。
谁曾料得,君尔书的目光在最后的一瞬间却又移到了嬴泓身上。
随即,他坚定地叩头在地:“微臣选择三皇子殿下——嬴泓。”
一句话砸下来,恍若石破天惊。
众皇子原本嫉恨嬴澜的神情猛然僵住。
嬴澜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身子一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众人只看见嬴泓孱弱的身躯倨傲而顽强地站立着,面上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帝王沉声道:“再说一遍,你选择谁?”
君尔书目光如炬,望着嬴泓:“微臣,选择三皇子殿下——嬴泓。”
————
书童扶着君尔书下了马车,甫一回到居所,君严方手底下的线人便拦住了他。
“大公子。”线人面色凝重,压抑着气急败坏的声音,低声对君尔书道,“您最是懂事,今日怎么敢忤逆家主的意思?”
君尔书微微抿紧唇瓣,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子里,坐到椅子上,这才故作疑惑地蹙了眉头:“你这话,本公子倒是有些不明白。”
线人见状,愈发焦急起来:“家主晌午时刻寄来的书信呢?您没有看?您难道没看懂家主的意思?”
听着这人一连串的问话,君尔书抿了一口茶水,笑了笑:“时间仓促,确实没来得及。”
一句话,直击要害,噎得线人面色憋红,哑口无言。
线人灰溜溜地回去复命,挨了三十板子,君尔书终是受了责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然,此乃后话。
————
记得那时候,嬴泓有一次逃学在外,君尔书得知他去了京城郊外的小摊。
身为嬴泓的侍读,君尔书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嬴泓后面,好声好气地规劝一路,嬴泓却好像没有听见。
君尔书见状,干脆把心一横——逛便逛。
偏生嬴泓脚步一滞,在一处摊贩前突然停了下来。
君尔书原本正在走着,冷不丁的前面嬴泓一停,他便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嬴泓身上。
嬴泓回身拉了君尔书一把,君尔书才不至于当众跌倒。
“殿、殿…少爷…”君尔书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问道,“您停下来做什么?”
嬴泓望着君尔书的眼神微乎其微地一亮,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喜不喜欢…?”
君尔书疑惑不解地挑眉:“嗯?”
嬴泓正色道:“艾窝窝?”
“哈?”君尔书懵了。
嬴泓朝君尔书使了一个眼色,看向了一旁蒸笼里蒸着的糯米团子。
这便是民间的艾、艾窝窝?
见君尔书没有回话,嬴泓又耐着性子问了他一遍:“你喜不喜欢?”
君尔书看了看那冒着滋滋热气的蒸笼,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当初嬴泓送给他包子的场景。
那两个包子……真是难吃啊……
君尔书对于嬴泓的眼光不太信任,心里又有些阴影,却终究是不好拂自家殿下的面子,于是点了点头:“喜欢…吧?”
嬴泓向他走近了半步,低声说道:“喜欢就去买。”
君尔书颔首,看了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应了一声“是。”
转身就要向前走去之际,嬴泓一把拉住了他。
水洒情泼
“人多,你不要动。”嬴泓用稍显瘦弱的身子护住了君尔书,一把将他推到了一个行人稀少的宽敞地方。
君尔书看见嬴泓的目光落在了盛放着艾窝窝的蒸笼上。
他说道:“我去给你买。”
君尔书来不及阻止,嬴泓就已经走了出去。
君尔书只好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艰难地挤在人群里买艾窝窝的嬴泓,一时半刻不敢让眼前的主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好不容易看见瘦弱的嬴泓挤到了最里面的一层,君尔书正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一个地痞无赖不知从哪里挤了进来,胳膊肘一连撞了嬴泓好几下,一副衅事的模样,非要和嬴泓抢着买艾窝窝。
见状,君尔书暗自道了一句“糟糕”,发觉嬴泓脸色不好,他生怕那个地痞遭殃,赶紧走上前去,拉开了浑身绷紧的嬴泓。
“少爷。”君尔书把嬴泓往自己后面一拽,自己则挡在了嬴泓身前,硬生生插进了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中间,“咱们出门在外,得过且过便罢。”
“可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君尔书别有所指地望着嬴泓,暗自晃了晃食指。
嬴泓还未作答,冷不丁的就听见那个地痞不知好歹地继续挑衅道:“哎!先别走啊,你个臭小子,先把话给解释清楚——”
“他姥姥的,你家的艾窝窝会说话?”
“既然咱俩同时站在这里,你怎么就说那艾窝窝是你的?”
君尔书心里咯噔一声,再看向嬴泓,果然发现小主子冷冷一笑。
一股寒气逼人而来,君尔书赶紧扯了扯嬴泓的衣袖,低声相劝。
嬴泓看了君尔书一眼,哪里肯在他面前失了颜面?于是上前一步,不退不让,手指暗暗探进袖子里,按上藏匿好的袖箭。
君尔书见嬴泓态度坚决,唯恐其在外惹事,传入宫中会有损“贤德”的名声。
情急之下,他干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不集中在自己这里的空档,低头把每个艾窝窝都啃了一口。
周遭凑过来看热闹的人都愣在了原地。
嬴泓也愣住了。
君尔书腮帮子微微鼓动着,努力地嚼着嘴里的艾窝窝,口齿不清道:“大伯,你还要吗?”
地痞无赖回过神来,简直要被气疯了:“你…你…!”
“看来大伯你是不要了。”君尔书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指着面前每个都被咬了一口的艾窝窝,“那现在这些,都是我们的了。”
“你敢?!”地痞无赖眼睛瞪圆,大声叫起来!
“大伯还要?”君尔书作势用荷叶包了两团艾窝窝,一脸真诚地递给那个气得跳脚的无赖,“那分给你两团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嬴泓回过头来,玩味地看着君尔书。
“气煞我也!”地痞气得浑身发抖,抡起手里的粗糙木棍,跳起就要打向君尔书。
嬴泓眸子一晦,搂住君尔书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
后退了半步,屈膝,足尖勾起,一脚踹到对面扑过来那地痞的心窝。
那个地痞立即飞出了几尺远,后背砸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嬴泓撂倒,溅起一层尘埃。
嬴泓从君尔书手里拿过那两团艾窝窝,砸到正扑腾着在地上嗷嗷直叫的地痞无赖脸上:“爷赏你的,滚。”
那地痞无赖被嬴泓吓得屁滚尿流,登时骨碌起来,一瘸一拐地跳走了。
嬴泓转过头,正准备教训君尔书几句,君尔书却急忙回给他了一个慧黠得如同小白狐狸的笑容。
嬴泓当真是生不起气来,只得道一句:“以后——”
君尔书赶紧附和着点头。
“不要再帮这些渣滓脱身。”嬴泓别过脸去,“你知道……我若是一个不高兴,还是会杀了他们。”
君尔书叹了一口气:“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您。”
“您想想——那些人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帮着他们呢?”
嬴泓听了君尔书的话,不置一词,眼眸里汹涌着一丝不知名的情绪,朝君尔书平伸出了手。
“什么?”
“艾窝窝。”
“啊……?”
君尔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把艾窝窝递给了嬴泓。
嬴泓动作优雅地捏起了一个艾窝窝,拿在日光底下看了看,张嘴就要咬。
“不要!”君尔书这会儿清醒了过来,赶紧阻止道,“殿、殿…少爷不能咬!”
“为何?”嬴泓闻言,把手抬高,君尔书用力地往上蹦了两下,也没有够到。
君尔书急道:“少爷,那是旁人咬过的,您若是食人剩菜残羹,会有损身份。”
嬴泓瞥了君尔书一眼:“你也算旁人?
“我……”
嬴泓说罢,拿起艾窝窝就咬了一口,君尔书白玉般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
嬴泓咀嚼了两下,认真品味道:“并没有什么味道。”
君尔书愣愣地跟着点头。
嬴泓挑眉问君尔书道:“这东西好吃吗?”
君尔书:“好、好吃。”
嬴泓又问:“那你很喜欢吗?”
君尔书面上滚烫,如同火烧火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不知所措地又胡乱点了点头。
————
君尔书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那么有口无心的一句应答,居然被年少之时的嬴泓记到了今朝春秋。
“我其实,并不喜欢艾窝窝。”君尔书按着额头,苦笑着对自己面前的嬴泓道,“那个时候,我只当殿下喜欢,便答应去买艾窝窝。”
嬴泓愣了一下,深情地望着他:“为什么我喜欢,你就要去买?”
“因为你……”君尔书话未说出口,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是我君家择定的殿下。”
嬴泓笑了,脸色却是微微一白:“那你为什么…后来会不辞而别?”
“君某没有不辞而别。”君尔书轻轻摇头,“家父当年出使塞北十二郡,君某为人子嗣,只有跟随。”
闻言,嬴泓眸子一亮:“这么说,当年,你不是故意要离开我的?”
君尔书遵从内心深处的答案,回了一句:“不是。”
嬴泓那双美艳的眼眸在君尔书面前泯灭了阴鸷,璨如星子。
云翳散去,他的眼底闪烁着象征着希冀的汹涌波涛,正在一大片、一大片地朝君尔书打来。
完完全全,是君尔书所承受不住的热切力度。
君尔书一时间不知道该对嬴泓说什么才好,只本能地想躲避,想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嬴泓按住他的肩头,柔声道:“你要做什么?”
君尔书吞咽了一口微冷的空气,随口说道:“我想要喝水。”
“坐着别动,我去给你端水。”嬴泓说着,站了起来,去往旁边的桌几上拿水。
望着嬴泓的背影,君尔书昔日里在面对百万大军压境,仍能坐镇于军营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镇定风采尽失。
他的心中突然很乱,乱如粗糙的麻布,千丝百线狠狠地交缠打结,怎么也理不清个所以然来。
这么想着,君尔书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找什么借口才好。
“尔书…水…”
一道声音传来,君尔书知道是嬴泓折回了身来。
嬴泓一身软缎轻红妃色衣衫,站在对面,肩头洒了镀金的光线。
他的声音渐弱,笑着对君尔书晃了晃手里的水壶。
正值晌午,君尔书只能抬起手背,遮挡下有些刺目的光线,稍眯起一双桃花眸子,才看得清对面的人。
嬴泓的面色在晃眼日光的照晒下显得十分苍白。
这不正常。
君尔书心中正惊,下一刻,只见嬴泓眸子微阖,脚步一个踉跄,修长的身躯突然就往旁边倒下去。
“殿下!”
君尔书着实吃了一惊,猛然站起身来。
长久以来在药物的影响下,君尔书觉得身子酸软无力。
但他还是支撑着自己的意识,快步奔过去,稳稳地扶住了嬴泓就要倒下的身躯。
“啪——!”
水壶从嬴泓手里滑落,砸碎在地面上,四分五裂,热茶迸溅。
嬴泓下意识闷叹了一声。
“殿下?”君尔书身上乏力,就势坐到地上,抱着面色苍白的嬴泓,往自己大腿上带了带,“您是不舒服吗?”
嬴泓摇头,唇瓣紧抿,半晌,一声低叹:“水、水洒了。”
君尔书简直被嬴泓气笑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关心什么水?殿下,您到底怎么了?”
“我无碍。”嬴泓仰面躺在君尔书腿上,虚弱地一笑:“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罢了。”
君尔书难以置信:“什么?”
“没什么。”嬴泓稍稍缓过劲来,也只是摇头,“我真的无碍,只是有些困了。”
君尔书蹙眉:“困了?”
“嗯,你别怕……”嬴泓艰难地从君尔书腿上爬起来,兀自回头对他笑着说道,“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君尔书担忧地望着嬴泓,轻声在他耳边问道:“还能走吗?”
嬴泓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唇角:“当然咯。”
说着,他便逞强地自个儿站了起来,刚往前走出一走,眼前一抹黑,猛然打了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君尔书眼疾手快,迅速扶住了支撑不了自己身体的嬴泓。
这样总归是不行……
君尔书在心中飞快地思虑着,一手探到嬴泓的膝弯处,咬牙向上提力,竟然一把将嬴泓给打横抱起,高高离地。
不知情起
嬴泓头晕目眩,耳畔嗡嗡作响。
周遭的声音逐渐变得不甚清晰,像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忒是恼人。
突然间,他感到身子一轻,一瞬间,足尖离地。
“尔书——”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嬴泓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费力地睁了睁眼,眼前还是一明一晦得看不清楚。
嬴泓固执己见地强撑着对君尔书道了一句:“我没事,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君尔书闻言,愈发抱紧了嬴泓,气息微微颤抖,步子迈得更快。
两旁的景致擦掠而过,发丝凌乱地飘着,回应他的,是一道道穿梭过的疾风。
嬴泓心疼君尔书的身子,平日里走上两步都怕累着他,更何况是让他抱着自己?
想到这里,他在君尔书臂弯里挣扎起来,怎么也不肯让君尔书抱。
君尔书一头冷汗,稍稍停滞了一下,依旧抱着嬴泓不肯撒手,抿紧唇瓣,努力地向上提了提。
嬴泓攥住君尔书肩头的衣料,皱眉道:“别抱了,我沉,你抱不动。”
君尔书喘着气,只当没听见。
“放我下来。”
“放我下来。”
“我自己走。”
嬴泓抗拒地扭动着身子,这么一来,着实令君尔书更加吃力。
“殿下,老实点。”
“你让我下来。”
“别动了,我抱你。”
“不——”
一向好性子的君尔书一回想起刚刚嬴泓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险些一头栽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心里就不住后怕。
此时他佯怒,咬牙蹙眉,压低了嗓音,冷厉道:“嬴泓,别乱动!”
嬴泓被君尔书这突如其来的一凶吓得浑身一抖。
君尔书犹不解气,胸膛微微起伏,又骂道:“走走走!你现在走得了吗?”
毕竟是在苍漠塞北里磨出来的铁血男儿。
平日里温柔似水也就罢了。
真正冷下脸来,君尔书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可是如同刀尖舔血、吃人嚼骨一般,着实不是寻常人等所能招架得住的。
嬴泓立即老老实实地窝在君尔书怀里,连呼吸声都仔细地压抑着,说什么也不敢再乱动了。
其实,君尔书一凶完嬴泓就开始后悔,他稍稍平复了一下躁动不安的心绪,心道:
这大概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厉声训人,没想到被训的人居然是嬴泓。
这大概也是嬴泓有生之年第一次挨骂,没想到骂他的人居然是自己。
君伯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嬴泓身子本就不适,你怎么还能这样声色俱厉地训斥他呢?
“殿下?”
君尔书唤了嬴泓一声,许是原本严厉的语气尚且没有完完全全地平和下来。
嬴泓身子随之一震,闷在君尔书怀里,艰难地出声辩解道:“我、我这次…没有乱动…”
君尔书步子一顿,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柔地对嬴泓说道:“君某知道,殿下没有乱动。”
“方才是君某不好。”
“君某不应该对殿下这么严厉的。”
“君某是担心摔着殿下。”
“殿下不怕,君某不训斥殿下了。”
嬴泓闻言,从君尔书胸口处探出一颗脑袋。
尽管冷汗濡湿了他脸庞边上的几根发丝,他依然十分欣喜地望着君尔书,一双美艳的眸子亮亮的。
两人在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君尔书还是默默地别开了视线。
往远处一瞥,正瞧见嬴泓的两个贴身侍卫站在对面,木讷讷地不敢轻易上前一步。
“你们……”
闻言,两个侍卫同时转过身去,只留给君尔书两抹背影。
君尔书:“……”
嬴泓也察觉到了不妥,想起自己还被君尔书抱着,登时羞红了脸。
其实侍卫们刚刚便听见了动静,他们本急急忙忙跑过来帮忙。
走到半路上,却听见君先生怒喝一声——“嬴泓,别乱动!”
两个侍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有默契地僵住,谁都没再敢往前走一步。
紧接着…君先生厉声呵斥道——
“走走走!你现在走得了吗?”
两个侍卫惊得发丝直飞,耳朵支楞成了大狗子,只好僵在原地。
原封不动地听完了君先生训斥了自家殿下、又喂了一颗糖的全部过程。
嗯。
一言不合就敢痛斥燕王殿下。
君先生果然是智勇双全。
威武啊威武。
失敬啊失敬。
等到反应过来,侍卫们发觉君尔书脸色不好,心里登时一抖,生怕累着殿下的心上人。
硬着头皮走上前一步,试探着想要把嬴泓从君尔书的臂弯里接过来。
君尔书愣了一下,考虑到嬴泓自幼不喜生人碰触,当即吩咐道:“不必,我抱着殿下就好。”
两个侍卫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君先生。”
“你们当中一个人随我照应殿下,另一个人速速去请梅药师过来。”
“是,君先生。”
见这两个侍卫表现得十分殷勤,自己的话还未说完,他们就要跑,君尔书赶紧叫住了他们。
“且慢——”
“是,君先生。”
“只说是给君某把脉即可。”
“是,君先生。”
“切记。”
“是,君先生。”
君尔书:“……”
他没工夫追究嬴泓府里的侍卫们对那种自己毕恭毕敬的语气究竟来源于何处。
几句话间,径自把嬴泓抱到了床榻上,自己的身子也跟着陷进了柔软的床榻里。
嬴泓一向要强,不想让君尔书看见自己如今这狼狈病弱的副样子。
他把脑袋埋进被衾里,轻轻推了推君尔书,小声地说道道:“尔书,你不用管我,先走吧。”
君尔书一言不发。
嬴泓又推了推他:“听话。”
君尔书面无表情地一笑:“殿下,这回君某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嬴泓撑着身子坐起来,君尔书随着他的动作低低地“嘶——”了一声。
嬴泓这才发觉君尔书的一缕发丝不知何时竟然缠在了自己的衣衫盘扣上。
吓得他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扯痛了君尔书。
君尔书无奈地朝嬴泓摊了摊手掌,又露出了小白狐狸一般的招牌微笑,说道:“解不开。”
这下好了,君尔书下也下不了床,只能抱着嬴泓。
梅雪衣走进门,冷淡地走到床榻边,神情里闪过一丝稀奇,用一种打量新鲜物种般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两个。
“今儿个…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梅雪衣扯了扯唇角,“怎么不只是君先生,连燕王殿下也在床上呢?”
嬴泓咳嗽了一声,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雪衣一面说着,一面扯过君尔书的手就要把脉。
君尔书轻轻一挡:“不是我,是殿下。”
梅雪衣的眼神变得更加玩味了起来:“原来是殿下身子抱恙啊。”
嬴泓面色憋红,干脆扯过君尔书的一片衣角,蒙住了脸。
“是。”君尔书说着,攥住嬴泓的手腕,就要将他的手递给梅雪衣。
嬴泓冷不丁的被他这么一抓,吃痛地猛然一皱眉,又赶紧掩饰一般地将唇边溢出来的痛吟声吞了下去。
君尔书蹙眉,心中一揪,赶紧松开了他的手腕。
嬴泓趁机不着痕迹地把手缩了回去。
君尔书赶紧攥住嬴泓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重新拉扯了出来。
嬴泓又想要缩回手,君尔书再次恼道:“别动。”
嬴泓秒怂,不敢动了。
君尔书简单地做了个心理准备,轻轻掀起嬴泓的袖口,大惊失色。
嬴泓的手腕上缠着一道道厚厚的纱布,层层叠叠,仍然隐隐渗着鲜血,可见伤势之重。
君尔书望着嬴泓,眼神一寒,目光凛冽到让嬴泓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怯意。
君尔书没有说话,侧了侧身子,给梅雪衣让出一个位置来,面上镇定自若道:“请药师上前把脉。”
嬴泓对梅雪衣摇头。
梅雪衣淡淡地回给嬴泓一个“会意”的眼神,没有把脉,只瞧了一眼嬴泓的气色。
“哦,他的手已经弄成这样了,也不用把脉了。”
“反正,殿下无碍。”
“无碍?”君尔书才不信梅雪衣这句鬼话,“那他的手腕是怎么回事?”
君尔书说着,又去撩开嬴泓另一只袖子
嬴泓见状,又要躲开,君尔书这次有了经验,更加小心翼翼地捉住了嬴泓的胳膊。
在一点也不碰到嬴泓手腕的前提下,君尔书灵活地掣肘住他往回缩手腕的动作。
桃花眸子一晦。
果不其然,另一只手腕上也缠着厚厚的一层纱布,渗出的血迹更多,还濡湿了深衣的布料。
“殿下,老老实实告诉我,您这是怎么了?”君尔书努力压制着内心里汹涌的心情。
嬴泓只是笑笑:“不小心。”
“不小心!?”君尔书冷笑,“梅药师,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梅雪衣抬起下颌,又顺势看了嬴泓一眼,嬴泓还是抿唇摇头。
君尔书怒了,也顾不上什么主属礼节,不轻不重地一巴掌呼在嬴泓脑袋上:“你不许摇头暗示!”
嬴泓吃痛地缩回脑袋,委屈巴巴。
君尔书一时情急,没有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倒是梅雪衣,在望见君尔书的动作之后,万年冰封的眼神里居然闪过了一丝惊奇。
军师在上[一]
随即,梅雪衣伸出了两根修长的手指,眸光一冷。
就像是捕捉猎物一般,他不由分说地捏起了嬴泓尖俏的下巴。
嬴泓皱眉想躲,君尔书赶紧在一旁按住了他,一面抚着他的脊背,一面轻声地安慰:“别动,乖一点啊……”
梅雪衣日常嫌弃地瞥了君尔书与嬴泓一眼,收回手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依梅某看来,殿下也许是近日以来纵欲过度,身子亏虚。”
听闻此言,君尔书不由瞪大了眼睛,看向嬴泓。
嬴泓赶紧摇头,可怜巴巴地对君尔书澄清道:“不,我没有。”
梅雪衣无所谓地理了理衣袖,自顾自地拍了拍嬴泓的肩膀:“听医者一言,燕王殿下切莫急莫上火。”
嬴泓倚在君尔书怀里,抬头望向梅雪衣。
梅雪衣淡淡道:“大鱼大肉、鹿茸羊鞭,顿顿多加个餐,补上一补,说不定强健的身子就又回来了。”
嬴泓这下子连解释都不带解释了,猛然噎住,拼命地咳嗽起来。
君尔书抬手在嬴泓背后轻轻地拍打着。
明知道君尔书不会相信自己这番说辞,梅雪衣还是轻轻地咳了一声。
一脸无辜地看向了门外,顺带着弹了弹手指。
君尔书见着平日里那么一个高雅冷淡的主儿此时显得有些吊儿郎当,心中掀起了一丝浓浓的无力感。
稍稍按了按额头,君尔书当机立断,袖子里藏着的寒刃一闪即逝。
手起刃落,不由分说地斩断了缠绕在嬴泓衣衫盘扣上的发丝。
站起身来,不顾嬴泓的拉扯,君尔书从容不迫地抬眸对梅雪衣说道:“梅药师,请借一步说话。”
梅雪衣拂袖而起:“梅某本不欲往,不过——”
君尔书一言不发地望着梅雪衣,以一种从容的站姿安静地等着对方开出条件。
梅雪衣嗤笑了一声,又道:“如果对象是君先生的话,梅某愿意奉陪。”
君尔书垂眸,担忧地望了嬴泓一眼,低声对梅雪衣说了一句:“多谢。”
————
煎药房,烟雾缭绕,滚热腾腾的水汽氤氲了君尔书的视线。
君尔书白衣微撩,坐在一把檀木座椅上,目光有些怔怔地落在盖着壶口,正在煎药的紫砂炉子上。
干瘪的名贵药材在澄澈的清水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逐渐沸腾,熬出一股股浓郁的黑色。
与此同时,一种近似于蒸制艾草的苦涩清香徐徐地飘出。
充斥着君尔书的鼻腔,腥重刺鼻,熏得他一双温柔的桃花眸子渐渐红了起来,眼眶里蓄着一丝水汽。
那握着精致蒲扇的白皙手指微乎其微地收紧。
嬴泓,真有你的——
以自身精血为契,
请天水梅郎入京。
呵……
每隔七日,取一浅瓢。
若是照这样算起来,梅雪衣治了君尔书两月余的病,嬴泓便心甘情愿地割破手腕、取了十瓢鲜血奉给梅雪衣。
嬴泓的身体本就算不上健硕,幼时更是孱弱多病。
如今这大量的失血,对于正夹击在夺嫡漩涡里的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旁人便是不知,难道他自己心中也没个分寸吗?
君尔书眼眶微红,酸涩得厉害,隐隐作痛。
难道这些天来,嬴泓一直都是拖着这副虚弱的身子坐在书房里理政……
亦或者,是独自一人直面对抗着外界的诡谲风云?
一想到嬴泓深夜里一个人捱在书房里,努力抬起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痛到根本就抬不起来的手没日没夜地批驳着公务的情景,君尔书的心中便紧紧一揪。
摇头,他涩然一笑:“嬴泓,我真是愈来愈看不懂你的心思了。”
想到方才梅雪衣就那般冷冰冰地望着他:“怎么?你怕他会骗你?”
君尔书稍稍启了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骗你什么?”梅雪衣兀自稀奇开来,“骗你手底下经营的云挹楼?”
“骗你的钱财?”
“骗你的策略?”
“还是,骗你的感情?”
君尔书眸子一晦。
“君先生,且容我一问——你还需要看懂他什么心思?”
“你自个儿睁眼瞧瞧、看看,他在你面前,永远都是最傻的样子。”
君尔书哑声,弱弱地替嬴泓反驳了一句:“不是傻,那是本真。”
“我是大夫,我说了算。”梅雪衣扯了扯衣襟,“我说他傻,他就傻。”
君尔书无语:“…好吧,他傻。”
梅雪衣心下稍稍满意:“君先生不要忘了——燕王殿下的傻,是因何人所致?”
“嘭——”一声并不沉重的闷响,君尔书把手里的蒲扇搁置在桌面上,重重地压到掌心底下。
桃花眸子里的一抹泪水将落未落,呢喃道:
“梅雪衣说得对。”
“不仅是傻。”
“还……”
话到此处,君尔书突然站起身来,情绪失控地摔了手里的蒲扇:“嬴泓,你…是不是有病?”
一句话砸下来,被君尔书遣到外间静候吩咐的丫鬟小厮皆吓得一个哆嗦,跪倒在地。
煎药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君尔书捧着盛满了滚烫药汁的罐子出来。
见一袭白衣胜雪的君先生从房里出来,众人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一下。
一个小厮最是机灵,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想要替君尔书捧着药罐。
君尔书轻轻一摆手,挡开那个小厮,唇瓣微抿,一言不发地端着药罐往东室的正房里走去。
“尔书。”
甫一进门,嬴泓便唤了君尔书一声。
君尔书抬眼看向了端端正正坐在床榻边沿上的嬴泓。
自己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功夫,嬴泓已经把自己重新梳洗好。
原本凌乱的发丝一丝不苟地绾起,插上了一支玉簪,就连衣衫也换成了一件没有盘扣的对襟襦袍。
君尔书知道嬴泓人前一贯要强,虽容着他这么来,但也没什么好脸色,淡淡地说道:“躺回床上去。”
嬴泓知道君尔书正在生气,也不敢造次,慢悠悠地挪到了床榻里。
君尔书放置好药罐,俯下身来,为嬴泓脱靴子。
“尔书…!”嬴泓赶紧一挡。
君尔书眼神一寒,嬴泓立即缩回手,再次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不敢乱动。
君尔书垂着眸子,将几根垂落下来的发丝拢到耳后,动作轻柔地将嬴泓的锦靴脱下。
“尔书。”
君尔书扶起嬴泓,在他腰后垫了一个软枕。
“尔书。”
君尔书把药罐里熬得浓郁的药汁倒进一只干净的小碗中,细细地搅拌。
“尔…唔…”
许是嫌嬴泓太吵,君尔书直接舀起一勺药汁塞进嬴泓嘴里。
嬴泓艰难地咽下那一口药汁,呲牙咧嘴地吐着舌头道:“烫。”
“烫?”君尔书搁下勺子,总算是开口说了一句话。
嬴泓点头如捣蒜。
君尔书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嬴泓的嘴角,淡淡道:“烫死你。”
嬴泓:“……”
话虽这么不留情面地撂下,君尔书再舀起一勺药汤时,还是自己先抿了一口,亲自试了试温度,才喂给嬴泓。
嬴泓偷眼望着君尔书低头试药的温柔模样,勾唇一笑。
咽下那一勺药汁,嬴泓的眸色愈微深重。
方才梅雪衣特地趁君尔书亲手煎药的空档折回身来,对嬴泓说——
君尔书体内的寒症积压多年,如今虽已被梅雪衣暂时压制住,但目前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一着不慎,随时可能复发。
届时,必有生命危险。
当务之急,乃是开上一味奇药,令其服下。
此药方子甚杂,于旁人而言,服来如饮白水,无任何效用。
于君尔书而言,服来则会有催生心欲之效。
待到此时,须与人交合纾解,以解寒症。
梅雪衣暗中周转一计:
写给嬴泓的那纸药方,其实正是针对君尔书寒症所开的奇杂药方。
嬴泓揣测着待会儿将发生的事,暗自攥紧了拳头。
这一次,君尔书会怎么看待他?
君尔书再次递过来的勺子打断了嬴泓的思绪。
嬴泓别过脸去,嚷了一声苦,非要让君尔书尝。
君尔书无奈,只得就着勺子喝了一口。
再将勺子递过来,嬴泓这才乖乖地喝下。
喂到第三勺时,嬴泓还是皱眉嚷苦,君尔书只得又尝了一口。
一来二往,愣是骗得君尔书喝下了小半碗药汁。
最后一勺喂过去,君尔书正要收回手,不防间,嬴泓齿隙一合,不动声色地咬住了那枚银制的汤匙。
君尔书手上的动作一滞,手中握着汤匙,抬头看向嬴泓:“殿下。”
“为何要叫我殿下?”嬴泓深深地望着君尔书,目光灼灼。
那汹涌着的一道又一道暗波,似乎要将君尔书的整具身体穿透。
“你方才不是还叫我‘嬴泓'的吗?”
君尔书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逐渐朦胧,视线里蒙上一层山水雾气,模糊不清。
“尔书。”嬴泓将君尔书拥入怀中,声线轻颤,“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殿下…”君尔书轻轻阖上双眸,话未说出口,冷不丁地手腕猛地一颤抖,药碗砸碎在地上。
紧接着,嬴泓只见君尔书闷哼了一声,猛然捂着小腹,深深地弯下腰去。
在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下,如云的发丝蹭得凌乱,一下子濡湿,黏在微酡的脸颊上。
耳畔已听不清楚声息,君尔书只觉得下腹倏然生起一股强烈的空虚灼痛。
一寸、一寸缓缓地蔓延到身体各处,烧燎着每一处器官。
嬴泓抱紧了君尔书。
对不起,对不起……
尔书,对不起。
药性,发作了。
军师在上[二]
嬴泓被君尔书这副模样吓得着实不轻,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煞白。
想也不想,他忙扶住君尔书,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关切:“尔书,你是不是疼?”
君尔书弓着身子,急促地呼吸,挣扎着,一下子推开嬴泓的手。
清致的眉头深蹙,白衣翻飞散开,如同一只折翼之蝶,从床榻边沿处坠落下来,滚到地上。
“尔书——!”
嬴泓立即攥上了床沿,急不可耐。
只见君尔书仰面倒在地上,神情浑浑噩噩,似乎感觉不到痛楚。
过了片刻,他整个人都几乎蜷缩了起来,汗湿的额发抵着膝盖,尽力将脸庞埋得更深。
望见君尔书这般痛苦的模样,嬴泓悔不当初,撑着身子,赶紧跳下床去。
他不顾一切地将君尔书正在不断颤栗的身子翻了过来,抱进怀里。
“尔书…尔书…!?”嬴泓的稍温的掌心抚上君尔书的额头,触到一手冰冷的湿腻水渍。
“你对我……”
君尔书躺在嬴泓怀里,意识挣扎在濒临死亡一般的剧烈灼烧中。
一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眸子此刻灼成一片绯酡。
目光里透露着冰凉与不可置信,定定地望着嬴泓内疚而自责的复杂神情:“你对我……做了什么?”
“对不起——”嬴泓咬紧牙齿,见到君尔书这个样子,恨不得替他受着,“对不起,尔书,我不知道你会这么难受。”
闻言,君尔书苍白无力地一笑:“对不起?”
嬴泓摇头:“尔书,你听我说……”
君尔书再一次努力地推开他:“对不起有用吗?”
嬴泓被君尔书控制不住力度地推倒在地,回过头来,美艳阴鸷的眼眸狠狠地一颤,烙刻在君尔书心间。
君尔书轻轻道:“嬴泓,你好大的本事。”椒 淌 湍 兑 堵 嘉 证 丽
阖上双眸,他压抑着急促粗重的呼吸声,语气平静到了一种境地,一字一词道:“我虽…常年告病,终究是大魏圣上钦封的从二品军师将军,仪同三司…”
“你就不害怕,我在朝堂上…联和宋忽参你一本?”
“对不起,尔书。”嬴泓心急如焚,自责到无以复加,手忙脚乱了半天,只得口拙地说道,“我是混账东西,等你缓过来,怎么参我都行。”
“等我…缓过来?”君尔书掩面一笑,唇边溢出痛苦的声息,讽刺道,“我如今这副色令智昏的丑陋样子,怎么才能缓过来…燕王殿下该不会是不知道吧?”
一句话尚未说完,君尔书只觉得小腹中骤然升起了一股较刚才而言更为强烈的灼火。
“呃……”
那一瞬间,君尔书搭在小腹上的手指发力攥皱了衣料,愈发扣得死紧,泛白的指节几乎要深深地按进皮肉里。
嬴泓登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挣扎着起身,再一次抱住君尔书:“尔书,你哪里疼?”
君尔书艰难地背过身去,沙哑着嗓音,压抑道:“不要碰我。”
嬴泓指尖一顿,但还是试探着抚到了君尔书的下腹:“是不是这里疼?”
当嬴泓的手探向君尔书的腹底时,触到某一处,顿时僵住——
就在此时,君尔书猛然睁开了泛着红的桃花眼眸,力度强硬地一把攥上了嬴泓伤痕累累的手腕。
那手腕上的新旧伤口生生被外力撕扯开的痛楚令嬴泓痛得呼吸一窒,冷汗下流,但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君尔书神智微乱,抓着嬴泓的手,反剪过头顶,按在冰冷的地板上,白衣微撩,猛然翻身压上。
猝不及防的,嬴泓的发簪甩落,一头青丝散开,铺了一地。
后脑重重地磕在地上,牙关里瞬间溢出了一丝痛意。
君尔书此时却无暇顾及嬴泓的感受,只带着最原始的冲动,毫不留情地将嬴泓禁锢到身下。
嬴泓觉得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了君尔书此时的深邃眸子里,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浅浅喃道:“尔书。”
君尔书握紧嬴泓缠满了纱布的手腕,指节咯咯作响,他急促地呼吸着。
嬴泓手腕处本未愈合的伤口更加撕裂开来。
温热的腥黏血液沾了君尔书一手,蜿蜒地顺着君尔书的指缝和嬴泓的手臂滑落下来。
君尔书神色微异,兀自咬紧牙关,末了,仍旧是溢出了一丝细微的轻吟。
与此同时,他狠狠地甩了甩头,愣是逼自己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嬴泓。
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手心里的斑斑血迹,君尔书的心中霎时被无限的自责与羞赧填满。
“你在做什么?”君尔书浑身绷紧,按捺不住地发抖,自言自语道,“君尔书,你…呃…你到底在做什么?”
嬴泓此时已经麻木到完全感觉不到手腕处的痛楚。
他生怕君尔书一走了之,费力地爬过去,一把将君尔书扯了过来:“君先生,你说呢?”
君尔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牵扯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回绝道:“我们不能。”
“别走!”嬴泓握住君尔书的手,奋力往自己所在的方位带了过去,恨声说道,“我们这才刚刚开始,军师将军就要望风逃窜了吗?”
说着,扑上前去,嬴泓手指用力,撕扯开君尔书的一身素白衣衫,随手丢在一旁。
二人的身影随即交叠,纠缠在一处,迷离不清,分外暧昧。
————
昏黄的日光拈作细丝,斜射进朦朦的窗子里。
时光一丝、一丝地流逝,悄无声息,悠悠漫长。
直到君尔书抬起手来、缓缓地回抱住嬴泓的那抹影子打在了窗纸上……
一直倚在门外的梅雪衣抬头望了一眼,这才嫌弃扯了扯衣衫,不着痕迹地举步离去。
早知道这两人能够有这么多的耐心和精力磨磨唧唧。
他梅某人早就一盅汤药灌下去了。
省时又省力。
萧萧红叶飞簌,更兼深更柔雨,一滴一滴,打在心尖,敲醒西风多少恨?
寸寸心肠,空送暗香。
不道那鎏金檀木的床榻之上……翻云覆雨谁为者,一场错爱,抑或贪欢?
窗牖以外,星星点点的细雨如丝,正敲打琉璃,缓缓落下。
[一片复一片,一声复一声,空阶滴到明]。
君尔书怀里抱着嬴泓,睡得昏昏沉沉,脑海里的逐渐翻涌起旧时的回忆——
还记得七岁那年,他头一遭忤逆父亲的意思,择嬴泓为主。
后来回到家中,他主动请罪,君严方一言不发,愣是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晾了半晌。
傍晚,家中死士传了一道家主令,惩戒君尔书跪祠堂一夜,抄诵百章《公羊传》。
君尔书叩了头,听话地跪到了祠堂的蒲团上。
夜色渐渐袭来,祠堂湿冷,周遭的环境也变得尤为阴沉可怖。
时间徐徐流逝,君尔书专心地抄着笔录,脖颈与手腕俱是酸痛。
须臾,他不自觉地搁下笔,揉了揉手腕,在一个抬头的空档瞥见了从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自己身旁的嬴泓。
“三殿下?”君尔书微微一惊,左右环顾了一遭,压低声音问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嬴泓绷着一张俊俏清秀的脸,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睡不着,过来看看。”
君尔书眼角一搐。
哦,睡不着啊……
原来当朝三皇子睡不着,就会溜到朝中大臣家的先祖祠堂里?
君尔书心思通透,对于嬴泓,根本不用细细琢磨。
正如此时,君尔书只淡淡地打量了嬴泓的一个眼神,便大抵猜到嬴泓此番深夜临府的原因。
见幕僚受罪,明公亲临抚慰,君尔书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道不明的温柔之感。
说不动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更清楚两人目前的处境。
毕竟,这里是君府。
嬴泓人到了便是礼至,这份深重的情谊,君尔书心领。
然而当务之急,是迅速劝其离开。
君尔书看了嬴泓一眼,只装作一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双手交叠,朝嬴泓拜倒:“启禀殿下——殿下深夜来访,臣着实惶恐。”
嬴泓静静地站在一旁,望了君尔书一会儿,缓慢地道了一句:“为何惶恐?”
君尔书慧黠的桃花眸子清澈见底,眼珠稍稍一转,计由心生。
“臣惶恐——君家的子嗣但凡进了祠堂里,必然要跪将笔录。”
“否则,将视为大不敬。”
以君家的子嗣为由,暗示嬴泓的姓氏与身份并不适合待在这里。
这么一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已十分明显,君尔书不相信嬴泓会听不出来。
想到这里,君尔书扶着桌案,忍受着腿脚酸痛难耐的折磨,稍稍跪直了身子,以一贯沉稳的性子,等待着嬴泓的主动告别。
嬴泓果然开口了:“你不是正跪着的吗?”
??
君尔书噎了一下:“臣说的不是自己,是殿下。”
这下子够明白了吧……
嬴泓颔首,继续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无妨,我是外人。”
!!
君尔书蹙眉,心里郁闷得不得了,却还是好性子地再次暗示道:“殿下不知,这外人……也有规矩。”
嬴泓别有深意地看了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的君尔书一眼:“什么规矩?”
[注释]:化用唐朝词人温庭筠《更漏子》——
原句节选: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合乎规矩?
“外人…?”君尔书稍一思索,观察着嬴泓的脸色,轻轻吐出两个字,“止步。”
说罢,君尔书的神情里带了几分嘚瑟,调皮地朝嬴泓眨了眨一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眼睛。
这下子,该走了吧?
嬴泓轻轻颔首,君尔书心中一松。
正欲与之开口道别,岂料对面那寡言少语的三殿下却是二话不说,撩起衣袍就跪倒在了他身侧。
君尔书顿时大惊失色,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向上蹿了一下。
若不是因为腿脚早已麻得失去了知觉,他这会儿定然便已经“咻——”地一下蹦起离地。
“殿下!这、这不合规矩!”
君尔书向来恪守礼法,怎敢在自己犯错的时候还与当朝的皇子比肩而跪?
念及此处,他立即朝嬴泓俯身叩头:“殿下乃是天之骄子,做出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还请殿下快快起来。”
“我不觉得这样卑躬屈膝。”嬴泓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觉得好极了。”
君尔书无奈:“殿下!好好的,您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呢?”
嬴泓望着君尔书,问道:“你刚才不是跟我说——外人止步吗?”
“确是如此。”君尔书心中不解,“可这与殿下您突然就跪在了地上,有什么关系呢?”
嬴泓也不正面回答君尔书的问题:“君家的子嗣但凡进了祠堂里,必然要跪将笔录,是也不是?”
“是。”
“我今日就跟你姓,又何妨?”
君尔书愈发瞪大了双眼:“殿下!这种胡闹无稽的话也是您能说得出来的?”
身体先于思考,君尔书直接抬起手,捂住了嬴泓的唇,赶紧制止住他。
可他自己却是腿弯一麻,整个人都扑到了嬴泓身上。
嬴泓从正面与君尔书抱了一个满怀:“你若是想我留下来,欲擒故纵就好,也不用使出这招。”
“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君尔书见嬴泓实在没有半分起身要走的意思,不由得泄了气。
人家嬴泓乃是皇帝的血亲子嗣,将来可能会执掌军政大权,君尔书一介臣子,且为之奈何?
眼见着嬴泓跪倒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君尔书心里总是不适。
他偷偷摸摸地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三两下叠好,垫在嬴泓膝盖底下:“殿下,地上腌臜。”
嬴泓皱眉道了一句:“不要。”
君尔书摇头不依,眸子里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嬴泓盯着君尔书看了好一会儿,只好随他。在伸手接过君尔书披风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了他。
君尔书愣了一下,埋下头去,双手将嬴泓的披风接了过来,仔细地叠了一下,搭在自己手臂上,替他拿着。
嬴泓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由问道:“你在干什么?”
君尔书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启禀三皇子殿下,如您所见,臣在当您的衣服架子。”
嬴泓手掌拍上桌案,一字一句道:“谁让你当我的衣服架子了?”
“我让你把这件披风垫到膝盖底下。”
君尔书赶紧拒绝道:“不,殿下,这不合规矩。”
嬴泓抬起下颌,给了君尔书一个眼神。
君尔书:“好吧。”
说着,他战战兢兢地把当朝三皇子殿下身上那件异常珍贵的披风垫到了膝盖底下……
怕压皱了披风,吓得君尔书膝盖几乎不能打弯,跪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那里杵着,表情十分僵硬。
为了掩饰两人面面相觑的尴尬,君尔书赶紧低下头去,拿起毛笔,蘸了点墨汁,继续抄写《公羊传》。
冷不丁的,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左手给我。”
“是。”闻言,君尔书那只正在写字的右手稍稍一顿,应了嬴泓一声,顺从地将自己的左手平伸过去,递给了嬴泓。
嬴泓不着痕迹地一把抓过君尔书的手,吓得君尔书下意识稍稍一缩。
嬴泓握着君尔书的手,塞进了自己捂得极是温暖的袖口里,别扭道:“看你冷,我太热了,给你暖暖手。”
君尔书完全搞不懂眼前这位祖宗的心思,他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想要将自己的手从嬴泓的袖子里抽出来。
“殿、殿下,这不合规矩。”
嬴泓稍稍抬起一双眼来,第二次给了君尔书一个甚是微妙眼神。
君尔书不敢再动,只好讷讷道:“好、好吧。”
就这样,君尔书一只冰凉的手被嬴泓揣在宽大的衣袖里暖着,另一只手艰难而麻木地抄诵着《公羊传》的注解笔录。
全程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直到他的肚子里发出了一声响叫……
两个人同时愣住。
君尔书脸上猛然一烫,窘迫地深深低下头去,简直想要原地钻一个地洞爬进去。
嬴泓一本正经地看了君尔书许久。
在君尔书隐隐感觉来自于头顶的一道目光几乎要将他戳出几个窟窿眼儿的时候,嬴泓终于低声问了一句废话:“你是不是饿了?”
君尔书抱着负荆请罪的心思回到家中,忧思忡忡。
这么长时间以来,本就没有认真地吃上一口饭菜,不饿才怪呢……
可是,当着自家殿下的面如此失礼,这…这…简直是太丢人了。
讲真的,君尔书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目前的境况,他咳了两声,开口否认道:“我不……”
“咕噜~”
话音未落,沉寂的空气中便再次传来了一道怪异的声响。
君尔书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弯下腰去,赶紧捂住肚子,窘迫得满脸通红,恼恨得牙根儿痒痒……
“殿下,我、我其实没有……”
“咕噜~”
这一次,君尔书干脆眼皮一耷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嬴泓突然别过脸去,用手背遮挡了一下唇瓣,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浅淡笑容。
他从华袍衣衫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不可否认,在那一刹那,饥肠辘辘的君尔书眼睛陡然一亮。
油纸一层一层被嬴泓打开,露出里面雪白滚圆的包子。
以往不愉快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一下子涌入脑海中。
哦,又是两个包子……
两个顶难吃的包子!
君尔书的一道视线从白嫩嫩的包子身上移到了嬴泓身上。
看着嬴泓的那一道眼神,仿佛在看妖魔鬼怪。
“张嘴。”嬴泓掰下一块包子,喂给君尔书。
君尔书这一次的拒绝态度比前几次都要剧烈:“不不不,殿下,这着实不合规矩。”
嬴泓又一个眼神扫过去。
君尔书蹙眉,努力地“负隅顽抗”了一下下:“殿下,这真的不合规矩。”
嬴泓依然面无表情,一字不发地望着君尔书。
“…好吧。”
君尔书就着嬴泓的捏着包子的修长手指,深吸一口气,吞了那一小块儿包子。
然后,他咋吧了砸吧嘴。
似乎,并不是很难吃。
嬴泓又掰下了一小块包子喂给他。
君尔书心里有些别扭,但还是顺从地张嘴吃了。
直到一半包子下肚,君尔书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这才试探着问道:“殿下,这个包子是在哪里得的?”
“摊边买的。”
果然。
只有三皇子府自家的小厨房是绝世清奇的。
不过话说回来,历朝历代,皇子府与公主府下设的小厨房皆是按照各自主子的口味烹调食物。
那一日的包子,口味之所以会如此妙不可言,估计也是托了嬴泓的福。
君尔书嚼着包子,再看向嬴泓的时候,眼神里多了几分微妙。
这自己家的殿下……口味可够真奇怪的。
啃完包子,祠堂中的夜色已经愈发地深沉,君尔书不知跪了多久,抄了多少遍经传,手脚冰凉麻木,连带着脸色也微微苍白起来。
嬴泓看不下去,径自对君尔书说道:“放下笔。”
君尔书正昏昏欲睡,耳畔突然响起嬴泓的话,他正在写字的手一抖,一笔清隽细腻的字愣是勾成了一条大长虫。
“是。”
嬴泓夺过君尔书手里的毛笔,道了一句:“我替你抄。”
君尔书听闻此言,身子往前一倾,险些一头栽倒:“殿下,这不合……”
嬴泓打断道:“现在,我就是规矩。”
“好、好吧。”
————
什么叫做抵死缠绵?
君尔书与嬴泓大抵是无法真切地体会到。
如今,两个人的身子皆是强弩之末,一场荒唐的情事持续着做到最后,各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君尔书是在半夜时刻醒过来的。
猛烈的药性堪堪解开,他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趴到身旁仍然昏睡中的男子身上。
“嬴泓……”
君尔书抬手覆上嬴泓的额头,轻轻地将他晃醒。
“嗯……”嬴泓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嘤咛一声,那一副在唱台上时婉转动听、惊艳岁月的嗓子已经浸了几分酥麻的沙哑。
君尔书的指尖鬼使神差地抚上嬴泓微凉的脸庞。
嬴泓那美艳阴鸷的眉眼被完全散开的发丝遮住一半。
君尔书看见浅眠中的他紧紧地裹着一道丝绸被衾,缩成了一个团子。
愣是抹去了平生许多锋利而刺目的棱角,懵懂无知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子。
君尔书心中一柔,用手肘撑在嬴泓的枕头边,缓缓地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说道:“起来。”
嬴泓身子乏得不行,耳畔隐隐约约听见君尔书的声音,下意识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起来…作甚?”
君尔书抬手,拨开了垂落在枕边、稍稍遮挡住嬴泓脸庞的几根发丝,回答道:“沐浴。”
为汝奈何
“不要。”嬴泓闭着双眼,将脸埋在丝衾褥子里。
君尔书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在他耳边轻声道:“三殿下,快起来了。”
蒙在被子里的人身子稍稍僵硬了一下,不再有什么反抗的动作。
抬起手来,丝衾缓缓被君尔书扯下来,露出了嬴泓那一双美艳阴鸷的眸子:“尔书,你、你叫我什么?”
君尔书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清澈的桃花眼眸稍稍张大了些许,随即掩饰了过去,故作无意道:“三殿下。”
嬴泓从被褥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君尔书,呢喃道:“你醒来的时候…叫我‘嬴泓'。”
“如今,你又叫了我一声‘三殿下'。”嬴泓的气息喷洒在君尔书的衣襟上,低低地笑道,“真好。”
“擅自唤了殿下的名姓乃是君某的不是,君某睡得迷糊了。”君尔书说着,缓缓地垂下了眸子。
许是平生初尝云雨之欢,才缠绵入骨过一遭,君尔书心中已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夹杂着一丝丝轻如絮语的柔情,一点一点如同蛛丝一般缠绕在心间。
君尔书抱着怀里人,脑海中一想到床榻之间的事情,此时此刻,心中多多少少都对嬴泓心存了几分疼惜。
他反常地没有推开刻意与自己有着明显亲密动作的嬴泓,只勉强笑道:“可是,殿下的确在众多皇子中排行第三。”
“君某唤您一声‘三殿下',有何不妥?”
嬴泓依旧抱着君尔书,勾唇一笑,哑着嗓子说道:“自然不妥。”
“你这次,没有喊我‘燕王殿下'。”
“也就是说——我还是你的三殿下,对吗?”
君尔书心中暗自惊愕,实在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面。
如今这冷不防的被嬴泓一语道破,反而教人当真觉出了一些不明所以、混淆是非的荒谬意味来。
君尔书面色微微有些怪异,不置一词。
嬴泓此刻浑身上下酸痛乏力,竟然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察觉君尔书的表情变化。
他觉得自己的身躯似乎散架了一般,修长笔直的双腿之间更是一片暧昧的黏腻。
长发犹如云藻一般散开,流泻在了一面枕头上。
暗色的丝绸被衾只是在身上虚虚地搭着,大略勾勒出身躯的轮廓。
这会儿难受得紧,嬴泓实在是不愿动弹。
可是感受不到君尔书的动静,嬴泓心里又有些着急,勉强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偷偷观察君尔书的脸色。
两个人对视的时候,君尔书已经从最开始不知所措的心悸中回过神来:“嬴泓,不管你说什么——”
“今日,现在,此刻,你都得乖乖地给我去沐浴。”
闻言,嬴泓攥紧了被褥,皱着眉头,在床榻上不配合地扭动着身子:“尔书,不行,我好困……”
君尔书扯着嬴泓半拢半开的衣裳,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地在他耳边解释道:“东西在里面,不清理出来,很脏的。”
嬴泓扒拉着床榻:“不脏。”
君尔书坚决道:“脏。”
嬴泓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脏又如何?你的东西,我都想要。”
一句话落下来,君尔书白皙的脸颊“刷——”的一下,完完全全红透了。
“嬴泓,你——”
“我喜欢你。”嬴泓眼巴巴地望着君尔书,“还有你留在我身体里的…那些东西…我都喜欢。”
君尔书大惊,面红耳赤地腹诽道:这是什么清奇的理由?
“不行。”等到回过神来,君尔书还没有忘记正事,脸颊红扑扑的,低下头去,坚持不懈地继续拉扯着嬴泓的衣衫,“你必须沐浴清理。”
嬴泓耍赖地躺在床上,双手紧紧的抓住被褥,怎么也不肯起来:“就当我脏…可我就脏一晚上,别嫌弃我,好不好?”
“不嫌弃你。”君尔书无奈地抚额,依旧好性儿地温柔解释道,“但是过了今夜不清理,明早你会发热的。”
嬴泓美艳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微微启唇,话一出口,声音沙哑得令人心疼:“你担心我?”
君尔书无奈地扯了扯唇角 ,笑了:“要不然呢?”
嬴泓欣喜至极,努力撑着身子,想要从床上爬起来。
一朝不慎,偏偏撕扯到了伤口,痛得脸色猛然一白。
君尔书扶住嬴泓的胳膊:“你怎么样?”
嬴泓低下头去,狼狈地笑了笑,没有嚷痛,只用一种软绵绵的喑哑嗓音,对君尔书撒娇道:“尔书,我下不了床,真的好累~”
君尔书心中一颤,面上依旧镇定:“我抱你去。”
说罢,君尔书先下了床榻,回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把嬴泓也打横抱下了床。
步伐微缓,穿过房中梁上悬挂着的一串串珠箔帘帐,径自走到了内室一方汉白玉石堆叠如山的温泉池水旁。
君尔书把嬴泓抱进水里,自己站在一旁,动作轻柔地把手指探进水里,一点一点撩拨着水花。
直到两只手都逐渐捂热,君尔书这才捋起袖子,仔细地清理着嬴泓的身子。
隔着一道清澈的水花,嬴泓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君尔书动作的青涩和僵硬。
那在自己身上游走搓洗时并不甚熟练的动作更是令他心中一暖,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羞赧的笑容。
君尔书面色也泛着微酡,只自顾自地用手鞠起一捧水,为嬴泓擦洗肌肤。
末了,君尔书并没下水,全身也已湿透。
虽是寒秋,屋中早暖融融地生着炭火,再加上此刻温泉缭绕如云如雾,倒令人感觉不出半点冷意。
君尔书干脆解开衣带,脱了一道寝衣,跳进温泉里把嬴泓给抱了出来。
摆置在此处的漆木托盘里尽是换洗的衣物。
君尔书只取来一道丝薄的被衾,细细地将嬴泓裹了起来,再次打横抱起,按原路走回去,重新放置在床榻上。
嬴泓面上挂着一丝浅笑,倚靠着君尔书的肩头,此刻倒是真的撑不住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省人事。
君尔书也累得不轻,倒还是一板一眼地伺候着嬴泓,精神上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昏睡中那人尚且有些滴水的发梢,一点、一点地擦干。
然后,他捧着嬴泓的脸庞,端过桌子上的水试了试温度,拿勺子舀了,喂到嬴泓嘴里几口。
直到把困得嬴泓再次塞进被窝里,裹了个严实,君尔书这才算是完全放下心来。
昏睡中的嬴泓并不老实,一直无意识地在君尔书身上轻蹭。
君尔书被嬴泓磨得没脾气,这会儿也只好抱着他,揉进怀里,轻拍着哄。
明明身子很累,困乏到几乎分不清如今所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没来由的,君尔书心中却愈发清明,直将前因后果、是是非非都看得极其通透。
哪怕他平日里再是怎样一副坚韧不拔的性子,在紧紧抱住嬴泓的这一刻,终是怎么都合不上眼了。
“嬴泓……”君尔书轻轻将下颌搁在嬴泓的发顶,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我们今日到底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吗?”
“嬴泓,你我本不是一路之人。”
“如今,我们却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
大魏宫廷,丹阳宫。
“奴才参见桓王殿下。”
一声细微的推门声响伴随着太监下拜行礼的声音,传入众人耳廓。
站在不远处石阶上那一袭雪青色刺绣云缎华服的嬴汐听见动静,立即机敏地抬起一双眸子来。
平心而论,嬴汐的长相极为精致灵秀,展眉抬眼之间,皆带着一丝清甜可人的意味。
尚且有些软嫩青涩的脸庞上有着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
就在此刻,那双眼睛里闪烁起一丝欣喜激动的光芒。
远远望去,如同水天一色的潭泉里静静遗落着的一枚黑曜石。
一名年龄已高的太监总管从门里面走出来。
望见嬴汐眼底那一抹不加修饰的希冀时,老太监那颗早已被皇宫之中诸多风波磨得如同一滩死水的心骤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望着年岁尚小的嬴汐,就连一旁站着的侍卫心里也蓦然升起了一丝近乎于怜悯的同情。
“启禀桓王殿下。”老太监谄媚地对嬴汐笑道,“皇上昨个儿歇的比较晚,刚刚上了早朝,更是犯困。”
缓了一缓,又道:“您看,皇上这如今还在睡着,只怕是一时不能够见着殿下。”
“殿下您不妨先请回吧。”
闻言,嬴汐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细密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两抹阴影,生生掩饰去了眸子里闪过的一丝落寞。
可是当他再次一抬起头来,回给了太监总管的,却是一个温柔而干净的笑容。
“没关系的,小汐儿先回府,等父皇醒来再来稽首拜见。”
“烦劳公公行个方便,为小汐儿通传一下。”
嬴汐这一口一个“小汐儿”,正乃是当今圣上当年随口为嬴汐取的一个乳名。
老太监在宫里办事多年,最是通达事理,这会儿自然左右逢源地恭敬应道:“殿下暂请安心,这是自然。”
嬴汐眼神里流露出一次感激,对面前的老太监清甜地一笑:“如此,便谢过公公了。”
苻川人归
着眼于皇宫内院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晦涩的问题是万人避讳的。
正如其中的一个问题——
谈及嬴汐,竟不知是何人所出。
尽管有旧人曾信誓旦旦地谈说:嬴汐是一个卑贱的婢女所生。
但这般说辞也始终得不到一个能够服众的认证。
不过,毋庸置疑的一点就是:嬴汐自幼生在慎刑司里。
而在大魏宫廷,生在慎刑司里的孩子便注定要在人前卑躬屈膝、贱如奴仆。
一直长到四岁,嬴汐才被贴身伺候的忠仆以死相谏,送到了当今圣上嬴烊身边。
刀斧加身的迫人逼压当中,忠仆依旧长跪不起。
鬓发凌乱,老泪纵横,一下、一下地深深磕着头,生生磕破了脑袋,鲜血横流。
字字句句称嬴汐为皇家血脉、真龙后裔。
当今圣上本不以为意,奈何当年六皇子嬴澜惊风夭折、三皇子嬴泓重疴在榻。
朝中政局一时动荡不安,诸派党羽对于何时、何人立为储君的争论愈演愈烈。
数名肱股大臣撩袍长跪在大殿上,誓保年幼的嬴汐。
也正是在那一段时日,不知为何,朝外各族势力竟也公车上书、联名请求圣上留下嬴汐,滴血认亲。
无奈之下,当今圣上嬴烊便抱了不谙世事的嬴汐过来,在大殿之上,当场滴血认亲。
玉碗银针,清澈见底的水里,两滴殷红的鲜血缓缓相溶。
见状,恍若石破天惊!
朝中大臣们纷纷后退一步,下一刻,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激议!
就连当朝皇帝神色也是稍微一异,望着怀里瘦弱胆怯的孩子,不置一词。
忠仆喜极而泣,为兑现当日死谏冒犯天颜的诺言,以头撞柱,折颈而亡。
众人唏嘘不已,为他的忠诚而深深感动,目光里添了几分敬意。
只有在这深宫里居留多载的明眼人才能够窥破其背后的微妙意味。
至少看得出——忠仆的这番壮烈举动其实是为了在更大的程度上尽力保全刚刚归根皇室,名不正、言不顺的嬴汐。
当今皇帝对嬴汐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儿子并不甚喜,只不温不火地对待着,得空时看上两眼,赐一口皇粮罢了。
以是嬴汐在被皇帝赐了名姓、接入深宫里三年之后,也只是封了一个“桓王”的爵位,手中未曾执掌一丝大权,真可谓是“有名而无实”。
就连他的府邸也是一直设在京郊最偏僻的一处荒芜地方,平日里少有人至。
两年前,皇帝更是口拟一纸诏书,就将年仅十四岁的嬴汐调遣出京城,驻往了地广民稀、人烟罕少的苻川。
此时此刻,嬴汐得了密令,被当今圣上从苻川召回,这才连夜兼程赶回了京城。
没曾想,竟然还是吃了一个闭门羹。
不过,皇帝嬴烊对自己这个小儿子的态度乃是众人所有目共睹的。
而于一个丝毫不得圣宠的皇子嬴汐而言,遭遇这般待遇也已经是习以为常。
嬴汐不仅面上平静恬淡地笑着,内心中也并没有生出一丝异常的波动。
他既不为自己叫冤,身旁近侍的随从也不敢轻易为自家小殿下喊不平。
一个模样清秀的桓王府年轻掌事撩起车帘,躬身将嬴汐扶上马车。
正要合上帘子的时候,掌事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您已入深宫之中拜见过陛下。”
“那您接下来……想要去哪里?”
“先驾车吧。”嬴汐整了整袍子,在马车里的软榻子上坐下来,“走一步,是一步。”
“是。”
一声应答,一道帘子合上,载着嬴汐的那辆马车绝迹而去。
车里,嬴汐一根白嫩的手指抵在唇边,稍加思索,微微一笑,撩起帘子,对掌事道:“白术,来。”
车外原本亦步亦趋跟随着的年轻掌事听闻此言,二话不说登上了马车:“殿下请吩咐。”
嬴汐瞥了一眼马车之外的风景,深深地吸进一口微冷的空气,笑道:“去燕王府,拜见一下三哥哥吧。”
那个唤作“白术”的掌事愣了一下。
嬴汐又道:“毕竟长兄和二哥哥先后夭折,皇子之中,三哥哥既为长、又为尊。”
说到此处,他眸色不明所以地一暗。
内里鎏金装嵌的马车外表上显得倒是十分朴素,一名车夫正在认真地驱动手里握着的那根鞭子。
马车软轿的鼓轮一寸寸碾压在地面上,在宽敞的路上徐徐地往前驰着,留下两道车辙的痕迹。
清风拂面,吹乱发丝,嬴汐再度抬起眸子来,眼底是温柔的神色。
身侧的长街名京在一刹那,由熙熙攘攘的喧哗转为寂静。
那一瞬的错觉甚至让人误以为整个世间都陷入了沉睡。
“去燕王府吧。”嬴汐依旧无害地清甜浅笑,小奶音愈见低弱,“既然今日回来了,少不了也是要去拜诣他的。”
“是。”白术一想到自家殿下马上就要卑躬屈膝地去拜诣往日里与之最为针锋相对的燕王嬴泓,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但白术跟随嬴汐多年,从不忤逆嬴汐的话,这会儿得了自家殿下的命令吩咐,也只是转头对车夫叮嘱了几句话。
就在马车将要再次在道路上驰行的时候,嬴汐突然出声道:“等等,调转马车。”
“停——”白术经受过特殊的死士培训,耳尖一动,便彰显着绝佳的耳力。
此时他打了一个手势,车夫和两个乔装打扮好的侍卫看见他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
“殿下?”白术走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问道,“您不去看望燕王殿下了吗?”
“不去。”嬴汐面上平静如常,只是笑了笑,轻轻摇头。
“这……”白术实在是琢磨不透嬴汐的心思,竟然难得有些逾矩地问道,“您这是为何?”
嬴汐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微微噙着一丝笑意:“听闻璟乐姐姐从塞北回来了,还嫁给了京城第一公子苏牧,是也不是?。”
白术低眉回答道:“确有此事。”
“那便再好不过了。”嬴汐的声线又软又甜,说出口的话,总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许久未见,本王心里想念。”
“所以,听我吩咐,转去齐国公府。”
白术微微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脑壳有点儿疼:“殿下的主意虽佳,但是,燕王殿下这边儿,您看……?”
“大不了,明日再过来一趟。”旁人还没怎么,嬴汐先认真起来,一字一顿道,“今日,就去齐国公府。”
白术不敢再有异议,连忙垂眸回答道:“是,殿下。”
————
嬴汐的车驾在登临齐国公府之时,天色尚早。
宋忽与苏牧也只是前一步才刚下了早朝。
两人中途交换了一下眼神,停了一次马车。
心照不宣地换上便服,手牵着手,在熙熙攘攘的市面上悠闲自在地转悠了一圈,这才回到家中。
好巧不巧,嬴汐这边的人马刚刚来到,正堵在门口,两拨人马瞬间撞在了一起。
宋忽这厮,愣是在自家门口遇见了嬴汐的车驾。
果不其然,宋忽与苏牧乘坐的那辆马车的行途受阻。
在其猛然一滞、一停、一甩弯的尴尬时刻——
宋忽还对车外的境况一无所知,正探着脖子,在宽敞的马车里笑眯眯地调戏苏牧。
他痞里痞气地一笑,向刚刚换上云缎白衣,正在整换衣襟、系正腰带的苏牧展示自己手里的精致糖人。
“我的小公子~”
“你看哥哥手里有一个小糖人,它可不是一般的小糖人哦~”
闻言,苏牧小公子低下头去,无奈地按了按脑门。
宋忽依旧嘚瑟对苏牧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糖人,笑得张扬明媚:“你看它漂亮吗?”
苏牧淡淡地一笑,还没来得及回答上一句话,马车就骤然一停。
在惯力的作用下,宋忽叫了一声“娘”,脚步一个踉跄,身子陡然震晃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就要往前栽去!
好在苏牧见状,下意识用手轻扶了宋忽一下,勉强稳住了宋忽身躯前倾的趋势。
但是……
伴随着“咔嚓——”一声。
等到宋忽发丝凌乱地再次抬起手来,这才发觉自己手里原本握得好好的那个糖人…如今已经磕碰掉了一个脑袋。
“车外何人?”宋忽摸摸鼻子站起身来,愤怒地扔掉自己手中的小糖人,跳下马车,忽觉得方才很失面子,不由怒道,“为何围堵在本督府邸?”
嬴汐撩开车帘,露齿一笑,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径自张开双臂,笑着冲站得笔直挺拔的宋忽扑过去。
宋忽被嬴汐撞了个满怀,高挑的身躯稍稍向后一仰,足跟稳住重心,愣是一步也没有往后退。
“你……”
“郡主姐姐!”嬴汐从宋忽怀里探出脑袋来。
他的个子比宋忽矮了一头,小小的一只,好似雕花玉碗里一只柔软的酿酒圆子。
白皙的肌肤在日光底下如同细腻的瓷器,泛着温和剔透的光泽。
云瀑倾洒一般的柔软长发被一根五色彩缨束起。
一抬起头,几根发丝伴随着动作垂落下来,稍稍遮挡住了白嫩的脸庞。
嬴汐甩了甩小脑袋,用手拨开了遮目的发丝。
雪青色的衣袂半空中飘着,开怀地一笑起来,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齿。
“姐姐,我从苻川回来了。”
用膳风波[一]
耳畔的风声细碎,一阵一阵,不紧不慢地刮着,丝丝缠绕人眸,亦扰乱了宋忽此时的思绪。
低下头去,他只望见嬴汐正仰着脑袋对自己笑。
白皙如玉、精美绝伦的一个少年,哪怕已经十六岁,还是一副白玉娃娃的模样。
他整个人都奶里奶气的,皮肤白嫩得仿佛能够掐出水来。
宋忽看了许久,不由愣住,眉头皱成一道浅浅的“川”字。
许久,宋忽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轻轻推开身上趴着的嬴汐,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一连打量了面前站着的少年好几眼,宋忽这才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小汐儿?”
听见宋忽呼唤出自己的名讳,嬴汐立即笑得暖如春风,连连点头道:“嗯!”
“你竟然回来了!”宋忽从前受封郡主,在大魏宫廷里艰难地摸爬滚打时,与年幼的嬴汐感情最为要好。
自从宋忽奉命回塞北,嬴汐含泪与他一别,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此刻,嬴汐突然间回到京城,宋忽自然是惊喜不已,在嬴汐身上来回比划:“多年未见,小汐儿都长这么高了?”
嬴汐羞赧地用指尖搓了搓衣角:“哪有长这么高?还没有郡主姐姐高呢!”
宋忽才不顾这些,他说罢,又低下头去,毫不留情地用力捏了捏嬴汐软嫩嫩的小脸儿,心疼不已:“瘦了。”
苏牧扶着马车门杦,动作文质而优雅,款款从马车里走下来。
一袭白衣翻飞,走下来的一刹那,齐国公府里立即冲出来了几个小厮,乖觉恭敬地围在自家姑爷的马车身旁。
苏牧微整衣襟,只低头对那几个小厮吩咐了两句。
待那几个小厮颔首离去之后,苏牧便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两人互动,眸色始终清淡,一言不发。
宋忽这时已经从最初与嬴汐相见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他清醒地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嬴汐的距离。
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站着的苏牧,凤目一柔,勾唇轻笑,招手道:“夫君,过来呀——”
苏牧见状,也只是淡淡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他与嬴汐继续叙旧,自己只在旁边看着就好。
“啧,矜持什么?”宋忽登时看懂了苏牧的意思,宠溺地笑了开来,“介绍给你们彼此认识呢,快过来!”
听闻宋忽此言,苏牧妥协地走上前几步,在宋忽身旁停住脚步。
宋忽自然而然地当着嬴汐的面拉过苏牧的手,揽着他稍稍后退一步。
一低头,宋忽那个登徒子又撩拨了一下苏牧小公子的耳朵,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刚才怎么不过来?”
苏牧小公子抬起眸子,同样用一种只有自己和宋忽能够听清的声音回道:“不是怕…影响你们叙旧吗?”
宋忽暗自捏了捏苏牧清瘦的腰身:“看你,哪有那么多的‘旧'可叙?”
“宋忽。”苏牧面上平静,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却拍开宋忽的手,“人前,你给我——老实点。”
宋忽憋笑道:“成。”
苏牧推了推宋忽,看向乖乖站在对面的嬴汐,一启唇,适当地打开了方才未进行完的话题:“国公不是要介绍……?”
外人面前,苏牧一向识大体地唤宋忽一声“国公”。
说着,苏牧便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宋忽一下。
“啊——对!”宋忽胸口疼了一下,赶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一转身,他直接把一脸无辜的嬴汐给拎了过来,丢到苏牧面前,打趣儿道:“喏,夫君,你看看这孩子。”
“郡主姐姐。”也许是头一次见到苏牧,嬴汐有些害羞,软绵绵地瞪了宋忽一眼,嚷道,“你怎么这样啊?”
“我哪样了?”宋忽笑着弹了嬴汐的脑门一下,回头对苏牧道,“夫君,你虽然经常来往宫中,终究是不怎么认识这一位吧?”
“嗯。”苏牧淡淡一笑,疏而有礼地打量着嬴汐,道了一句,“比起宫中的其他皇子皇孙,这张脸庞,的确是有些面生。”
“这是……”宋忽正准备对苏牧介绍嬴汐的身份,突然一愣,从苏牧的话里细细品尝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来。
宋忽不由地笑着扯了苏牧一把,揶揄道:“我的小公子,敢情你还是猜到了,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苏牧笑而不答。
嬴汐将一道探索的目光投向宋忽。
宋忽颔首,挽紧苏牧的手,稍稍正色起来:“小汐儿,这是上林苏府的二公子牧,我的夫君。”
嬴汐看向苏牧,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亮亮的:“见过姐夫~”
“桓王殿下身份尊贵。”苏牧挣开宋忽挽着自己的手,阻止住嬴汐正要下拜行礼的动作,恭顺道,“臣实不敢当。”
说着,淡淡抿唇,颔首便回了一个揖礼:“见过桓王殿下。”
“呀……”嬴汐有些难为情地蹙眉,左右为难道,“本是拜见姐夫的,怎么姐夫反倒给我行起礼来了?”
“郡主姐姐。”嬴汐将一道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忽。
宋忽闻言,上前一步,托着苏牧的手臂,扶起苏牧,轻轻一笑。
“我的公子,此处并无外人。”
“我呢,与桓王殿下私底下一向以姐弟相称。”
“所以,你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苏牧眼底似乎藏着一丝深意,淡淡垂眸,就着宋忽扶着自己的手直起身子来。
宋忽抱了抱苏牧的腰,揽着苏牧的臂弯里仿佛盛放着世间最为珍贵的精玉良器。
再望向嬴汐时,宋忽启唇大笑,颇为开怀:“巧了,赶在这个时辰。”
“都别在府外杵着了,凑张桌席来用膳正好。”宋忽一拍脑门,“还没准备,我这就吩咐下去。”
苏牧小公子抬手轻理素白的衣衫,拉住宋忽:“不必。”
“怎么了?”宋忽疑惑不解,“莫非我们今日要去外面觅食?”
苏牧摇头,无奈地望着宋忽,说道:“早膳我已经提前安排了下去,此刻,应该已经备好了。”
宋忽惊愕不已,不由附唇于苏牧耳畔,低声问道:“刚才的情形,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所来之人是敌、是友尚且不明。”
“我并未曾说出过要留客的话,你怎会预料得如此之准?”
苏牧垂眸一笑:“你猜?”
宋忽哪里猜得到?
索性仰头望天:“不猜。”
苏牧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爱猜不猜。”
宋忽立即后悔:“…那个…要不我猜?”
“住口。”苏牧平静地陈述道,“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
一低头,就看见一脸纠结的嬴汐。
宋忽终于有人可以撒气儿。
他一手温柔地挽着苏牧,一手粗暴地拎着嬴汐的衣衫领子,狠狠往自己府里扔去。
……差别对待?
用膳期间,宋忽一直在为苏牧与嬴汐夹菜。
宋忽与嬴汐由于长年分隔,未能相见,心中本就彼此思念。
尤其是宋忽。
他于小小一只的嬴汐而言,一直都充当着一个“姐姐”的角色。
既然作为一个“长姐”,宋忽在面对阔别多载、如今已即将长大成人的弟弟时,心里的温柔着实是按捺不住。
抬起手来,他再次情不自禁地揉了好几把嬴汐软嫩嫩的小脸儿。
苏牧坐在桌边,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清晰地听见宋忽那道与一贯无异、总是微微上扬的声线。
宋忽对嬴汐说话的语气……仿佛与他在床榻之间调谑自己之时的语气一般无二。
嗯——宋忽,你很有胆识。
给我等着。
莹白如玉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攥着漆木筷子。
苏牧正襟危坐,面对眼前的一盘菜,本目不斜视,一副高雅清贵的矜持模样。
可就在宋忽正准备将一块肉送到嬴汐碗里的空档——苏牧好巧不巧,突然攥拳抵唇,轻轻咳了一声。
宋忽放下筷子,全身上下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苏牧给吸引了过来:“怎么了?”
苏牧淡淡瞥了宋忽一眼:算你还有点良心。
下一刻,宋忽紧张兮兮地凑过去,神经大条地问道:“我的小公子哎,好端端的,你怎么把自个儿呛着了?”
苏牧:……?
见苏牧耷拉着眼皮,并不搭话,宋忽以为苏牧是被呛得难受,便自顾自地凑过去为他拍着脊背:“你看你,吃东西不要那么急嘛!”
苏牧被宋忽拍得五脏六腑俱颤,还当真是忍不住地咳了两声。
宋忽拍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问道:“好一点儿了没有?”
苏牧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没有。”
“没有?!”宋忽皱眉,手上的动作微微加重了一些力度,依旧在苏牧脊背上拍着,传来“哐哐哐”的闷响,“现在呢?”
苏牧被宋忽拍得气血翻涌、面色一白,幽幽回答道:“没有。”
“还没有?”宋忽这次掌心特地蓄了些力气,作势再将一掌推到苏牧身上!!!
一旁的嬴汐就如同一件摆设一般,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宋忽突然要落下的猛烈动作,二话不说,捂住了脸。
苏牧则赶紧后撤一段距离,眼疾手快地用双手紧攥住宋忽的手腕:“国公。”
“怎么了?”宋忽猛然收回招式。
苏牧攥紧了宋忽的手腕,神色淡淡地回绝道:“不必费心了。”
宋忽挠头:“这话怎么说?”
苏牧的语气更加幽深:“…我突然觉得——我好了。”
……
用膳风波[二]
齐国公府,待客东堂。
三人相对而坐,竟无一人开口说话。
微冷的空气之中逐渐弥漫起了一股略微尴尬的气氛。
经方才宋忽那番温柔“拍背”的事件之后,苏牧就开始一言不发地扒拉着碗里的粥菜,显然是和宋忽闹了脾气。
嬴汐左看右看,飞快地拾起筷子,往碗里添了几道菜,随即,十分自觉地抱着面前的小碗缩到了一个角落里。
这种态度,显然是在明确地表示——本汐不参与你们夫妻两人的战争,本汐就静静地缩成一团,默默吃瓜。
因突然少了一个人,周遭显得更加空寂,宋忽偷眼看向苏牧,百般讨好地笑着,殷勤为他布菜。
苏牧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碗里的粥饭,愣是没有搭理宋忽一下。
见苏牧不为所动,宋忽暗暗叹了一口气,感到有些挫败,指尖在桌面上扣敲了两下,心思突然一转。
“尝尝这个吧。”宋忽笑了笑,夹起一筷子笋丝,喂到苏牧嘴边,“啊……小公子。”
苏牧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撤。
宋忽不依不饶地顺着桌子爬过去:“张嘴啊……“
苏牧偷偷瞥了嬴汐一眼,回过脸来,嗔怪地对宋忽咳了一声。
宋忽用指腹轻擦了擦自己的唇角,握着苏牧小公子玉白的脸庞,愈发觉得好笑。
宋忽就知道——自家这位公子,最受不得自己当着旁人面对他做这样亲昵无间的动作。
可是宋忽偏偏不收回手,一道菜喂在苏牧嘴边,筷子怎么也不肯放下来。
苏牧瞪了宋忽一眼,只好吃下。
宋忽心中得瑟,暗自吐了吐舌头,又如法炮制地喂了苏牧两口菜。
苏牧无奈,看了宋忽两眼,再次妥协地吃了。
宋忽目的达成,未免有些得寸进尺,两根手指捏起一块儿精致的糕点,再次送到苏牧唇边。
苏牧小公子抬起头来,温柔地一笑,雪白的牙齿轻咬上那块糕点,然后——猛一探头,狠狠地咬上了宋忽的手指。
“嗷——!”宋忽大惊,吃痛地缩回手。
正在往嘴里扒饭的嬴汐吓得手里的碗一滑,险些倒扣在地上。
苏牧小公子无辜地望着嬴汐,一转身,一脸关切地问宋忽道:“国公,你方才怎么了?”
“我…我刚刚…”宋忽甩着手指,惊魂未定,“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嗯?”苏牧容色稍讶,好奇地一笑,“那…究竟是被什么好东西咬了一口呢?”
好、好东西?
宋忽猛然间回过神来,望着苏牧眼底那一丝威胁的神色,赶紧摇头,讪讪地呲牙一笑:“没有没有!幻觉而已!”
苏牧这才淡淡一笑:“没有就好。”
宋忽巴结地蹭着苏牧的肩膀,把筷子递到苏牧手里。
然后朝嬴汐所在的方位抬了抬下颌,示意苏牧在人前给自己夹菜。
苏牧没有拒绝,在自己的碟子里并齐筷子,故意夹了一道宋忽最不喜欢的腌黄瓜,一脸正经地喂到宋忽嘴边。
宋忽嘴角一搐,勉强勾唇一笑,舌头一卷,把腌黄瓜给吃了下去。
艾玛——真他娘的咸!
宋忽砸吧砸吧嘴,下颌再次一抬,指了指桌子上的参汤茶水,一脸期待。
苏牧会意地一笑,双手端了参茶过来,捧向了宋忽。
宋忽眼睛一亮,感激地朝苏牧笑了笑,正要端过来,苏牧却温柔地制止住了他。
“国公,为夫喂你。”苏牧主动捧着茶杯,递到宋忽嘴边。
宋忽一愣,等反应过来,心中大喜。
他瞟了缩在角落里的嬴汐一眼,故意做出一副扭扭捏捏的羞怯样子,似乎不敢抬眼看苏牧,双手托着微微泛红的脸颊:“昂~有劳夫君。”
“举手之劳。”苏牧颔首,说着,捧着茶杯的那只手猛然用力,往上一举一灌!
整整半盏微烫的参汤几乎全部都灌进宋忽口鼻里!
艾玛!这他娘的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举手”之劳!
宋忽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差点要被呛死,捏着鼻子就要咳嗽起来。
刚咳嗽了一声,苏牧便当即屈起胳膊肘,捣了捣宋忽的胸口,暗示性地看向了乖乖地坐在一旁角落里,无辜眨着大眼睛的嬴汐。
宋忽猛然止住咳嗽。
紧接着,机智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丝帕,翘起别致的兰花指。
只见美人鬓丝香乱,十指纤细,握着丝帕抵在嘴边,动作柔雅而娇弱地咳嗽起来。
嬴汐放下小碗,眼神里添了几分担忧:“郡主姐姐,你没事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就想要向前一步。
宋忽心道一声“不好”,忍着咳嗽,马上制止住嬴汐:“你坐下来,好好吃饭!”
“啊…?”嬴汐一脸懵圈地指了指自己,见宋忽的态度十分坚决,便乖巧地坐了回去,奶声奶气地回答道,“哦…那好吧…”
宋忽抚额,最令他苦恼的,还是眼前这个小祖宗。
“国公,好端端的,怎么咳嗽起来了?”苏牧小公子动作温柔地凑近宋忽,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担忧,“莫不是昨个儿晚上着了凉?”
宋忽打了一个寒战,急急忙忙地摇头:“不不不,夫君,我没有着凉。”
苏牧轻笑,担心道:“哦,那怎么突然就咳嗽起来了呢?”
“因为…因为…”宋忽眼珠急转,瞎编乱造道,“因为夫君特地喂我喝参汤,我实在是太感动了,嘤嘤嘤。”
字末,拿手里的帕子捂着脸,还矫揉造作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夫妻之间,本应当举案齐眉,这都是一些小事,何足挂齿?”苏牧抱住宋忽,细心地揽在怀里,笑道,“国公既然喜欢,那为夫就再喂国公吃几口粥菜,如何?”
几句话里,宠溺的意味不言而喻。
嬴汐偷偷捂嘴笑起来:“郡主姐姐,姐夫对你可真好!”
好好好,好个鬼?!
宋忽惊得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快要竖起来了,连声拒绝道:“不必不必。”
“这怎么能不必呢?莫不是…国公害羞了?”
苏牧小公子凑近宋忽的耳垂,温软细腻的小舌轻轻在肌肤上面舔了一口,惹得宋忽凤目微睁,一阵心火焚身,连呼吸间都是微微灼烫的感受。
等等!等等!
清醒过来的宋忽于衣袖底下攥紧拳头,暗骂了自己一句“色胚”——
呸!
宋忽啊宋忽,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但是,不得不说,苏牧方才的话,倒是给了灵机一动的宋忽一个绝佳的理由。
“哎呀~”宋忽心思一转,故意一脸羞涩地翘起兰花指,轻推了苏牧一下,捂脸道,“你看看你这副急起来的样子,这样不好,小汐儿可还在呢~~”
此时此刻,倒在苏牧怀里,捂着面庞、一脸娇羞的宋忽内心其实是……
呕——!
老子可真他娘的恶心——!
突然被点到名的嬴汐立即坐直了身板,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小汐儿小小的一只,占不了很大的地方,姐姐和姐夫完全可以忽略的!”
“看不见、看不见……”
宋忽:…我说小汐儿,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一趟,你能不坑你“郡主姐姐”吗?
“国公,如你所说,这的确是没关系的。”苏牧也是淡淡一笑,气定神闲。
宋忽的笑容逐渐僵硬:“夫君,这话怎么说?”
苏牧稍加思索,一板一眼地回复道:“国公方才在马车旁时,尚且对为夫说过——此处并无外人,是也不是?”
宋忽一愣:“是。”
苏牧继而说道:“国公呢,与桓王殿下私底下又一向以姐弟相称、感情甚好,是也不是?”
宋忽眼角一搐:“…是。”
“所以,国公根本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是也不是?”
宋忽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回答道:“……是??”
————
这下好了,宋忽智斗苏牧,明显不是对手。
一个失足,便硬生生地掉进了自己亲手挖的坑里。
苏牧仍然是一脸宠溺地给宋忽夹菜——
不一会儿,宋忽面前的盘子里就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菜,简直堆砌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丘。
大葱、大姜、大萝卜;
小蒜、小苗、小韭菜;
花椒、八角、干陈皮;
黄豆、黄瓜、黄花菜。
……
总之,专挑宋忽最不喜欢的菜。
然后,苏牧又一个劲儿地把宋忽最喜欢的那些小菜往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里夹。
有几次,还有意无意地从宋忽唇边擦过。
宋忽探着脖子,巴巴地张嘴想要咬上一口!
苏牧手腕一翻,夹着菜就拐了一个弯。
宋忽猛然一合牙齿,却只咬到了一嘴空气:……
此刻正一脸委屈的宋忽一贯爱吃甜食。
须臾,一盘晶莹剔透的桂花糖酥端上桌,宋忽的眼睛猛然一亮。
苏牧见状,不轻不重地搁下了手里的筷子。
与此同时,身侧小心伺候着的小厮和婢女们纷纷恭敬地跪倒在地。
“撤下去。”苏牧小公子平静如常地吩咐道,“国公不喜欢吃甜食。”
宋忽:……??
“是,姑爷!”
不等宋忽表态,这些齐国公府里的下人们立即齐声回答了苏牧的话,端着盘子就走,竟然没有一丝犹豫。
宋忽凌乱在风中,摔了筷子,无声地叫嚣:……喂!过分了啊,你们家国公明明还没说话呢!
腻歪一下
两人打情骂俏的这一来二往落在外人眼里,总是显得格外亲密。
嬴汐跳下椅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撩起衣袍,蹲到宋忽身边,抱住他一条修长的大腿,轻轻地晃。
宋忽被嬴汐这孩子晃得有些头晕,连忙抬手制止:“打住打住,不许再晃!”
嬴汐乖乖地撒了手,白嫩嫩的手指只揪住了宋忽烟罗裙摆的一角,轻轻地拽动,时不时地扯上一下。
宋忽赶紧捂住自己的裙裾,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哎哎哎!别扯——!”
嬴汐一脸无辜地看着苏牧:“为什么?”
“啧!你说为什么?”宋忽示意嬴汐看向苏牧,威胁一般地挥了挥自己的拳头,“裙子都要被你拽掉了!”
这一低下头去,宋忽却只看见嬴汐笑得更加开心。
“小汐儿。”宋忽不由扯了扯唇角,作势要打他一巴掌,“你小子,这么开心是要哪样?”
嬴汐一躲,笑嘻嘻地指了指一旁坐着的苏牧:“郡主姐姐,你莫不是怕姐夫大人打你一顿?”
宋忽看了苏牧一眼,愣是噎住了,不敢接话。
嬴汐看看气定神闲喝汤的苏牧,一副了然的样子。
抬起头来,愈发嘲笑宋忽道:“真没想到——驰骋塞北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云麾大都督居然会这么畏惧自己的夫君。”
宋忽:!!!
“胡说什么?”宋忽面上挂不住,拧了拧嬴汐软嫩嫩的脸颊,“我夫君才不会打我呢。”
末了,宋忽还抬起头来,对正在用手帕擦拭唇角的苏牧眨了眨眼睛,问道:“是吧,夫君?”
苏牧小公子矜持优雅地坐在桌子边,停下了擦拭唇角的动作,望着宋忽,似有所指。
机灵如宋忽,立即轻轻推开嬴汐,一跃而起,跑到苏牧面前。
紧接着,宋忽从苏牧手里取出那一块手帕,叠得整整齐齐,低下头,捧着苏牧小公子的脸庞,殷勤地给他擦拭嘴角。
“是吧?”宋忽凤目一柔,轻轻一笑,“夫君~”
苏牧淡淡点头:“是。”
宋忽得意忘形,把手中的手帕扔在桌子上,回身对嬴汐道:“看看、看看!”
嬴汐望着宋忽,笑得眉眼弯弯,半真半谑地说道:“郡主姐姐,你看姐夫,他对你可真是体贴入微啊!”
体贴入微……
宋忽眼皮一耷拉,迟疑着回过头。
苏牧抬眸,温柔地瞥了宋忽一眼:“是吧,国公?”
宋忽立即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
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个体贴入微的小祖宗…气儿是否消了些?
正当宋忽纠结于这个问题时,桌上突然摆上了一盘苦瓜。
宋忽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就扭开脸,看向了别的地方。
“来人——”苏牧这次连动手都懒得亲自来,眼神示意了一下那盘苦瓜,平淡地吩咐道,“给国公布菜。”
嬴汐微微张开了唇瓣,一脸打趣儿的表情,在忍不住“噗嗤——”一笑的瞬间,赶紧低头捂住嘴。
宋忽看着那盘苦瓜,一张妖孽的俊美脸庞登时也皱成了苦瓜。
一名小厮赶紧上前一步,想要伺候宋忽。
可还没有等那小厮碰着筷子,便被宋忽斜斜瞟过去的一记凌厉目光压倒。
那个小厮心头狠狠一震,急急忙忙地后退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浑身还在瑟瑟发抖。
宋忽若无其事地收回那道狠厉的目光,讨好地对着苏牧笑:“嘿嘿。”
苏牧小公子垂眸一笑,丝毫不把宋忽的这种把戏看在眼里。
一招手,唤了清平过来,对宋忽说道:“巧了,清平这会儿正闲得发慌,就让他伺候国公,再好不过。”
宋忽石化在原地。
嬴汐偏偏还插嘴道:“可以可以!”
“郡主姐姐,我见这个小厮的长相极为清秀,就他吧!”
噗——!
清平窥了窥自家公子的脸色,只得应了一声,走到宋忽面前,夹起一筷子苦瓜,恭敬地送到宋忽唇边:“国公,请您尝尝这道菜。”
宋忽:“我……”
说着,目光就转向了苏牧。
苏牧莹白如玉的手中端着一个漱口的杯盏,此时轻轻地搁在桌子上:“嗯?”
宋忽:“我喜欢。”
清平强忍着笑,绷着一张清秀的小脸儿,把苦瓜喂进宋忽嘴里。
不尝是不尝,这一尝,宋忽表情狰狞,眼睛一瞪,喉间一个痉挛,张嘴就要吐。
苏牧指尖敲了一下瓷白碗盖儿:“嗯?”
成,老子咽下去。
我咽——
艾玛,真他娘的难以下咽……
苏牧这才轻轻笑了起来:“国公吃得可香甜?”
“香甜!”宋忽呲牙咧嘴地笑道,“格外得香甜!就是甜的有些发腻,能给我……一杯水吗?”
————
京郊,燕王府。
晌午,北书房里燃着塔香,一丝丝恬淡的气息逐渐弥漫在空气中。
幽微,舒缓。
君尔书手指间握着一只毛笔,垂眸不语,在公文上轻轻写着些什么。
嬴泓站在君尔书身侧,时不时地瞟上两眼君尔书写在纸上的内容,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艳与赞许。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堪堪在大门边沿上停住。
嬴泓低头研墨的动作一滞,微微皱眉:“进来。”
随着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响声,一抹精瘦的身影闪了进来,一进门就跪倒在地。
君尔书刚写完手里那份文书的最后一个字,搁下笔,也抬眸望着对面那人。
嬴泓执起君尔书的手腕,轻轻地揉着,问来人道:“何事?”
“启禀殿下——”那人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在研墨的嬴泓和坐在王爷主座上一袭白衣的君尔书,还是稍稍踌躇了一刻。
嬴泓脸色一冷:“见君先生如见本王,说。”
“是!”那人赶紧磕头回答道,“启禀殿下,桓王殿下今早已从苻川归京。”
嬴泓皱眉,目光阴鸷了下去,声线分明泠泠缱绻,却始终带着几分薄冰利刃一般的阴寒:“为何没有提前一日来报?”
“殿下请恕罪!”那人浑身一个哆嗦,不由地将脑袋埋得更低,“桓王殿下此番行事颇为雷利、轻装快马、连夜兼程……”
君尔书抬眼看去,只道嬴泓的面色愈发凝重,心中不由思虑颇多。
“而且,桓王殿下他…他…”
“没有从官道驿站通行,所以,并没有透露出一丝风声。”
嬴泓一掌拍向桌案,冷冷骂道:“废物——”
跪在地上的那人未免失措,兀自承受着嬴泓的怒火,赶紧一下接一下地在地上磕着头:“属下知罪!”
君尔书见状,对嬴泓不轻不重地低咳了一声。
当着君尔书的面,嬴泓心中即便再是不悦,也没有发太大的怒火,压抑着愠意,呵斥道:“滚出去。”
那人感激涕零地飞快瞥了君尔书一眼,忙磕头应答道:“是,殿下!”
前来禀报的死士离开后,嬴泓面上逐渐平静下来,撸起衣袖,打算继续为君尔书研墨。
君尔书按住嬴泓的手:“不必。”
嬴泓动作一滞,柔声问君尔书道:“累了?”
君尔书摇头,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拉着嬴泓坐回主座:“殿下歇会儿,站了这么久,当心腰酸。”
有些话,总是这么自然而然地随口就说了出来。
突兀到…就连说这话的人都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走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闻言,嬴泓望着君尔书的眼神猛然一亮,就连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弧度。
望见嬴泓眸子里的期冀,君尔书暗自后悔自己方才那不加掩饰、口无遮拦的话。
稍加思索,他连忙扯开了话题:“桓王殿下此番归京,殿下倒是心绪不宁。”
“哪有的事?”嬴泓的注意力果然被君尔书给重新带了回来,冷漠地说道,“他爱回便回,与我何干?”
君尔书摇头一笑:“你果然从小就看不惯他。”
“我没有看不惯他。”嬴泓握着君尔书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目光却投向了别的地方,轻声反驳道,“尔书,是你多心了。”
君尔书才不相信嬴泓的话。
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书房里,他自然也不用顾及嬴泓的面子。
当即轻轻一笑,拆穿道:“殿下,你我自幼相识,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
“我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嬴泓彻彻底底地收敛了眼底的那一抹阴鸷,也跟着笑了起来,“如今,我但凡动些什么小心思,不都被君先生你——一一掌控着吗?”
“贫嘴。”君尔书面上一红,推了推嬴泓,想要挣开他的手。
嬴泓却笑着,将君尔书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还把他那微微泛凉的指尖包进了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君尔书稍稍愣了一下,愈发想要把手抽出来。
嬴泓却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握得再紧、更紧,然后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目光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期待和试探。
君尔书垂下眸子,不再说话,也没有再反抗。
嬴泓面上露出一丝喜悦,更进一步地抱住了君尔书的腰,将脸庞缓缓地贴上去。
君尔书的身子在一瞬间有些微微的僵直。
嬴泓蹭了蹭君尔书的腰带,以一副极其亲昵的姿态收紧手臂。
肌肤之亲,暖意渐生。
思绪愈乱
两具温暖颀长的躯体相拥,渐生出一丝暧昧不清的温度。
君尔书一双桃花眼眸里微微闪过了一丝阴霾与犹豫,心中稍稍做好决定,转过身便要走。
“不要——”
嬴泓微一皱眉,显然是怕极了,拽住君尔书衣袖下的手腕,猛然往自己身上一带。
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尚且来不及惊措,君尔书便踉跄了一下,倒在嬴泓的身上。
“青云扰扰”、“云湿雾霁”二词,恰恰适合于形容君尔书的长发。
然而此时此刻,君尔书发冠上那一枚挽起长发的白玉簪子在这番动作下突然滑落,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嬴泓却深深地望着君尔书,蓦然伸手一拂,连同他那素玉发冠也跟着砸落到地上。
三千青丝在一瞬间失去簪子的约束,交缠着雪白的发带缓缓披散开来,如同流水一般泻在嬴泓胸前。
“殿下。”君尔书一惊,趴在嬴泓身上,尚且未能反应过来刚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
嬴泓平静而阴鸷的面容激起君尔书心中一丝又一丝不甚安定的疯狂想法。
嬴泓,你想与我这样…究竟是想了多久?
以至于能够在事发突然之间,做出如此行云流水的动作,竟然没有一丝迟滞。
君尔书的桃花眸子晦暗了下去,低声叫道:“殿下。”
嬴泓鼓起勇气,强抱着君尔书,一派恬静的面上虽然不显半分羞赧,内心里却是手足无措。
连带着呼吸声里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急促:“嗯?”
君尔书执意推开嬴泓,慢慢地站了起来,苦笑道:“殿下,请你别这样。”
“别哪样?”嬴泓在君尔书的挣扎之下,顺从地松开了君尔书。
但他依旧揽着君尔书的腰身不放手,脸庞仍然小心翼翼地贴近他的腰带。
气息绵长,尽数喷洒在君尔书身上。
君尔书隔着一层衣料都能够明显感觉到身上的温暖甚至是炽热。
嬴泓抬起头来,像小孩子望着大人一般,怔怔地望着君尔书,薄唇轻言,似在梦中一般,道了一句:“尔书,你抱抱我吧。”
“殿下。”君尔书一心想着拒绝,低头琢磨片刻,轻轻叹道,“这里是书房。”
嬴泓手臂圈紧君尔书的腰身,丝毫没有因为君尔书这不咸不淡的态度而感到气馁。
“尔书。”嬴泓握住君尔书的手,问道,“你明明不太抗拒我了,不是吗?”
“殿下…我…”
君尔书听嬴泓这样一提,竟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才好。
踌躇犹豫的空档,嬴泓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抵在君尔书仍然有些苍白失血的唇瓣间:“嘘——”
君尔书稍稍垂下了眸子,不再说话。
嬴泓泛着一丝凉意的指尖细细地摩挲着君尔书形状极其好看的唇瓣,柔声笑道:“既然如此,你便抱抱我。”
“我……”
“抱抱我,好吗?”
君尔书望着嬴泓同样有些憔悴的面庞,忽然之间,就又想起了眼前男子为自己做过的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情情意意皆难还,任君尔书无论如何努力挣扎在其间,也始终挣脱不开那份歉疚的心意。
也许是实在想不出任何一丝可以拒绝嬴泓的理由。
君尔书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手臂,动作轻柔地回抱住嬴泓,轻轻应答道:“嗯。”
嬴泓趁机揽住君尔书,攥着他的胳膊一转,再次往自己的方位一带。
白衣翻飞的一瞬间,君尔书跌坐在了嬴泓的大腿上。
到底有完没完?
“殿下。”君尔书无奈地抚额,虽然再一次倒在嬴泓怀里、与嬴泓亲密接触。
但不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他都一直保持着最为清醒的警惕状态。
暗自咬牙,一转身,便想要推开嬴泓。
嬴泓微微红着脸,抢先一步紧紧地抱住君尔书的腰身:“这样很好、就这样、我不贪心,只是抱抱你,不要推开我。”
君尔书的心莫名其妙地一软,伸出袖子的那只手在半空中僵硬了半晌,愣是没能推出去。
“我不管。”嬴泓见君尔书回过头来,想要说话,便赌气捂住自己的耳朵,“反正你不能推开我。”
闻言,君尔书猛然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
“啊~”嬴泓抱紧了君尔书的腰,将脑袋埋抵在君尔书清瘦的脊背上,哼哼唧唧嚷道,“不能~”
“停——”君尔书怎么也没有想到…二人之间的态势居然会发展成现在这般。
更没有想到嬴泓堂堂大魏宫廷的皇族王爷,居然会用这种撒娇的方式来挽留自己。
嬴泓面上委屈巴巴:“尔书,我没做错事情,你不要推开我。”
“谁说我要推开你的?”君尔书好不容易转过身来,无奈地摇头。
岂料话音未落,嬴泓便再一次黏上了君尔书。
君尔书用了些力气扒拉开嬴泓的手,一本正经地望着嬴泓。
末了,还是忍不住地轻轻一笑:“燕王殿下!谁教你的这样子,还学会耍无赖了。”
“耍无赖又怎么样?”嬴泓深深地望着君尔书,语气温柔到能够轻而易举地溺死人,“你不是喜欢吗?”
君尔书别过脸去,丝毫不承认:“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嬴泓倒是坦诚,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看你,都没有再推开我。”
话音一落,君尔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低下头去,这才发现嬴泓居然趁着自己不注意,不知何时…又抱上了自己的老腰!
眉头一蹙,君尔书便作势要推开嬴泓。
嬴泓惊慌失措地睁大了眼睛,愈发紧紧地粘在君尔书身上:“不要、不要。”
君尔书死命地挣扎了两下,气血虚弱,身上力气不多,也没有挣扎开来,索性放弃。
君尔书抚额:“好了。”
嬴泓颔首:“嗯。”
君尔书挑眉:“我不推开你。”
嬴泓颔首:“嗯。“
君尔书皱眉:……“你不要再抱那么紧。”
“嗯。”嬴泓这次点头如捣蒜,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君尔书。
然而,两根修长的手指还偷偷地捏着君尔书的衣角。
君尔书:……
其实,君尔书一向都明白嬴泓对自己的那一份心意,可他本不愿卷入争夺皇权的漩涡之中,所以在情爱之上多有克制。
这些年来,君尔书自以为矜持,在处理人际方面也一直中立,从不肯轻易得罪平民百姓、亦不会轻易讨好达官贵人。
明明一切都好端端的。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在处理与嬴泓之间的感情方面,究竟是出现了什么纰漏?
竟然使得二人之间原本不温不火的感情突然擦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终于发展成了今天这一步,君尔书知道自己有着不可推咎的责任,也无时无刻不在为之担忧。
有些决定,终究是不能再拖下去。
也许,拖得越久,对两人之间造成的伤害也就越大。
尽早说开,表明心迹,对自己、对嬴泓,都不外乎是一种解脱。
思虑了许久,君尔书还是艰难地开口试探道:“燕王殿下,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怎么?”嬴泓唇角勾起的笑意未泯,面色却在猛然间煞白了下去,“你想要离开我了吗?”
君尔书垂眸不语,嬴泓扶着座椅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撑着身子,猛然站起来。
嬴泓凝视着君尔书,自欺欺人地苍白一笑:“我、我是不是…听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要我放你走?”
嬴泓与君尔书同样苍白失血的唇瓣紧抿,干涩得有些起皮。
激动的话语间,一道鲜血从裂口处缓缓渗出:“你想离开我?”
君尔书无言以对。
嬴泓的美艳至极的一双眸子瞬间红了,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你要…去哪?”
“这个,就不劳燕王殿下操心了。”君尔书不敢正视嬴泓通红委屈的眸子,只轻轻叹道,“天地之大,自有去处。”
“好一个去留无心、潇洒快意的君先生。”嬴泓闻言攥紧了拳头,胸膛微微起伏着,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和我在一起,你很痛苦吗?”
“不是……”
君尔书见嬴泓身形有些晃、脸色也十分难看,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地昏厥过去,一时心中不忍:“你不要着急,听我说。”
嬴泓后退半步,扶了一下椅子的把手,似乎在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艰难地开口,勉强笑道:“尔书,我听你的,你说。”
君尔书话到嘴边,当真不知如何才能说出口,瞥了一眼嬴泓失落而期冀的眼神,轻轻合上了眸子:“我一直待在王府里,如今累了,想要出去看看。”
嬴泓不可置信:“此话当真?”
君尔书轻轻一笑:“当真。”
嬴泓猛地倒在君尔书身上,呢喃道:“我以为你要走,以为你又要离开我,去那寸草不生的破烂塞北十二郡。”
君尔书哭笑不得:“什么叫做破烂的塞北十二郡?”
“你辩解做什么?”嬴泓委屈得连声音都有些哑了,“难道不是破破烂烂的吗?”
君尔书轻轻扳过嬴泓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嬴泓,你知道的——我毕竟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到塞北去。”
争执不休
君尔书那轻如羽毛的一句话缓缓落在嬴泓心上,却仿佛是千石的重担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
仅仅是那么一句,便使得他平白无故地承受肋骨断裂,血注横流。
嬴泓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紧了桌椅,指尖用力到有些颤抖,就连修理得匀润的指甲也泛着些许冰冷与苍白。
沉默了许久,嬴泓轻轻地摇头,表示自己难以接受这个答案。
君尔书看见嬴泓面上露出了一道极其细微的挣扎与惶恐之色,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
嬴泓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可我……不想让你回去,怎么办?”
“燕王殿下,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君尔书抬起头来,抿了抿唇,却在瞥见他痛苦表情的一个瞬间,有些不忍心再刺激嬴泓。
只可惜,那也终究只是一个瞬间。
君尔书是什么人?
他从来都是那么清醒。
清醒到即便在自己身子最虚弱、命在旦夕之时,仍然能够强撑着弄明白当下每一步所经营着的、所策划着的究竟会是什么。
心软,归心软。
狠心,归狠心。
二者虽然不可混淆,却没有明确的界限。
毕竟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规定——绝不允许这世间内心纯善之人对外界抱有相应的戒心。
也没有什么圣人在讲堂里规定过——但凡是一个心软良善之人,此生都不能为着自己内心里的某些原则而抛下另一道原则、真正做到狠下心来。
君尔书不同于寻常人等,经营云挹楼这么多年,即便是身在塞北,也早已是半个江湖中人。
所以这些年来,朝廷的规矩,但凡是能够遗忘的,恐怕他早便已遗忘了。
此时,君尔书站在嬴泓对面,两道目光相视,他有些为难地望着嬴泓,别脸叹息。
嬴泓也转头缄默。
许久,君尔书抬眸,一道稍加打探的视线就落在了嬴泓的脸上。
目光当中,竟然鬼使神差地流露出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莫测神情。
君尔书的心思虽然不易被人窥透,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绝不该是一府之幕僚在仰视自家明公时应有的神情。
其实,连君尔书自己都暗自生疑。
此时此刻,他是否还一如既往地将嬴泓当做大魏宗祠里尊贵的燕王殿下?
也许不是。
君尔书方才似乎将嬴泓与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宋忽看得一般无二。
嬴泓那双美艳至极而又落寞痛苦的眸子直视着君尔书,令君尔书心头不住地翻涌着,不知是何滋味。
稍稍一顿,君尔书尽可能地命令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斟酌思索出一个合适的说法。
也许,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道墙域始终未曾被嬴泓亲手打开过。
对待外界的一切,他总是无条件地选择恐惧和抗拒、淡泊与疏离。
也许,是因为他本是病重无能之人,不仅受不起旁人的承诺,更给不了任何人承诺。
若是他给不了嬴泓相应的承诺,那就干脆一走了之,永远不要承诺。
茫然承诺,只会白白令嬴泓喜不自胜。
可一旦他走上了悬崖末路,嬴泓早已经情根深种,如何能够再度迷途知返?
莽撞错爱,只会令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对于嬴泓这份感情的痛苦与内疚。
匆匆回首,也永远不可能再弥补当时之过错。
犹豫不决,只会徒增两人之间愈积愈深的痛苦。
等那种痛苦远远超出两人能够承受的范围之时,他从前的一切努力都终将化为灰烬。
所以,原本该说出的那些刻薄绝情之话,还是要说。
稍微思虑了一下,君尔书低微叹息,对嬴泓道:“殿下这么大的人了,早就应该明白,倘若我真的想走,你终究是留不住的。”
“可你为什么要走?”嬴泓“噌——”地一下站起身来,紧紧攥住君尔书的手,急声问道,“留在京城里,与我一同坐享繁荣…不好吗?”
君尔书轻轻一笑:“燕王殿下莫不是忘了?”
“君某一贯讨厌那些东西。”
“我知道!”嬴泓怕君尔书多心,连忙解释,“我知道你一贯从容淡定、清高洒脱,不为世俗羁绊所牵连。”
“可是!可是……”嬴泓急得唇色愈发苍白,勉强地说道,“尔书,可是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君尔书面色一冷,对嬴泓的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垂眸说道:“殿下提出的这个问题,恕君某实在难以回答。”
“你为什么会觉得难以回答?”嬴泓咬紧牙齿,步步相逼,一直走到君尔书面前才堪堪停住,“倘若你不喜欢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岂不是更好?”
似乎是心思被戳破,君尔书的面色登时变得难看。
“你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你的心里有我。”嬴泓更近一步地走上前来,逼得君尔书踉跄着后退一步。
“尔书,你其实也是舍不得离开的,不是吗?”
“还是说……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远没有那破破烂烂、荒无人烟的塞北重要?”
君尔书抚额,实在是不明白嬴泓为何又将话题导向了原本就引起了两人争执的那一条死胡同里。
可君尔书还未来得及反驳什么,嬴泓便已经扯着他再次向前一步。
随即,倾身压上,自顾自地轻勾唇角,说起话来。
“该是我错了吧。”嬴泓站起身来,用两个手指捏住君尔书的下颌,眼神阴鸷而狠厉,“你并不是挂念塞北,是放不下宋忽吧?”
君尔书吃痛地皱了皱眉头,问道:“嬴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嬴泓理智瞬间回拢,心中一紧,赶紧放开了君尔书,低声道:“对不起……”
君尔书默不作声地收回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对不起,尔书。”嬴泓向前走了一步,“我伤着你了没?”
君尔书后撤一步,道一句:“没有。”
“还说没有,都有些红了。”嬴泓自责不已,缓缓抬起手来,心疼地抚了抚君尔书的脸庞,轻声细语道,“怪我。”
“够了,燕王殿下。”君尔书皱眉,挥开了嬴泓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地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闻言,嬴泓周身微乎其微地一震:“对不起。”
君尔书冷淡地将视线移开,抿紧唇瓣道:“我没有怪你。”
嬴泓微怯地望向君尔书,不敢抬手触碰他,但心中尚且保留着一丝烛火微明的希望:“你为什么不怪我?”
君尔书很少正面回答嬴泓的问题,只反诘道:“我为什么要怪你?”
闻言,嬴泓面上终于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想要走上前去、握住君尔书的手。
君尔书瞬间抬起手,向后一闪,再一次不找痕迹的挡开了嬴泓,清清冷冷道:“燕王殿下,君某不敢。”
“你不敢?”嬴泓面上的笑容终于僵住,“如果是宋忽呢?
“你会借机和她嬉戏打闹吗?”
君尔书打断嬴泓的话:“胡说什么?”
“分明是这样!”嬴泓的眸子里隐藏蛰伏着难以言表的阴鸷,“我们两个这样的情分!”
“我们明明都已经…已经做到那一步了…”嬴泓的语气愈发激动起来,夹杂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哽咽,“你还是只把我当个外人!?”
君尔书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心中却躁动不安得厉害:“君某不太明白燕王殿下的意思。”
“意思就是:我方才做错了事,你却不责罚我!”嬴泓痛苦与委屈到了极限,连带着汹涌的嫉妒,登时爆发出来,高声嚷道,“君先生,你是想让我一错再错下去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君尔书也是被嬴泓的无理取闹磨得没脾气:“殿下,请听我说。”
嬴泓怒道:“我不要。”
君尔书耐心即将耗尽,可他还是尽量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温和地对嬴泓唤道:“殿下。”
“你明明还是很喜欢她!”一想到君尔书马上就要离开自己、远赴塞北去找宋忽,嬴泓此刻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已经不许君尔书解释,自个儿无理取闹道:“你明明就是放不下她!”
君尔书抿唇,不以计较:“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嬴泓攥住君尔书的一身白衣,硬生生扯到自己面前,红着眼睛说道:“我就是要说!”
“我…呃…!”
“嬴泓,你给我闭嘴!”君尔书声音猛然冷了下来。
说着,他身子猛然前倾,一把按上嬴泓的肩膀,发力往前一推。
凭借了一股猛劲,气血两虚的君尔书竟将身材颀长的嬴泓牢牢地禁锢在背后的椅子上。
只是,君尔书的面色有些阴沉,此时的力气也极大。
这么用力地一推,带着几份惩罚的力度,不由分说地将嬴泓的脊背砸到了座椅背上。
真想不到,君尔书平日里如此文雅秀致的一个先生,此刻发起怒来,竟然能摔得嬴泓吃痛地倒吸一口气,半晌也挣扎不动。
“你懂什么?”君尔书俯身压制住嬴泓的身躯,咬紧牙齿。
一字一句落入耳中,都沾着塞北秋草的鲜血腥气:“我与宋忽乃是垂髫之龄便相识的。”
“他无阿兄。”
”我无阿…阿妹…”
君尔书缓了一口气,娓娓道来:“这些年来,我们亲如家眷,仅此而已。”
断亦不断
伴随着君尔书俯身前倾的这番动作,一袭素色的白衣登时翻飞开来。
墨洒青云,三千发丝蓦然披散在肩头,挡住他半边俊秀的脸庞。
随即,君尔书的身子微乎其微地打了一个轻轻的颤儿,立即掩饰地拿手臂撑住了面前那把座椅。
“你听好了,我与宋忽。”稍稳气息,君尔书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对嬴泓说道,“我们两人之间,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之情。”
“是朝夕相对、高山流水的诗友之恩。”
“更是并肩作战、血洗沙场的袍泽之义!”
嬴泓仰面望向君尔书,眸子里闪过一丝挣扎,半晌也没置一词。
君尔书轻轻叹息:“燕王殿下。”
似乎是突然被君尔书刺激到,嬴泓魔怔了一般,狠狠地吐字道:“不要叫我‘殿下'!”
“好……嬴泓。”君尔书盯着嬴泓看了许久,眼眸中仅剩的一分温柔完完全全被痛苦取代,“你是知道的,我在塞北时,与宋忽一道杀敌立功,处了许久。”
“我知道又怎么样?”嬴泓双眸通红,勾唇嘲讽,顺着他方才所说的话道,“远在京城,闻说你们患难情深、目睹你们情比金坚吗?
“君某扪心自问——”君尔书突然一拍桌案,语气完全不复以往运筹帷幄的镇定与平静,“天地可鉴,我与宋忽从来未曾越过雷池半步!”
“落入你眼中,偏偏把这份真挚的情谊看成了什么腌臜的东西?!”
听君尔书这么一说,嬴泓暗自受了一惊,心里稍微有些松动,但依旧嘴硬地争辩道:“说的是冠冕堂皇。”
君尔书此时此刻已经没什么好脸色:“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嬴泓硬生生要将两个人之间的话题逼入绝路:“君尔书,难道你不喜欢她吗?”
君尔书蹙眉。
嬴泓被君尔书压制在椅子上,只能仰头正视着君尔书:“你敢说,你不喜欢宋忽吗?”
“是!”君尔书冷淡地瞥了嬴泓一眼,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的确是极喜欢他。”
果不其然……
嬴泓惨淡地勾唇一笑,竟比失声痛哭还要难看:“有多喜欢?”
君尔书轻合双眸,负手回答道:“喜欢到——甚至连这条命都可以交代出去。”
这么……喜欢的吗?
那自己这么多年的不懈努力和苦苦等待算什么?
那个叫做“嬴泓”的男人在君尔书心里到底算什么?
嬴泓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感到一阵眩晕,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暗自苦笑起来。
“看着我。”君尔书说着,扳过嬴泓的脸庞,在嬴泓略微失措的表情下开口说道,“你可知道——我那么喜欢他,为什么直到最后,还是放纵他与苏牧在一起吗?”
嬴泓愣在了原地。
君尔书捏着嬴泓脸庞的手指正在不住地颤抖:“因为君某有心去喜欢,却没命承受任何人的喜欢!”
一句话砸下来,嬴泓的眼神猛然变得凌厉起来。
“我如今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样,我自个儿最清楚。”君尔书苦涩地勉强一笑,“我给不了宋忽天长地久的承诺,更给不了你想要的缱绻温情!我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根本就…”
“你胡说——!”嬴泓浑身颤抖,眸光阴鸷冷厉,愤怒地一推,正将伏在他身上的君尔书推倒在地,自己也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什么将死之人?你身子好好的!”
君尔书用胳膊撑着地,艰难地翻过身来,散开的青丝遮挡住了视线,显得有些狼狈。
虽看不见嬴泓暴怒的模样,君尔书却能够清清楚楚地从嬴泓的声音里辨别出其内心深处正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与愤怒。
嬴泓的声线颤抖而疯狂,唇瓣间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狠狠地叩击着君尔书的心脏。
“你知不知道我损兵折将、不远万里,费了多大功夫、多少心血,才将杏林世家第一药师从天水请来?”
“你知不知道梅雪衣一日日都在为你诊治着?”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以往伤着了底子,也是能够调养过来的。”
“一句‘将死之人'就想将你我这些年来所有的感情纠纷一一掩盖过去?”
“君尔书,你好大的胆子!”
话到此处,不知不觉之间,嬴泓已经一步、又一步地走到君尔书的身边。
嬴泓居高临下地望着趴在地上、还未站起身来的君尔书。
颀长修立的身段在地面上打出了一丝阴影,将君尔书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气氛变得压抑难耐。
嬴泓方才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几乎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堪堪嘶吼出来的。
君尔书怔怔地呆在原地,心头翻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愧疚。
忽而想到什么,他撑着身子,从冷硬的地面上半坐起来,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嬴泓,轻声呢喃道:“对不起,殿下。”
“凶你,我错了?”嬴泓目光平视着前方,并不看向君尔书,只是讽刺地一笑。
“不,殿下并没有错。”君尔书垂眸,“是君某错了。”
嬴泓稍稍低下头去,两道目光登时交缠在一起。
君尔书望着嬴泓苍白的面孔,刚想要开口道歉,却见嬴泓身子一晃,下一刻,竟然是要直挺挺地向地面上栽去。
“殿下!”君尔书瞳孔一缩,下意识地马上想要站起身来扶住他。
就在君尔书刚要从地面上爬起来的一瞬间,嬴泓堪堪扶着座椅,稳住了身躯。
一切都回归于平静。
那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刹那也转瞬即逝。
迅速到令君尔书不由地有些怀疑……方才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是否是真。
那一刻,嬴泓是真的撑不住了吗?
君尔书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自己愣神的这么一个空档,嬴泓颀长的身躯已经完全按捺不住晕眩,顺着面前的那把椅子缓缓滑了下来。
可嬴泓兀自强撑着,正对着君尔书,只是单膝跪在了地上。
“殿下。”君尔书心中生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悸动,想也没想,扑过去抱住了嬴泓。
“尔书。”
嬴泓的声音十分低哑微弱,君尔书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好将耳朵稍凑近了些许,道了一句:“嗯…我在听。”
直到凑近了嬴泓,君尔书才惊觉他唇瓣间溢出的尽是一些理不清原由的浑话,一句连着一句,都听得不甚清楚。
“殿下?”君尔书心里疑惑,不免担忧起来。
不知道嬴泓是不是有些发热了,才这般神志不清起来。脑海里刚刚这么想了一刻,君尔书就赶紧伸手,去触摸嬴泓的额头。
“尔书。”嬴泓握住君尔书的手,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吐字清晰的话,“你会好起来的。”
君尔书一震,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只好岔开话题,问嬴泓道:“头痛不痛?有没有事?”
“尔书,不许再说那样的话。”嬴泓努力地摇头,固执地重复道,“不许再说了,我怕……”
“尔书,相信我,你的身子就快要好了。”
“真的,就快要大好了。”
君尔书听着嬴泓有些语无伦次的话,终究是心软了。
但随后,他便再一次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打算借助于这次机会,与嬴泓彻底把话说开。
“好。”君尔书故作冷淡地转过身,“你我之间,暂不以生死作论。”
嬴泓愣住,不知所言。
君尔书突然深深地凝视着嬴泓,明知故问道:“你刚才问我什么?”
君尔书冷静地望着嬴泓,自顾自地问道:“你问我——是否会借机和宋忽嬉戏打闹?”
嬴泓挣扎在承认与不承认的漩涡当中:“我……”
“是。“君尔书已经下定决心打击嬴泓,说出口的话,便愈发不留情面,“我是喜欢与他嬉笑打闹。”
“因为我们本就是站在同一个起点的人。”
嬴泓茫然失措地轻轻摇头。
君尔书生怕自己一会儿便会放弃原则,当着嬴泓的面儿心软下来。
于是,趁着自己还足够清醒,他狠心说道:“然而,你不是!”
“尔书。”嬴泓面上血色渐褪,看得人心惊胆战。
君尔书不愧是大魏军机、政要策略之第一人,一开口,便径自戳向嬴泓的心脏。
“你并不是一个寻常人。”
“你是当朝的燕王殿下,是文武百官须敬三分的燕王殿下。”
“倘若有朝一日,你做了皇帝,君某到死也只能是一个臣子!”
“放眼于君臣之间,哪怕每日相对促膝,君某除了顾命效力,还能对殿下你掺杂着什么感情?”
嬴泓的脸色惨白如金纸,不住地摇头:“君臣?”
“——我们为何一定要做君臣?”
“若居于外堂,你可做我的辅政大臣。”
“若困于内堂,你可做我的枕畔爱人。”
君尔书摇头,彻底打碎嬴泓不切实际的幻想:“嬴泓,你自个儿想想。”
“若是你哪一日当真做了皇帝,难道不应该立贤良方正女子为后吗?”
嬴泓攥紧手指:“我不愿意立除你以外的任何人当皇后。”
君尔书深深地叹息。
“我就是要执意立你为后,难道不可以吗?”
君尔书始终不肯相信嬴泓的话,兀自反驳道:“当你耳畔传来的皆是流言蜚语之时。”
“当你口头、心里念着的皆是家国大事之时。”
“你还能够像现在这样放纵自溢,毫无顾虑地宠幸我吗?”
旧事重浮[一]
“为什么不能?”嬴泓悲惻欲绝,张臂,直指向大魏皇宫帝城的位置,“皇权帝业与你有什么冲突吗?”
“为何没有冲突?”君尔书毫不退缩地深望着嬴泓,冷冷地回口道,“有朝一日,你若是成为了皇帝,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已经站在了百万大魏子民抬头仰视的那方制高之点上。”
“意味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都为世人所瞩目。”
嬴泓苍白的一张脸,咬牙问道:“是,确实如此,可那又如何?我对你的喜欢不会因此而减少一分。”
“殿下你如今说得是很轻巧。”君尔书眼神乍然一冷,折射出几分荣辱不惊的气魄,问嬴泓道,“届时,你执掌黎民百姓的生死大权。”
“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够约束你分毫。”
“你不再仅仅是一个受到封赏的燕王殿下,你是一国之君,可还受得了流言蜚语吗?”
君尔书这话劈头盖脸得砸下来,针尖芒刺一般,噼里啪啦问下来,倒是十分戳刺人心。
“哪管它什么流言蜚语?”嬴泓状似不耐烦地咬了咬唇,“我就是要宠着你、爱着你,哪怕力排众议,立你为皇后又如何?!”
君尔书垂眸笑了,笑容里带着几份苍凉:“你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嬴泓突然靠近些许,捧起君尔书的脸庞,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炽热的气息喷洒在他一向敏感的颈窝处。
君尔书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后退半步。
方才连站都站不稳的嬴泓这会儿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突然出手,狠而准地攥住君尔书的手腕。
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往前一拉,将君尔书整个人都扯拽到自己面前。
紧接着,嬴泓环抱过他的脊背,不由分说地将其按压在自己温暖的胸膛前。
耳鬓贴近嬴泓的胸膛,君尔书一双桃花眸子微微睁大,清清楚楚地听见嬴泓开口的嗓音里交织着几拍凌乱猛烈的心跳声。
嬴泓对他说:“事在人为,君先生,为什么不可能呢?”
君尔书以一副半倒在嬴泓怀里的姿势站稳,压抑住内心里的一丝波动,清醒地反驳道:“如此荒谬之事,历朝历代从未曾有过先例。”
“没有先例,我就不能创先例了?”嬴泓扳过君尔书的肩头,强迫他看向自己的脸庞,“你看看我,你以为我是谁!”
君尔书在嬴泓激烈的动作之下逐渐生出一丝微乎其微的晕眩:“这明明就是一件根本就不可能有苗头的事情,你为什么非要如此执着?”
嬴泓摇头:“没人亲口告诉过你——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这件事上,你和我不可能有任何苗头出现。”
听闻此言,君尔书徐徐一笑,不轻不重地讽刺道:“谁给的殿下底气?”
“君尔书,我们毕竟不是前一辈人。”嬴泓被君尔书一次又一次的冷漠逼得心绪紊乱,此时皱着眉头,口不择言道,“你还当我是父皇、你是宋烨了吗?!”
一句近乎控诉的话甩下来,犹如一记狠厉凶猛的巴掌,突然抽在了一个发怔之人的脸上。
清醒,生疼。
周遭的气氛猛然凝滞了下来。
整间空旷古色的屋子里静得令人发慌。
从嬴泓嘴里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对于君尔书而言,正如同晴天霹雳,地动山摇。
君尔书身子猛然一僵,愣在了原地。
猛逮一个转瞬即逝的空档,他猛然抬起头来,紧紧盯上嬴泓美艳阴鸷的双眸。
嬴泓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怯意,在君尔书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君尔书眸子一晦。
果然有鬼。
事关先齐国公宋烨与当今皇帝嬴烊之间的情分与私人恩怨。
这一直被视为皇宫内院当中一个最为微妙的话题。
至今仍为宫里的任何一位知情老人所避讳。
如今的嬴烊,正值壮年,英明神武,把持朝政。
因而,没有几本正野史书敢将他的生平事迹记叙得太过详尽,唯恐招致杀身之祸。
以是君尔书虽然饱读诗书,但对这段史官寥寥几笔、记载极少的历史了解并不太多。
他只知道,在民间的段子里记载着这样一段故事——当今圣上嬴烊与先齐国公宋烨乃是年少之时于花场酒地相遇相知,一拍即合的。
从此,上天入地,宋烨誓死相随嬴烊。
乃至废帝篡位,天扬囚烊,宋烨率大军攻往北土,智救嬴烊。
二人并肩作战、生死相随,一路杀到京城,嬴烊终在宋烨的辅助之下取得皇位。
而据宫中那些风烛残年的旧人所说,嬴烊本是大魏文帝最宠爱的四皇子,年纪轻轻便受封楚王,拥地万顷。
盛宠之下的一个皇子,却因为文帝暴病之时在镇守天扬府,而被行为处事一向阴险的旬王嬴炜借机钻了空档,逼入皇宫,占据御林大军。
之后,嬴炜一面下令囚禁镇守天扬府的嬴烊,一面逼死垂死缠绵于病榻的文帝,假拟诏书,自立为皇。
史称:废帝。
说书人最为善谈,总是会赋予这段故事以瑰丽传奇的色彩。
传言道——
嬴烊当日被困囹圄,孤立无援,境况何其凄惨?
拼死挣扎许久,才堪堪逃脱险境,狼狈不堪。
然而,嬴烊身无一兵一卒,不能与敌军正面交战,只得隐忍悲愤,几度逃避废帝嬴炜的追杀。
当是时,朝野之中,废帝嬴炜率先一步,手握先齐国公宋烨全族老少之生死。
废帝态度明确,意欲收买宋烨,为其所用,厉兵秣马,北上索要嬴烊性命。
美其名曰:清先君之侧,封大魏奸佞于楠木棺椁之内。
在废帝的逼迫之下,宋烨不远千里,亲自带兵北上剿杀。
数月之后,一道捷报传入京城,经五日,携佞贼楠木棺椁亲自赴京觐见。
废帝大喜,京城发布通行令,下旨亲自召见宋烨,要求查看楚王尸首。
宋烨手持十万大军,气势雄伟滔天,马鞭荡水,尘埃飞扬。
随着宋烨一声令下,原本整齐划一的军营队列登时从中间划断,空出一条道来。
嬴炜心思颇重,最是多疑。
此时他见宋烨拥兵自重,便留了几分心眼。
一挥手,嬴炜召集身边的侍卫围上前来,寸步不离地保护自己。在众多大内高手的拥护下,这才敢走到那一方棺椁前。
众目睽睽之下,此时此刻,但凡宋烨敢有任何一丝忤逆的动作,便会立即被身侧侍卫的长刀斩于马下。
而就在棺材盖缓缓打开的刹那,嬴炜急不可耐地探头往棺材里去看嬴烊的尸首,宋烨不动声色地按上腰间配剑。
“咻——”的一声,尖啸龙吟,寒光四射!
日光晃眼,只在一刹那间,电光石火,宋烨拔剑便起!
目光一厉,手起刃下,当即削掉了嬴炜的脑袋!
浓重的鲜血喷溅了宋烨一头一脸。
嬴炜尚且滋着鲜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眼前的那方活棺材里。
宋烨这番举动,分明是要撞上寒冰利刃,主动找死。
在场的众人皆震惊失色,同时愣在原地,包括那些大内高手。
一刻之暂,宋烨展现出自己最睿智而冷静的一面。
一记手刀隔空劈下,暗结号令响起。
宋烨身后的将士们手持刀刃,如同洪水一般涌出!生生将护着嬴炜的诸多大内高手团团包围住,密无间隙。
下一刻,宋烨屹立在万人中央,突然面向城墙的位置,将手中的那把昆吾长剑深深地插进地砖。
在大魏生民百姓、军官僚客死死注视着的那一道道光芒中,“扑通——”一声闷响,屈膝跪倒。
身后的将士立即随之跪倒在地,乌压压的一片,气势浩大!
“大魏奸佞已除,请陛下明示!”
宋烨的一句话,又仿佛是石破天惊!各路人马闻言,齐齐扭头向城墙的方向看去。
只见百尺城墙之上,那最高的那处楼层眺台正中央,赫然站立着一个身着普通士卒兵甲的男子。
距离太远,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仔细地分辨……
忽然,一人眼珠圆瞪,大惊失色,率先叫嚷出来:“楚、楚王!是楚王殿下!”
嬴烊!?
他竟然早已登城。
嬴烊单身摘去头盔,一袭过腰的长发烈烈鼓飞在寒冷的风中。
一抬手臂:“赦朕爱将。”
宋烨叩头在地,朗声高叫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二抬手臂:“赦朕兵士。”
宋烨身后众多将士齐刷刷地叩头在地,朗声高叫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三抬手臂:“赦朕子民。”
数以十万计的大魏京城生民省去了面面相觑,紧跟着跪倒在地,俯首长稽,呼声震天:“吾皇万岁、万万岁——!”
嬴烊面色冷峻地看向宋烨长剑寒刃上滴答着的鲜红血珠,凉凉地一笑:“奸佞祸害朝纲,死不足惜。着——封棺椁。”
————
如今再提起,早分不清当年之事流传至今的真与伪。
传闻,终究也只是传闻。
君尔书从来没有想过去信。
但是,就在今时,有一种预感撞击着君尔书的心口…当年的真相仿佛呼之欲出。
“殿下……”君尔书目光投向了嬴泓,锐利睿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嬴泓冷笑一声:“我什么也不知道。”
旧事重浮[二]
好半天,君尔书才从嬴泓的那句话里回过神来。
嬴泓早已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眸光晦朔,窥不清面上的表情。
“殿下。”君尔书终是开口打破了这一室沉寂,“当年那皇宫内院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嬴泓婉转悱恻的声音此时微冷,好似轻轻叹息,亦好似无可奈何:“尽是些肮脏龌龊的事,你又何须挂齿?”
“殿下,我很震惊、也很疑惑。”君尔书固执己见地问道,“究竟是什么才导致先齐国公宋烨摒弃京城中的繁华,重披战甲,远赴塞北?”
嬴泓身子一僵,只是摇头。
君尔书挪动步子,缓缓走到嬴泓面前,声音放得愈发温柔:“这些、一切的一切,也许殿下意识不到其重要性……但的的确确事关重大,可不可以告诉我?”
嬴泓望着君尔书的面庞,有些晃神,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话,最终,还是生生忍住:“你和宋忽在一起相处这么多年,他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
君尔书心下微哂。
有关先齐国公的任何一件事,对于宋忽来说,都是是一个又一个偌大的痛楚来源。
幼年丧父之痛,已足够深切,任谁也不会再想身临其境地重新经历一次。
宋忽亦然。
君尔书本是宋忽身侧唯一一个能够依赖的人。
莫说是他本对皇帝嬴烊、废帝嬴炜乃至先齐国公宋烨的这段感情不感兴趣。
即便是感兴趣,他又如何舍得开口去深戳宋忽的痛处?
君尔书舌尖在唇齿边打了一个转,稍加思虑以后,轻摇了摇头:“他没有。”
“没有?”嬴泓笑了,“以我看来,他是做贼心虚,不敢公之于众吧。”
嬴泓字字阴寒,戳人心肺:“就宋烨生前的种种行径,宋忽不告诉你其中的缘由,也不是不能理解。”
君尔书蹙眉:“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毕竟其生身父亲的所作所为并不算光明磊落,也见不得什么人。”
君尔书闻言,目光当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不悦与责备:“殿下,逝者已矣,还望慎言。”
嬴泓冷笑一声,平静的语气里隐藏着几分报复性的癫狂:“我管他死没死!那样阴狠毒辣的男人,死了最好,给世人落个干净!”
君尔书尽管不知嬴泓为何如此记恨于宋烨,听见着嬴泓从嘴里吐出的话愈发难听,脸色也跟着变得难看起来。
“嬴泓,你说了这么多先齐国公的坏处。”君尔书冷静的望着嬴泓,分析他内心的波动,“无非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先齐国公。”
嬴泓胸膛里窝着一股无名的怒火,压低声音,对君尔书说道:“我不了解,难道你了解?”
君尔书这样一个好性子的人,几次三番从原则上被嬴泓挑衅。
这会儿,再温柔的猫儿也从头到尾炸遍了毛,反唇以讥道:“巧了,我还就是比你了解。”
“你——”
嬴泓显然是没想到君尔书会这么说,明显地噎了一下。
君尔书青丝散开,尚且带着几分凌乱,一袭再素气不过的白衣,站在他面前,却不卑不亢。
嬴泓自认吃瘪,收回目光,不再看君尔书。
君尔书稍稍解了心中的怒气。
但其实刚才他所出之言并非完全是气话。
君尔书少时便随父亲调往塞北,君严方与宋忽之父宋烨乃是君子之交,一朝为官,见了面自然亲密一些。
君尔书与宋忽打成一片,自然也对宋忽的生身父亲宋烨有所接触与了解。
一回想起自己在塞北的那段时日,君尔书便恍然如在梦中。
故去宋烨的音容笑貌仍旧依稀浮现在眼前。
仿佛漫漫长路失去终点的尽头,无尽黑夜寻不到黎明的灯盏。
时光一丝一毫地流淌着,滴不尽乱绪,夹杂着烈烈寒风稀疏作祟,还停留在昨日的大漠苍狼。
宋烨…宋烨…
怎么会?
怎么会是嬴泓口中那样一个人呢?
彼时的宋烨,坐镇塞北十二郡,总是一身劲瘦戎装,腰佩精铁所铸就的昆吾长剑。
在君尔书的记忆深处,平日里,宋烨以沉默居多。
即使身旁人因议论一件有趣的事而捧腹而笑,宋烨也只是轻勾唇角,极少与身旁之人言笑晏晏。
但不可否认,宋烨着实是一个作战能力极强的伟大军事领袖。
有一次,君尔书有幸随着宋忽溜到了敌军混战的沙场上。
那是宋忽耍了小聪明,机灵地带着尚且不明所以的君尔书偷跑进来的。
宋忽拉着彼时不太情愿来战场的君尔书躲进了一个土坳里。
君尔书本想借机好好教育宋忽一顿,也没有了机会。
第一回合的战争打得愈发火热,兵戈摩擦交错之声划破天际。
君尔书只得瞪大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观战。
但是,第一回合的对决已经收尾,两方休整,即将转入第二回合。
敌军使用车轮战术,意图拖住宋烨,耗尽其战斗力,攻其身、乏其力为上。
君尔书略读过几本兵书,大概知道些名堂,明白这种战术对宋烨极其不利。
他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正支颐观战的宋忽,心中有些担忧起来。
宋忽只是笑嘻嘻地对他说道:“莫慌莫慌,看我爹爹怎样打胜仗!”
话音一落,双方已经剑拔弩张,第二回合的战争只待主将下令,一触即发。
犹记——
那时候,宋烨在大军的最前锋,银甲红袍,挽弓勒马于疆场之上。
手提酒坛,凤目凌厉而邪魅,仰颈饮酒,喉结翻涌,猛吞几口,肩头的披风烈烈飞起。
勾唇,鬓发凌乱。
手腕一翻,勾着酒坛子的红绳,潇洒地径自灌注了内力,往身后摔去。
“啪——!”
碎裂之声冲破云际,猛然响起。
身后乌泱泱的大军在同一时刻拔出刀剑,冰冷的寒光直指前方的敌军!
手指一抹唇角,宋烨在风沙翻涌、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拔出长剑,斩裂半空中的一股股寒风与滚滚黄沙。
“杀——!!!”
醉卷狂沙,主将宋烨长剑既出,威压三尺,以一敌百。
仅仅半个时辰,便闯入阵图中央,掌拍马鞍,一跃而起,纵身飞出。
紧接着,手中剑刃一转、一侧、一挑!
冰冷雪白的长剑映着明晃晃的日光,以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角度自斜下方狠狠地刺进敌军主帅的咽喉!
一股鲜血喷溅出来!
宋烨避也不避,任凭温热、滚烫的鲜血溅了自己一脸。
君尔书瞳孔猛然一缩,内心震撼无比,身旁的宋忽已经得意忘形地喊叫起来!
“阿策,你看我爹爹,看我爹爹打了胜仗!”
……
少年时期的君尔书对宋烨在战场上的英勇无畏总是感到振奋沸腾,一种钦佩之情由然而生。
在私底下时,宋烨更是卸下了以往带兵打仗的严肃,不仅尊重妻子,更疼爱宋忽。
记得有一次,远在天边的朝廷突发奇想,赐给宋烨一匹毛色绝佳的狮子骢。
那匹马名贵至极,但性子极野,世间没有几人能够驾驭。
宋烨似乎格外珍视那匹马,亲手将狮子骢牵到草场,亲自驯服。
仅仅花了一夜的功夫,宋烨便将那匹狮子骢训得服服帖帖。
翌日清晨,宋烨亲手将马匹牵到了中军大营。
一早便蹿起来扯着君尔书跑来玩耍的宋忽在敖包外面见了那匹马,眼睛一亮,十分兴奋。
他顿时撇开君尔书的手,高高地跳着,嚷着让宋烨抱他上那匹膘肥体壮的烈马。
宋烨深深地望着那匹狮子骢,眸子里闪过一丝君尔书看不穿的心绪。
君尔书一向懂事,心思细腻,此时将宋烨的眼神看在心里,自个儿也觉得宋忽在长辈面前似乎是有些放肆了。
想了想,便走上前去两步,悄悄地扯了扯宋忽的衣角。
宋忽回过头来,一本正经的望着君尔书。
然后……做了一个鬼脸。
君尔书:“……”
下一刻,只见宋烨二话不说,双手握住宋忽的腰,一把将他举起来,抱到了狮子骢的鞍子上。
宋忽坐在马背上,激动难耐,握紧缰绳,对宋烨开怀地笑道:“多谢爹爹!”
君尔书尚且愣在原地,宋忽看了他一眼,突然使坏地勾着宋烨的脖子,以一副亲昵撒娇的动作,在爹爹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烨看了君尔书一眼,对宋忽皱眉道:“胡闹。”
宋忽撇了撇嘴,信誓旦旦地保证:“爹爹!我一定会保护好他的!我发誓——”
君尔书仰头望着坐在高高马背上的宋忽,还在发怔。
冷不丁的,一抹高大的阴影投下来。
随即,身子一轻,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宋烨像方才抱宋忽那般,抱到了马背上。
突然双足离地,和宋忽一起坐在了马鞍上的君尔书有些蒙圈了:“宋叔叔?”
宋烨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书儿,别害怕,一会儿颠簸起来,抱紧你妹妹就成。“
君尔书睁大双眼,完全蒙圈:“……哈?”
宋忽飞快地回过头,冲宋烨投去一道感激的眼神,得意地看了一眼君尔书,双腿一夹马腹,呵道:“驾——!”
“啊——!”
————
旧事重浮[三]
前尘旧事,历历在目。
不得不说,宋烨极其疼爱孩子。
便是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可如今,嬴泓却在信誓旦旦地指控大魏功臣宋烨的种种过错。
君尔书实在是难以置信。
当着嬴泓的面,他只好硬生生压下了心里的震惊。
可是,即便思虑许久,他还是无法将记忆中那个风华绝代、坚毅果敢的盛年男子与嬴泓口中那些不折不扣的肮脏蔑词联系在一起。
宋烨,是整个大魏乃至塞北的英雄,在朝时,不结党羽;出塞后,不敛兵权。
其一向洁身自好,怎么可能会是那种卑劣的人呢?
君尔书眸子微阖,惊疑不定——
想来,嬴泓从来都不会在自己面前罔谈彼短,诋毁已故功臣。
而今却生生咬碎一口牙齿,道出恶狠狠的咒骂。
想必他与先齐国公宋烨之间的恩怨绝不作假。
嬴泓定然是恨极了宋烨。
“殿下……”君尔书抿了抿唇瓣,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试想,若是嬴泓这番难听至极的话被宋忽知晓,会怎么样呢?
只怕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君尔书尚且不相信宋烨是那般不堪之人,更何况是宋忽?他一向最尊敬崇拜自己的父亲。
但凡听见一星半点这样的话,便会和嬴泓拼命。
嬴泓轻抚上君尔书的脸庞,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令君尔书轻微地打了一个激灵。
见状,嬴泓却像是被君尔书脸庞上的温度烫到了一般,赶紧缩回手,皱眉问道:“我冰着你了吗?”
君尔书轻轻摇头,口中说着的,却是另一个话题:“殿下,不会的。”
嬴泓不再碰君尔书,只不着痕迹地将缩在袖子里的指尖在衣料上轻轻揉搓着,试图暖热,随口应答道:“你说什么?”
“先齐国公不是这样的人。”仅仅一句辩解的话,君尔书斟酌许久,才堪堪说出口,“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你敢这样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清白,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嬴泓痛苦地一笑,夹杂着无尽的嘲讽,“你不明白宋烨到底是谁。”
君尔书神色有些恍惚,问道“宋烨,除了是他自己,还能是谁?”
嬴泓上前一步,用终于搓出了一丝温度的手握住君尔书的指尖:“尔书,我问你,他是谁?”
“他是……”君尔书眸子一晦,居然对即将说出口的话有些迟疑,“他是……齐国公。”
嬴泓摇头:“错。”
君尔书愣了一下,又道:“他是京畿大族的嫡子。”
嬴泓依旧摇头:“还错。”
君尔书的声音不觉添了几分颤抖:“他是云麾大都督。”
嬴泓仰面而笑,笑声里隐藏着几分苍凉之感:“错错错,全都错了。”
君尔书的眼神一寒,锐利地发问道:“那他是谁?”
“他是当年……”嬴泓说着,突然用手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唇瓣,“啊不,他是直到现在为止,父皇仍最放在心尖儿上的男人。”
闻言,君尔书耳畔犹如乍开了惊雷!
他急退一步,挣开嬴泓的手,全身的温度几乎褪尽,瞪大双眼望着嬴泓,桃花眼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你是说,当今圣上,爱慕先齐国公?”
“不然呢?”嬴泓脸色苍白阴冷,情不自禁地反诘了一句,“父皇若不是深爱那个贱人,怎么会心狠到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要挨个扼杀?”
君尔书只感到一阵晴天霹雳,几乎要站立不稳,勉强定住心神道:“殿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人话。”嬴泓打断君尔书未说出口的话,语气愈加激动,“尔书,你知道父皇贵为一国之君,膝下子嗣却如此之少吗?”
君尔书敛眸急虑,似乎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脸色也猛然苍白,紧接着,额头上也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嬴泓举步向前君尔书逼近:“你知道大皇子、二皇子和六皇子哪怕战战兢兢地长到十几岁——为何最终,还是先后都夭折了吗?”
君尔书被嬴泓一步步逼到墙角,脊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下意识的,后脑勺轻轻往后一磕。
抿唇敛眸,嬴泓在一刹那间把手背贴在墙面上,君尔书的后脑恰恰磕在了他微暖的掌心上。
“殿下。”君尔书抬眸望着嬴泓,低声呢喃道,“这样太近了。”
嬴泓不语,不着痕迹地默默收回了方才为君尔书挡了一下的手:“不要试图转移话题,尔书,告诉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君尔书合眼:“不知。”
嬴泓高大修长的身影压覆下来,还似少时强迫君尔书择他为明公一般。
身子前倾,一把将手臂撑在墙上,在君尔书耳边恨声说道:“那么我告诉你——都是因为那个战无不胜、受万人爱戴的先齐国公宋烨。”
“都是他蛊惑了父皇,让父皇杀妻屠子。”
君尔书攥紧双手,无力地摇头:“不,这不可能。”
嬴泓笑了,讽刺地一勾唇角,扫去了几分阴鸷,明艳动人:“呵……”
君尔书再度扯住嬴泓的袖子,压低声音,尽量温柔地说道:“殿下,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这根本就不可能。”
“误会?”嬴泓笑得更欢快,“你这么理解,才是天大的误会。”
眼看着嬴泓的神色逐渐变得癫狂起来,君尔书将之纳进心里,不住地担忧后怕,只得对嬴泓说道:“殿下,请你冷静下来。”
“我怎么冷静!”嬴泓情绪几乎要失控,细腻宛转的声线里带着几分哽咽的哭腔,“怎么可能是误会?怎么可能是误会!”
“殿下!”君尔书心中不忍,想伸出手去。
嬴泓猛然避开,泪水夺眶而出:“如果不是那个宋烨——当年,我的阿母怎么会惨死?”
君尔书浑身一震,面上完全白了下去,竟然没有一丝血色:“苏姬娘娘……?”
不可能,明明不可能。
君尔书的长睫在眼底投洒下两片阴影,稍加掩饰了他眸子里的艰涩琢磨与痛苦挣扎。
宋烨有自己大丈夫的操守,平日里,从不许宋忽对任何一个女人动手。
他自己又怎么可能轻易对一个无辜的女人下手?
更何况,嬴泓的生身母亲只是深宫当中的一个卑微伶女。
所以,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可是嬴泓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
君尔书头痛欲裂。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连嬴泓的生身母亲也能被牵扯进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事牵扯甚广,乌压压的,一股脑朝君尔书倾倒过去,实在是令他有些难以接受。
但看嬴泓这么一副对宋烨深恶痛绝的模样,大抵是早就知道这些疑云广布的事了。
彼时,嬴泓会否也像自己一样,震惊得无可复加?
“先慈之仇不共戴天。”嬴泓还在哽咽,强忍着泪水,咬牙切齿地怒道,“尔书,我恨他。”
自幼能言善辩的君尔书此时心跳微滞,连带着出了一身的虚汗,连衣衫都微微濡湿。
万千句安慰的话语涌到嘴边,到头来,却又不知道该挑拣哪一句说才好:“殿下。”
话音未落,嬴泓目光涣散,突然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往下倒去。
动作先于思考,君尔书顺势接住了嬴泓,稳稳地抱在怀里。
自己则跪倒在地上,白衣微拂,四散开来。
嬴泓趴在君尔书身上,压抑着低低的啜泣声,深深地呼吸着微冷的空气。
许久之后,才颤抖着嗓音,对君尔书小声说道:“尔书,你不知道,我阿母殁了,我一个人,在宫里十分害怕。”
君尔书心尖都在微微颤抖。
是啊,嬴泓丧母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
想他独自一人,无依无靠、遭受唾弃,是怎样在那人心险恶的深宫当中生存下来的?
毕竟往事不堪回首,君尔书也不愿意再多追究什么,只轻轻拍着嬴泓的肩背:“没关系的,都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好好的。”
“尔书,我的尔书。”嬴泓双手攥皱了君尔书的衣料,趴在他肩膀上,凶狠地低低哭泣,“我不想阿母死,我不想要弟弟!”
温热的泪水“噼里啪啦”地一阵落下,打湿了君尔书的衣裳。
令人心酸的一丝温热潮意径自浸入肌肤,转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君尔书的内心兀自挣扎在这两种极端的亲身感受当中。
“尔书。”嬴泓抱紧君尔书,抽噎道,“我已经没有母亲了。”
君尔书轻轻抚上嬴泓的后脑,温柔地安慰道:“殿下,你还有父亲和几个弟弟。”
嬴泓不语,泪水更加汹涌,一个劲儿地摇头。
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悲凉地一笑:“你说的没错,我是有父亲和弟弟。”
“可是——父不以我为子,弟不以我为兄。”
“所以,我根本不配拥有亲情,你才是我的全部。”
君尔书怔忡地默念了一遍:“我是你的……全部?”
“嗯,你就是我的全部。”嬴泓声音里的哭腔愈发浓烈,“倘若你再狠心离开了我,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不可否认,嬴泓这一番真情的表露当真是感人肺腑。
可君尔书却从来都不会忘记——
嬴泓便再怎么喜欢他,也一直都是那个曾亲口对他承诺过“摄政王”之位的人。
其狠厉,其阴鸷,世间几人能敌?
教他君尔书如何深信?
如何深信?!
一吻和好
君尔书容色尚且平静,内心里却惊涛骇浪。
脊背紧紧贴着身后冰冷的墙壁,麻木而僵硬。
廊下的窗子没有关紧,油窗纸呼啦啦地一阵被北风刮动,渗漏出一丝丝刺骨的寒意。
望着嬴泓泪痕未干的苍白脸庞,君尔书努力压抑着内心里的波动,身子却正在不住地颤抖。
也许,他真的是太冷了。
仿佛身处于一片千年不化的寒冰窟,一盆冷水自头顶浇灌下来,萧瑟的冷风再一吹,从头到脚,便结成尖锐的冰凌。
放眼于整个大魏,也只有嬴泓敢说出——“今日若择其为主君,来日定拱手奉上其江山。”的狠话。
一旦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君尔书内心里便会举棋不定。
毕竟,嬴泓在对待某些事情上的的偏执,令行事一向谨慎的君尔书一度后怕不已。
以至于多年以来,君尔书在谋事之前,总会时刻先想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此时此刻,君尔书尽管对于嬴泓这一番真情的表白而感到心动。
但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是猜疑和心寒。
君尔书在一刹那间思来想去,掩饰着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嬴泓泪痕斑驳的苍白脸庞。
事情千磨万磨,终于还是走到这个地步。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心软,绝对——不能心软。
他一定要看清现实,努力地保持住绝对的清醒。
“殿下既然说,君某是你的全部,那么君某便要问上一问——”君尔书目光坚定地正视着嬴泓小白兔一般红彤彤的眸子,咬牙说道,“皇权呢?帝业呢?”
“这、这些……”嬴泓稍微停止啜泣,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和你有冲突吗?”
“有。”君尔书虽有不忍,但还是不得不狠心地对嬴泓坦白道,“假如殿下始终耽于大魏皇帝所享有的至尊权力。”
“那会如何?”嬴泓问道。
“本不会如何。”君尔书冷静地分析道,“怕就怕殿下偏偏在夺嫡之路上失了天时、地利、人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殿下可知——”君尔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君某一旦选择至死不渝地跟随你,届时,唯一的结局便只能是沦为其他皇子的阶下囚,任人宰割、认人蹂躏。”
“放肆!”嬴泓泪目婆娑,狠狠地甩袖怒道,“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动你!?我定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君尔书抿唇不语,眸色愈发深浓。
“尔书,你宽心,我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嬴泓胸膛微微起伏,再次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稍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柔声对君尔书说道,“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不会发生的事情……”
话音未落,君尔书眼神一厉,突然推开压在身上的嬴泓:“为什么不会?”
嬴泓身子一晃,急急后退了半步,被君尔书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震住,硬是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吭声。
是时候了。
坦白心中所有的猜疑、误解、关切与担忧。
君尔书知道,一直以来,自己所等待的,就是这个绝佳的机会,于是尽可能地厉声逼问嬴泓道:“夺嫡争权之路何等凶险!”
“尔书,你听我解释……”
“你说不会就不会?”
“我……”
“你不是皇帝!”君尔书命令自己狠心地刻意无视面前那个快要被他逼得崩溃哭出声来的男人,“不是!”
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借机提醒着嬴泓——当前的局势究竟有多么危急,多么不可把控。
“我知道…”嬴泓急火攻心,胸口犹被碾碎一般痛苦,“可我…!”
“可你什么?”君尔书白衣不整,发丝凌乱,一双桃花眸子也急红,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疯子,“可你怎么向我保证!?怎么向我…唔…呃…”
嬴泓再也按捺不住,猛然扑过去,用力将君尔书推到墙壁上,一低下头,瞬间吻住了君尔书失色冰冷的唇瓣。
双唇贴紧,密不可分。
嬴泓抱紧了君尔书,不够…还不够…
骨节分明的手指复按住君尔书的后脑,身子前倾,尽可能让自己与怀里的君尔书贴得更近一些。
这个吻,急促而生涩,夹杂着嬴泓无穷无尽的委屈和痛苦。
那双美艳阴鸷的眸子始终不肯合上,其实他根本就看不清君尔书的脸庞,因为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
君尔书一开始试图拼命挣扎,没什么力气地推着压制着自己身上的嬴泓。
突然,嬴泓低促地呜咽了一声。
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带着难以抑制的下坠之势,打在君尔书脖颈处的衣料里。
当嬴泓的泪水无声地落在他身上以后,他突然就放弃了挣扎。
君尔书看了近在咫尺的嬴泓一眼,只觉得无边的讽刺。
下一刻,他心中由然生出一丝深深的无力感,认命地合上双眼。
本该做出反抗动作的那双手在半道上转了方向,抚上嬴泓面上的泪痕。
一抹冰冷的潮湿在君尔书的指尖蔓延,君尔书的心头随之一颤,眸子微微一烫。
殿下。
我的三殿下。
嬴泓炽热颤栗的气息急促地喷洒在君尔书脸上,唇齿相依,辗转碾磨。
须臾,嬴泓仅剩下的一丝理智好似逐渐回拢,终止了那个荒唐的吻,抱着君尔书的双手下意识一松,想要放开君尔书。
君尔书目光幽深狡黠地望着嬴泓,抿唇一笑:“殿下,想继续吗?”
嬴泓还没有反应过来,却突然被君尔书揽住了腰身,反势一转,天翻地覆之间,登时变换了二人的体位。
“尔书…我…”
一道声音戛然而止。
君尔书反客为主,收紧了嬴泓的腰身,带着几分温柔和虔诚,缓缓地吻了上去。
感受到嬴泓不可置信地浑身一震,君尔书的动作愈发轻柔。
一手轻轻地在嬴泓稍显瘦削的肩背上拍打安抚着,一手捧着他冰冷的脸庞,在他微肿的唇瓣上浅浅噬咬、深深吻吮。
嬴泓唇瓣似要紧抿,呜咽出声,狠狠地颤栗起来,泪水流得更凶。
君尔书圆润的指腹轻轻抹去嬴泓脸上的泪痕,摩挲着他的面庞。
殿下。
别哭。
再别哭了。
君尔书无奈地自嘲——亏他聪明一世、用兵如神,在嬴泓面前,还是犯了最大的禁忌。
他心软了。
再一次忍不住地心软了。
太过狠心,他终究是做不到。
许久,君尔书才缓缓松开嬴泓,后退了半步。
嬴泓身子有些软,支撑不住的就要往下倒去。
君尔书搂住他的后腰。
嬴泓顺势攥住君尔书的衣衫,摇头,声音颤抖道:“尔书,你要相信我。”
“不一样的。”
“你与皇权帝业是不一样的。”
“皇权帝业是当年支撑着我活下去为阿母报仇的的精神支柱,是我的希望。”
“而你。”嬴泓哽咽难抑,早已看不清眼前君尔书的脸,只泪如雨下道,“你是我的命,你是我的命!”
“……”
君尔书微微睁大了桃花双眸,顿时觉得心口处一阵窒息的巨痛。
“尔书,我求求你。”嬴泓居然单膝跪倒在君尔书靴子边,扯着他的衣衫下摆,哀声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爱你啊。”
君尔书赶紧跪下来,与他平视:“嬴泓,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若是盛世久安,定会留在你身边。”
“此话当真?”嬴泓声音狠狠地颤抖着,急急地看向君尔书。
他的双眸已然是酸涩通红,眼眶里更是氤氲了一层化不来的浓重雾气。
深望着君尔书时,那温热的泪水愈积蓄、愈沉重,几乎又要饱溢而出。
“当真。”君尔书逼迫自己暗下了决心,勉强对嬴泓笑道,“可我希望你明白——一旦发生战事,我还是会回到塞北去的。”
嬴泓握住君尔书的手:“你是放心不下战事,还是放心不下宋忽?”
君尔书道:“二者都有。”
“你总担心她做什么?”嬴泓看上去像是又要哭出来,“她已经成亲,丈夫更是京城第一公子,才绝无双。”
君尔书抚上嬴泓的脸庞,珍重道:“是,我知道他已经成亲,也知道苏牧拥有真才实学。”
“但——用兵打仗终究不同于纸上谈墨,即便是才子苏牧,又如何能敌刀斧汤镬?”
话到此处,君尔书扶着嬴泓从地上站起来,淡淡地抿唇一笑,一袭散开的青丝稍遮面容,却遮不住他一身的傲骨。
“莫说他一介京城清贵公子,根本不可能在指挥作战上比得上我。”
“便是放眼于整个大魏,也很难那么轻易地就找出一个、两个能够在书写策略方面比得上我的人。”
“苏二公子有没有那个本事,君某不知道。”
“可是,君某有没有那个本事,殿下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嬴泓怔怔地望着君尔书,不置一词,因为他明白,君尔书所说的,全都是真话。
这一刻,君尔书不再是一个白衣书生,更是睿智果敢、意气风发的军师将军。
嬴泓为其傲骨所折服,心甘情愿地服软:“尔书,你不要生气,是我说错话了。”
君尔书突然伸出手来,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嬴泓的发顶,说道:“我没有生气,殿下不要再哭了,当心嗓子疼,唱不了折子戏。”
“不疼。”嬴泓摇头,对君尔书亲昵的动作感到欣喜。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君尔书,顺从地依偎在君尔书稍暖的怀抱中,试探道:“那我明日便带你出府游玩,好不好?”
周遭的空气沉默了片刻,君尔书极轻地回道:“好。”
————
呵手,试心
明政大殿,琉璃檐瓦。
瑞兽暖炉,银碳檀丝。
随着奉旨太监一声尖细的传唤,众大臣齐刷刷地一掀袍子,跪地稽首,三呼万岁。
甫一下了早朝,人潮未散,宋忽偏过脸,与隔了一条过道的苏牧小公子十分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各自站在原地没有动,待到一干人等散去,这才慢悠悠地走出大殿。
二人一如既往地避开了众大臣耳目,心照不宣地往皇宫的后城门走去。
绕过一方依着嶙峋假山、傍着蜿蜒细水的精致台子,宋忽自觉地往苏牧小公子所在的方向凑了凑,还暗示性地扯了扯苏牧的袖子。
苏牧稍稍垂下一双清润的眸子,矜持沉默地看了宋忽一眼。
宋忽有些不自在地东张西望起来,还摸了摸鼻子,确保四周无人以后,才轻声对苏牧说道:“咳…我的小公子…没人~”
“嗯。”苏牧淡淡地应了一声。
在这宫里,真是时时刻刻都不自在。
他们明明都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牵个手还他娘的跟偷情似的……
“来吧,小公子。”此刻宋忽心情颇好,也不计较这些。只是轻轻一笑,勾了勾手指,诱惑苏牧道,“把小手给我。”
闻言,苏牧小公子稍微整理了一下朝服,妥协地颔首,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搭在宋忽掌心。
宋忽合拢指尖,毫不客气地牵起了苏牧小公子那只温润滑腻、犹如上好羊脂一般的手,温柔地包起来,试图为他驱赶寒意。
下意识的,便握着苏牧那只白玉似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唇边,稍张开嘴。
“停——”苏牧突然用一只手抵住了宋忽的额头,幽幽地问道,“你做什么?”
宋忽冷不丁的被苏牧这么一问,反倒是有些愣住了,想了半天,还是不由地重复了一遍:“什么来着?”
苏牧浑身散发出一种温润清贵的气质,看着眼前之人,只淡淡地说道:“宋忽。”
宋忽当即挺直了腰板,绝对服从地应答道:“是,夫君。”
苏牧小公子望着自己那只被宋忽莫名牵到了唇边的手,眸光一转,再看向他时,一道小眼神登时变得十分警惕。
宋忽百思不得其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这夫君……怎么了?”
苏牧玉白的脸颊微鼓,一脸严肃地问宋忽道:“握着我的手,靠你的嘴那么近——你想吃了我的手吗?”
听了自家小公子这有条有理的分析,若是有一个搪瓷碗在面前,宋忽简直要喷茶:“怎么会呢?!”
然而,苏牧小公子那道不信任的小眼神继续瞥向宋忽。
“哎呦喂,我的小公子。”宋忽无奈,抬手将苏牧抱进怀里,温柔地揉了揉他软软的发丝,赫然失笑,“如今这天儿一日日冷了下来,我呵口热气,是为了给你暖手啊。”
说着,宋忽便捧着苏牧的手,轻轻呵了一口热气,仔细地为他暖着,还顺势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似乎是受用,苏牧没有收回手,只淡淡地一笑,在宋忽面前骄矜道:“暂且信你一回罢。”
“什么叫暂且信我一回?”宋忽这回倒是不乐意了,凤目一眯,捧着苏牧的脸,二话不说,直接低头亲了一口,“宋某人的真心,天地可鉴!”
苏牧小公子面上一派平静地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湿润口水,眼神有些嫌弃地往宋忽正穿着的那件朝服上抹了两抹:“这还差不多。”
宋忽丝毫不恼,笑嘻嘻地打量着苏牧小公子那一双百里挑一、莹白如玉的手:“啧,瞧瞧咱这双小爪子,多美。”
苏牧一回头:“你说什么?”
宋忽呸了一口,自个儿也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不不不,我刚刚是说——瞧瞧这双‘凤爪',多美!”
一边说,一边还一脸赞赏地摸了摸,凤目含情,轻佻得像个留恋于花天酒地、阅人无数的纨绔子弟。
苏牧被宋忽的这番动作调戏得心中微微羞恼,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淡淡地一笑:“国公,凤爪虽美,用途更多。”
宋忽歪了歪脑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比如……”苏牧画风一转,突然出手,径自探向宋忽的腋窝,立即道了一句,“挠人。”
“哎呀!”宋忽虽不怕疼,但还是怕痒的。如今猛然被苏牧这么一激,整个人都要跳起来,叫嚷道,“救命啊!挠人了——!”
苏牧轻轻一笑:“知道我为什么挠你吗?”
宋忽边躲边回答道:“不知道!”
苏牧小公子微抬下颌:“因为我知道你怕痒。”
“公子!公子饶命!”
好容易改到这么一个让宋忽吃瘪的机会,苏牧哪里肯如此轻易地饶过他?
眼看着两个人完全抛下了以往在宫里时刻意端着的高贵架子,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地打成了一团。
岑仓竟然在此时从一道暗桥处闪身走出,径自走到两个人面前。
宋忽与苏牧同时察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警惕地松了抓着彼此的手。
心中警铃大作——!
毕竟,能够在这个时辰突然出现在少有人至的后园出口小径处、又正挡住了宋忽与苏牧回府去路的人,绝非善类。
任谁,也不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故意阻截朝中三品以上肱股大臣。
所以,岑仓在这个时候过来,八成是皇帝嬴烊的授意了。
这种考量,莫说是多智近妖的苏牧,就是一向粗枝大叶的宋忽,也大抵能够猜测出一、二分来。
而考虑到这一层面,宋忽凤目便是一敛,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
手臂一张,不着痕迹地将一旁站着的苏牧紧紧地护在自己身后。
宋忽趁机回过头来,看了苏牧小公子一眼。
苏牧当即回给了宋忽一个“暂勿轻举妄动”的安慰眼神。
宋忽颔首应下,默不作声地转过头,看向岑仓。
“下官岑仓。”注意到了那道凌厉的目光,岑仓立即抱拳下跪道,“拜见齐国公。”
一转身,冲苏牧同样抱拳道:“拜见苏大人。”
苏牧不语,只是淡淡地抿唇一笑,透露出一丝疏离。俯身作揖,以示回敬。
宋忽却站在原地,冷静地望着岑仓,纹丝不动,冷风吹动发丝,显得愈发不可亵渎侵犯。
甫一开口,声色便俱是稍厉,直入话题,问道:“岑统领,敢问所来何事?”
————
转眼间, 已入寒冬。
大魏皇城渐渐退却了以往的富丽和繁荣,整个京城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黛瓦白之色,如同江南的烟雨人家。
天色阴郁,雾霭蒙蒙。
寒风料峭,徐徐地吹起一丝丝如同酒气的微醺。
白衣纷飞,周遭的空气中泛着些许的潮湿和冷冽。
半空里,烟云渺渺,一座座亭台楼阁,恍若凌虚而设。
雾气腾腾,朦胧了整片无垠的苍穹。
许久未出王府,君尔书衣裾微拂,靴子轻轻踩在铺叠堆砌了一层厚厚落叶的路面上,咯吱作响。
仰头望着天空,君尔书不过一眼往去,竟平生出了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沧桑之感。
毕竟在王府里待了这么久,早已与世隔绝。
短暂数月,昨是今非。
身后,一阵刻意放得十分轻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君尔书没有回头,依旧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还是正在发呆。
果不其然。
下一刻,腰身被身后男人突然抱住。
“尔书。”
仅仅是道出这么一个名字,嬴泓的声音里便带了十二分的缱绻柔情。
“尔书。”
嬴泓用两只手轻轻捂住了君尔书冻得有些通红的耳朵,搓了搓,柔声笑道:“看看,民间的景致究竟如何?”
君尔书微启唇瓣,缓缓地呵出了一口白气:“很美。”
“有多美?”嬴泓手上的动作未停,沿着君尔书脸庞优美的曲线缓缓下滑,拢了拢他脖颈上肩系着的狐绒坎肩。
稍加思索,嬴泓故意凑上前去,低头吻了吻君尔书的额头,君尔书没有拒绝。
嬴泓强忍着内心的微微羞赧,故作轻松地看向别处:“有我美吗?”
君尔书垂下眸子,浅浅一笑,容色里带着一如既往的睿智狡黠。
再一抬眸子,似乎已将嬴泓的全副心思看穿。
难得,嬴泓面上露出了一丝慌张。
君尔书:“你觉得你美吗?”
嬴泓身子一僵:“我不美吗?”
君尔书扯了扯披风,带着几分“你说呢?”的意味瞥了嬴泓一眼。
嬴泓石化在原地:“我长得……很难看吗?”
“哭的时候难看。”
“我……”
“所以,以后别哭了。”君尔书看着嬴泓,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若是变得难看,我就不喜欢你了。”
君尔书说罢,再次拢了拢坎肩下的衣袍,径自越过嬴泓,微微擦肩而过,往前面走去。
嬴泓默默地重复君尔书的话,好几遍后才终于从其中悟出些隐晦的含义来。
“尔书!”嬴泓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急声问道,“那我平日里不哭的时候不难看,你是不是就喜欢我了?”
君尔书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嬴泓气急:“尔书!你好不容易对我表白一次,能不能不要那么晦涩啊!?”
君尔书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随即,偷偷抿了抿唇瓣,那一抹极浅的弧度最终归于平静。
私盐之论
泱泱大魏,[九万里风鹏正举],皇城以外,三千座寻常人家。
护城河内,画舫轻游。
京畿之繁华,未曾随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变得模糊。
甚至未曾淡去过一分。
便是那么一日复一日地磨损,也没有一丝一毫之景致因此变得索然无味。
————
万顷烟波,淡淡的雾霭涤荡尘埃。
护城河的正湖心处,慢悠悠地漂泊着一只朴素无华的画舫。
画舫当中,唯有一位白衣素面的公子携其妻子来游。
莹白如玉的一只手探出船舱,在日光下泛着一层浅浅的柔和光晕。
腕子一翻,只见那公子手执清酒茶盏,以手背徐徐地撩开一串轻纱珠帘,几根发丝被冷冽的河风拂起,露出他半边俊雅的面庞。
侧颜温和清润,周身的气质犹如归人在雪地里醉意沽酒时洒下的一壶温热琼浆。
漾人心魄,而又丝毫不敢生出一星半点的亵渎之心。
身侧,一位墨发红衣,轻纱掩面的曼妙女子浅笑盈盈地为公子斟着一杯淡茶,一碗清酒。
此二人,正是宋忽与苏牧。
原来,宋忽在宫里得了秘密任务,与苏牧出外办理。
一日前,魏宫后门。
在宋忽的施威下,岑仓跪倒在地,先自行了尊礼。
接着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后退了两步,亲自将当今圣上拟好的一道圣旨颁布。
宋忽从那道圣旨最初展开时便跪在地上。
直到上面的内容念完,也迟迟没有起身。
“国公?”岑仓双手捧着那道明黄色的圣旨布帛,善意地提醒道,“请您接旨。”
宋忽眉头轻蹙。
大魏境内,彻查私盐贸易?
此事不交给钦差大夫与转运使来做,偏偏要交给他宋忽来做……?”
于宋忽而言,若论行军打仗,倒还是擅长些的。
若论掌督私盐……
什么他娘的鬼东西?!
他一介大将军,从来没有做过地方文官,怎么会懂得掌督私盐、调查研究?
皇帝这番故意指派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居心?
……
“国公,请您接旨——”
岑仓浑厚的一道声音再次传来,隐隐带了几分急切。
宋忽凤目一敛,眼底晦暗了下去。
不论情愿与否,接旨之事是万万不得耽搁的,否则,便是抗旨不遵,罪不容诛。
所以,宋忽心中虽然狐疑,甚至是踟蹰不前了片刻,到如今,还是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去,接了岑仓捧着的那道圣旨。
苏牧站在宋忽身后,朝服严整,仔细地看着岑仓仿佛松懈下来了一口气的细微表情,垂眸揣测。
正当此时,宋忽已经将攥着圣旨的那只手负于腰后,问道:“对于皇上的意思……宋某不才,还望岑大统领指示一二。”
岑仓规规矩矩地颔首,回答道:“国公有所不知,近日以来,走贩贸易猖獗。”
“大批量的私盐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京城之中,而今的情势已经变得有些难以控制,就连朝中的官员……”
听至此处,还在兜兜转转,没有进入正题,宋忽心中略过一丝不耐。
见岑仓还要再言,便如同以往在军营里那般,凤目一冷,眼神陡厉,以稍重之声喝道:“岑大统领——”
岑仓登时住口。
宋忽冷恻恻的目光落在岑仓脸庞上,半是敷衍、半是自嘲地说道:“宋某人何德何能,竟要担此大任?”
“国公容禀——”岑仓敛眸,连忙回答解释道,“皇上他、他乃是考虑到当前的贸易地点。”
“何处?”这一次冷不丁问出一句话的人却是苏牧。
“启禀苏大人。”岑仓听见苏牧似是在帮自己说话,登时便只觉得耳畔响起来了一阵天籁,继而说道,“私相贸易,大多是在塞北边境进行的。”
闻言,苏牧小公子了然地轻轻颔首,看向了宋忽:“而那里,是国公坐镇了三载有余的地方。”
“国公相对于其他将军而言,对彼处的一切都比较熟悉,这便是轻易致胜的最大助力。”
但是,宋忽微微拧眉,指甲愈发掐进明黄色的丝帛圣旨里,没有说话。
“国公!”岑仓坚持不懈地劝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更何况,朝内如今也只有您才能够控制得住当前的局势了。”
“所以请您,万勿推辞!”
岑仓说着,见宋忽好似无动于衷,便只好将一道殷切请求的目光投向了站在宋忽后面的苏牧。
苏牧小公子正视着岑仓的目光,伸出莹白的手指,戳了戳宋忽的腰眼。
宋忽难得微微受惊一般,回过头来。
只见苏牧小公子抿唇,安抚地一笑:“国公已经应下了,岑大统领回去复命罢。”
“是!”岑仓感激地望了苏牧小公子一眼。
生怕事情有变,岑仓又赶紧冲着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这番变故的宋忽拜了一下,转身就走,瞬间没了踪影。
宋忽一脸懵逼地望着苏牧:“你怎么…怎么就这么替我答应了?”
“怎么?”苏牧小公子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反问宋忽道,“难道你原本是不愿意答应的?”
宋忽神色微微冷了下来,郁闷地望着苏牧:“你觉得呢?”
见宋忽动了真格,苏牧登时表现得好像孩提做错了事一样,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难不成,真的是我猜错了你的心思?”
“我、我…你…!”
“好嘛。”苏牧语气弱弱的,脆弱委屈得令人听起来便会觉得心疼,“你有什么想法很少告诉过我。”
“我不想做错事情,令你不开心,就只好常暗自揣摩你的心思。”
“百密一疏,揣摩对了这么多次,总会错一次的……”
宋忽心疼苏牧,听他这么一讲,一股自责与内疚涌上心头,万丈的火气已然消了一半。
但出于常年坐镇塞北的坚守魄力。
出于指挥作战、动辄伏尸百万的威压。
宋忽依然不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些事情上无限度地容忍苏牧不断挑战自己的权威。
“苏牧。”宋忽手里攥着圣旨,在半空中一横,径自递上苏牧白皙如玉的脖颈,往前一压,冷冷地勾唇道,“我平日里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苏牧的身子难以控制地向后仰去。
宋忽冷厉地更加往前逼近了一步,接着之前的话逼问道:“以至于,你这种事情也能轻易替我做主?”
“木已成舟,我们还能怎么样呢?”苏牧温软的语气里藏着几分委屈,“欺君罔上,可是大罪,要诛九族的。”
宋忽冷笑一声:“宋某人孑然一身,还会怕这些?”
“你孑然一身?”苏牧抬起下颌,直视宋忽那双愠意未消的凤目,低声呢喃道,“那我是什么?你舍得我死吗?”
宋忽周身微乎其微地一震,默默地放下了手里那道抵着苏牧脖颈的圣旨。
不错,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他早已和苏牧拜堂结发。
今生今世,来世来生。
都要彼此珍重。
————
烟雨蒙蒙,雾霭遮天,浮云蔽日,整个大魏笼罩在浅淡的氤氲阴郁当中,挤不进一丝明媚的日光。
宋忽拉着苏牧,正坐在船头吃酒吹风,发丝凌乱,衣襟不整,也颇有乐趣。
那船夫见了宋忽轻纱遮面,衣襟飘飘的模样,目光不自觉地流转,随口打趣了一句:“这位夫人还真有兴致。”
“巧了,小女子确实爱玩 ”宋忽说着,眸色一暗,抿了抿杯子里的酒水,继而笑对那船夫唠嗑道,“船家,近来,这京畿倒很是太平嘛。”
“这是自然!”那船夫爽朗畅快地大笑一声,“自从齐国公宋忽平定了边境之乱之后,此处就一直安生太平。”
苏牧小公子瞥了宋忽一眼,后者眼神里写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嘚瑟,勾唇一笑,冲苏牧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仰颈饮尽。
一搁下酒杯,便叹息道:“船家说的这些,在下倒是不知。”
闻言,船夫手中划桨的动作稍微一滞:“公子与尊夫人……难道不是京城中人?
苏牧看了宋忽一眼,宋忽接口道:“船家有所不知,小女子与夫君本是京城中人,却因为家道败落,早些年前便去往了塞北。”
船家愈发惊奇道:“照这么说,公子与夫人本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中人,去塞北那等苦寒无比的地方做些什么?”
宋忽本是即兴而言,只有前因而没有想过后果。
而今听了船夫这突然问出口的话,正垂眸思虑,苏牧却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塞北物资贫乏,在下与内子长途贩运,做上一些小本儿生意,也是能支撑家业的。”
“直到近日以来,当今圣上下令封锁了塞北的官道、民道……”
“我等运押、贩运在塞外,错过最佳时机,已无法再通往塞北贩购物资,这才不得不辗转回到了京城之中。”
船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就连宋忽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苏牧小公子,能在一刹那间把千疮百孔的几句话圆成这样,你特么的是神仙吗?
宋忽说话也是留了几分心眼的。
宋忽在咬文吐字之间虽是一口流利的京腔儿,但又刻意在个别字音上带了几分塞北异域人文的特色。
直令船家对二人的这番说辞深信不疑。
苏牧对宋忽投去一个眼神,话反而是对船夫说的:“许久没有再回来,发觉此处早已物是人非,竟不知,何处的勾栏瓦肆最令人流连忘返?”
宋忽一双凤目温柔地望着苏牧,脸颊微酡,作出一副掩唇轻笑的模样,令人望之心动。
苏牧张臂抱住宋忽,动作温柔地抚摸着宋忽的长发:“内子一向贪玩,船家可知,哪处……”
船夫早已与宋忽和苏牧打开了话匣子,当即介绍道:“若论京畿之外客消遣游玩,自然还属颐来楼咯!”
宋忽与苏牧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果然,颐来楼。
————
[注释]:出自宋代词人李清照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原诗如下——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再入颐来
城郭之西,有楼颐来。
其长廊,如河蜿蜒,穿云蔽月。
其高阁,如山巍峨,日月凌空。
其灯火,如星耀眼,昼夜通明。
其宾客,熙熙攘攘,竞相往来。
宋忽与苏牧从正门走进颐来楼,立即有待客的小厮迎了上去。
苏牧早谨慎地为二人准备了人皮面具,此刻易容得天衣无缝,所以也不怕被什么人认出。
苏牧揽着宋忽细瘦紧窄的腰身,像是头一回来到这般富丽堂皇的精致地儿似的,步伐有些拘谨。
宋忽更是有才,紧紧扯着苏牧的袖子,来回转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短浅的目光里不时流露出一些赞叹。
待在门口迎客的小厮可不是一般人的眼力见儿,人精似地一笑:“二位贵客,可是头一回来罢?”
苏牧淡淡一笑:“的确如此。”
话语间,小厮一眼瞥见了宋忽玉白的手腕子间挂着的一串色泽极佳的玛瑙,眼睛一亮,问道:“一楼已满,不如小人引二位贵客去二楼坐一坐?”
闻言,苏牧看了宋忽一眼,柔声轻语道:“如何?”
宋忽依旧扯着苏牧的袖子,微微颔首:“都听夫君的。”
墨色长发蜿蜒在白皙如玉的脖颈前,交缠着打好的缨带,勾唇一笑,明媚动人。
便是一旁站着的小厮也稍稍看怔了去。
就在此时,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执着一锭明晃晃的金子,出现在眼前。
与此同时,一道清润文雅的声音落下来,同样打乱了小厮的思绪。
“那好,便去二楼罢。”
小厮赶紧回过神来,在衣角上擦了擦手,笑盈盈地接过那一锭金子。
他见苏牧出手极其阔绰,愈发觉得这两人非富即贵。于是伺候得更加谨慎、殷勤起来:“贵客想要坐在哪里?”
宋忽轻笑着替苏牧回道:“夫君不喜吵闹,择个幽静些的地儿便好。”
“是。”小厮窥了窥苏牧的脸色,立即招手道,“清福阁这边请——”
————
再一锭金子打发走了那个笑逐颜开的小厮以后,宋忽脸上的妩媚之色一扫而空。
抬眸,宋忽目光如炬,往楼阁的四壁各自看了一眼,确保安全之后,径自走到桌子旁边,掀袍一坐,斟上了一碗茶水,拿到鼻端轻轻地嗅。
苏牧站在门口打量着屋阁里的布局,眸子微微垂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宋忽一招手,示意他坐过来:“子书。”
苏牧淡淡地抿唇一笑,举步朝宋忽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夫人。”苏牧在距离宋忽三步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斜斜地端详着他。
“怎么了?”宋忽挑眉问道。
苏牧语气淡淡:“夫人这么大咧咧地坐在人家的桌子上,似乎不甚端庄优雅……”
“安啦安啦。”宋忽无所谓地摆摆手,笑道,“桌子与椅子都是摆设,坐哪个上不一样?”
这明显是戏谑的话。
“还有——”见苏牧噎了一下,宋忽心情大好,便又添了一句,“你看啊,这桌子明显比椅子要高,对吧?”
苏牧小公子点头。
“古人云: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
宋忽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苏牧面前,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由此可见,登得高,才能看得远,夫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牧神色淡淡,白了宋忽一眼。
见状,宋忽只觉得苏牧颇为可爱,登时凤目一柔,朗声笑起来,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小公子,你这张面皮儿,也很是斯文呀。”
苏牧轻轻拍了宋忽一巴掌,也没有理他,只自顾自地微微探首,往楼下望去。
宋忽见苏牧在这一番动作之下几乎要踮起脚尖,显得有些辛苦。
想也没想,他一弯腰,抱着苏牧小公子那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用力往上一举,把苏牧整个人都扛到了肩膀上。
苏牧微微错愕:“做什么?”
“你不是看不见吗?”宋忽扛着苏牧小公子,转了一个圈,笑道,“好了,现在整个颐来楼的景致尽收于我家小公子眼底了。”
苏牧面颊一红,咬了咬唇瓣,笑骂着轻轻打了宋忽肩头几下:“不正经。”
“正经给你看?”宋忽压低微哑的声音,问道。
苏牧不做声了。
下一刻,宋忽将苏牧抱到了眼前的那张桌子上。
苏牧怔怔地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坐着的那张桌子。
嗯,确实是桌子。
——苏牧乃是世家公子,不论行至哪处,都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身份。
所以,这是苏牧有生之年,第一次正经地坐在桌子上。
比起宋忽偶尔的玩世不恭,苏牧小公子还是最为靠谱一些。
他自幼聪慧过人,在读书识字、乃至在结交应酬中,几乎能够做到过目不忘。
既然刻意留在了楼里一个偏僻角落周旋喝茶,便不打算辜负这个大好的机会。
宋忽支颐而坐,慢悠悠地剥着炒熟的瓜子,目光终于也在屋子里面环绕了一周。
雕梁,刻纹,宋忽眉头一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心中一紧。
许久,宋忽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指尖磕着桌面,冷淡淡地勾了唇角,对苏牧说道:“这个角落的房阁…似乎别有洞天…”
苏牧稍稍回过头来,问道:“怎么?”
宋忽屈起胳膊,用手背敲了敲隔板:“这里面设有暗格。”
苏牧小公子见宋忽总算是细心地观察到了这一点,温和地抿唇一笑:“夫人聪明。”
宋忽:……“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苏牧淡淡道:“夸你。”
宋忽眼角一搐:“……多谢。”
轻抚着下颌,凤目一眯,他继而分析道:“也许只是试探,我们暂时不能轻举妄动。”
苏牧当即点头附和:“正是呢,夫人聪明。”
宋忽:……老子就静静地看着,不说话。
苏牧一面啜茶,一面暗自抬眸,洞察着来往的官员,不经意地,又记住了众多张生面孔。
时不时地,他会将一些人指给宋忽看:“这些,都是便装出行的朝廷官员。”
突然间,苏牧目光一肃,冲着一个方向瞥去。
苏牧以视线为矢,对宋忽指向了刚刚从正门口走进来的一个人,轻声道:“此乃桑乐侯府的左使。”
宋忽也端起了酒杯,沾了沾唇,压低声音,回道:“覃功毅?”
苏牧颔首:“嗯。”
宋忽握着手里的杯子,转了一圈儿:“这个人我在塞北之时便有所耳闻,怎么?有线索?”
苏牧也不明说,只一本正经地对宋忽开玩笑:“传闻,左使甚喜美色。”
宋忽微微挑眉:“然后?”
苏牧接着说道:“尤爱细腰尤物。”
宋忽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腰,脸色陡然一黑。
苏牧微微笑了起来:“而且,阴阳通吃,是个双儿。”
宋忽按捺不住内心的膈应,一拍桌子:“所以,你在暗示什么?”
苏牧小公子抿唇:“你觉得呢?”
望着苏牧的那道目光,宋忽不由揣测道:“你是让我小心覃功毅这个人?”
“不。”苏牧小公子直截了当地坦白道,“我是让你牺牲色相,去勾引他。”
宋忽:……
————
“覃大人。”一道清越中带着几分喑哑磁性的女声传来。
覃功毅回过头,只望见一个红衣曼妙、青丝绾起的高挑女子凤目噙笑地望着自己。
轻纱遮面,眉眼盈盈。
一颦一笑,道不尽的风流蕴藉。
见此“尤物”,覃功毅不自觉地弯了嘴角,问道:“美人是谁?怎么会知道本官的名姓?”
宋忽抵唇而笑,凤目低垂,语气里带着几分娇俏嗔痴:“奴家是颐来楼新进的花娘,早就仰慕大人的尊姓大名了呢!”
覃功毅不是什么柳下惠,美色当前,他一把攥住宋忽的手腕,扯到自己身前来:“那,美人意欲何为?”
宋忽一介铁血都督,被一个文官这么一扯,当即装作一副柔若无骨的模样,倒在那覃功毅的身上。
一袭红衣的勾勒之下,那细瘦紧窄的身段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一览无余。
覃功毅眼睛一亮,也不等宋忽说话解释,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的那副身躯,啧啧称赞道:“啊——好腰!果然是副好腰!”
宋忽眼皮一耷拉:……
强忍呕逆不下之意,宋忽面上羞红,拈起矫揉造作的兰花指,柔柔弱弱地推了覃功毅一下:“哎呀,当真是讨厌了啦~覃大人居然还说出这种话。”
眸子一晦,宋忽内心道:这下可玩儿完了。
当真如同苏牧所言,覃功毅明显是看上了老子的腰儿。
容不得宋忽细思。
此刻,覃功毅的一双大手正抚上他的细腰上,缓缓勾画出优美的线条,边画边叫道:“妙啊!啊——真妙啊!”
宋忽嘴角保持着一抹僵硬的死亡微笑:……妙你老娘个妙!!
偏偏话还不能这么说。
宋忽只好羞答答地半捂住脸,臀部左右扭扭,嘤嘤作怪道:“哎呀,瞧大人您说的~奴家哪里有这么妙啊?”
覃功毅心思一动,不加掩饰地一笑,抱着宋忽就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宋忽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得逞意味。
正要回头应付覃功毅的一瞬间,潜意识里,宋忽突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上面。
有什么东西?
什么人?!
长睫一颤,常年征战的宋忽保持绝对的高度警惕,浑身紧绷,猛然抬眸。
一抹素白的身影伫立在二楼的栏杆处,身量颀长,清容胜雪。
重逢阿策
逆着光线,宋忽一双凤目难以抑制地微阖。
正当此时,发觉那白衣男子肩系狐裘,手捧暖炉,凭栏而立。
没来由的,这样一抹身影与宋忽内心深处的另一抹影子渐渐重叠。
……
塞北大雪纷飞的那一年,是谁执着他的手,在羊毛毡围成的营帐里,用粗糙劣质的笔纸写下隽秀的字迹:
[独自莫凭栏]。
他记得自己曾问道:“为什么独自一人,便不要凭栏?”
那少年清澈的桃花眸子里闪过一丝轻笑,一字一词道:因为——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
[见时……难]。
兵荒马乱、烽火狼烟的时刻终于来临。
少年心性使然,他多么想将那人带去沙场,多么想让那人坐在城墙上,看自己英勇杀敌、保家卫国。
那人却只是接过了他小心翼翼捧来送上的玉骨折扇,轻轻地摇,一言不发——
这一把折扇,是他爹爹生前珍视不已的宝贝,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
在他几次三番的软磨硬泡下,才算松了口。
他之所以如此执着于一件事,是因为他头一回觉得……这世界上竟然能有一人,周身的气质与爹爹珍藏着的那把世无其二的折扇相得益彰。
于是,他巴巴地将折扇送给了那个少年。
一回眸,摆摆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更是没有一丝舍不得。
那人接过折扇,果然欢喜。
可少年还是走了,临别之际为他留下了一副金丝软猬甲、留下了一声“阿忽珍重”。
过往的种种早已沉睡多日,却尽数在宋忽不经意间瞥见楼阁上那抹白衣的瞬间,如死灰一般。
陡而,复燃。
熊熊烈火席卷而来,狠狠地舔上宋忽的脸颊,灼痛他的双眸,灼烧着他那颗时而冷硬、时而柔软的心脏。
正如同此时此刻长袂飘飘,转身离去的白衣男子。
意识到男子的离去,宋忽心中一颤,情急之下,干干脆脆地摒弃了原本周密的计划。
手指一拨弄,隔间的纱幔帘子便落了下来。
宋忽一手勾住覃功毅的脖颈,揽着他向前倒去,伏在自己身上。
在望见覃功毅眼底那一丝色乱智迷之后,宋忽眸子一晦,与此同时迅速指握成爪,腕子一翻,猛然抵上覃功毅的腰眼。
“莫动。”感受到覃功毅登时僵硬起来的身子,宋忽凤目一冷,低声威胁道,“胆敢妄动一分,奴家便有那个本事让你半身不遂。”
覃功毅一惊,下意识舔了一下发干的唇角,犹豫着开口道:“美人……”
“老实点!”宋忽指尖发力一扣,当即抓破覃功毅的衣衫。
冰凉的指甲勾抓在肌肤上的压抑和轻微痛楚令覃功毅心生恐惧,张嘴便要喊。
“唰——!”
寒光一闪,宋忽二话不说,攥紧手指,折过覃功毅的肩膀。
袖中匕首出鞘一分,自下而上神出鬼没地一移,压在覃功毅的咽喉下,轻轻地划过一道……
“嘘。”宋忽压低了嗓音,手指轻轻地捻动那一把寒气逼人的匕首,刀刃与刀背同时暴露在空气当中,寒气逼人。
“谁知道我这一刀划下去,覃大人叫唤得是有声儿还是没声儿了呢?”
覃功毅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低微地呜咽。
“呵……”宋忽抬眸,唇边的冷漠笑意妩媚动人,“覃大人,可是想要试一试吗?”
“不、不要。”覃功毅见宋忽似乎是动了真格,脸色变得青白,“姑娘是想要什么?我都给!都给!”
宋忽眼神一厉,启唇道:“盐铁令。”
覃功毅一愣,身体变得比刚才更加僵硬。
宋忽见状,单手挟持住覃功毅,低头凑近他的耳朵,威胁一般地说道:“覃大人可不要告诉奴家……您身上没有这个东西。”
说着,另外一只手探进他的衣服里,摸索了几下,兀自将一块令牌从他腰间拽出。
覃功毅想要挣扎,被宋忽一把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冷笑一声,宋忽将手里的东西拿在日光底下一看。
香檀木的料子底牌上俨然深刻着五个镀金的大字:“京畿盐铁令。”
是了。
正是此物。
宋忽此刻心里正急,顾不上什么善后,将令牌一收,纳入腰带里,当即一记砍刀劈晕了覃功毅,随手丢在桌子上。
凤目一敛,便想着赶紧追出去,往前冲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咬牙折回身来,往苏牧当前所处的那个幽僻角落跑去。
毕竟,他刚刚才搞砸了苏牧亲手为他制定的那个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说来也是可笑,只为了那一抹看似熟悉的身影,他竟然极不理智地陷苏牧与自己于危险当中。
自己久经杀场,见多了杀戮,倒也算罢,可是苏牧性行文弱,如何捱得过明枪暗箭?
如今,自责是次要的。
颐来楼里已然不安全,眼下要做的,便是尽快保护苏牧离开。
匆匆横穿一个回廊的时候,突然间,一个熟悉的清润声音叫住自己:“宋忽。”
为避耳目,那道刻意声音放得很轻,但足以让宋忽一个人听得见。
宋忽凤目一睁,立即停下脚步:“子书。”
“嗯。”苏牧轻轻地回应了一声,从暗处走了出来。
一股难以抹灭的内疚之情在心尖翻涌不休,宋忽一把抱住苏牧:“对不起,我搞砸了。”
“事出有因,我理解你。”苏牧的声线平静温和,听不出一丝埋怨不忿。
宋忽心头一颤,苏牧动作轻柔地把他推开,扬起脖颈,淡淡一笑:“你自去处理事宜,我待会儿从后门绕出去。”
“子书……!”
宋忽自责到无以复加,可是,他如今的确不能留在这里。
苏牧的心思果然还是那么玲珑,能够把什么都看得通透。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不过是给宋忽一个台阶下。
聪明伶俐虽好。
多智近妖,便易损折。
一个平平淡淡的人,倘若总是在困局之中保持着如此的清醒,一颗心、乃至是五脏六腑,难道不会跟着剧痛吗?
苏牧见宋忽神色复杂地待在原地,便又顺势推了一把,催促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有所顾虑。”
“去吧,否则,有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宋忽抱紧苏牧,猛然低下头去,深深地在他色泽极淡的唇瓣上吻了一下,然后一把将他放开:“子书,谢谢。你千万要小心。”
说罢,跳上窗台,回头看了苏牧一眼。
苏牧小公子抹了抹唇瓣,颔首一笑。
宋忽暂时放下心中的顾虑,足尖一点,径自提气跃起,沿着小径飞快地追了出去。
许久未曾施展轻功,宋忽两臂平展,敏捷地飞过勾檐、走过斜壁,竟觉得凛冽的冷风刮过耳边,拍打在脸上,在半空中平添了几分无声无息的阻力。
目光飞快地掠过脚底下的一道道景物,无意识地咬牙,宋忽暗自添恼。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了踪影?
为什么就是追不上?
难道他狠心抛下自己的枕边人,一路追出来,却是无功而返的结果?
简直嘲讽!
突然间,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仿佛一道光芒猛然照进幽暗的屋子里,宋忽眼眸一亮,猛然蓄力而起!
红衣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足尖一点,宋忽堪堪落在地上,衣袂落下的同时,身躯强硬地挡住了白衣男子的去路。
白衣男子动作一滞,既没有前进少许,也没有后退一步。
只是怔忡地站在原地,抬目望向了宋忽。
在望见男子面旁的那一刻,尽管有心理准备,宋忽还是微乎其微地浑身一颤。
仿佛当头一棒,砸碎了宋忽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所有高高在上的的尊严。
寒冷的风吹起宋忽的红衣,发丝缠绕在眼前。
在一刹那,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男子的面庞,内心里也随之得到了一丝近于救赎的安慰。
可当发丝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浑身上下流淌着的血液再一次凝滞了,就连整具身体都逐渐褪去了温度,冷得不像话。
宋忽如在梦中:“阿策……?”
君尔书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肩上的狐裘,垂眸一笑,轻轻摇头:“你难道不觉得——你认错人了吗?”
事情根本没有宋忽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许藏着更大的阴谋。
可着眼这世间,不论藏着多大的阴谋,冲着他来,便是。
为什么偏偏要去招惹他的君尔书?!
“阿策。”一想到这里,宋忽悲愤到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在颤抖,他抱着最后一丝可笑的希望,哑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闻言,君尔书愣了一下,望着宋忽,故意狡黠地一笑,语气轻松如常:“大都督,我应该在哪里?”
宋忽尽力压抑着自己波动过大的情绪,逼迫自己不那么冷硬地以一种近乎质问的语气对待君尔书:“据我所知,此时此刻,你应该在塞北。”
“大都督见谅。”君尔书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
一字一句,似乎只是平日里与宋忽和众将士们的戏谑玩笑:“塞北太过于苦寒,君某这副没能耐的身子骨儿,实在是……不喜欢。”
[注释]:出自于五代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原句如下——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戳心窝子
君尔书微微一笑,望着宋忽的那一道目光温柔清澈,一如往昔。
但从那稍显苍白的唇瓣间吐出来的字眼,却如此刺人心肠。
宋忽在待人处事上的准则一向都是狠绝而准。
若是换作旁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挑战其权威,定早已被他生生折碎了双臂,丢到戈壁滩里去。
而此刻,宋忽听了这话,却根本顾不上怪罪君尔书。
上前一步,他紧紧拽住君尔书的衣衫,迫切的目光将君尔书浑身观察了一个遍:“你的身子怎么了?”
一阵更加寒冷的风吹来,宋忽发丝凌乱,连带着声音也轻轻地颤抖:“是不是旧疾复发?”
君尔书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柔至极的不舍,垂眸的片刻,便归于平静:“大都督不必挂怀。”
这么轻声道着,君尔书将衣衫从宋忽手里缓缓抽离,动作里带着几分疏离:“君某没有生病,君某是贪图京畿阜盛,这才断了回到塞北的念头。”
宋忽面部的表情极度僵硬起来,思绪一片混沌,问君尔书道:“你在说什么?不是你留下一封信告诉我说……你要回到塞北的吗?”
“君某说过?”君尔书微微笑起来的时候,仍然像一只小白狐狸,一脸无害地反嘲道,“大都督,你竟然从未想过——我可能是骗你的?”
用这样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愈发像是在与宋忽开玩笑。
可是宋忽却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凤目里冷成一片寒潭清雪,殷红的唇瓣紧抿,半晌,才低声说道:
“你若是告诉我说,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骗我,我也许都可以相信。”
“可是,你不一样。”
“你是我的阿策,你怎么可能……骗我?”
君尔书抿唇一笑,神色有些恍惚,稍微踉跄了一步。
见状,宋忽的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拍,大脑中一片空白,身子猛然前倾,就要弯腰去扶君尔书。
君尔书兀自推开了宋忽急急伸出来搀扶的手,努力地稳住身形。
“阿策,你必须要告诉我。”宋忽眼神一沉,默不作声地收回了那只被君尔书推开的手。
攥紧成拳,抵在了自己的腰后,站得愈发笔直:“这些日子,你不在塞北,究竟去了哪里?”
君尔书神色淡淡:“你必须要知道吗?”
宋忽沉声道:“必须。”
君尔书望向了宋忽那一双阴沉的眸子,说道:“燕王府。”
“哪里——?”宋忽眼神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锋利如刀。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咬紧牙关,用喑哑的声音再一次问道:“你——再说一遍。”
君尔书闭上双眼:“燕王……”
“为何!”宋忽的神情一阵凌厉,周身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极其危险,冷得有些不近人情,“告诉我,是不是嬴泓逼迫你?”
君尔书轻轻摇头:“我是自愿……”
君尔书话音未落,宋忽心里一层一层的愠怒逐渐积蓄起来。
到达某一个极点之时,一切情绪猛然爆发:“放他娘的狗屁!”
君尔书抿了抿唇。
“嬴泓——”宋忽攥住君尔书的胳膊,凤目阴冷幽深,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个屠母夺权的畜生!”
“还有什么阴损的招数是他这种渣滓想不出来的!?”
君尔书面色微微一白,试图辩解:“阿忽,别说得那么难听。”
“难听?嬴泓都做过什么些事,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宋忽逼问君尔书道,“皇长子与二皇子都是嬴泓扳倒的,不日,便都蹊跷地死在了自个儿的府邸里。”
“你那么聪明,你告诉我。”宋忽攥着君尔书手腕的那只手愈发不自觉地用力,攥得君尔书疼出一头冷汗,尤不自知地问道,“你告诉我,这还能是谁干的?”
君尔书别过脸去,心里盘算了一下宋忽目前的状态,放弃了过多的解释:“你若是实在不敢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宋忽就像是打了一个激灵一般,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赶紧松开了君尔书。
他一把扯下了君尔书肩膀上披着的狐裘,丢在地上,急切地来回翻扯着君尔书素白的衣衫,试图查看他的身体是否有碍。
寒风灌进脖子里,君尔书心中一警,怕被宋忽看见自己那日与嬴泓荒唐一度过后颈窝处未消的红紫印子,赶紧别过脸去。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挡了宋忽一下,借口道:“阿忽,我冷。”
宋忽僵了一下,登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沉默片刻,君尔书作势弯下腰去,想要捡起刚刚被宋忽扔在地上的那一件狐裘。
宋忽却先他一步地弯下了腰,拾起那一件做工细致、犹且带着一丝余温的狐裘。
细细地感受了片刻,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重新搭到君尔书的肩上。
“对不起。”宋忽轻声道歉,“冷着你了。”
一阵风吹动君尔书的衣袂,翻飞的白衣里,他温柔好性儿地一笑。
“告诉我——这些天来,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对你做了什么?”宋忽将狐裘的绸带系好,一字一词承诺道,“你放心,你若是受了委屈,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没有什么公道可讨。”君尔书的声线平稳而从容,阐述着宋忽完全不敢相信的事实,“我已经和燕王殿下在一起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乍然听君尔书这么一说,宋忽的反应生生迟钝了半拍,切齿痛恨地问道,“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在一起,就是在一起的意思。”君尔书暗自狠下心来,打破了宋忽心中所有虚无缥缈的幻想,“我们已经做到了那一步。”
“你说什么?”宋忽几乎已经害怕听见君尔书突然说出一个完全不能让自己接受的回答,他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质问道,“哪一步?”
君尔书望着宋忽,狡黠地轻飘飘一笑,似乎沉浸在与嬴泓无限的甜情蜜意当中,连那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都变得极其温柔了起来:“我和嬴泓睡了。”
宋忽身躯猛然一颤,双眸通红地瞪着君尔书。
君尔书接着说道:“就像你和苏牧一样。”
“缠绵交颈,一晌贪欢。”
无穷无尽的冰冷从头到脚席卷而来,寒风里夹杂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寒冷无情地浇灌在肌肤上,未能浇灭一丝纷沓而至的怒火。
宋忽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提刀杀人的欲望,胸膛微微起伏着一丝低低的弧度。
须臾,宋忽冷峻地一勾唇角,浑身绷紧到发抖,用一种极其低微而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嬴泓,我艹你祖宗——!”
话音一落,举步就走。
“阿忽。”君尔书试图拉住宋忽的衣角,却被宋忽冷着脸,一把甩开。
心道一声“不好”,君尔书快步追上前去,拉住宋忽的手臂:“阿忽,你冷静一点。”
君尔书哪里有什么力气?宋忽一甩衣袖便再次挣开。
君尔书咬了咬牙,从后面抱住宋忽的腰,语气里带着几分恼意:“我说了,你冷静一点!”
宋忽生怕自己力度过重,反伤着君尔书,回过头来,皱眉喝道:“你放开我。”
君尔书不肯,直将宋忽的腰身抱得更紧,追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宋忽冷厉地开口道:“索命!”
见宋忽这副模样,定是动了真格的,保不定当真会冲嬴泓提刀过去,做出什么极不理智的事情来。
眼看着宋忽马上就要挣脱出去,君尔书情急之下,高声说道:“是我睡了他!我睡了他!”
寒风里,宋忽挣扎的动作瞬间僵硬了起来,整个人怔在原地,红衣翻涌,人却纹丝不动。
君尔书悄无声息地松开了紧紧抱着宋忽腰身的手臂,后退两步,缩在一个角落里,后背倚靠着墙壁,一声不吭。
宋忽凤目微阖:“你不要欺骗我。”
许是天太冷,君尔书缓缓下蹲,抱紧手臂:“阿忽,真的,我不骗你。”
没有人知道,如今的君尔书早已损耗尽了力气,正蹲在地上,艰难地抵挡着一阵又一阵猛烈袭来的晕眩虚弱。
而他的声音突然听得不真切起来:“君尔书,为什么?”
君尔书苍白地笑了:“我喜欢嬴泓。”
“你喜欢个鬼!”宋忽跪在地上,抱住君尔书,声音嘶哑,执着地在他耳畔重复道,“你是我的人!是我的兄弟!我的军师!”
君尔书愈发苍白起来的唇瓣微颤:“我知道。”
“阿忽,只要你还肯接纳我。”君尔书一如儿时并驾骑马般,握住宋忽的手,“我一直都会是你的军师。”
如今,宋忽也已经被现实折磨得神智恍惚起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
君尔书缓了一口气,唇瓣间溢出一道白气:“可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戒律清规约束军师爱慕良人成婚生子,对不对?”
爱慕?
良人?
与自己并肩作战、相濡以沫了这么多年的兄长。
竟把当年在深宫里处心积虑要谋夺自己性命的死对头——当成了良人。
何等讽刺?
宋忽痛苦地笑出声来:“你、你当真把嬴泓当成了你的良人?”
宋忽未曾对君尔书提起过自己在深宫里时曾受过的侮辱与委屈。
更未曾对他提及过……自己当年究竟是躲过了多少场暗杀,才艰难地活到了现在。
君尔书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私人恩怨,对宋忽提出的问题颔首作答道:“是。”
宋忽浑身的力气都被君尔书那一声肯定的应答抽去。
身躯一晃,勾唇一笑,讽刺道:“好,真好。”
分歧置气
缄默了许久,宋忽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此时此刻不断翻涌的心绪,缓缓启唇,轻声道了一句:“阿策。”
君尔书闻言,亦轻轻应了一声:“嗯?”
宋忽抬手掩面,不断调整自己对于平常而言过于沉重的呼吸,吐字清晰道:“这世界上,良人万千。”
君尔书不答,沉默了许久,才又轻轻应答了一声,不知是否将宋忽的话听进了心里。
罢了。
宋忽有些认命地勾唇一笑,垂下了手,衣袖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力地晃动了两下。
一阵阵寒风里,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仿佛带着几分死寂的意味:“本是我辜负你在先。”
一句话,打破了两人之间那份原本维持这仅有平静的牵系。
君尔书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仰起头望着天空,一副很释然的模样:“你并没有辜负我。”
宋忽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什么别的,也仰起了头,看着那片惨淡的天空,低声呢喃。
“我是你的主公,你是我的军师,我私心里自然希望,你一切都好。”
君尔书缓缓地低下头去,一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眸子一晦,再望向宋忽时,一丝丝情绪犹如暗香浮动。
宋忽负手而立,脸上所有玩世不恭的神情全都一扫而空,又道:“所以,我绝不反对你去喜欢别人。”
“若你喜欢的人比我更加优秀,那再好不过。”
话锋一转,宋忽的声音变得凌厉起来:“可你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上一个你最不应该喜欢的人?”
“古人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君尔书垂眸一笑,耳边的发丝落在眼前,遮挡住了视线,遮挡住了他眸底隐藏着的泪光,“可我,就是喜欢上他了,又有什么办法?”
宋忽没有转身,红衣翻飞,青丝飘扬,身段极致风流。
他那只自始至终抵在腰后的手不断握紧,直攥得骨节咯咯作响。
“也许,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扶着膝盖,君尔书慢慢地站起身来,对宋忽说道,“但是,在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会情不由衷,怎么办呢?”
宋忽猛然一回头,正对上君尔书那双清澈见底、清泪暗藏的眸子。
——他可是心生委屈?
几乎是再也忍不住的,宋忽朝君尔书伸出手去,低声,气急道:“阿策,你当真是魔怔了。”
君尔书面色苍白,但还是一笑,道了一句:“我很清醒。”
宋忽忍了忍,还是说道:“我带你走。”
“且慢。”君尔书态度坚决地轻轻推开宋忽,抬目问道,“你想要带我去哪里?”
宋忽一边停下拉着君尔书往前走的动作,一边阴沉着一张绝色的脸庞,闷声说道:“去哪里,都比待在嬴泓身边要强。”
“谁待我能够像他待我那样好?”君尔书白皙的手指攥住身上的狐裘,扯了扯,“就像是这张千金难买的瀚海阑干狐皮,他就那样眉头不皱一下地给了我。”
望着宋忽愈发难看的脸色,君尔书笑得愈发狡黠。
似乎是突然想到了自己和嬴泓之间的什么,君尔书突然低头笑了起来:“我的大都督,你说——换作是别人,谁能给我这么高的待遇?”
宋忽抿紧了唇,唇瓣隐隐泛白,很显然是在努力地隐忍着。
君尔书却好像完全不自知一般,自顾自地继续笑着说道:“去那苦寒无尽的塞北,哪里有待在他身边锦衣玉食来得容易?”
宋忽面无表情地抓住君尔书的手,强硬地说道:“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都不能亲眼看着你在错误的认知道路上越走越远,看着你在错误的感情纠纷里越陷越深。”
君尔书没有再挣开宋忽的手,可是却抬头仰视着他,讽刺道:“你根本带不走我。”
“我不许人跟着,嬴泓听话,便放我一人出来走走。”
“可我早就猜测到,这里绝对设下了重重把守。”
宋忽冷笑一声:“你说你们两个互相喜欢、彼此倾慕,那么我问你——他为何要在此处设下重重把守?还不是因为不信任你!”
君尔书眸色一暗,退避方才那个话题,说道:“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大都督不必插手。”
宋忽一言不发,攥着君尔书的手腕,冷着脸继续往前走。
君尔书跟着他走出几步,微微蹙眉:“你要去哪儿?”
宋忽衣衫翻飞,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说了,我要带你走。”
被风吹散的声音传入君尔书的耳中,君尔书有些无力地辩驳道:“我也说了,你根本带不走我。”
“你我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宋忽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君尔书,冷笑一声,“你难道就这样看低你家大都督的能耐吗?”
君尔书正视着宋忽那一双染了几分戾气的凤目,轻声回道:“好,就算我相信你,相信你也许能够带我出去。”
遭到自家军师的质疑,宋忽像被一盆滚烫的热油骤然泼了一脸,切齿磨牙,语气一下子激动起来:“不是也许能,是一定能——!”
“好,你一定能。”君尔书把宋忽这副受伤的模样看在眼里,仿佛又看见了儿时那个动不动就会冲着自己发一通脾气的孩子。
心口处不由地微微地痛起来,君尔书不动声色地抬起手压了一下,喘了一口气,问宋忽道:“你带我出去,那苏牧呢?”
宋忽闻言一怔。
君尔书眸色微深,神情冷静,无端地猜测一句:“今日,你是带着苏牧一起来的吧?”
的确,君尔书“大魏策绝”的名号绝不是固步自封。
其不妄言则已,既然开口揣测分析,那么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必定能够径自戳中对方的要害。
恰似一把藏在刀鞘里的开刃匕首,寒冷而锋利。
一刀刺进人的身体里去、再拔出来,鲜血便会直溅一地:“大都督,你可曾想过……你若是就这么带着我离开,将置苏牧于何地?”
宋忽心头一颤,稳了稳脚步,挣扎许久之后,他咬牙捧起君尔书的脸庞,说道:“阿策,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我之间变成了如今这个相互争执的样子。”
“但是,看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宋忽容色难看至极,艰难地开口道,“就算我求你,为了你自己,你务必看清嬴泓的真面目。”
遥想宋忽当年,独自一人深入大漠,提着一杆长枪,便敢浴血厮杀。
凭借着一腔热血,损折了四杆长枪,鏖战两天两夜,生生退敌八百里。
而如今,当一道道未知的危险很可能会笼罩到自己身旁最亲近、最在意的那些人时,宋忽怕了,是真的怕了。
他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不能不顾着苏牧,却又生怕君尔书这样一张白净的熟宣会被嬴泓无情地欺骗,肆意捉弄、践踏蹂躏。
所以,他只能不住地劝说君尔书,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阿策,嬴泓当真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他昨日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杀母,明日就可以弑君,来日更可以挥剑杀了你。”
宋忽这样苦心孤诣的一番话,君尔书偏偏要和他作对一般,坚定不移地笃定道:“他不会。”
宋忽被君尔书的执拗气得要死,双眸通红:“你不过是当过两年他的伴读,对他的人品就那么肯定?”
君尔书性子虽软,但对待此事上却毫不犹豫地颔首道:“我肯定。”
宋忽浑身绷紧,顿觉自己一片真心被君尔书弃之如敝屐,一颗被怒气覆盖的心脏逐渐散失温度,甚至发冷,失望到无话可说。
就在此刻,君尔书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软甜当中带着几分一如往昔的无奈:“阿忽,你生我的气了?”
宋忽恼得正厉害,赌气地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兀自生着闷气。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君尔书总是这样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在宋忽心绪最不宁的时刻,又温声细语,一字一字地抚慰。
偏偏宋忽一副没用的心肠就是不受控制,还就吃君尔书这套。
凭什么?
他宋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是坐镇塞北十二郡的城主,更是一个提起副残破刀枪便可以上阵御敌的大将军!
他的整副思想、乃至整具身体,都没有一丝道理去顺从于别人。
君尔书也好,苏牧也罢。
前者可以敬爱,后者可以宠爱、甚至是溺爱。
爱则爱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去左右他的思想!
他不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女人。
也不是一个性情懦弱的男人。
他是宋忽,这辈子,都只是宋忽。
这么想着,宋忽冷淡地躲开了君尔书。
“我知道,你定然是生我的气了。”
“阿忽,对不起。”
耳畔是君尔书温和轻笑的声音。
宋忽不是不喜欢君尔书的笑声,但如今,那道声音一旦听进心中,便令他觉得无比刺耳戳心,只得再次转过头去,脸色依旧冷淡。
风声很大,君尔书的道歉和劝说好似顿了一刻。
宋忽突然间听不见君尔书的响儿,内心里反倒紧张起来。
他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瞟了君尔书一眼,又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哼一声。
一误参商
君尔书把宋忽的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无奈地笑了笑。
听见君尔书那道轻而柔的笑声,宋忽愈发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见宋忽这般,君尔书不忍心指责他什么,只好抬起手来,像以往一样,温柔地抚摸着眼前这位大孩子的发顶。
宋忽凤目微阖,沉着脸,尽管内心里写满了抗拒,却又不得不承认——
不论在任何时候,他对君尔书时不时的亲近总会感到无比眷恋。
这种心绪不宁、一举一动都倍受旁人掌控与压制的感觉,绝不是宋忽想要的。
一来二回地思考下来,宋忽想起与君尔书过往的种种,心情无比复杂。
“不论理亏与否,每吵一场大架,便一定要兄长来哄你才好。”君尔书不着痕迹地转到宋忽面前,轻轻叹道,“阿忽,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长大?”
闻言,宋忽嘲弄地一勾唇角,不知道是在暗讽君尔书,还是暗讽自己。
紧接着,他冷冰冰地把君尔书按在自己发顶的手拨拉下去,烦道:“大老爷们,谁要你来哄?”
君尔书愣了一下,垂眸不以为意,再次对准宋忽的发顶,覆了下来。
这一次,宋忽直接挥开君尔书伸向自己的手。
望着君尔书后退了半步的动作和微微错愕的神情,宋忽强忍着心中的那一丝痛意,呵斥道:“老子不要你哄,你听不懂吗?”
君尔书眸底掠起一丝波澜,但在一刹那间,重又恢复平静。
君尔书望着宋忽,面上没有一丝愠意。
宋忽也偷眼看君尔书,心中开始暗暗地后悔。
他觉得自己这么对君尔书,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下意识想要道歉,但眼前不是旁人,偏偏是君尔书。
教他宋忽如何说出什么扭扭捏捏的话来?
一番权衡利弊之下,宋忽暂且压下心中的那一丝冲动,只好这么僵着,一言不发。
好在君尔书一向是个极好性儿的,这会儿见宋忽面有悔色,也不愿多加为难。
抿唇一笑,眼神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宽容与宠溺。
那道温和的眼神落在宋忽脸上,直让宋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君尔书出声安慰宋忽道:“阿忽,我并没有介怀,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听了这话,宋忽的脸色变得更加不自然了起来,瞪着君尔书,死鸭子嘴硬道:“谁、谁说老子不好意思了?”
君尔书无奈地摊手:“这样负气的话,你从九岁起,一直说到了现在。”
莫名被揭了短,宋忽不禁噎了一下,面色微乎其微地绯红起来,连耳根子都染了几分酡色。
“阿忽,你真是和原来一模一样。”君尔书抬眼望着明显有些无所适从的宋忽,微微欣然,轻笑着道了一句,“真的,丝毫没有变化。”
说着,君尔书便再次将手掌抚上了宋忽的发顶,温柔地搭着,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动作。
宋忽感受着君尔书轻柔的动作,没再拒绝,但还是难以抑制当前心中的悲郁,缄默不言。
他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真的丝毫没有变化吗?
诚然,宋忽一贯当自己是一个纯纯正正的大老爷们。
脾气不好、性子也急,一把长剑,一壶烈酒,该动手时便动手。
遇事生风,绝不会扭扭捏捏,瞻前顾后,白白地惹人笑话。
可也就是宋忽这样的人,一旦护起短来,亦绝从不会正眼去看那寻衅的对象是谁。
锦衣玉阙非吾愿,
[几曾着眼看侯王]?
宋忽的行事看似鲁莽,实则有度,就拿进宫面圣的那一日来说。
他刻意表现出一副的战战兢兢、畏惧皇权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本是刀刃舔血的坚毅军人,宋忽年纪轻轻便历尽了风霜雨雪的洗礼、茫茫戈壁的刮擦。
饱受磨砺之后,自然就不再惧怕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亦不再惧怕世上任何难以预料的生死肃杀。
只是,他的身上肩负着比意气用事更为重要的使命。
为人子嗣,他务必要彻查当年父亲与朝中大臣、乃至当今圣上之间恩怨情仇的真相,为已故的宋烨讨回真正的公道。
因此,他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犯了忌讳、义无反顾地死去。
要不然心中有所顾虑,就算是天王老子杵在面前,又能奈他宋忽何?
可是,这么一个骄矜血性的男儿,站在君尔书和苏牧这么两个玉雪似的人儿面前时,总会不自觉地多几分宽容与耐心。
这份特殊的情感,是待常人之时所不曾有过的。
可他,就算是待君尔书再好,也远不如待苏牧那般温存——
毕竟苏牧是宋忽的枕边人,只要一直乖乖的,依偎在他身边撒个娇,宋忽便几乎可以放下身段去宠溺他,甚至到一种无下限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宋忽早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塞北那个恣意妄为、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更加懂得去享受盛世乱象里这难得的温情。
曾经的那个宋忽,有多么年少轻狂,就有多么不懂得珍惜眼前之人。
乖张而又戾气。
狷狂而又肆意。
待身边的人虽好,却也永远有度,军令既下,便带着十分的威仪,任何人,都不得不从。
哪怕是在面对君尔书时,行刑责罚也样样俱全。
只是,平日里,君尔书给过他的那些温柔,全部荒芜成沙。
曾经的曾经,宋忽与君尔书在单纯到一丝不染的嬉戏打闹里变得愈发亲密。
后来的后来,宋忽又与君尔书在单纯到一丝不染的嬉戏打闹里变得愈发疏远。
直至今日,宋忽再一眼惊鸿、瞥见那一袭白衣、但已不再只属于自己的君尔书时,才真正地想明白……
这一切的命中注定,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年少。
——因为挥霍。
——因为倾覆。
在遇见君尔书之时,宋忽少年气盛,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多年之后,等到那一纸诏书传下来,预示着宋忽与君尔书注定要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来临。
即便是再后悔莫及,也终究是来不及。
平心而论,宋忽从来都明白君尔书在自己心中究竟占据了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
人之一生,程途茫茫。
君尔书,一个小狐狸模样的白衣少年,蓦然出现在宋忽的生命里。
恰似塞北十二郡里一道最为灿烂的光芒,携着春风化雨,敲打进他那扇封闭幽暗的心窗。
宋忽与君尔书在最为艰难痛苦的那些岁月里相濡以沫,却又在最本该缱绻温存的那些时光里生生错过。
君尔书抛家去京,远赴塞北,不离不弃地陪着宋忽,甚至曾将重伤力弱之际的宋忽扛在背上,浸染一身的鲜血,率先开路,引开所有的危险。
他们二人手挽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血迹斑斑的战场上不断摸索着。
跌倒了、便爬起来,再跌倒、便再爬起来。相互扶持,兜兜转转,硬是走过了当年的那些坎坷与迷惘。
万般蹉跎已尽,[本以为岁月即将安然无恙,现世即将太平安稳],到头来,宋忽却一袭嫁衣,嫁与他人。
[树欲停息,而风不止]。
[人欲允诺,而君不待]。
昨是今非,夫复何为?
世事无常,聚散离合,苦悲仓促,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再也挽救不得。
谁又能预料到,明天的浮萍将会漂泊到哪里,又将停留在何处?
这辈子,宋忽亏欠君尔书的,总归是太多,太多。
这辈子,君尔书所吃过的苦,所受过的委屈也总归是太多,太多。
可当宋忽终于意识到这一切,真正想要再去偿还君尔书的时候,才惊觉时不我待。
惊觉……这周遭一切的变数尽生劫难。
宋忽以为君尔书回了塞北十二郡,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亦或者是,此生不负相见。
新婚的那一夜,宋忽流云袖子里揣着一把短剑,带着几分醉意,望着喜服映衬下,清雅得犹如一块白玉,一株兰芝般的苏牧,突然有些想要发笑。
瞧。
多像啊……
他的阿策。
品茶抚琴的阿策。
打马赋诗的阿策。
运筹帷幄的阿策。
决胜千里的阿策。
一袭白衣胜雪的……
阿策。
可当苏牧抬起下颌,那道淡淡的清贵目光落在宋忽脸上时,陌生又熟悉,熟悉又陌生。
宋忽脸色一变,只一刹,便立即清醒了过来。
是了,阿策走了。
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阿策走了。
苏牧再好,终究不是阿策。
阿策走了。
如今,就只有苏牧留在自己身侧。
这算不算是上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宋忽仰颈饮尽交杯合卺酒的那一刻,心道一句:
那么,本该给阿策的一切缱绻温存,全都给了你吧,萍水相逢的苏牧小公子。
而今,大魏世人皆言,齐国公宋忽爱极了二公子苏牧。
不错,宋忽疼苏牧。
因为宋忽无时无刻地不在努力将其这些年来在对待君尔书时遗留下的诸多亏欠……尽数弥补在苏牧身上。
一曲留别参一商,
一腔柔情错一郎。
真相将倾
一阵更加凌厉的寒风席卷而来,吹起宋忽那一袭红衣,翻涌得如同跌宕在礁石上的一层层云浪。
缠绕在眼前的几根青丝攥紧了飞逝而过的时光,揉搓、碾磨。
在风帘云幕里生硬地拉长、复拉长、再拉长。
扯成一根微乎其微的细长丝线,牵引着宋忽的手腕,将他从虚无缥缈的回忆里重新拉回到现实中去。
耳畔,细碎的风息夹杂着一丝丝幽微的凛冽,尘烟难辨。
眼前,君尔书苍白的唇瓣微启,轻轻吐露着一些字眼。
宋忽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恍惚。
寒风凛冽,不仅仅吹散了这世间嘈杂不休的声音,也同样消散了本应该响彻在宋忽耳畔的、君尔书的那一道声音。
视线中,君尔书明明是在开口说话,但是宋忽蹙眉去听,一字一句,仍然听得不是十分真切。
许久之后,当风声骤停,宋忽耳边才变得稍微清静了一些。
一切残酷似乎都是前赴后继的。风息刚歇,君尔书的话便再一次地宋忽落入耳中。
他说:“阿忽,我喜欢嬴泓。”
宋忽目光有些空洞,并没有回过神来。
他喜欢……
他喜欢谁?
直到宋忽紧抿唇瓣,缓过一阵难以言表的晕眩之后,才算是渐渐回味起了君尔书方才所说过的话。
是了,阿策说,他喜欢嬴泓。
宋忽唇角勾起了一丝苦涩的嘲讽。
“但是,喜欢上嬴泓,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嬴泓没有干系。”君尔书一面试图为嬴泓开脱,一面抚慰宋忽道,“我不希望看见你们两人之间起任何争执。”
见宋忽缄口,末了,君尔书又补充道:“阿忽,你放过他,不要追究,就当是放过我,好吗?”
君尔书平日里总是以“兄长”自居,不论谁是谁非,他从不愿意计较宋忽时不时发的小脾气。
不仅如此,君尔书还习惯在招惹宋忽以后立即服软。
宋忽心里明白,如今这般,便是君尔书主动在向他示好、服软了。
考虑到这一层面,宋忽心中就算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看在君尔书的面子上,将情绪稍加收敛一点。
毕竟,喜欢上谁,本都该是君尔书一个人的事情。
宋忽与君尔书在血缘上非亲非故。
在外面看来,再怎么亲近,也不过是大都督与军师的上下属关系。
君尔书之所以容着宋忽剑拔弩张、冷冰冰地质问他,不过是因为他私心里把宋忽的地位捧得极高。
宋忽明白,一直都明白,自己不过是恃宠而骄。
而今,君尔书一直在好言相劝,倘若宋忽真还这么不识好歹地搅局作梗,反而才是真正伤了他们二人之间这么多年来的情分。
再说,嬴泓在宋忽的心里算什么?
为了一个局外之人,与左膀右臂闹掰,未免是得不偿失之举。
哪怕是为了君尔书,宋忽也需要更加克制地迫使自己的态度软下来。
可是,君尔书乃是他最看重的兄弟,就这么拱手送给自己那心狠手辣的敌人?
这让他宋忽如何能够放得下心?
又如何能够甘心!
沉默了半晌,宋忽不住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息事宁人。
分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宋忽还是忍不住犯贱地提醒了君尔书一句:“你不会不明白,嬴泓是混入夺嫡之争中……最棘手的那个存在。”
君尔书只是安静地望着他,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宋忽开始斟酌说辞,接着劝导君尔书道:“一朝登基,成为帝王还好。”
“倘若他在夺嫡的路上一着不慎,被其他皇子占得先机,极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
“你若是平庸之辈,倒还好,但你偏偏惊才绝艳,难保旁人不会陡起觊觎之心。“
“不论是为帝者贪婪地想要拥有你,还是为臣者自私地想要排挤你,于你而言,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届时,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难道你还不知道?”
安静地听着宋忽口中那再真实不过的言语,君尔书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知道啊。”
宋忽眉头一皱,深深地望着君尔书,仅剩的一分期冀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平静,仿佛一滩死水。
宋忽唇瓣间溢出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浸了血丝一般得喑哑:“你可知道,选择踏上这一条路,只会让你越走越深陷,难以自拔,最终,回不了头。”
君尔书颔首:“我知道。”
宋忽问道:“你若是沦为阶下囚,单单以你家大都督一己之力,即便是倾尽所有,也不一定能够保释你。”
君尔书再次颔首,看上去极乖:“我知道。”
“你可知道…”宋忽话音未落,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来,一脸心疼地抚摸着君尔书的脸庞,“阿策,你怎么那么傻…?”
君尔书一脸无辜地睁着眼睛,如儿时一般,蹭了一下宋忽的手背,故意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傻?”
宋忽当真是快要被君尔书这副执着的性子气笑了:“你就是那么傻!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连一个名分也没有留给你。”
君尔书故作轻松地一笑,答道:“我堂堂一介男子,不需要什么名分。”
宋忽凤目微阖,压制着心中的抑郁,又问道:“那你可知道,京城里的人是怎样评价嬴泓的吗?”
君尔书轻轻地摇头,反握住宋忽暴露在冰冷空气中、染了几分凉意的手,力度不重地捏了捏:“我并不在乎京城里的流言蜚语。”
“你不在意。”闻言,宋忽满眼抑郁地望着君尔书,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要狠狠地咬他一口,佯装凶唧唧地张牙舞爪道,“可是我会在意,而且很在意。”
君尔书倒是看得很开,稍微用手挡了一下宋忽作势扑过来的爪子,微微一笑,说道:“我不在乎,这就够了。”
“那你又真正在乎什么呢?”宋忽见他这般,心里还是那个气呀,没什么好态度地问道,“你说啊。”
“我只知道。”君尔书像是在思考,过往的一幕、一幕倒映在心头,令他感到微微悸动。
须臾之间,他转头对宋忽说道:“嬴泓他……待我极好。”
“他待你极好,难道我…我待你…!?”
——就那么不好吗?
宋忽虽然再次有些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但在理智的控制之下,一句话未吐出,生生梗在喉间。
君尔书面容平静,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却也随之揪绞成一团。
望着宋忽那张在寒风里也逐渐变得愈发苍白的面容,君尔书情不自禁地猜想道:
这种时候,宋忽这么一个要强的人,为了拼命忍住几乎要喷薄出的情绪,咽喉里一定是被热意灼烧,哽得生疼罢。
“阿策,我再问你一遍。”宋忽带着几分威压的声音自头顶罩下来,密无间隙,一字一词道,“你是不是、当真、喜欢嬴泓?”
君尔书看着宋忽。
宋忽凤目一敛,确认道:“假若不是,可是有什么委屈?”
“阿策,你什么都不用顾忌,只管说出来。”
“今日,宋忽便是拼死,也一定会保你安然无恙地离开。”
在宋忽那双微阖凤目的紧紧注视之下,君尔书坦然自若地一笑:“是,我当真喜欢嬴泓。”
听到这里,宋忽已不知自己心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一整颗心,提起来又放下去,再提起来,似乎下一刻便要狠狠地砸向深渊:“那么,嬴泓喜欢你吗?”
似乎是没有想到宋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君尔书稍加怔忡了一刻,答道:“喜欢。”
陡然转眸的刹那,宋忽一双凤目里折射出来的光芒锋利如刀刃,径自刺向君尔书:“有多喜欢?”
君尔书斟酌了一刻,答道:“锦衣玉食、好生相待,算不算是喜欢?”
宋忽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算。”
君尔书再次斟酌,问道:“百依百顺、一求即应,算不算是喜欢?”
宋忽冷硬地摇头:“不算。”
君尔书眸光一晦,直视着宋忽,问道:“海誓山盟、温声细语,算不算是喜欢?”
这一次,宋忽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否认道:“不算。”
“那么——”君尔书垂眸思虑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目光如炬,吐字清晰,“敢问大都督。”
“若这世间,有一男子为救一位不沾六亲之人,而肯以精血为契,舍其性命,这……算不算是喜欢?”
听闻此言,仿佛耳畔骤然一电劈雷鸣,宋忽只觉得胸膛里一阵汹涌澎湃,不自觉的,眉头深深一蹙,不可置信地问君尔书道:“你在说什么?”
君尔书那一日重伤,是为宋忽挡剑所致,他生怕宋忽满心自责,所以,一直尽可能地瞒着宋忽。
所以,宋忽自然不知道。
换句话说,凭借着君尔书的狡黠与睿智,他不想让宋忽知道的事,宋忽又怎么可能会察觉?
想到这里,君尔书长睫微颤,遮掩住眸子里不住翻涌挣扎的心绪。
如果有可能,君尔书一辈子都不会愿意在宋忽面前提及自己重伤濒死之事。
然而,如今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任凭君尔书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亦没有什么理由能够说服宋忽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在顾全大局的境况下,为了不让当前的一些事情变得更糟。
君尔书别无选择。
只有将自己曾经无比期冀着、假想能够隐藏一世的事实尽然道出。
戳心刺骨,不加隐瞒。
忠言逆耳[一]
宋忽望着君尔书,深深地端详,严肃的目光不曾有所动容,神情却显得无比认真。
君尔书十分缓慢地睁开那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眸子,眼神里蕴藉着少许深沉阴郁。
滚烫的雾气弥漫开来,氤氲心肠,他长睫微颤,直视着宋忽。
苍白的唇瓣轻抿,尽力掩藏着过往那些从来都不愿意提起的真相。
接下来,一切都即将浮出水面。
向来出口成章的君尔书第一次如此迟疑与纠结。
他不知道自己突然以这种方式来对待宋忽,是否能够真正恰到好处。
如果宋忽与嬴泓之间能够不起争执的话,君尔书绝对不会舍得伤及宋忽分毫。
但事实证明,这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论是宋忽,还是嬴泓,皆视对方为仇敌,他日狭路相逢,谁肯为彼此让出一条道来?
君尔书暗自想——
嬴泓还好,假如自己能够一直留在燕王府、留在他身边的话,还能够在对待宋忽的这件事情上稍加提点、甚至是制控一二。
可如果这件事搁在宋忽的身上,自己总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提醒着。这样,便失了先机。
至于苏牧,心思深沉是真,可他到底是个什么立场,君尔书也不甚清楚,所以,宋忽的安危绝对不能妄自托付在他的手里。
那么,长此以往,情势必然会急转而下。
再犹豫下去,恐怕时不我待。
君尔书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也许,任何一种真相的浮出,都势必会伴随着无尽的释然、抑或是无穷的痛苦。
宋忽,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弱冠之龄,身躯和意识都早已承受了许多他这个年纪所不应该承受的痛苦与折磨。
君尔书是打心底里疼惜宋忽的。
可他一息理智尚在,虽欲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呵护宋忽,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那一段时间里,总会感到力不从心。
那个时候,他经常会独自发怔,假想着有一天,自己不在这世上了,还有谁能够代替他,为宋忽做到这个地步呢?
答案是——没有。
这令他一度后怕不已,自责于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多给宋忽开拓几条后路。
如今,熬过了这一个生死之关,再回首此事,君尔书私心里觉得,宋忽毕竟不再是个孩子。
这个年纪,宋忽已经成家立业。该承受的,还是应该学会去承受。
————
君尔书打心底里明白,自己当前所要叙述的这些事情有多么残忍。
毕竟,他早已经猜测到——现实的陈述可能会令宋忽感到痛苦万分。
但事到如今,哪怕是为大局着想,他也不能再隐瞒下去。
心底里稍稍一顿,君尔书勉强将唇角扬起,眉眼一柔,露出一丝小白狐狸般狡黠的招牌笑容。
那抹温柔的笑容,径自戳破胸膛,穿透人心,带来一丝丝说不清究竟是疼痛、还是舒适的感觉。
分明是最扼要的言语。
分明是最轻松的语气。
道出的,却是这世间对宋忽伤害最大的话:“阿忽,对不起。”
宋忽眸子微阖,折射出一丝危险的光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尔书的一道目光落在远处,温柔地笑着:“我不曾告诉过你,其实,我差一点就死了。”
宋忽身子一僵,猛然抬目,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目光看着君尔书,紧接着,眉头狠狠地一皱,训斥道:“胡说什么!”
“没有胡说。”君尔书唇角的微笑不泯,唇瓣间吐出的语气却愈发平静,“阿忽,实不相瞒,就在你与苏牧筹办大婚的那一段时日,我的身子就已经变得很没用了。”
宋忽凤目一冽,在凛厉肃杀的寒风里兀自站得笔直,腰板僵硬到不能动一下,身子却在发抖。
便连那一向殷红的两片唇瓣都完全褪了色,苍白干涩。
“阿忽,你是不是不敢相信?”君尔书一直抿唇笑着,就像是人们茶后闲谈一般,不经意地接着说道,“可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段时日,我来来回回地咯血、反反复复地发热,每一夜病情都会加重,疼得厉害,倒是将邺山他们折腾得不轻。”
不知是否听见了君尔书刻意带了几分轻笑的话,宋忽只是一言不发地僵在原地。
红衣与青丝交缠,遮住了他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庞。
怕宋忽不信,君尔书抿唇一笑,末了,还露了些许雪白的牙齿:“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宋忽没有抬手去捋那一缕挡住视线的青丝长瀑。
一启唇,平淡的语气仿佛是冷静到了极点,波澜不惊。
从齿缝里一个、一个艰难挤出来的字眼倒是喑哑低沉得不像话:“后来呢?”
君尔书强行按捺住住心中的那一丝不忍,眼神瞥向了别的地方:“后来,嬴泓把我带到了燕王府。”
“与你所猜测的不同,嬴泓没有轻薄过我一分,他之所以这么做,自始至终,只是为了医治我的伤病。”
出人意料的,这一次,宋忽所有的关注重点都不再落在嬴泓是否居心叵测的意图上。
他攥紧拳头,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君尔书道:“那你的伤势,如今怎么样了?”
君尔书抬起头来,发觉宋忽颀长的身躯在寒风里颤抖得格外厉害,长发凌乱地覆在脸上,咬紧唇瓣,死死地盯着自己看。
“阿忽……“君尔书本想要一如既往地安抚宋忽,谁料宋忽竟猛然扑过来,带着强硬和小心翼翼的力度,用一双颤抖的手将君尔书抱住,圈在了怀里。
“到底怎么样了!”宋忽发抖战栗的声线再也维持不住他之前故意伪装出的平静。
不待君尔书回答,宋忽抱着君尔书,浑身发冷,再度反复确认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
君尔书窝在宋忽的怀抱里,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此刻,生怕宋忽太过内疚,君尔书当即温柔地一笑:“你想太多了。”
宋忽身上冰冷得像是刚刚从雪窖里挖出来一般,“阿策,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如今,大好了吗?”
“早就好了,阿忽。”君尔书轻声回道,“过去了,不要再提。”
“谁把你医治好的?”宋忽轻轻地松开抱着君尔书的手臂,转而握住他白皙的手,目光里难得地隐藏着泪水,压抑着情绪,低声问道,“我必亲自上门,重金酬谢。”
君尔书一面窥视宋忽的脸色,一面慢慢地说道:“是天水城主,梅雪衣。”
“……梅雪衣?”
宋忽凤目微阖,有一个刹那的失神。
那一日,城南的破旧茶馆子里,妄论纷纷。一道道嘈杂的声音仿佛再一次涌入耳廓,由模糊变得清晰,又由清晰变得模糊。
“据说燕王殿下千里迢迢地请了那性情古怪的梅药师入京。”
“谁不知道,杏林世家里属梅雪衣最是不近人情。”
那些个酸腐的文人们大放厥词、谈吐春秋,宋忽可是记忆犹新。
一人言道:“这梅雪衣清冷出尘、姿色绝佳。”
又一人言道:“燕王殿下听闻了天水有美人,一时间心思颇动。”
宋忽冷笑。
他就知道。
什么燕王殿下有意招纳娈宠?
什么故意以身子有恙为由,招梅雪衣入府?
而今看来,的确是一派胡言。
宋忽转眼看向君尔书,声音刻意地放柔,问道:“嬴泓他……请那梅药师入京,真的只是过府给你治病的?”
“要不然呢?”君尔书不是不能揣测到宋忽的担忧,为了不使周遭的气氛迅速僵下来,他便打岔着,笑道,“难不成,是请过来吃茶的?”
宋忽冷不丁的听君尔书这么一说,差点被气乐:“好好说话。”
于是,君尔书随即乖了起来,口中说道:“阿忽,嬴泓是喜欢我的。”
宋忽僵硬地缓缓点了点头。
君尔书解释道:“梅雪衣是嬴泓特地请来的。”
宋忽凤目一敛,心里不知道正在做什么打算,微一颔首,敷衍逃避一般,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君尔书仍不知足,看着宋忽那张稍微有些扭曲起来的脸庞,又道:“梅雪衣是嬴泓亲自造访天水,低三下四下、允诺以精血为契,才终于请来的。”
宋忽眼神一寒。
很好,满口是嬴泓。
嬴泓。
嬴泓。
嬴泓。
宋忽磨了磨牙,恨不得亲手把“嬴泓”这个破烂名讳从君尔书的心里头抠出来、叉出去!
尚且毫不自知的君尔书顿了一刻,正要再次开口,宋忽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
直面君尔书有些错愕的神情,宋忽的语气还是不自觉地软了许多。
他抱臂而立,吊儿郎当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君尔书疑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宋忽凤目一眯,酸溜溜地撇嘴道:“你不用再说了。”
——“因为我知道了,嬴泓是个大好人。”
君尔书愣了一下,望见宋忽这副吃瘪的小模样,只觉得万分可爱。
看宋忽整个人都气鼓鼓的,还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甘心。
教人莫名地生出几分想要戳一戳人家脸颊、揉一揉人家发顶的冲动。
在宋忽那道带着几分威压的注视下,君尔书强忍了笑意,对宋忽稍加提醒。
“阿忽,嬴泓待我的这一份情谊,你是看在眼里的罢。”
忠言逆耳[二]
“昂。”宋忽低头摸了摸鼻尖,凤目稍冷,也没再多说一句什么别的话来。
君尔书见状,稍侧过脸来,又打量了宋忽一眼,不禁抿唇道:“阿忽?”
宋忽稍抬起头来,又如同方才那般,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昂。”
君尔书轻轻一笑,问道:“就这么不高兴吗?”
宋忽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个字:“昂。”
……
“看来。”君尔书有些无奈地抚额,再次微笑道,“你是真的不高兴啊。”
“没有。”宋忽也懒得与君尔书虚与委蛇,便轻嗤了一声,“你多心了。”
话里话外,也教人听不出宋忽内心里是否真正同意君尔书的说法。
“阿忽,你可知——”君尔书望着宋忽,唇瓣里泻出的一丝声音轻轻、软软的,如同青云吐丝,令人回味,“嬴泓对我的好,我口头上虽不说,却通通记在了心头。”
那些从君尔书这般温柔的一个人口中吐露出来的话语,直如同一片洁白的羽毛一般。
轻飘飘、暖融融的,没有什么巨大压迫的分量。
可是,当那一个、又一个带着凌厉气势的字眼落在宋忽的心上时,却依然是重达千钧。
压迫得宋忽连正常的吐纳呼吸都感到困难而窘迫。
强忍住心中那一丝不安,宋忽抱臂而立,好似不经意地斜了君尔书一眼,开口问道:“你就这样轻易地被嬴泓打动了?”
“嬴泓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只能说——半分不感动,是绝不可能的。”
君尔书一面说,一面细心地窥着宋忽的脸色,见他表情还好,就接着问道:“那么你呢?”
宋忽一时间不解其意,皱眉问道:“我?我什么?”
君尔书提示道:“你我向来同心同德,你是不是也应该在对待嬴泓的态度上稍加改善一二?”
“听你这话,便是说笑了。”宋忽再一次冷淡地嗤了一声,启唇道,“本督,乃是一介外将臣子。”
君尔书显然是没有料想到宋忽会拿这个理由来搪塞自己,一时间怔在原地,也没有说什么话来反驳。
宋忽再度说道:“而燕王殿下却是皇嗣。”
直视着君尔书的那双桃花眸子,宋忽凤目一眯:“敢问君先生,在这宫里宫外,任何一个臣子,都应该守其本分,不是吗?”
君尔书目光一滞,怎么也没有猜测到——宋忽竟然会拿自己曾经亲手教给他的“为臣之纲”反唇以讥,报复在他君尔书的身上。
宋忽走近一步,逼问道:“敢问君先生,不是这个道理吗?”
君尔书只得颔首,垂下眸子,道了一句:“是。”
“很好。”宋忽停下了走上前来的脚步,眸光冷暗,“那么本督亦然。”
“身为一个臣子,宋某人对待燕王殿下的态度,自然是毕恭毕敬的。”
“并且,始终都会忠心耿耿。”
君尔书一面沉默着,一面承受宋忽的讽讥与愤懑,只是一言不发。
宋忽胸膛里那股子灼烧似的憋闷怒气这般发泻出来,倒是感觉纾解了许多,容色平静,也不再多加争执。
一瞥目,见君尔书还在看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
君尔书回答道:“如今可宽心了?”
宽心?
宋忽心道:何处寻个清净的能人雅士,来教教他。
教教他究竟如何才能学会在自己甫一痛失了一件奇珍异宝之时,便立即做到那所谓的“宽心”。
然而,在君尔书向他投来的那一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宋忽不得不咬紧牙关、暂时尽力地隐藏起事关自己一切懦弱的那一副心思。
“宽心。”许久,宋忽凤目微阖,愣了半晌,再开口吐字时,语气幽幽,仍旧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放心吧,我的军师将军,我会宽心的。”
在君尔书无比认真的注视之下,宋忽才勉强扯了扯唇角,说道:“君先生,我答应你,不主动去招惹嬴泓,您可心安吧。”
君尔书主动上前一步,握住了宋忽暴露在空气当中、有些冰凉的手。
斟酌许久,缓缓地开口说道:“阿忽,我知道,你对这件事情,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宋忽眼神一晦,流露出一丝颇不安宁的心绪。
君尔书在一旁自顾自地又说起来:“但其实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就像当年。”
“当年的我,总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接受皇族宫廷里争权夺利的子嗣。”
说到这里,君尔书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无何奈何的意味:“一如……我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接受嬴泓一般。”
那双桃花眸子一亮,闪烁过一丝水渍,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可事实,并非如此。”
宋忽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事实是,你接受了嬴泓。”
“是,我接受了他。”君尔书坦然自若,“因为,人总是会变的。”
宋忽目光里流露出了一丝担忧:“你就不害怕,嬴泓并不是喜欢你这个人,而是为了谋取依附在你身上的那些利益吗?”
君尔书轻轻一笑,摇头道:“这么多年来,我去往塞北、杳无音信。”
“可嬴泓还一直记挂着我。”
“嬴泓的手下在私底里告诉我……嬴泓曾寄无数封书信到塞北十二郡去,只是,没有一封能够传到我的手中。”
“我在燕王府里养病的这些日子里,嬴泓一直视我为上宾。”
“在我最势单力薄的时刻,嬴泓也从来没有起过一丝一毫想要猥-亵我的念头。”
“所以,我可以断定。”
“嬴泓在对我的感情里并没有掺假,而阿忽你,也大可不必再担心我的安危。”
宋忽尽管十分不喜嬴泓,但听君尔书这般冷静地将两人之间的事态分析下来——
他当即看清了两个人在感情方面的优劣态势。
毫无疑问,君尔书占据绝大的优势。这也令宋忽心中稍安。
但也不知为何,另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也随之涌上了心头:“你这么无条件地信任嬴泓吗?”
“我信任他,但并不是无条件。”君尔书抿唇不语,思虑了许久之后,才斟酌着用词,对宋忽说道,“阿忽,这世间,每个人都会葆有私心。”
望着面前一袭白衣的君尔书,宋忽皱眉,心头有些不解:“即便是你,也有私心吗?”
君尔书长睫微颤,苦涩地笑了一下,回答道:“有。”
宋忽问道:“那你的私心是什么?”
闻言,君尔书再自然不过地启唇,回答道:“我的私心,当然是你。”
宋忽的那副身躯微乎其微地一震,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出什么话来。
君尔书突然抬起手来,用掌心捂住了宋忽的嘴,打住了宋忽尚未说出口的话。
“你不必再说出来了。”
“我知道。”
“我知道你的私心,也是我。”
“对吗?”
君尔书这一番话下来,连带着动作之快、判断之准,直令驰骋沙场多载的宋忽也深刻地感到难以置信。
但仅仅是在下一刻,便又觉得,这一切发生在君尔书的身上,都应该是理所应当、水到渠成的。
宋忽为这番话而感到动容,不由地张臂抱住了君尔书,抚摸上他身后倾泻下来的长发,轻拍其肩膀:“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君尔书缄默了一刻,问道:“什么?”
宋忽面上的表情极为阴沉,却挡不住地挑了一下眉梢:“君先生,你聪明绝顶,不打算再猜一猜了吗?”
君尔书好笑道:“君某人生性愚钝,只怕是猜不出来的。”
宋忽扳直君尔书的身子,迫使他看向自己的方位,正色道:“我怕你与嬴泓在一起以后,会义无反顾地将名下所有的东西尽数归于嬴泓。”
“倘若真的是这样,到头来,你自己便什么也落不得。”
“不仅仅如此,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心血还会毁于一旦。”
“若嬴泓那个狠人肯真心真意地待你好,宠你如珠、如玉、如宝,那便也罢了。”
“怕只怕他万一哪一日狠心抛弃了你。”
“阿策,届时的你,身无长物,而我,又早不知身在何处。”
“偌大的一个塞北,却因为山迢路远,而不能给你撑腰。阿策,到了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君知我如己。”君尔书极浅地一笑,“不错,倘若我下定决心要与嬴泓在一起,那么,但凡我名下的所有东西,只要他想要,都可以归他。”
“退一步来说,就算嬴泓有心谋云挹楼的利,那也不过是在顺水推舟,我绝对默许。”
“阿策!”宋忽十分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在开玩笑,你务必要好好地为自己打算一下,你可明白吗?”
“我明白,但你也不用太过于但心我对自己毫无保留的这个问题。”君尔书反过来安慰宋忽道,“假如有一天,我和嬴泓真的能够在一起。”
“那么,我与他在一起以后,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他。”
宋忽眼神一厉,“刷——”的一下站起身来。
就在宋忽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见君尔书缓缓地说道:“唯独——云挹楼。”
初达妥协
照这么看来,于君尔书而言,万物可供手,唯独云挹楼?
不得不说,宋忽对君尔书的这句话感到了一丝疑惑。他轻微地皱了皱眉,百思也不得解。
过了一会儿,宋忽开口问道:“我能不能知道,这是为何?”
君尔书直白地回复道:“因为我的私心。”
私心。
又是私心。
宋忽挑眉看着君尔书的眸子:“可你刚刚说……”
“不错,我的私心就是你。”君尔书抿唇一笑,“所以,我从一开始,之所以筹码这些事情,就是为了你。”
“实不相瞒,自打我做出接手云挹楼的这个决定时,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考虑到了你的安危。”
宋忽凤目一敛,神情复杂地望着君尔书,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嗯。”君尔书宛如春风地一笑,“也可以这么说——”
“倘若当初不是为了你,我可能不会愿意经营这座外表霁月风光,内里却沾满了血腥气儿的云挹楼。”
宋忽听罢,动容不已,心下不由地翻涌起来一阵愈发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
“阿策,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手能挽弓、肩能扛刀,可率领十万大军驰骋沙场的男子。”
“这我知道啊。”君尔书那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眸子里掠过一丝狡黠温柔的光芒,“而且,陪伴你这么多年,我一直都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宋忽在脑海里飞快地理了一下思绪,想清楚该要如何阐述,“我自然顾得上自己,你又何必如此?”
“刚好相反。”君尔书咬字清晰,分析的条条是道,“你很有军事指挥的能力,这我承认。”
“你很有领兵打仗的魄力,这我也承认。”
“可是你顾得上身边所有的人,唯独顾不上自己。”
宋忽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不仅仅是云挹楼。”君尔书的眸底在一瞬间闪过一丝隐藏着锐利的光芒,“连同我在塞北大漠里藏着的那五万精兵,也全都是你的。”
宋忽周身微乎其微地一震,唇瓣微启:“你……”
“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当前所做的这些、乃至所铺设下的道路。”君尔书话至此处,稍微顿了一下,才又道,“都是在你哪一日当真走投无路之时,为数不多的退路。”
宋忽呼吸一窒:“我的、退路?”
“没错,自古以来,行军打仗这种事情,罕有能够一路坚持到底的。”
君尔书在望向宋忽的那一道目光里,隐藏着深深的担忧与心疼:“阿忽,哪怕旁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也不明白?”
“战场上那刀剑相逼、[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日子,哪一点好过?”
宋忽约摸沉默了一刻,紧接着勾唇一笑,安慰君尔书道:“我身子很好,撑得住。”
“是,你如今是年轻,在行军打仗之上自然还撑得住。”君尔书目光一深,正经问道,“可你是否有想过你的将来?”
“难道你甘愿终汝一生,风里雨里、刀里枪里地硬闯?”君尔书轻轻地叹息,语气里带了几分凉薄与无奈,“阿忽,兵戈战火,几时休矣?鞍上鞯上,所谓何来?”
闻言,宋忽心中一颤,凤目微阖,不置一词。
“不是我想让你隐退,是时候一旦到了,你便不得不退。”
君尔书蹙眉望着宋忽,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字字诛心:“阿忽,不要忘了我从小就教给你的那一本《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君尔书的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望着宋忽,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宋忽凤目一冷,一丝痛苦之色浮上面庞,又很快地被掩饰下去:“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君尔书稍稍宽慰了一些,说道,“正是因为如此,自我经营云挹楼的第一日起,二当家的位置处便落上了你的名讳和字章。”
宋忽还未及说话,君尔书便又再次说道:“在原则上,云挹楼我不会给嬴泓。”
“我心里分得很清楚,那些,都是留给你的。”
“不成。”宋忽不禁皱了眉头,反驳道,“阿策,倘若你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以后拿什么在嬴泓面前立足?”
“我自有考虑。”君尔书的一道目光变得愈发狡黠,问宋忽道,“你说,如果我抛弃全副身家,变得一无所有,变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
“阿忽,你还会不会接纳我呢?”
宋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不管你落魄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接纳你。”
君尔书轻轻一笑:“这是不是说明,你的心里有我?”
冷不丁的被君尔书这么一问,宋忽愣了一下,回答道:“是。”
“由此观之,如果嬴泓仍然愿意接纳我的话。”君尔书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抬眼看向宋忽,“是不是就说明……他也是真心在意我、喜欢我的?”
宋忽就像是看见了一件稀奇玩意儿似的,看着君尔书,吊儿郎当地“哟呵”了一声:“原来,你还是会怕的?”
君尔书心下微沉:“嬴泓毕竟生在皇家,我选择与他在一起,便是选择掺和进一桩桩、一件件的腌臜事宜里,怎么敢不怕?”
“但是,我并不为此感到忧心忡忡。”君尔书趁机给宋忽了一个台阶下,“我的身后,不是还有你吗?”
宋忽冷哼一声:“我才不管你。”
君尔书笑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若是欺负了他,你一定暗自高兴。”
宋忽瞥了君尔书一眼,虚伪地咳嗽了一声:“我没有。”
君尔书一只手轻轻搭在宋忽的肩头,温声说道:“我若是受到了欺负,还有你,可以为我撑腰。”
宋忽立即回应道:“那当然。他若是敢对你不好,我定率领三军,连夜血洗了他那燕王府邸。”
“阿忽,你待我真好。”君尔书眸光微明,唇角扬起,张臂抱住了宋忽。
“这是什么话?”宋忽愣了一下,缓缓地回抱住君尔书,哑声回道,“我一直、都会待你很好。”
“是吗?”
“是。”
“那我——”不知从何时起,君尔书一双眸子里隐藏起了一丝逐渐浓稠的深意。
顺着君尔书的那道目光看过去,远远邈邈,竟瞥见一抹雪白的身影。
素衣青丝,身量颀长。
阶生芝兰,庭立玉树。
彼公子,如切如磋,何人哉?
许久未曾得到君尔书下一刻的反应,宋忽心中起了一丝疑惑,不由出声问道:“阿策?”
闻声,君尔书稍一惊,立即从方才的怔忡中回过神来。
随即,他下意识地手臂微用力,愈发抱紧宋忽的身躯,勉强笑道:“那我、当真欢喜。”
话语间,君尔书始终保持着拥抱宋忽的动作,抬起眼眸,却与不知何时起、竟悄悄站在了自己对面的苏牧对视一眼。
苏牧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流露出来。
君尔书也只是沉默。
二人之间隔着一个宋忽,皆不动声色地静立着。
须臾,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以示寒暄敬意。
接着。
君尔书松开了抱着宋忽的手,后退半步。
苏牧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
与此同时,嬴汐如约而至,前去燕王府拜诣嬴泓。
轻软马车行至燕王府邸,嬴汐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
正门紧闭,重楼尽锁。
依照燕王府以往的规矩,万人来访,莫能直敲正门也。
一行人回过头来,有些无奈地望了嬴汐一眼:“殿下,您看、这?”
“正门不开,那便走后门咯。”嬴汐抿了抿唇,笑得清爽干净。
说罢,嬴汐就率先从后门的方位那里绕了过去,利落得毫不拖泥带水、也没有一分一毫的矫揉造作。
似乎眼下的窘迫处境极为寻常。
有什么不对吗?
从小到大,嬴汐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
所以,对任何事情也就心平气和、见怪不怪了。
等到一行人到了燕王府里,四处张望之时,这才发现——
下人们皆不在正厅与西厢房,府内议事阁里更是一片空旷。
毫无疑问,嬴汐先是吃了一道“闭门羹”,又被迫走了一遭“空城计”。
嬴汐扶额,只觉得有些无力,对身后伺候的人说道:“不必跟着了,本王四下里转转便是。”
说罢,他便举步往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地方走去。
几声窸窣的碎叶声响自不远处传来。
一阵脚步声放得细微,靴子软底踩在潮湿的青苔上。
意料轻轻地摩擦,沾染了一丝冷冽清香的气息。
幽僻苑子里的梅雪衣听到动静,抬眼一看,正见着一个云锦绸衣、金白玉锁的少年正站在自己对面。
[注释]
1.【典故节选】:唐·李白《蜀道难》——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意思就是:磨利牙齿,吮吸鲜血。形容像野兽一样嗜杀。
2.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美人哥哥
几乎是下意识的,梅雪衣身板挺直,心中警铃一响。
在一个瞬间,只见冷美人眉头轻蹙,唇瓣紧抿。
他一面抬起那双宛如寒冰的眸子望着嬴汐,一面用指尖折了原本放置在桌子上的那一张薄纸。
用两根手指拈了,收在掌心里。
对面的嬴汐似乎是对梅雪衣的动作感到了一些好奇,随着梅雪衣娴熟优雅的动作而不断瞥去视线。
歪着脑袋,一双干净如雪的眼眸里面尽是好奇之色。
梅雪衣在对待任何人或事物上,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所以,毫不出人意料的……梅雪衣嫌弃地白了嬴汐一眼。
嬴汐恰好与梅雪衣对视了一眼,发觉对面端坐之人性情虽看似冷淡,但是,当真生得极其好看。
一颦一蹙之间皆隐藏着冷漠的俊赏。
一举一动之间皆透露着名门的风范。
一袭素净无饰的衣衫,在穿着打扮上十分规矩,绾起的发丝束在清竹冠里,一丝不乱。
对襟氅子,盘扣里衣。
玉带环扣细腰,银色丝线镶嵌的护颈围着一段雪白的脖子。
下颌轻抬,不动声色,眸底覆着一层薄冰。
领口处,两枚玉扣系得严整。狐绒紧紧拢着,衬得梅雪衣那张脸庞愈发白皙,整个人都显得无比冷淡圣洁。
尽管梅雪衣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坐着,周身便带着几分的禁欲的清高气质。
令人远而望之,亦很难生出亵渎之心。
嬴汐望着眼前的这个美人哥哥,不由微微张开了嘴,一副痴愣愣的小模样。
梅雪衣没有在意嬴汐那道眼神里的异样,只以两根手指绞紧薄纸。
在桌底下,灵巧地迅速将纸张揉皱成团,不着痕迹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衣袖里。
梅雪衣在完成这些动作的同时,愈发坐直了一些。
慢悠悠地抬起眸子,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嬴汐。
第一眼,他先瞥见了嬴汐那身姑苏城的蚕丝缎子。
织绘暗纹的行当,锦绣镶珠的丝绦。
此人华袍加身,身份自然不简单。
第二眼,他又见嬴汐身量不足,年纪尚小。
五缨拈成丝带,高束起一头青丝,干净利落地绾在脑后,长发打个结,恰恰在腰间一收。
鬓发抿起,轻轻缠缚着一道烟青底色的麝珠抹额。
金丝刺绣着瑞螭,堪堪掩住一点眉心的下底边沿。
锦帽貂裘,脖颈前的玉坠子上挂着深红色的边子。
第三眼,梅雪衣只觉得嬴汐整个人都好似从雪地里拱出来的一只大团子。
等他反应过来,这只大团子已经一点、一点地挤到了他的身边来。
梅雪衣一皱眉头。
凑这么近,什么鬼?
软嫩嫩的大团子一整只都趴在了他面前的那张桌案上,傻乎乎地甜笑着,似乎还有不停向前凑的趋势。
“且住——”梅雪衣抡起胳膊,一巴掌呼在嬴汐的脑门上,当即将他推得几尺远,身子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嘶……”嬴汐揉了揉被摔痛了胳膊,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问道,“美人小哥哥,我只是想要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你为什么要推我?”
梅雪衣眉头轻蹙。
美人小哥哥??
这人可真敢说。
心中这么想着,梅雪衣单手支颐,抬头看向眼前的嬴汐,目光里多了几分打量之意。
水灵灵、白嫩嫩的小爷儿,朱唇玉面,长得倒是天可怜见儿的。
转念一想,就不这么干了——
哼,长得那么可爱,内心里一定肮脏龌龊。
念在眼前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上,梅雪衣还不至于太过无礼与敷衍。
他不由扯了扯衣襟,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不好意思,我这手有毛病。”
嬴汐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有毛病?”
梅雪衣颔首:“嗯。”
“有毛病?”
“嗯。”
“你是说——”嬴汐显得有些不可置信,指了指梅雪衣的手,再次确认道,“你的手有毛病?”
梅雪衣不耐烦地回答道:“没错,有毛病,行了吧!”
嬴汐讪讪地闭了嘴,回答道:“行。”
梅雪衣低下头去,也不说话。手中执着一杆毛笔,蘸了墨,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着什么。
嬴汐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与关心,暗搓搓地问道:“什么毛病?”
梅雪衣忍住自己暴躁的小情绪,搁下毛笔,勉强扯了扯唇角:“老毛病。”
嬴汐挠挠头,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乖巧机灵地问道:“老毛病是什么毛病啊?”
……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梅雪衣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冷冰冰地骂嬴汐道:“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
嬴汐倒像是吓了一跳,连忙扯住了梅雪衣的衣裳,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啊?我也有毛病?”
闻言,梅雪衣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随手将嬴汐扯住自己衣料的那只手推开。
嬴汐又扑上去,攥住梅雪衣的衣裳,问道:“那我的毛病和你的毛病是同一个毛病吗???”
梅雪衣执着不已,再一次推开了嬴汐攥着自己衣裳的那只手:“拿走。”
还什么同一个毛病?
……同一个鬼呀。
只见嬴汐皱巴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儿,自来熟地再一次扒拉上梅雪衣的衣裳:“那、那这毛病能治吗?”
这一次,梅雪衣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连推都懒得推嬴汐一下了。
他仰头望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冷冰冰地回答道:“对不起,不能。”
嬴汐歪头,天真无邪地问道:“那…那该怎么办呐…?”
梅雪衣磨牙,无奈地反问道:“你说怎么办?”
嬴汐咬着指尖,眼光四处流转,来回思索许久,仰头回答道:“把手……切了?”
“……”
果不其然。
玉面兽心,是个狠人。
梅雪衣没什么功夫与嬴汐周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再次变得警惕起来,问道:“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在写什么东西。”嬴汐相貌可欺,笑得格外清甜,“可是,又收了起来。”
梅雪衣眼神骤然一寒,随即轻蔑地一笑。
怕什么?
左不过,他已经将正在写着的纸笺揉皱,揣进了袖子里。
他倒是要看看,单凭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再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算如今,嬴汐既然身处在这里,便也算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贵人进入了自己的地盘。
但凡有些头脑的,便会选择打着哈哈儿、将这件事情压下去,如何敢同他梅雪衣撕破脸?
命运捉弄,眼前这个小爷儿似乎格外没有眼力见儿。
他、他、他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个……美人小哥哥,你刚刚在写什么?”
梅雪衣几乎要喷茶,稳了稳心神,脸色微乎其微地一变:“没写什么。”
“我刚才明明就看到了。”嬴汐睁大了一双眼睛,争辩道,“所以,你到底写什么呀?”
梅雪衣眼皮一耷拉:“没什么。”
嬴汐嘟了嘟小嘴:“可是我……”
“闭嘴。”梅雪衣一道冷厉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几分生人莫近的疏离,晃了晃手里面的纸,“我在写药方子,小爷儿,想要看看吗?”
“小爷儿?”嬴汐左看右看,没见着什么人影,于是稀罕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笑着问道,“……是我吗?”
梅雪衣不言。
嬴汐已经激动地凑了过去:“我、我可以看吗?”
梅雪衣瞟了嬴汐一眼,回答道:“小爷儿自然可以。”
“太好了!”嬴汐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梅雪衣,欢呼雀跃,“那我要看。”
“等等。”梅雪衣抬手制止住嬴汐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给嬴汐下了一个套子,“梅某有一个规矩。”
嬴汐笑得晴朗开怀:“什么规矩?”
“——但凡看了梅某所写药方的人,当天一定要喝下一大碗按照这个药方煎出的药。”
梅雪衣晃了晃手里拿着的那一张药方子,不自觉地勾了唇角:“小爷儿,你现在还想看吗?”
“哈?”嬴汐明显是心里“咯噔”了一声,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都、都有些什么药材…?”
“药材可丰富了。”梅雪衣提起毛笔,又在纸上飞快地划了两笔,随即抬起头来,将一整张药方子拍在了嬴汐的脸上。
嬴汐两手扑腾着,将那张药方子从自己的脸上揭下来,拿到眼前,细细地看。
“蛇皮,蝎子,钩吻;金蜈蚣,巴豆,鹤顶红;还有……”
嬴汐虽然不通药理,但却被眼前这些药性奇绝的各种物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呃——”嬴汐慢吞吞地说道,“我、我还是不要看了。”
嬴汐说罢,起身就偷偷地往门外挪去。
挪……
再挪……
再再挪……
即将预见胜利的曙光。
嬴汐在不住挪动的时候,足步还稍加停留了一刻。
因为偷窥梅雪衣。
他敏锐地发觉到——梅雪衣此时此刻正在埋头、忙于调药和书写药剂方子。
这么一会儿,注意力确实没有集中在自己身上。
所以,这是个逃跑的绝佳机会!
狗皮膏药
毕竟小命最重要。
心里头这么打算着,嬴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挪到了栅栏门口。
趁着一个空档子的功夫,嬴汐稍稍顿足,踮了下脚尖,偷眼去看梅雪衣。
紧张地抿起唇瓣,他见那美人哥哥依然只顾着写写画画,心里一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眼珠一转,提起衣摆,嬴汐正要溜出去。
冷不丁的,梅雪衣嗤笑一声,抬手发力!
一股强大的内劲突袭,从后至前,猛然吹拂起嬴汐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嬴汐登时一惊!浑身僵硬,双腿绷得笔直。
感受到了下一刻那股内劲在瞬息万变之间,倏然对准眼前的那一道栅栏仄扫而来!
力度之大,仿佛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势!
随即。
“咣当——!”
一声栅栏门被迫紧紧合上的巨响充斥着耳膜。
在劲风出击,栅栏门关闭之声震起的同时,嬴汐面上一白,全身的毛都要膈应得炸起来了。
他抬起头来,茫然地望了望前面的栅栏,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可他又不敢回头,一只大团子怂的一批,哆哆嗦嗦地窝在犄角旮旯里,生怕那美人小哥哥会再次开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药来,强迫他吃下去。
“这可真是[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嬴汐压低了声音,呲牙咧嘴,暗自腹诽道,“上无退路、下有追兵啊……”
一道冷漠的声线震荡起空气中的尘埃。
一如既往地带着讽刺意味,传入嬴汐耳中:“你说什么?”
嬴汐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梅雪衣从座椅上站起来,又赶紧再转回去。
小耳朵猛然警觉地支楞起来,用力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梅雪衣单手理了理衣袖,一边向他的方向走过去,一边还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小爷儿还有底气说什么——看见了梅某在写东西?”
“如今,怎么连头也不回了?”
“嗯?”
耳畔,那一道轻稳脚步声越逼越近,嬴汐欲遁形而无路,靴子蹭地,恨不得在那石板子路面上钻出几个窟窿眼儿来。
一尺外,梅雪衣停下了脚步,淡漠地望着嬴汐。
嬴汐咬了咬牙,给自己壮壮壮胆,一下子转过头来!
然后……哭唧唧地望着梅雪衣,咧嘴嘤嘤道:“我不敢。”
“不敢?”梅雪衣望见嬴汐这个样子,扯了扯唇角,讽刺道,“你是怕我吃了你?”
嬴汐像是真的怕梅雪衣会吃了自己一样,吓得赶紧又往后挪了一寸,身子紧紧地贴住那道栅栏。
梅雪衣斜眼看着嬴汐,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猎物一般。
虽然行医多年、救死扶伤,梅雪衣却始终痴迷于这种自己但凡动动手指、便能够致世间众人于生死两极端挣扎的体验。
此时此刻,望着嬴汐小白兔一般的模样,梅雪衣不厚道地一笑:“怎么?你要走吗?”
嬴汐一愣,明白过来以后,随即就想要点点头。
就在此时,梅雪衣一只手猛然袭上嬴汐的下颌,以一种灵巧的手势紧紧地捏着,竟令他半点也动弹不得。
委屈巴巴地抬起眸子,嬴汐只见梅雪衣目光如炬,冷冰冰地一笑:“小爷儿,原来你不想走啊。”
嬴汐欲哭无泪:“不了,我看我还是走吧……”
“好端端的,走什么走?”梅雪衣晃了晃手里的药方子,对嬴汐说道,“你还要不要过来看?”
嬴汐面色一白,急忙闪躲着往后退,口中嚷嚷道:“我不要,我不要!”
闻言,梅雪衣脸色一变,冷厉地质问道:“告诉我,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我、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嬴汐一边扑腾着,一边高声嚎叫了起来,“救命啊喂!”
“偷看了我的药方子就想走?”梅雪衣一把扯着嬴汐的领口,力度不减地往自己身边一拽,强硬道,“没那么容易。”
嬴汐奋力地挣扎着,梗着脖子叫道:“你、你的药方子怎么会这么奇怪?!”
梅雪衣眼神一凶,叱道:“要你管!”
嬴汐弱弱地回答道:“我不管,就问一句嘛。”
“少给我岔开话题。”梅雪衣继续逼问道,“说,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嬴汐哭丧着脸,老实巴交地回答道:“两、两只……”
“很好。”梅雪衣把嬴汐压倒在栅栏上,欺身压下去。
望着嬴汐那张白嫩嫩的青涩脸庞,梅雪衣讽刺地一蹙眉头,伸出两根手指,对准嬴汐的眼睛,恐吓道:“梅某的这两根手指正好可以把你戳瞎。”
嬴汐闻言,惊恐万分地嗷嗷大叫:“啊啊啊啊啊~~”
梅雪衣心觉好气又好笑,又对嬴汐说道:“放心吧,只疼那么一下,你就会瞎得透透的。”
一波未平,嬴汐再次嗷嗷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梅雪衣居然破天荒地感到了一丝嘚瑟:“知道怕了?”
嬴汐还是在叫:“啊啊啊啊啊~~”
梅雪衣扯了扯唇角,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别嗷嗷了。”
“啊啊啊啊啊~~”
梅雪衣眼皮一耷拉:“……我还没戳。”
“啊啊啊啊啊~~”
梅雪衣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咬牙切齿道:“……给我闭嘴!”
嬴汐登时恢复正常,眼巴巴地看着梅雪衣:“好。”
两个人站在原地,一高一低,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没有一人率先开口说话。
遇见这种百世罕见的尴尬情况,梅雪衣自认倒霉,正要拂衣而去,那白嫩嫩的大团子却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巴巴地粘了上来。
梅雪衣嫌弃地甩了两胳膊,也愣是没甩下来,于是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大团子倒是坦诚,朱唇白牙,立即开口说话道:“嬴汐。”
梅雪衣面容出乎意料的平静,用一种陈述的语气问道:“大魏的桓王殿下?”
嬴汐颔首,浅浅一笑:“嗯。”
梅雪衣冷笑:“长得真丑。”
嬴汐:“……”
梅雪衣问道:“梅某一介布衣,要跪你吗?”
嬴汐歪着头,想了想,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想吗?”
梅雪衣白了他一眼:“你觉得我想吗?”
嬴汐干巴巴地一笑:“不、不太想吧。”
梅雪衣叹道:“比起本尊,这个脑子倒还算是清醒。”
听见表扬,嬴汐立即笑开了花,甜甜地望着梅雪衣,笑嘻嘻道:“谢谢。”
梅雪衣斜眼看他,感到一阵诧异:“谢什么?”
嬴汐脱口而出:“谢我的脑子。”
于是,梅雪衣嫌弃的眼神不复存在。
因为这一次,他换上了一副关爱智障的眼神,带着几分大慈大悲的怜悯,深深地看着嬴汐。
“不,不对。”嬴汐皱眉想了想,自己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于是改口道,“谢谢小哥哥夸我的脑子。”
“……不谢。”谁夸你了?
嬴汐面上怯意消退,狗腿子地拉住梅雪衣的衣袖,仰头望着他,笑道:“谢谢小哥哥!”
梅雪衣眉头紧锁,只觉得这个称谓着实是别扭:“你一个小不点儿,以后别管我叫小哥哥。”
嬴汐听话地赶紧接口道:“嗯,我改!”
梅雪衣心中莫名地涌起了一丝成就感,冷哼一声:“你倒是听话,是不是啊?”
嬴汐点头如捣蒜:“是啊!小姐姐!”
梅雪衣:“……”
讲真的,梅雪衣不知道自己心中那种“一言难尽”的感受从何而来。
但他就是觉得——
今日的所见所为、所闻所感,简直是一、言、难、尽!
“今日,我暂且放你一马。”梅雪衣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抬手扶额,催促道,“你最好快给我走,别等我反悔。”
一听梅雪衣要赶自己走,嬴汐委屈巴巴地回望着他,撒娇道:“我可不可以不要走?”
梅雪衣眼角一搐:“留在这里,我看你是口渴了,想喝药吧。”
嬴汐果然脸色一变,撇嘴道:“嘤嘤嘤,这个季节,喝药上火。”
“实不相瞒,桓王殿下。”梅雪衣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留在这里,我就忍不住上火!”
嬴汐眨巴着眼睛,说瞎话道“其实,这个季节,上火也不错……上火暖和。”
梅雪衣耐心尽失,冷冰冰地泄怒道:“我看你就是欠揍,你走不走?”
嬴汐咬牙说道:“我不能走。”
梅雪衣挺直身板,居高临下地望着嬴汐:“理由。”
嬴汐眼神有些躲闪,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病了,我需要开药。”
梅雪衣毫不客气地再一次把手里的药方子拍在了嬴汐的脸上:“这不是药方子吗?”
嬴汐再一次抬手把那张药方子从自己脸上揭下来,看了一眼,赔着笑道:“我想开一服温和点儿的药。”
“温和。”梅雪衣当机立断地下了处方,“好,那就再加二两砒霜。”
说罢,猛然甩开嬴汐,转身就走。
“……”
嬴汐回过神来,赶紧撒开两条腿,跑去追梅雪衣。
一边追、还一边喊着:“哎!这样真的能够死得慢一点吗???”
————
[注释]:出自唐李白《蜀道难》,原诗节选如下——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上林府君
城南口,石子路。
旧亭台,少人影。
地势平坦,一两条幽僻的小巷,蜿蜒着向里延伸。
四面环堵,围着狭窄庭深的篱帐,茂林三里,修竹十株。
遮天蔽日,倒是格外的干净与雅致。
来人的步履迈得从容而又平稳,看得出是一直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
但那微微翻起的衣角却暴露了主人行色匆匆的事实。
此地的布局极其精妙。
所来之人但凡前行,身后所种植的一簇簇竹柏便如同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将其行迹全部掩埋住,留不下一点蛛丝马迹。
待苏牧绕过几个弯道,走进一座没有烙上牌匾的府邸时,才堪堪停住了脚步。
身着清一色上林官袍的死士们在望见苏牧的一瞬间,齐刷刷地尽数跪倒在地。
“恭迎家主!”
“起来罢。”苏牧面色有些微白,自顾自地往阁子里面走去。
跪在最前头的两个人见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站起身来,垂着眸子,赶紧跟上去。
其中一个人推开门,走上前去,仔细地为苏牧拉开座椅,扶着他坐下来。
另一个人赶紧端上一杯热茶,送到苏牧的手边,口齿伶俐地说道:“家主,何大人刚刚从外面办事回来,如今正候在堂外。”
苏牧端起手边的茶杯,淡淡地说道:“传。”
二人松了一口气,福身道:“请家主稍等,属下这就引何大人见您。”
苏牧抿了一口茶,又轻轻的搁在桌面上:“嗯。”
片刻,清平就从门外走了进来,那两个下属自觉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清平像是匆匆赶过来的,一身风尘,身上却也是穿着上林府的官袍。
一看见苏牧,他掀起袍角,就要下跪。
苏牧出声道:“免了。”
听闻此言,清平动作稍微顿了一下,随即挺直身子,朝苏牧揖道:“是,家主。”
苏牧直入话题:“人到了吗?”
清平恭敬地回道:“回家主的话,府君大人似乎是突然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大概要在原本约定好的时间上耽搁半个时辰。”
“嗯。”苏牧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依然是一副极为端正的坐姿,莹白如玉的双手叠放于膝,显得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窗外的滴漏一点一滴地流逝着,苏牧神色淡淡,依然保持着原本那副优雅而清贵的坐姿,放置在桌案上的茶水没有再动用一口。
“公子。”在一旁站立着的清平有些看不下去了,微微俯下身去,轻声细语道,“您不要担心,府君大人一定会来的。”
“我为什么要担心?”苏牧淡淡抿唇,目光飘向了窗外。
清平望着苏牧无意识捏紧了金丝玉纹袖口的动作,暗暗叹了一声。
还说没有担心?
这个动作,只有在苏牧心中最不安的时候,才会无意识地做出。
清平心疼苏牧一日日地总是这么殚精竭虑,于是开口问道:“公子这般辛苦,可是为了国公吗?”
闻言,苏牧顿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清平瞳孔一缩,赶紧跪下来赔罪道:“公子,刚刚是清平多嘴了。”
周遭的空气里岑寂了一刻,苏牧轻声道:“无妨。”
清平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肃立在苏牧身侧,再不敢多说些什么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门外突然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骚动。
众死士下跪叩头的动作窸窸窣窣,打断了苏牧的思绪。
清平看了苏牧一眼,忙亲自走过去,殷切地为来人打起帘子。
侧身退到一边,清平俯下身、垂下眸子,语气里是恭敬与景仰,念叨道:“属下恭迎府君大人。”
话语间,一个戴着墨色斗笠的男子走进门来。
衣着素净,周身上下没有系挂一处饰物。
体形颀长、腰身紧致。
步履稳重,气质清贵。
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几分生人莫近的气场。
甫一进门,墨笠男子便抬目看了苏牧一眼,步伐顿住,站在门口处,一言不发。
见男子到来,苏牧神色微动,拢了拢衣袖,想要站起身来相迎。
见状,墨笠男子轻抬了抬手:“坐着,不用起来。”
闻言,苏牧便不再站起来,抿唇,对男子淡淡地一笑。
“清平。”男子一开口,语气里带着一贯不容置喙的冷淡与杀伐果断。
清平连忙跪下来,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属下在。”
男子将视线从苏牧身上收回来,语气平静地吩咐清平道:“你去门外把着。”
清平赶紧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是,府君大人。”
清平走出去以后,墨笠男子举步前去,动作清贵优雅,走了两步之后,在苏牧身边轻轻地停下来。
苏牧仰头望着他,微笑道:“府君坐。”
男子径自掀起袍子,坐在椅子上:“说罢,什么事情重要到非要家主与我私下里相见不可?”
苏牧眸色一晦,手指伸进披风下的大氅里,从腰封中取出一沓子来往密报的书信,放置在桌面上。
接着,又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沓宫廷里线人们争相汇报的机密。
将两叠信笺合在一起,苏牧抬手递给男子:“府君过目。”
男子看了苏牧一眼,缓缓地接过密报,素白的手指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读了几张。
隔着一层斗笠,看不清男子脸上的表情,只见他那只捏着纸张的手微微有些不自觉地攥紧:“近日以来,边境将有叛乱?”
苏牧淡淡地抿唇,颔首道:“正是。”
男子静默一刻,不动声色地把信纸叠好,重新塞回信封里,连同这些密函,也通通搁在桌面上,往前一推,塞回到苏牧手中。
望见男子这种态度,苏牧眉头轻蹙,正要开口,男子却先一步制止住他尚未说出口的话:“这些事情,你不要插手,息事宁人便罢。”
“此话何意?”苏牧面色微乎其微地一白,一道目光投向了男子,“你我都是大魏臣民,国家有难,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坐视不理才是正道,不要告诉我,你想要趟这淌子浑水。”男子冷笑,观察着苏牧的反应,说道,“那你也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苏牧抿唇,缄默不言。
“不是我不愿意插手,实在是形势所迫。”男子瞥了苏牧一眼,语气平静无波,不紧不慢地分析实情,“眼下我暂退朝廷,而你,不过是一介文官,如何去干预这些事?”
“且不说清清白白的上林世家百年以来保持着这种清贵的名声有多么不易。”
“一旦插手了这件事情,你这一身白衣,就会染上腌臜的鲜血,到时候,洗都洗不干净。”
“先说好,我可不会替你收拾残局。”
男子的话语凉薄而真实,撞击在苏牧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上。
苏牧的指尖忍不住地攥紧了衣料,容色尚且平静,心中却泛起一阵强过一阵的惊涛骇浪,在一瞬间暗自揣摩着许多种可能性。
二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男子接着说道:“再者,你学识不浅,向来懂事。”
“这么多本圣贤书念下来,不会不明白自古以来为君为臣的大道理。”
言至此处,男子缄口一刻,又看了苏牧一眼。
见他脸色着实是苍白,终究是心软了几分,但语气还是冷硬:“边境上来来往往的那些大小事宜,交由将军们处置便是,与你一个内臣又有何干系?”
苏牧不知是否将这么一席话听进了心里去,只是垂眸不语。
男子冷笑着,端起桌子上的那个茶盏:“倘若有朝一日,你僭越了规矩。”
“不说旁的、也不说远及家族的那些利益,便是于你个人而言,岂不是会惹来杀身之祸?”
苏牧终于轻声回道:“这我知道。可是,请府君务必相信,我对眼下所做的事情尚且掌有分寸。”
“你有分寸?”男子听见这样的话,像是听见了莫大的笑料一般,“你若是有分寸,从刚开始就不应该向皇上求了那一桩婚事,白白地给我惹这么多的事端出来。”
苏牧不与男子争锋,语气里始终带着几分尊敬。
但此时此刻,苏牧已经保持不住原本的冷静,一双温润冷静的眼眸中所透露出来的,更多是坚决。
“府君见谅,不管你怎么说,这一次,我必须要插手这件事。”
男子手一落,茶盏不轻不重地砸在桌面上:“你好大的胆子。”
守在外面的清平耳力极好,自然是突然听见了里头的声响。
他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侧过半边脸来,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咬唇,担心着苏牧,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
男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外面极轻的动静:“清平。”
闻声,清平手忙脚乱地应了一声,回答道:“属下在。”
“不必在外把守了。”一道冷淡到不近人情的声音传来,“远些。”
上林府君这说一不二的脾性,可是上林苏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的。
即便是一家之主,也事事礼让府君。
连同府内的一干琐碎事宜,也一并交由府君来处理,可见对其的重视。
而今,府君大人下了命令,家主没有反驳,那么任何人都没有不从的道理。
闻言,清平咬了咬牙,只好应答道:“是,府君大人。”
门外,清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男子一回过头,便见苏牧一下子站起身来。
“怎么?”男子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看着神情倔强的苏牧,冷笑一声,“翅膀硬了,对我不满?”
苏牧不语,只径直走到男子的面前,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府君阿兄
望见苏牧的动作,男子隐藏在斗笠下的眉头稍一皱。
腰身瞬间挺直,似乎昭示着他那一瞬间便肃杀起来的神色。
斗笠下,那副面容全然看不清表情,他看了苏牧半晌,只是冷淡地别开视线:“跪我作甚?”
苏牧不语,却依然倔强地跪在地上。
男子冷道:“起来。”
苏牧唇瓣紧抿,许久,轻轻地开口说道:“阿兄。”
乍一听见这个称呼,男子微微一愣。
“阿兄,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都是知道的——”苏牧淡淡地仰起头,说道,“边境一旦发生叛乱,大魏朝廷必会派人前去镇压。”
见男子的态度仍然是冷淡莫近,不以为意。
苏牧顿了一顿,斟酌损益,再度说道:“而着眼于如今的朝廷,外御强敌者,几乎无人。”
男子漠然置之:“这与你有何关系?”
苏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任凭地板上森寒冷冽的温度一丝一丝地渗进隐隐作痛的膝盖里。
他挺直的身姿不改,仍然强忍着不适,面色如常。
再度仰起头来,一字一词,避开男子生硬的话题,强迫自己从容地应对道:“孙盈老将军确是德高望重之人,但年事已高,缠绵病榻,恐已不能为朝廷所用。”
男子冷笑一声:看来,这是刻意要和自己装傻到底了。
苏牧还在自顾自地陈述道:“阳夏林辖、弱水赵启;扶风君尔涟、幽并邱有为,这些,皆是名声大鼓之人。”
“但是,你可曾见他们对朝廷有过任何真正建树?”
“闭嘴。”
闻言,苏牧的话戛然而止。
男子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他们如何,与你有何关系?”
苏牧咬了咬牙,心中思量了许久,面无表情地坚持说了下去:“此等人物,也只是鸡鸣狗盗之徒。”
“当年的他们、抑或是他们的前人,之所以能够上位,不过是钻了先齐国公宋烨的空子,乘人之危罢……”
“嘭——!”
一道巨响传来!
只见二人面前的那一张桌子被男子掌心里突然迸发出的内力震得炸了开来。
一时间,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你是聋了,听不见我所说的话吗?”男子语气幽冷地拂衣而怒,逼迫道,“我只问,此事与你苏牧何干!”
苏牧望着男子,须臾,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头在地面上:“无关。”
男子厉声呵斥:“那你就给我安分点,不要掺和进这件事情里!”
苏牧唇瓣紧抿,许久,才又说出一句话来:“我只是想让阿兄知道——”
“皇上正值壮年,岂不能明辨是非?”
“那么,又岂会对这等人物委以重用?”
话已至此,苏牧总算是打破了心中最后的那一道界限,缓了一口气:“待到那时,朝堂之内,首当其冲的人,会是谁?”
男子身形微滞,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苏牧淡淡地望着他,唇瓣微启:“只会、也只能是我的宋忽了。”
苏牧说这一番话语时,语气分明是格外的沉稳冷静。
但这么多年的相处告诉男子,此时此刻,苏牧的内心深处绝对不会如同外表所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相反,一个再冷静的人,只要冷静到过了头,便是一种危险。
也或许,苏牧正处在一个即将爆发或者毁灭的边缘地带,稍有不慎,便可能会完完全全地宣泄出来。
男子深深地望着苏牧。
苏牧也同样仰着头,神情倔强、丝毫不肯作出让步地望着他。
那双清润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亮,但不知何时起,竟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泪光。
他要哭了?
是要哭了。
但男子明白——这不是苏牧心性里的懦弱,而恰恰是他的坚强。
男子微微眯起了眼。
这时候的苏牧,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
那样一副极好的皮囊之下,全都是他一无所知的样子。
为了一个宋忽,情愿把自己变成如今这副不顾一切也要忤逆他的样子。
呵。
当真是疯了。
男子心里一阵喟讽,面上的表情十分淡漠,愈发显得是在冷眼旁观:“你冷静一点。”
“教我如何冷静?”苏牧身子震了一下,眼眶一下子变得红彤彤的,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墨笠男子,“若不出我所料,为了获取皇上的信任,宋忽早已将手中兵符归还给了朝廷。”
“在当下这个手无寸铁的境况里,皇上若是强行逼迫他去带兵打仗,便是变相地陷他于死地。”
男子背过身去,一言不发:“总之,与我无关。”
“阿兄!”苏牧再一次磕了一个头,语气平静,言辞恳请,“我求你,帮帮他。”
“你疯魔了。”男子按捺着心中猛然升腾起的怒火,冷如冰锥地讽刺道,“宋忽那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么快就捕获了你的心。”
苏牧垂眸。
男子见到他这副样子,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愈发强烈:“看来,我已经不能够放心地让你留在他身边了。”
“我没有。”苏牧睫毛微颤,轻声,却十分坚决地反驳道,“阿兄,我很清醒、很清醒地在这里求你救救我的宋忽。”
“你的宋忽?”男子一甩衣袍,冷笑道,“开口闭口你的宋忽。”
“你给我好好看清——你们两个人的感情,不过是逢场作的一出戏。”
苏牧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看似平静如常,面色却掩饰不住地愈发苍白。
男子衣袍一展,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苏牧面前,突然停下了脚步。
靴子停滞,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静地问道:“你知道君尔书罢?”
苏牧心中一颤,淡淡地抿唇:“知道。”
“知道就好。”男子慢悠悠地绕着苏牧走了一圈。
然后,他缓缓地蹲下身来,将苏牧眼底的尽纳入眼底:“宋忽心里始终还藏着别人,不为你所动。”
“你说,你又凭什么对他掏心掏肺地付出感情?”
“真傻。”
似乎是被男子锋利的话语真真切切戳穿了心肺,苏牧的脸色着实难看。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启唇,道了一句:“不是逢场作戏。”
男子冷冷地盯着苏牧,神情变得危险起来,说道:“你说什么?”
苏牧内心里挣扎了一番,微微垂眸一笑,看似释然,一字一词,却又十分艰难地说道:“阿兄,不是逢场作戏,我早就……喜欢他了。”
男子难以置信地攥住了苏牧的手,往自己身边一扯,直拽得苏牧差点摔倒在地:“你说什么?”
“我说——”苏牧仰起头与男子对视,“我早就喜欢他了。”
男子攥着苏牧那只手,力气难以控制地剧增,语气十分冷淡,听上去阴森恻恻,有些骇人:“你早就喜欢他了?”
话音一转:“也就是说,当初那个害你弄得那么狼狈的混蛋,就是宋忽?”
苏牧摇头:“不怪他。”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男子恨铁不成钢地甩开了苏牧那只已经被攥得通红的手,“你是家主,我帮不了你。”
说罢,他便猛然站起身来,转过身去,不再看苏牧。
“掌事决策之权在我,调兵遣将之权却在你。”苏牧淡淡地说道,“这件事,家主做来无用,只有阿兄你能够帮我。”
苏牧在行事上一贯缜密,此刻,在这件事上也说得坚决。
一时竟令男子找不出什么能够反驳的破绽来,轻轻说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苏牧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光芒,身子跪得愈发笔直:“抽调当年苏府先辈隐匿在祠宗密道里的上林死士。”
“不成。”几乎没有踌躇,男子不假思索地冷冷回答道,“上林死士乃是苏家先辈的精血,不是你我所能够妄加动用的。”
苏牧蹙眉,立即向男子承诺道:“出了什么差错,由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败在苏牧手里了,没好气地问道,“多少数目?”
苏牧目光如炬,登时激动起来,对男子说道:“两千,足矣。”
男子一手探进衣衫里,从身上掏出一块令牌,用力地甩在苏牧身上:“予你调令,自己去取,免得我烦心。”
苏牧发丝有些凌乱,神色稍显慌忙地去拾那块从他身上掉在了地上的令牌,抿唇一笑道:“多谢阿兄。”
男子望着苏牧,冷道:“站起来。”
“是。”这会儿,苏牧尤其听话,一手撑着地面,一边咬了咬牙,艰难地从寒气逼人的地面上站起来。
膝盖骨隐隐作痛,连带着落了旧伤的那只腿都在不住地打颤,苏牧踉跄了几下,勉强稳住身形。
男子将苏牧的这些动作深深看在眼里,却没有去扶苏牧的意思,依旧是冷眼旁观:“疼吧。”
苏牧轻轻摇头:“不疼。”
男子暗自心疼,口头上不依不饶地讽刺道:“也是,你纯属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
“你若是会疼,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不会疼的人了。”
苏牧闻言,知道是自己理亏,更加不与他争执,淡淡地附和道:“阿兄说的是。”
男子:“……”
下定决心、抡圆臂膀,狠狠一拳,却误打在了软棉花上的这种感觉——
有谁懂吗?
公子如斯
男子冷幽幽地瞥了苏牧一眼。
望见苏牧那副脸色着实苍白的样子,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
斟酌片刻,不再追究苏牧那些刻意仔细隐藏起来的小心思。
抬起下颌,移开视线,男子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对我,你就没别的什么话想要说了?”
苏牧抬眸望着男子,眨了眨眼睛,凝神思索。
男子压抑着心中的一丝郁闷:“苏子书。”
苏牧启唇:“是。”
男子讽刺道:“枉你长这么大,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苏牧于是笑了笑,有些干巴巴地说道:“天冷,阿兄加衣。”
登时,男子头顶飞过一群乌鸦:……“你平日里,对宋忽也是这么敷衍着说的?”
苏牧微怔,然后抿唇一笑,望着男子的那道目光里多了几分心绪。
——那是苏牧以往在看待别人时,所没有过的一丝丝撒娇意味。
苏牧看着男子,柔声细语地一笑:“我与宋忽日日相对,一般……用不着说这些话。”
男子不动,好似噎了一下:“你是在变相地向我炫耀什么吗?”
闻言,苏牧立即一本正经地揖道:“禀阿兄,并没有。”
男子冷笑:“……呵。”
玩笑归玩笑。
撒娇归撒娇。
炫耀归炫耀。
正事还是不能被苏牧抛在脑后的。
既然男子已经勒令他站起身来,那么,应该也不会反对他坐下来罢?
这么想着,苏牧就已经偷偷地拉了一张椅子,扶着桌子缓缓地坐下来。
窥了一眼男子的反应后,望着窗外,眉目淡淡,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另外——阿兄,我想要知道,你对燕王殿下的态度。”
“我对燕王能有什么态度?”男子提醒苏牧道,“不要忘了,你我上林血脉,不涉及党羽之争。”
见男子表态坚决,实在不像是瞒着自己、也不像是在暗中帮衬着嬴泓的样子。
苏牧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他点头称是,又斟酌着用词,问道:“但前几日,桓王殿下秘密归京,阿兄可听到了些许风声?”
男子沉默了一刻,不轻不重地颔首:“嗯。”
苏牧一想到今后这京城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掩饰不住地微微扬起唇角,似无奈、似轻讽,问男子道:“有何想法?”
男子的回答在苏牧的意料之中:“消停了这么久的“云挹楼”,只怕是,又要重出江湖了。”
“所见略同。”苏牧眸子一晦,说着,自腰带间取出一道上林令。
古铜镶嵌金丝材质的令牌冰冷刺骨,沉甸甸的,昭示着家主这一道命令的重要性。
苏牧将其握在手指间,用力地握了握,白净的掌心里硌出一道红痕,日光下,他的面色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凝重。
上林明令,由历代上林苏府宗亲家主亲为执掌。
上百年来,苏家凭借着家族令内治府务,外延京畿。
下及黎庶,上至王臣。
见即蒙赫,不得不尊。
府君亦然。
在苏牧手里那道上林令颁布亮出的一瞬间,他便轻扶了膝,跪倒在地上。
“那么——”苏牧淡淡地吩咐道,“劳阿兄暗中监视与调查一下桓王殿下那边关于夺嫡的动作。”
“我会给你加派人手,在旁协助。”
“一旦有所眉目,及时汇报上林苏府。”
男子若有所思,深深地望着苏牧手里的那块令牌,缓慢地躬身叩头,道一句:“遵命,家主。”
苏牧颔首,上前一步,弯腰将上林令递到了男子的手里。
男子幽幽地叹了一声:“你果然……还是长大了。”
苏牧垂下眸子,眼底的深色令人看得不真切:“发号施令,也是牧儿迫不得已罢了,否则,是绝不会让兄长下跪的。”
“发号施令吗?”男子蓦然勾唇,“你自打十五岁起,便接任家主一职。”
“如今,快要二十一岁了,发布的家主令数不胜数。可是,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发号施令。”男子望着苏牧,一字一词地说道,“还是因为宋忽。”
苏牧的面容白得有些过分,他不敢再看男子,咬紧唇瓣,艰难地出声道:“就当牧儿对不住你。”
男子沉默,回望了苏牧片刻,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当那道渐响渐远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槛边上时,苏牧难以自抑地握紧手指,急急地追着出去。
“阿兄!”苏牧一手扶着门槛,朝着那一抹孤高的背影望去。
男子脚步一停,站在原地,没有转身:“怎么?”
苏牧稳住心神,微微一笑:“阿兄慢走,路上小心。”
男子的一袭墨色斗笠下,长发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不知是否有听见苏牧的话,他总归是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在苏牧的注视下,男子才又说了一句:“家主,下一次,请不要再称属下为‘阿兄'。”
“一,属下担当不起。”
“二,撒娇要有限度。”
“三,别总当我宠你。”
苏牧浑身一寒,手指扣紧了门框,勉强轻笑一声:“知道,府君。”
男子走的很决绝。
靴子踏过长长的石阶,清贵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苏牧的视线里。
苏牧看见那一袭斗笠在寒风里四散开来,好似一道他永远也抓不紧、挽不住的风景。
上林府君,他的阿兄。
原本该是属于他的东西,却生生被他隔开了。
自作孽者,不可活也。
伤之却之,不可挽回。
苏牧知道,是他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伤了阿兄的心,从而令两个人一时之间形同陌路。
身,近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可苏牧没有办法,为了宋忽,他不得不这么做。
低头,苏牧攥紧手心里那一块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令牌。
用力收紧手指,他苦涩地握了握,不置一词。
那块令牌上虽然沾了少许苏牧肌肤余热的温度,却还是如此得冰冷彻骨。
苏牧静默地收紧手指,握了一会儿,将那令牌纳入自己的深衣里。
白衣如旧,苏牧一如既往地挺直腰板,彻彻底底地走出门去,整个人都站在寒风中,身形颀长,[犹如松柏之茂]。
芝立兰梢,玉满乔木。
温文尔雅,一室盈风。
苏牧,依然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清贵世家公子。
上林世家的官僚与死士恭恭敬敬地站在廊外。
在苏牧走过来的一刹那,自觉地站成了两列人马。
手持兵器,躬腰行礼。
正中间的位置处“腾”的一下子,就空出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道路来。
苏牧一袭白衣,便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地走出大门。
“恭送家主——”
“恭送家主——”
“恭送家主——”
耳畔,是一片喧嚣成了空洞的嘈杂声音。
苏牧神色淡淡,面无表情。
只因为他身处其中,竟然连一张脸庞也记不住、一句祝颂也听不清。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后悔,也终究是于事无补。
刚刚交易成功便急着要反悔的买卖,他不愿做。
以小失大,或者没有一丝用处的买卖,他更不愿意去做。
再说,但凡终于做出了关于一件事的决定,不论结果如何,他绝不会后悔。
心中微微地翻涌,苏牧仰头望着天空。
气息绵长,深深地仰望着。
冷风不住地“呼呼”刮在脸上,苏牧就站在这里,白衣与青丝被风吹起,微微凌乱了些。
淡色的唇瓣微启,呵出一股白气。
再低下头去,苏牧方才心中突然生出的那点不宁的陌生心绪逐渐消散成细烟,不复存在。
内疚无用。
当务之急,是去寻宋忽。
————
等苏牧折过身,再匆匆赶回来时,天色已稍微渐晚。空气当中,郁郁沉沉。
白衣胜雪,周遭却是一片晦明不辨的昏暗景象。
浪滚无边的长云,幢幢寂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在其笼罩下,苏牧发丝凌乱,遮挡住了视线,一手拨开碍眼的发丝,勉强睁开了双眼,发觉四下里竟生出了一丝好像要颠覆整座雪山的气魄。
孤城遥遥一座,伫立原地,不来不去,不骞不崩。
说不可及,似也可及。
说是可及,杳杳无期。
宋忽还站在原地。
负手,静默伫立。
红衣如血,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一大片披帛飞散开,飘扬在半空中。
犹如霞色氤镀了半面苍穹。
亦如鲜血浸染了半壁江山。
远远的,苏牧望着宋忽孤寂的背影,缓缓启唇,却发不出声,只得一步步走近,堪堪在一丈远处停住了脚步。
宋忽只是屹立不动,如同雪地里一座缄口不言的孤高城池,像是浑然没有发觉身后有人靠近,依旧没有转过身。
苏牧垂下眸子,压下心中一丝不安,唇角抿起一丝淡笑,一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轻轻走过去。
————
[注释]:化用自《诗经·小雅·天保》,原诗节选如下——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俾尔单厚,何福不除?
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
……[中间部分省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雪埋猜忌[一]
电光石火,红衣纷飞,映照着惨淡的天色,霎时间风云起伏。
就在苏牧举步而行,轻轻走上前去的一刹那——
宋忽凤目微阖,似有所感知一般,身板一绷,挺得笔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猛一回身!
与此同时,绯云长袖连同红绸披帛骤然逼仄出一道强大内劲!
尘埃飞溅,碎石激起。
苏牧一袭白衣被震荡得翻飞,身子一僵,随即,只看见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往日里那些无端的记忆再一次涌上心头。
何其相似。
二人如今的这种境况,恰恰如同新婚之夜一般。
一阵恍惚,苏牧仰面望着视线里的那一身红衣。
似血噬屠,灼灼其华。
依然是那么一片撕心裂肺、灼痛人心的妖艳。
容不得细思。
宋忽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已经蓦然攥紧。
寒光将出未出,苏牧耳畔闻得一阵风息。
————
回顾往昔,是谁在红帐翻涌的床榻上端坐,鎏金的盖头下掩藏着锐利的锋芒?
谁足尖一点,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飞快跃起,移到自己身前?
谁瘦而有力的臂弯勾过他的腰身,亲昵凑近,狠厉中偏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
苏牧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身子一晃,一只盛满了合卺酒的酒杯险些脱手而出。
还是宋忽勾脚,才将那杯子稳稳地接在鞋尖,不至于将那琼浆酒液撒个一地。
那把冰冷的匕首抵上的,不是旁人,而是苏牧的胸口。
寒冷阴森。
不近人情。
手里握着那把随时可以插进苏牧胸口匕首的宋忽,却亲昵地倚在苏牧肩头。
语气平静,随意得就像是孩提掂着一件戏耍的玩具一般。
“夫君,可喜欢妾身的这把刀?”
————
此时此刻,仍是那把寒凉的匕首,径自出鞘。
“倏——”的一声,疾风惊,劲草动。
一切的一切,再一次重蹈覆辙,苏牧思绪回笼的一刹,那把匕首已直直地向着他刺去。
防不胜防。
苏牧眸子一震,几乎是出于一种躲避危险的本能,下意识微微仰起了头,侧身躲过。
紧接着,只见宋忽手腕一翻,指尖一弹。
那把闪着冰冷寒光的匕首在半路上招式一转。迅速被抛往上空,几乎要擦着苏牧的脸。
想也未想,苏牧立即后退半步。
腰身往后一折,顺势一躲,再次稍微避开了那被宋忽甩到上空的锋利刀刃两寸余。
瞬息万变,惊心动魄。
“宋忽。”
宋忽像是没听见苏牧的话一般,在匕首落下的一刹那,宋忽手指一紧,迅速接住。
因着方才的动作,苏牧那一截白皙精致的脖颈瞬间失去了任何防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宋……!”
宋忽眸子冷厉如刀,紧逼不舍,上前倾身,禁锢住苏牧的身躯。
抬手,刀刃在外,刀背朝里,抵上了苏牧的脖颈。
苏牧唇瓣微张,仰头望着宋忽,欲言而非语。
这一切,来的都是那般快,势如闪电,令人在猝不及防间就陷入了一片囹圄。
刀刃刚刚架在苏牧脖子上的那一刻,宋忽也漫不经心地转过脸来,眼神冷淡,勾唇一笑。
匕首暂收,宋忽精瘦有力的手臂一收,不由分说地揽着苏牧,往自己怀里一带,然后,又将手中匕首架在苏牧的脖子上。
随着宋忽强硬的动作,苏牧乍然跌进宋忽的怀里。
那一头青丝散开,藻荇似的,铺洒在宋忽平坦坚实的胸膛。
两具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一起。虽则暧昧不清,却因着宋忽那强硬的动作,而显出几分无穷无尽的阴寒湿冷。
迫不得已,苏牧仰起头与宋忽对视。
苏牧额角的那几根青丝被宋忽周身散发出的强大内力激荡得飘起,片刻,才缓缓地落了下来。
宋忽一手抱着苏牧,一手来回把玩着架在苏牧脖子上的那把精致匕首。
残忍,嗜血。
温情,脉脉。
稍一抽离,下一刻,“刷——!”的一下,锃亮的刀刃戏耍一般,重新抵上苏牧莹白的肌肤。
寒气一丝一丝地渗入肌肤,苏牧有些艰难地开口,唤道:“宋忽。”
宋忽眸光一冷,用一种非常陌生的眼神看着苏牧,语气阴沉:“你是谁?”
“宋、宋忽。”苏牧眸子猛然一睁,咬牙按捺着全身上下完全掩饰不住的颤抖,深深的望着宋忽。
苏牧不顾一切地后退一步!
宋忽凤目一敛,眼疾手快地转动手指,收了那把匕首。
可苏牧那一截雪白的脖颈上还是划上了一道红痕,几滴血珠冒出,紧接着,一抹鲜血便淋漓渗出。
宋忽心里一惊,倘若不是自己动作敏捷,收势极快,只怕苏牧的脖子定要断成两截。
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宋忽徒手砸了那把匕首,猛一扔在地上,冷道:“不要命了吗?!”
苏牧像是没有听见宋忽的话,连唇瓣都失去了任何一丝血色,变得苍白无比,喃喃自语道:“不会的……”
宋忽心中起疑,皱眉,凑过去听,却只听见苏牧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异常:“宋忽,这并不好玩。”
闻言,宋忽更深地蹙眉。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方才那一刻,苏牧眸子里所流露出来的,不是别物,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助与恐惧。
不。
那是一种比任何无助和恐惧都更为空虚而阴暗的情感。
——那是一种……无边无际、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
没来由的,宋忽睥睨着苏牧,看似目空一切,心里却狠狠地一揪。
“怎么?”为了摆脱这种情绪的干扰,宋忽用两根冰冷的手指挑起苏牧清致隽秀的下颌,嗤笑了一声,“公子,你怕什么?”
苏牧眸子微红,身子颤栗着,用力攥住了宋忽的袖子。
“攥我这么紧,又做什么?”说着,宋忽那双凤目一眯,视线落在了苏牧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双莹白手上。
幽幽一笑,宋忽那从殷红的唇瓣间所吐出的字眼更加讽刺:“难不成,你真的是做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吗?”
苏牧一言不发地望着宋忽,不知从何时起,脊背上竟然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风一吹,冰冷刺骨。
宋忽眸子一晦——看来,这一次,苏牧是真的怕。
他那样一个光风霁月之人,还怕些什么呢?
“你怕我什么?”宋忽压低声音,趴在苏牧肩头,魅惑地在他耳畔说道,“难不成,怕我宋忽是个什么渣滓?”
“床上一套、床下一套,毁了清白人家,提起裤子就跑。到头来,还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
苏牧抿唇不语,许久,摇了摇头,垂下眸子。
宋忽暗自揣摩道:还是说,苏牧到底是在担心自己会因为他犯了错而断情绝爱地抛弃他?
看看,总归这么多天来,宋忽对苏牧的这副好皮囊已经玩赏够了。
此时此刻,明里暗里递上来一把刀,正可以干净利落地把他抹了脖子。
不是吗?
但其实,宋忽不过是在故意吓唬苏牧罢了。
望着苏牧愈发苍白的面庞,宋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衣袍烈烈鼓起。
杂乱无章的思绪充斥在脑海里,如同一颗石子投打进水中。
一时惊破,万重涟漪。
水面上登时泛起一道道痕迹,映着惨淡的苍穹,一圈一圈地逐渐晕开。
此时此刻,君尔书虽然已经走,但方才那一番循循善诱的劝导话语仍在耳边回荡。
君尔书是突然发问的。
他就那么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宋忽,开门见山地说道:“阿忽,你会不会觉得,我背叛了你?“
不会。
这是宋忽的第一反应。
可是宋忽沉默了一刻。
因为,一想到嬴泓,宋忽还是会不禁切齿。
冷笑一声,在君尔书期冀的目光下,宋忽不甘心地回答道:“不会。”
“阿忽,我是不会背叛你的。”君尔书握着宋忽的手,笃定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宋忽望着君尔书,心中涌起颇多感触,却还是不解其意,问道:“你对我说这些作甚?”
“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倘若你当真做了背叛我的事,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君尔书无奈地望着宋忽,半晌,轻轻一笑:“能。”
闻言,宋忽眼神一厉,继而长长地“嘁”了一声,眸子里流露出不屑置辩的神色。
“你未免把我想得太过于善良。”沉默须臾,宋忽还是冷幽幽地嘲讽了一句,“阿策,我这个人,臭脾气,永远也接受不了背叛。”
顿了一下,又道:“就算是你君尔书,一旦背叛了我,结局就只有一个死。”
“你念旧情。”君尔书的语气平静如常,从容淡定,一字一词,对宋忽说道,“所以,你永远不会舍得杀了我。”
“就像……你同样不会舍得杀了苏牧一样。”
这话说的可不简单。
思来想去,斟酌损益,宋忽觉得君尔书这突如其来的话的确难以反驳。
但心思一转,宋忽却又从中捕捉到了君尔书话里话外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你似有所指?”
“没有。”君尔书小白狐狸似的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我只是随口说一句罢了。”
————
雪埋猜忌[二]
“看你这只狐狸的模样。”宋忽凤目一眯,作势去打君尔书,“定是有鬼。”
君尔书一面躲着,一面也只是好性子地笑笑,并不说话。
很显然,对于君尔书刚才的话,宋忽不置信否,一个劲地追问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今日必须要给我解释清楚。”
君尔书抿了抿唇,无辜地说道:“没什么意思啊。”
举目四望,那样一副狡黠的模样更是令宋忽恨得牙根痒痒。
既然君尔书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此时,宋忽也只好微微蹙起了眉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思绪万千,稍加理清,宋忽笃定地对君尔书说道:“倘若不是话中有话,那你为什么——”
顿了一下,宋忽凤目稍敛:“为什么一直念叨着什么背叛、什么生死、什么我要杀了你们?”
君尔书看向宋忽,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幽深而不见底:“阿忽,你到底还是信任我的吧?”
宋忽抿唇,不得不遵从内心,闷闷地回答道:“这是自然。”
君尔书再一次轻握住宋忽的手,问道:“如今的你,是更信我?
“还是更信苏牧呢?”
听闻此言,仿佛一根丝弦在一瞬间被拉紧。
宋忽心中的那一枚警铃顿时大作。
凤目微阖,宋忽瞥向了君尔书,凤目微阖,尽可能语气平静地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阿忽,你不小了。”君尔书斟酌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对于眼前的任何事情,你都要有自己的判断才行。”
宋忽呼吸微滞,端详着君尔书的面庞,不置一词。
不可否认,君尔书所说的,正是事实。
这些年来,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生活中,他依赖君尔书的次数太多太多了。
回想起来,便发觉自己总归是失去了一些独立思考的能力。
就一个主帅而言,这绝非是一件善事。
倘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加害于他,那便定然是防不胜防的。
不过幸好,他的军师一直是忠心耿耿、站在自己这边的,所以,暂时也无需担心这些。
君尔书一如往昔地抬手揉了揉宋忽的脑袋,叹道:“以前,你总是说我太善良,心肠过软,容易被欺骗。”
“但你知道吗?你虽然看上去坚毅果敢,但其实与嬴泓的本性最为相似。”
与嬴泓一并提名,宋忽的内心里登时充满了排斥。
当即没什么好气儿地开口讽刺君尔书道:“与当朝的燕王殿下性情相似,君先生,你莫不是在抬举我?”
君尔书权当做没听懂宋忽语气里的不满,无奈地笑了笑,分析道:“你们皆是性情中人。”
“一旦身边亲近之人遇事,最容易举棋不定。”
“既伤人,又伤己。”
不得不说,君尔书与苏牧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在待人处事上习惯于将一切看得太过透彻。
也正是因此,二人在某些时候总是能够令宋忽无言以对。
容不得宋忽自暴自弃一般地懊丧,君尔书目光如炬地望着宋忽,说道:“所以,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你要听仔细了。”
“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脑海里——”
宋忽一时怔忡,回望着君尔书。
君尔书握着他的那只手逐渐收紧力度:“千万、千万不要轻易对除我以外之人……付出真心。”
“阿忽,如今,我所能认知到的、绝对不会加害于你的人——真的就只有我。”
“只有我永远不会加害于你。
“可我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保不定这世上不会有其他人加害于你。”
宋忽心底里一片冷硬,几乎要猜测到君尔书即将会说出的话来。
可偏偏在这时,君尔书停了下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担忧地望着他。
做什么这副样子呢?
宋忽暗笑——当他宋忽是纸做的人?还是玉做的人?
不经扯,不经摔;
不经砸,不经碰。
笑话。
若是连这般突如其来的痛楚都承受不住,以后也不用再谈什么行军打仗了。
默了一刻,宋忽平静地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道:“继续说。”
君尔书有些不忍心地望着宋忽,启唇道:“你理应知道,苏牧,是你的枕边人,更是上林世家的家主。”
宋忽凤目一冷:“是,所以?”
君尔书眼神扫过来,带着掩盖不住的睿智与洞悉世事的敏锐:“苏牧,是一个执掌着上林令的大人物,心思玲珑,城府极深。”
“在本质上而言,他不是一个不求任何利益与回报便心甘情愿委身于你的男子。”
“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藏在塞北营帐里的一个小小军师。”
君尔书每说一句,宋忽的心脏便会不由自主地跟着颤动一下:“继续。”
君尔书负手于腰后,动作与神态和往日里分析事情的时候一模一样:“据我所知,上林世家的家主,历朝历代,手握家主令。”
“而手握家主令的人,都是忠于当今圣上的人。”
“而当今圣上,又是变相地逼死了宋叔叔命的人。”
“而宋叔叔……”
“够了。”宋忽还是没有撑住,率先红了眼。
君尔书明白。
有关宋烨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宋忽至今为止心中最大的痛楚。
但事到如今,话语已经挑明、包裹着肮脏的那一层薄膜也已经被戳破,君尔书不得不说下去。
“阿忽,我只想让你明白,苏牧不仅仅属于你,他属于他自己。”
宋忽不答。
君尔书狠下心来,为宋忽下了一剂猛药:“看你这副深信我还在塞北的样子,这些天来,你一直都有收到我的回信吧?”
闻言,一双凤目倏然睁开,失焦,泛着冷幽幽的光芒。
“燕王府从来不曾收到过外来的信笺,嬴泓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会隐瞒我。”
“阿忽,试问——你从来没能寄出府过一封信,我怎么可能给你写回信呢?”
末了,君尔书深深一叹:“这其中的猫腻,你可看出了几分?”
宋忽面容平静,衣袖下的指节攥得咯咯作响。
没来由的,君尔书就是觉得宋忽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于是稍微放缓了些语气:“我并不是不让你喜欢他。”
“你可以喜欢他,但不能喜欢到面目全非,无法自拔。”
说到这里,君尔书想了想,又道:“他若是真心实意地爱你,再好不过。”
“否则,只要我君伯策活在这世上一日,定不会让他好过。”
“看来,我这个大都督当的还真是窝囊。”宋忽垂下眸子,艰涩地勾了勾唇角,语气里平添了许多自嘲,“到头来,还让我的兄弟担心我?”
“阿忽。”君尔书轻轻地说道,“如今的我,生怕你有朝一日会栽在苏牧手上,这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你懂得……?”
宋忽抬手打断君尔书未说完的话,兀自抬了抬眸,一字一词道:“我知道。”
“任其放纵,成、何、体、统?”
————
寒风刺骨,风草料峭。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宋忽凤目一眯,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地扣上苏牧白皙如玉的咽喉,薄薄的指甲几乎要刺进皮肉中,“你是谁?”
苏牧被宋忽挟持着,便陡生出几分窒息的感觉来,愈发挺直了身子,低声喘道:“苏牧。”
宋忽粗暴地掰过苏牧的脸,端详了一会儿。
像是才看清他的面容一般,宋忽轻笑一声:“原来是你啊。”
苏牧眼神一黯:“不是我,还能是谁?”
宋忽收起了方才那几分放肆的笑,冷淡不语。
苏牧身躯有些颤抖,继而问道:“不是我,你又把我当成了谁?”
待在这里,着实压抑。
宋忽乍一拂衣,转身便要走。
谁曾料,苏牧骤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宋忽的衣袖,呼吸声变得微微急促:“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要我回答你的问题还不容易?”宋忽嘲讽地一笑,抬起下颌,指了指因为苏牧挣动而掉落在地上的那一把匕首。
“喏,你去把地上的那物什给我捡起来,我就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那冷冰冰的物什正好掉落在宋忽的脚下,苏牧看了宋忽一眼,弯腰去捡。
手指即将碰到那把匕首的时候,宋忽却横扫一脚,愣是将那把躺在地上的匕首踹出三尺远!
厚重精致的匕首在地上滚了两圈,再一次重重地砸到地面上,扬起一层沙石。
苏牧直起腰,神色淡淡,一言不发地朝着远处走过去,继续拾捡。
宋忽冷笑一声,先一步走了过去,在苏牧抬手去拾匕首的那一刻,一脚踩上那一把匕首。
用力之余,坚硬的靴底飞疾而擦,毫不留情地踩上苏牧的手,随即一松。
苏牧表情一痛,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默不作声地收进衣袖里。
“呵。”宋忽居高临下地望着苏牧,半边脸庞埋在阴影里,“踩疼你了?”
苏牧淡淡地摇头,暗自捂住蹭破了皮的手背。
在苏牧那一番动作下,白净脖颈上原本凝固了的血痂挣了开来。
一缕鲜血顺着苏牧脖颈优美的线条流下来,沾在衣领上。
鲜血淋漓,片刻,即晕湿了衣衫。
宋忽眼睁睁看着苏牧脖颈间的血渍愈淌愈多,不由自主地抿紧唇瓣,冷冰冰地别开脸。
后退一步,暂且移开了那只践踏在匕首上的靴子。
雪埋猜忌[三]
天色愈发惨淡,大地上干涸着一层冻裂的白。
乌云密布,郁郁深沉,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忽倨傲地站在一旁,睥睨着蹲在自己靴子旁、揽着衣一裾,拾捡那把匕首的苏牧。
一阵寒冷的风吹过来,吹起宋忽宽大的袍角。
苏牧垂着眸子,青丝与发带一齐飘起。
分明是美若谪仙的一个贵公子,如今蹲在地上,手背和脖颈衣领处都都沾染了鲜血。
远远望去,更像是被世事蹂躏了的堕落仙子。
苍白清俊的面孔平静如常,却陡生出一丝遭人凌虐过后的美感。
苏牧从衣袖中伸出几根手指,慢慢地摸到地上,拾起那一把匕首。
刀柄在下,握在掌心里。
感受到的,唯有一阵彻骨的冰冷。
约摸静默了一刻,苏牧扶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来,回头望着宋忽:“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宋忽显然是没有想到,在他所表现出的盛怒之下,苏牧竟然真的敢问。
愣了一下,宋忽扯了扯唇角,语气里似笑非笑,不带什么感情地说道:“苏牧,我最讨厌你的固执。”
苏牧淡淡地望着宋忽,眼睛里看不出什么失落的情绪,跟着叙述道:“你很讨厌?”
宋忽犀利而又讽刺的目光没有从苏牧脸上移开,直直盯着苏牧的双眸,说道:“是,很讨厌。”
“那么……很抱歉。”缄默了半刻,苏牧不卑不亢,抿了抿唇,“但是,可以告诉我了吗?”
宋忽凤目一冷。
苏牧这样,显然是在和他作对。
好大的胆子。
宋忽本不欲回答,转过身的一刹那,苏牧淡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可以告诉我了吗?”
宋忽稍一切齿:“老子凭什么要告诉你?”
苏牧依然是淡淡地望着宋忽:“方才是你亲口告诉我:若是我把地上的匕首捡起来,你就告诉我。”
宋忽笑了起来,一双凤目里尽是讽刺:“苏二公子,刚才我是要你去捡那一把匕首,你做到了。”
苏牧望着宋忽,沉默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着宋忽的一番解释。
宋忽不怀什么好意,语气微微上挑,性质恶劣地勾唇一笑:“但你不要忘了,我原话说的是……会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现在,我考虑过了。”宋忽嗤笑一声,无赖地摊了摊手掌,殷红的唇瓣凑得离苏牧的耳垂更近了几寸,慢慢地呵出一口气,“我完全没有必要告诉你。”
苏牧面色微沉,宋忽却后退两步,仰面大笑起来。
他按住胸口,笑得是那么开怀,连鬓边绾梳好的发丝都颤抖得垂落了下来。
一番放肆的动作下,宋忽将自己那一身红衣不着痕迹地扯开,肩头白皙的肌肤暴露出一大片。
苏牧一直神色淡淡地望着宋忽似癫似狂,不置一词。
宋忽动作一滞,假意装出的开怀表情逐渐凝固在脸上,许久,才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就连这样,都不能惹怒苏牧。
嘁。
当真无趣。
宋忽收了收面上的表情,假寐一般,阖上双眸,冷幽幽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牧平静地问道:“笑够了吗?”
宋忽偏偏与他作对,针锋相刺道:“没有。”
苏牧整理了一下袖子,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轻声道:“那你便接着笑,直到笑够了为止。”
“苏牧。”宋忽冷下脸,把苏牧手里的匕首夺回自己手中,“从小到大,敢这么对我说话的,就只有你苏牧一个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苏牧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因为,敢对你这么说话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宋忽凤目微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异色,似赞赏,亦似忌惮:“苏二公子可真是聪明之人。”
“既然你知道,还敢这么触犯我的底线。”宋忽眼神危险地把玩着匕首,“难不成,你想要亲身试一试被老子一剑刺死的滋味?”
苏牧瞥了宋忽一眼,视线不知挪到了什么地方去,瞳孔漆黑涣散,显得有些空洞:“要杀我,也先等我……把话说完。”
宋忽退让一步:“好,你说。”
苏牧看了宋忽一会儿,才淡淡地一笑:“古人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都督若总是这样不守信用……”
宋忽皱眉打断君尔书未说出口的话,质问道:“你把话说清楚,我何时不守信用?”
“就算你守信用。”苏牧的眼神一晦,咬牙,一个何等温润清贵的公子神情里流露出一丝从不轻易表现出的倔强,“守信用又怎么样?”
宋忽猛然看向了苏牧。
“行军打仗依靠的是军人铁血,铮铮傲骨。”苏牧挺直腰板,毫不屈服地回嘴道,“你若是都像今天这般,只会这么玩弄字眼,也同样没有什么资格——去塞北十二郡的沙场上带兵打仗了吧?!”
宋忽眉眼间压抑着怒气:“我看你是在找死。”
这么说着,宋忽下意识地咬紧牙齿,直接抬起了手。
好像在下一刻,蓄力已满的一巴掌便要扇在苏牧那张无瑕的脸上。
苏牧目空一切,淡淡地望着宋忽:“一日床榻百日恩,你舍得吗?”
“你……”
宋忽修长的手指在半道上紧紧握成拳头,狠狠地从半空中贯了下来,打在自己大腿上,带动一片鹤唳风声。
他娘的!
谁知道这么一拳打下去,苏牧还有没有命活?
艹,苏牧,老子可真是——败给你了!
“我说,还不行?”宋忽算是妥协,冷笑里还不忘刺苏牧几句,“保不定是什么怀着龌龊心思的人来了,这可不好说。”
苏牧眸子一晦,面色不改,只是淡笑,眸色微深:“那你该放下心来了。因为,我并不是什么……”
“苏牧。”宋忽用手掌抵住脑袋,压抑着痛苦,讽笑问道,“你说,一个人遭遇狼群攻击和深处于狼窝之中,到底有什么不同?”
苏牧怔忡:“什么?”
“我最初听到这么一个问法,是在六七岁的时候。”宋忽神情恍惚,不禁回想起了幼年,“当时,我并不觉得此二者有什么不同,左不过是难逃一劫罢了。”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便逐渐觉出了几分不同来。”宋忽笑了笑,从口中吐出四个字来,“殊途同归。”
苏牧不语。
“但我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宋忽啧了一声,像是在自嘲,“如今再想想,竟发觉这两条路径,在一开始和最后的结局上,都大不相同,甚至是大相径庭。”
“毕竟,一个是已经遭遇了攻击。”
“而另一个,却可能只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挣扎。”
“能够挣扎得动,便说明还拥有一定的活路。”
宋忽幽深的眼瞳里明显含有几分深意,但苏牧却一直保持沉默,没有戳破。
“你说,倘若那个深入狼窝、正被群狼包围的人能够机灵一点。”宋忽凤目一眯,好奇地问道,“他会不会能够反杀掉一匹贪婪的狼,从而,拯救自己的性命呢?”
苏牧一如既往地避重就轻,回答道:“也许。”
“不是也许。”宋忽的目光如炬,锋利如刀,冷冰冰地割裂着苏牧的肌肤、乃至苏牧那颗悸动不已的心脏,“如果我是那个人的话,他就一定可以!”
“不仅如此,他还能够将一匹狼逮到手,亲自关进笼子里,每日每夜地折磨。”
说到这里,宋忽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残忍嗜血:“直到生生将那匹恶狼折磨到病骨支离。”
“最后,再任由其凄惨、悔恨地慢慢死去,痛不欲生。”
宋忽看了看苏牧,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颌,狷狂地笑问道:“你说,好不好玩?”
苏牧淡淡一笑:“好玩。”
宋忽眉梢一挑,幽幽地问道:“真的?”
“你说好玩,那就好玩,我听你的。”苏牧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像是完全听不懂宋忽话里的意思一般。
宋忽反正也知道苏牧一定听得懂,也懒得再去追究。
那几根捏着苏牧下颌的手指微微下移,沿着苏牧脖颈优美的线条,滑到血淋淋的伤口处。
圆润的指腹极轻地抚摸在那道已经凝结了血痂的伤口上。
来回摩挲。
凤目微阖,那道眼神阴暗晦朔,令人看不清心绪。
抿唇,苏牧心思百转,到头来,也只是温柔地笑着,握住了宋忽的手。
宋忽没有吭声,也没有刻意地去挣脱。
苏牧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宋忽的脸色,仰起头来,轻轻启唇道:“宋忽,一会儿清平会将马车驱来,我们……一块儿回家吧。”
闻言,宋忽无意识地将视线投向远方,握紧了藏在衣袖下的拳头。
苏牧望着他的那道眼神依然是清澈温润,怎么看,也不像夹杂着什么龌龊的心思。
若不是君尔书一语道醒梦中人,只怕他宋忽聪明一世,到如今,也不会察觉到什么异样。
哪怕是有朝一日,他惨死到苏牧手上,也同样是不明不白的吧。
那一瞬间,宋忽望着苏牧温柔的眼神,一种难以言表的抗拒与恐惧突然涌上心头。
宋忽用力挣开苏牧的手,生硬地说道:“你自己去坐那顶轻软轿子吧。”
“我嫌轿子里闷,先骑马出去一趟。”
失智挽留
话音一落,宋忽转身就要走。
沉默不语了片刻,苏牧依旧是容色淡淡,轻问道:“为什么?”
宋忽冷着一张脸,上前一步,看样子是要义无反顾地扔下苏牧:“不为什么。”
在宋忽与苏牧擦肩的那一刹那,苏牧不再望着宋忽,只是微微垂了眸子。
藏在袖子下的手探出,莹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宋忽的袖子,低声问道:“不能好好地陪我一起回家吗?”
“回哪个家?”宋忽凤目一冷,深深地望着苏牧,漠然置之,“如今这齐国公府,究竟是你苏牧的家,还是我宋忽的家?”
苏牧眸子一震,咽喉间微微滚动一下,似乎哽住,仰头望着宋忽,斟酌用语:“宋忽,连苏牧这个人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可求的?”
宋忽不语,沉默地站在原地。
苏牧显然是明白宋忽征服自己附属品的欲望和野心,于是进一步深深地刺激他:“你看,若是连苏牧这个人都是你的,那么——”
苏牧抿唇一笑,声音刻意放得非常温柔,循循善诱道:“齐国公府那个家,究竟是你的还是苏牧的……有什么差别吗?”
宋忽嗤笑了一声,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握了握苏牧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手。
眼神一厉,猛一用力,将苏牧拉到自己身边来。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缓缓地抚上苏牧的脸庞,微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磁性:“你很会说话。”
苏牧淡淡一笑,望着宋忽的那一道目光里,缱绻与柔情一分不减:“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的确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宋忽挑起苏牧的下颌,殷红的唇瓣微启。
宋忽的气息里带着冰冷而不近人情的温度,两片唇瓣自上而下地覆下来,轻轻触碰到苏牧的唇瓣:“所以,我也同样不是第一次像今天这般,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宋忽……”苏牧想要开口说话,宋忽却没有留给他任何机会,一低头,猛然吻住他。
殷红的唇瓣在一瞬间碾压下来,没有留给人一丝防备,仿佛顿时陷于囹圄之间,不可自拔。
深浅探入,粗暴舔吻。
苏牧有些受不住地用手轻轻推宋忽。
宋忽双目泛红,浑身绷紧,眉眼之间萦绕着一丝丝的戾气,惩罚一般的,将苏牧抱得更紧,同时,狠狠地咬了一口。
唇齿相依,舌尖相抵。
呜咽绵延,耳鬓厮磨。
两个人的发丝都已经凌乱不堪,衣衫也被蹭乱,堪堪遮住肌肤。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在一瞬间袭了过来,这一次的吻,带着惩罚的力度,持续得非常绵长。
直到苏牧几乎完全窒息,眼前一阵阵发白,几根手指无意识地颤抖时,宋忽才将动作稍微放柔了一些。
良久,当宋忽放开苏牧的时候,苏牧已经面色苍白如纸,而又泛着异红,就连身子也不住地往下滑。
宋忽脸色稍缓,一把揽住苏牧的腰,这才避免他猛然摔到地上。
“宋…宋忽…”苏牧眼神有些涣散,不住地喘息,趴在宋忽身上,手指有些无力地攥住宋忽领前的衣襟。
宋忽咽喉间也是压抑着微微的喘息声,凤目一敛,抬起手臂,不由分说地捂住了苏牧的唇瓣。
苏牧身躯僵硬了一下,顺从地缄默,乖乖地趴在宋忽身上,没有再动,只是将一道稍怯的目光投向宋忽。
“苏牧,你知不知道——”宋忽胸中燃起一团不知名的怒火,一手紧紧地抱住苏牧的腰。
朱唇、白齿,缓缓移到苏牧白皙的脖颈上,温存一般地吻了吻苏牧脖颈间凝结的血痂,吐气绵细:“苏牧,你自找的。”
“宋忽…啊…”苏牧话音未落,突然全身绷紧,猛一皱眉,下一刻,立即咬住下唇,生生抑制住了尚未脱口而出的痛呼声。
宋忽狠狠地一抬起头,恶狠狠地对着苏牧勾唇一笑。
殷红的唇瓣和雪白的牙齿上全都沾了腥重的血迹。
苏牧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半步,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一小股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来,一滴、一滴地淌落在地面上。
“松开。”宋忽走上前两步,命令道,“我不会说第二遍。”
苏牧面色愈发苍白,抿唇不语,顺从地移开了自己莹白的手。
失去了手心的遮挡,那白皙的脖颈上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一个沾染着鲜血的牙印烙刻在上面,十分清晰。
衬着苏牧苍白的面容和那一袭雪白的衣衫,显得有些凄惨,更胜过无端凌虐的恣意妄为之感。
宋忽望着苏牧白皙脖颈上的血痕,心中难以抑制地汹涌澎湃起来。
那一丝嗜血和杀意铸就成的因子早在自己入京的时候便被深深地掩藏起来。
而今,却在沾染到苏牧的鲜血时,再一次被唤醒。
谁曾料得,宋忽心中那种对驰骋沙场和沾染鲜血的渴望不减反增,竟然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错,人是我的。”宋忽舔了一下唇瓣,腥重的血气蔓延在舌尖,望着苏牧,他面色微霁,笑得愈发开怀,“可我怎么知道——你这一颗心是不是我的?”
苏牧回望着宋忽,一言不发。
突然间,宋忽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脸色也变得愈发阴沉晦暗。
——只见苏牧那染了鲜血的几根手指正攥着宋忽的手,用力地往自己胸口处按去。
宋忽嗓音压得很重,逼问道:“你在做什么?”
苏牧淡淡地抿唇一笑,神情里同样带着几分讽刺:“胸下三寸,藏着一个物什,你知道是什么吗?”
宋忽脸色着实不大好看,握紧了手指,想要将手收回去,奈何苏牧这一次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宋忽在苏牧的一番强硬动作之下,竟然没有挣脱开来,不由抬起头来,将一道掩饰不住震惊的目光投向苏牧。
苏牧仰头回望着他,只是抿唇一笑,眼神里的讽刺之意烧得更加浓烈。
白衣纷飞,一尘不染。
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清贵公子模样,分明和苏牧以往坐在主座上,优雅品茶的样子一般无二。
只有宋忽知道……苏牧按住自己的那一只手,究竟是有多么用力。
用力到连他脖颈上已经凝固了一些的血痂都被挣开了,浓重的鲜血再次淌出,几乎要迸溅到宋忽脸上。
“感受到了吗?”苏牧深深地按着宋忽的手,压在自己平实的胸膛上。
雪白的靴子往前进了一步,愈发靠近宋忽几寸。
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震得宋忽的手都在微微地疼痛。
“宋忽……”苏牧眸子一晦,淡淡地说道,“你自己说,它是不是你的?”
宋忽皱眉不语。
“我是没有办法证明这颗心是你的。”苏牧引着宋忽的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缱绻温存地打了一个转儿,“可你,又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呢?”
话音一转,苏牧云淡风轻地问宋忽道:“不如,你挖了它出来看看?”
宋忽心中猛然一悚,凤目一睁,冷冰冰地咬牙呵斥道:“苏牧,我看你是疯了。”
话虽这么说,宋忽的心却还是软的。
毕竟,宋忽自己都有所察觉——今日的苏牧的确不同于以往。
回想起来,苏牧在听见他故意刁难、问其是谁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和镇定。
直到现在,苏牧不顾自己的身体,刻意与他相抗,更是雪上加霜。
总而言之,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反常,令宋忽不得不忌惮着些。
因为着实不知道苏牧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来。
宋忽怕一时失手,把苏牧伤得更深,于是,不敢再挣动,气势上丝毫不弱,冷冷地盯着苏牧看。
“我……疯了吗?”苏牧的一道视线从宋忽的脸上移开,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地吐字道,“都是因为它。”
“平日里见着你,这物什只会悸动。”
“除了教我白白地失去一些引以为傲的理智以外,没什么用处。”
宋忽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苏牧。
这种话,倘若不是情根深种,又怎么说得出口?
可是,就拿苏牧往日里对自己不动声色的欺骗而言。
苏牧怎么可能是一个对他情根深种之人?
难道,这一次,苏牧又是在欺骗自己?
苏牧不知道宋忽的想法,只自顾自地一笑:“所以,你若是想要把它挖出来瞧一瞧,我也没什么意见。”
宋忽深深地皱眉,心中暗骂:
什么鬼想法——?!
宋忽怕了苏牧了。
怕了!
真怕了!
他娘的,认怂还不成吗!
“我——”宋忽生怕再这么下去,更会无端地生出几分是非来,猛一咬牙,一把甩开苏牧的手,厉声道,“我才没那个兴趣。”
说罢,为了掩饰心慌,不敢看苏牧,急匆匆地与他擦肩,转身离去。
苏牧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神色淡淡,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任凭宋忽一步、一步地走远。
他不再挽留。
因为,哪怕出卖自己至高无上、最为珍视的尊严,也注定挽留不住一个终究挽留不住的人。
哭唧唧牧
二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在凛冽的冷风中生生地错过身来。
苏牧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面色苍白。
走出几步后,宋忽突然一个转身。
一阵更加急骤的寒风刮过来,锥心刺骨,风沙不小,吹得人睁不开眼,竟无端地令宋忽回忆起以往在塞北的那些日子。
转念一想。
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塞北十二郡可是比这京城要冷得多、凄芜得多。
宋忽在那个时候都能够捱过来,偏偏在今日感受到了彻骨的严寒。
究竟是时过境迁,还是他自个儿变了心性?
冷冽风尘下,宋忽眯了眯眼,望见天地浩阔,长烟一空。
望见一行寒鸦扇动着翅膀,掠过苍穹。
望见飒飒寒风与簌簌落叶里……苏牧那一抹孤高清致的雪白背影。
攥紧了拳头,宋忽沉声冷道:“苏牧。”
苏牧没有回头,更没有一丝反应。
宋忽望着苏牧,莫名地知道他一定听得见。
听见了也不给一个反应,受冷落也无可厚非。
殷红的唇瓣微张:“老子给君伯策写的那么多封信,好看吗?”
苏牧安静地站着,还是那副只字未闻的模样。
“走过来。”宋忽压抑着汹涌的情绪,退步道,“我给你解释的机会。”
苏牧仍是无动于衷。
见状,宋忽心间一片冷硬与失望:“苏牧,既然你视我的耐心如敝履,我也没有必要再宽恕你什么。”
回过身,宋忽凤目含恨,一无所眷地往前走去,再泯深情,唯余凉薄。
就在此时,苏牧艰难地、恍惚地回过身。
亲眼看见了宋忽怀里掉出的一个用手帕包裹好的物什。
苏牧有些艰难地移动双腿,步伐踉跄地朝那个手帕走过去。
刚走出去两步,身形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天色愈发惨淡,忽而风势转烈,刮得那地上和半空中的枯枝败叶连根拔起,生生地从中折断。
云滚翳起,黄土泛白。
光阴停滞不前,
天地肃穆一刻。
一点细绒在半空中辗转、盘桓、飞舞着下坠,晶莹剔透。
何等轻盈,却又携着一丝丝凉意,缓缓落在苏牧鸦青色的长睫上。
睫,微微一颤。
苏牧后知后觉地抬起眸子,周遭里仍无什么变化,仰起头来,漫天已是飞絮。
下雪了。
再回过神来,那一方帕子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旧疾复发的那一条伤腿早已森寒疼痛得不住颤抖,能够撑得住身体的重量,稳稳地在宋忽面前站着便是极限。
只怕是……早就走不了了。
不是他愿意放弃那一次解释的机会,只是——如今的他痛到骨裂,狼狈不堪,怎么可能保持着以往的从容与高雅,一步步朝宋忽走过去?
事已至此,难道要他更加狼狈一点?
在宋忽的面前狠狠地跌倒、跪下、失去尊严?
做不到。
苏牧一手扶着膝盖,颤抖着站直身子,双手茫然无措地半空中摸索着,想要找到一个支撑,最终还是作罢。
不是很难。
苏牧,不是很难。
在即将完全站起来的那一刻,没来由的,身子一晃,他再一次跌倒在雪地里。
“唔……”苏牧大口大口地喘息,唇瓣间溢出一丝丝白气。
苏牧。
养尊处优日久。
这就受不住了?
你可是忘了当初——
你是怎么拖着这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跑去城门口,拦截塞北大军的?
想到这里,苏牧唇瓣紧抿,咬紧牙关,借助一条腿的力量,终于站起身来。
步伐着实狼狈。
稍跛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一方帕子走过去。
短短的一段距离,被苏牧走了许久。
终于,苏牧缓慢地蹲下来,单膝跪在地上,手指用力地向前探去,抓住那个帕子,拿到自己眼前。
暴露在风雪里的指尖已经冻得红肿,失去了知觉。
战栗着打开那个帕子,苏牧才发现——
里面是竟是满满一兜去壳剥好的瓜子仁。
似乎是错觉,瓜子仁上还带着一点宋忽身上的余温。
苏牧突然间想起来。
两个人在颐来楼里的时候,宋忽一边与自己说笑,一边一直剥着瓜子。
难道,是给自己剥的?
思绪不清。
突然间,冷风一吹,包裹着沉甸甸瓜子仁的手帕再次掉在了雪地上,很快就又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苏牧神情淡漠,跪在雪地里,把那些沾了冰冷雪花的瓜子仁小心翼翼地捡起来。
一个、一个地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地嚼。
嚼碎瓜子的脆响声充斥着耳膜,鼓噪而又静谧。
最终化为了死寂般的无声。
“宋……”一字未落,温热的泪水突然决堤,沿着脸庞清清冷冷的线条,一滴滴打在地面上,融化了积雪,“你…你…为什么……”
……
“宋忽。”白衣小公子轻轻扯了扯面前那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红衣少年郎,“我好疼……”
少年反笑,打趣儿道:“疼着。”
白衣小公子一脸不可置信。
“这样。”红衣少年趁其不备,抱住小公子的腰,猛地往上一举,“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一把将你抱起来了!”
……
曾几何时,宋忽是那么宠着他。
而今,苏牧牙关咬得死紧,喉间压抑哽咽,就连清瘦的肩头也在颤抖:“宋忽…我、好疼…”
四下里空荡荡的,除了寂寥的风沙好白雪,再也没有一个人肯回应他。
苏牧垂下眸子,不住地啜泣。
宋忽。
为什么?
……这么对我?
宋忽。
谁对不起你?
谁自十一岁那年起,便心悦于你?
谁守着迢迢千里的塞北至今十载,仍然坚定不移?
你忘了。
忘了。
忘了!
你全都忘了!
“宋忽…你、个、负心汉…”苏牧双眸通红,满面冰冷的泪水,低低抽噎,“你只记、记得你的、塞北;只记得你的、军、军师。”
“那么……苏牧呢?”话语里,哽咽的哭腔浓重得令人心碎,攥紧的拳头砸进雪地里,苏牧无助地捂住脸,失声痛哭,“宋忽,你到底把他扔在哪里了?”
哭了许久,苏牧堪堪停止住啜泣,一手捂住嘴,努力试了几次,都跌倒在地上。
最终,他恍恍惚惚还是地站起身来,手里捧着那包瓜子,漫无目的、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
一辆挂着“上林苏府”牌匾的马车飞驰而来,堪堪与踉踉跄跄钻进了一条小巷子的苏牧擦肩而过。
————
宋忽大步离开,跑进一家开在路边的酒馆,丢下两枚碎银子,便去马槽里牵了一匹毛色尚佳的雄马来。
他提气一跃,勒紧缰绳,稳稳地坐在马鞍上。
“驾——”
临走的那一刻,宋忽顺手提走了柜台上的几坛酒,然后骑着马,在一片茫茫的雪地里驰骋了几百里。
一里一里的狂奔,宋忽硬生生从浑身发抖的低落状态变成了浑身发烫的亢奋状态。
那一身的戾气在风雪中怎么也洗刷不干净,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烦闷之余,宋忽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往下倒,转眼间便灌下半坛子的酒液。
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唇角,低沉沙哑地喟叹一声。
京城的繁华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人心的险恶也从来都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这样一个生来高傲放纵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待在阜盛的京城。
坐享富贵繁华?
怀拥声色美人?
放他娘的狗屁!
他该去的就是穷秋塞北。
他早就应该在漫天的飞沙和风雪中驰骋疆场,挥霍人生了。
马蹄飞踏,一骑绝尘。
宋忽在马背上的颠簸中又仰头灌了自己好几口酒。
直到把那一坛子灌完,他才赤红着双目,抡起手臂,猛地将那坛子往地上一摔,惹得碎片四溅。
“驾——!”
猛然一挥皮鞭,一道疾风甩下来的时候,狠狠地抽在了马臀上。
那马儿仰头嘶吼一声,四蹄撒开,跑得愈发快,飞一般地践踏在铺了一层薄薄冰凌的地面上。
冰凌被狠狠地踩碎,碎冰渣子溅得到处都是,甚至迸溅到了宋忽的脸上,擦出血来,磨砺得生疼。
脸颊上的疼痛完全抵挡不住宋忽对恣意酣畅的无尽向往。
如今的感觉,飘飘然,恍恍惚,仿佛是大梦初醒,宿醉未归。
整个人,连同胯下骑着的马,都不像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倒像是踩在云端。
快意妄为,令他找不到东西南北、分不清日月昼夜。
发鬓上的簪子不知在何时早已挣落,一头如云如雾的青丝披散开来,全部凌乱地飞在半空中。
不知不觉,宋忽的唇角微微勾起,几根手指扣着那酒坛子的边沿,看也不看,就再次往嘴里灌。
紧接着,他放下酒坛子,唇角沾着晶莹的酒液,便是邪邪地一笑。眼神里不知道带了多少无与伦比的魅惑。
“嗤……”
“哈哈……”
“哈哈哈……”
不错。
这才是他要的。
这种无拘无束、敢于放浪形骸;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
不再是面见上位者时表现出的束手束脚,也不再是言语谈吐间流露出的拘谨度量。
而是肆意与张扬、放纵与无羁!
直到在郊外疯狂放纵了半夜,宋忽掐算着已经与苏牧错开了回府的时间,这才慢悠悠地赶着马回到齐国公府。
公子不见
虽说宋忽是一边骑马、一边吹风,还仰头饮尽了好几坛子的酒。
但单凭这点子分量,他自认为还算不得什么。
行至螭虎门前,虽微微有些醉意,宋忽还没有忘记规矩,翻身就下了马鞍。
一手牵着马,一边微有趔趄地举步往齐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前的时候,他才发觉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已经深深地埋了底下的好几层台阶。
大门外、双街巷。
两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灯塔全都未灭。
昏黄的烛火在飕溜的大风飞雪里艰难地支撑着,火花摇曳,噼里啪啦地照亮了台阶前的每一寸土地。
映着那白得有些过分刺目的雪地,令人再一次感受到一阵犹如梦境一般的虚无缥缈。
仿佛不清不明,却又无比的清明。
仿佛不真不切,却又无比的真切。
宋忽倚着马,凤目微阖。
都这个时辰了,齐国公府外还是一直亮着灯。
宋忽暗自心道:大抵……是苏牧在回府的时候下了命令,让一大家子的人都等着他折身回来罢。
思虑如此缜密,也着实是费心了。
就在此时,齐国公府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响,应声而开。
内里的刺目烛光猛然一下子从门缝里透露出来,宋忽情不自禁地别过了脸,稍微闭上了眼睛,稍加缓冲了一下。
“国公。”一道压抑不住激动的低微传唤声从门边传来。
登时,风声呼啸,宛如鹤唳。
轻轻的呼唤声如同一盏盏星星点点的孔明灯,此时此刻,灌满了风,蓄势待发。
在某一瞬间,突然被撒手放飞到苍穹之上,万盏齐亮。
清冷冷、平淡淡的话语砸落在地面上,噼里啪啦地,又一阵烛火迸溅出来。
似晨钟、似暮鼓,击打着无边无尽的漆黑夜空。
宋忽凤目微阖,无端地回想起苏牧往日里轻轻淡淡的喟叹与温润如玉的浅浅微笑。
但很明显,这……并不属于苏牧的声音。
虽然宋忽有些醉意,但他的脑子尚且存留着一丝清醒。
——是清平。
就在宋忽斟酌猜测的时候,门口处,一阵匆忙而又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向自己逼近。
定睛一看,清平的身后还站着一整列着装整齐、严阵以待的侍卫。
“国公,您可回来了?”
清平望见宋忽的面庞,心里一震,说着,忙上前一步,急急扶住向一旁歪倒的宋忽。
“国公!”清平一边扶着宋忽,一边往他身侧看了好几眼。
随后,清平一脸焦急地探着脖子,仔细看了看宋忽身后,问道:“就您一个人回来了吗?”
“公子呢?”
话语间,众人那一道道探索的眼神也不住地往宋忽的脸上瞟。
宋忽暗笑:好手段。
着实是好手段。
想来,苏牧在这齐国公府里安家不足半年,便能够拉拢收复全府上下的人心。
在这一点上,也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宋忽钦佩苏牧,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对他的聪明才智生出了一些忌惮。
一片嘈杂声里,宋忽静默无声。
——才从马背上下来,他还没有完全适应眼前天旋地转的景象。
耳边依旧呼啸着一阵阵风声,宋忽听不清楚清平所说的话,但却将清平焦急的眼神和搀扶着自己的动作看在眼里。
顿时,他打心底里生发出一阵无奈的悲凉,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清平这小子和苏牧在往日里一般无二,时时刻刻都不忘记琢磨他的心思。
主仆无二。
视他如洪水猛兽,一举一动当真是小心过头,着实无趣。
入京的时候,宋忽本想着——人生在世,对待旁人冷漠也罢,本该与床榻间自己缠绵交颈的温存之人真心以待。
却没曾想到……那个本该与自己缠绵交颈的枕边人竟然带领着全府上下所有人一同费尽思量地揣摩他宋忽的心思。
说到底,曲高弥寡,也莫过于是一种悲哀。
这么想着,宋忽嗤笑一声,身子稍稍一晃。
说来也怪。
方才在马背上驰骋纵横的时候,只觉得快意非凡,怎么一回到了家门口,那一丝丝隐约宿醉的头痛和晕眩感偏偏又一股股地涌来?
眼前的一个个人影拉长又收缩,景物颠倒,天地变幻。
一阵一阵地晦暗不明,模糊不清。
着实教人招架不住。
“国公……”
清平焦急地在宋忽耳边一句又一句地问着什么,宋忽并没有听清,只是兀自站稳,轻轻推开了清平搀扶自己的手。
“别碰我。”
清平愣了一下,想了想,就又赶紧跑过去扶住宋忽,小心翼翼地说道:“国公,清平还是扶着您吧,您这样……会摔倒的。”
宋忽置若罔闻,再一次态度坚决地推开了他。
清平蹙眉,短促地叹气道:“国公!”
宋忽转过头来,双目有些泛红,强硬地切齿,说道:“不用你扶,本督自己可以。”
清平面上的担忧之色虽然还是一分不减,但他望着宋忽凤目赤红的发狠模样,心下大骇,情不自禁地顿了顿脚步。
正要退缩的时候,转念一想:自家公子可是视宋忽如命的。如何能够放任其自流,白白地摔了去?
于是,清平壮了壮胆子,横扫心里的担忧与恐惧,咬牙仍凑过去,扶住了宋忽:“国公,您还是小心一点……”
在那一瞬间,宋忽心头涌上一阵恼怒,陡然觉得自己的尊严在一日之内被无数次地挑战和践踏。
一个个的,全都把他宋忽的话当做了什么?!
他说不用,还怕他摔死不成?
就算是摔死,也不用除苏牧以外的人去扶!
借着酒力,宋忽冷笑一声,一震手臂,径自甩开了清平:“我说了——”
“不用你扶!”
宋忽的力气本就极大,酒醉未醒,这么贸然地一甩,也没有把握好以往待人处事时的力度。
清平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被宋忽甩开三尺远。大惊过后,他努力稳了稳身形,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摔倒在了地上。
再抬起头时,几个上林苏府里来的下人口中嚷着“何公子”,赶紧奔过去扶他。
“嘶……”清平稍微从地上爬起来一点,倒吸一口凉气,忍着疼,借着旁人的力站起身来。
这么一推,来的结结实实,磕得是真不轻。
众人见清平面上带了几分痛色,不由得有些担忧:“何公子,你怎么样?”
疼。
火辣辣的疼。
对于这么些年待在上林苏府里、极少受过伤的清平而言,宋忽那没控制好力度的一推,着实是让他有些受不住。
但跟随在苏牧身边多年,清平也早已经习惯于遇事避重就轻、从容淡定。
所以此刻,他还不至于乱了心智,舍本逐末。
摆了摆手,他示意自己没事,赶紧对一旁的人吩咐道:“不必管我,快去扶着国公。”
“那何公子你……”
“管我做什么!没听见我说什么?”清平着急得推了他们一把,“快去扶着!国公若伤着分毫,我拿你们是问!”
“是。”那些人得了清平的命令,赶紧跑过去,围到宋忽身边,一个个的只敢虚虚地围着,不敢靠近。
因着方才失手推了清平那一把,宋忽眸子里的醉意消散了些许,倨高地抬起眼来,望向面前乌泱泱一片的人。
下意识的,他开始转头寻找那一抹自己熟悉的身影。
苏牧……
在哪里?
宋忽凤目一眯,仔细辨认了许久,也没有在重重叠叠的人群里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那一抹身影。
“苏牧呢?”宋忽嗓子里一片干疼,有些沙哑,喉结微微吞咽,按住额头,低声喃喃道,“已经睡了吗?”
无人应答。
不对。
话一说出口,连宋忽也直接否定了这个想法。
才发生这样的事情,苏牧就算不在门口等候着,也至少应该主动找到自己、并且做出一番解释才对……
像今日这般,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
除非是——突发了什么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周遭一片冷寂,所有侍卫都垂下头来,脸色凝重,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回答宋忽的问题。
宋忽不觉怔忡一刻,思绪一断,缓缓地从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意味来,厉声道:“怎么都不说话……苏牧呢?”
话音一落,众人瑟缩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清平。
“你来说。”宋忽心中一颤,将一道带着威压的目光投向了清平,沙哑着嗓子,沉郁问道,“清平,你家公子怎么了?”
一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黏在清平身上,清平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感觉如坐针毡。
该如何用最简洁的话对如今醉了酒、周身掩饰不住暴戾气息的宋忽解释才好?
真是一团乱麻。
原本,清平是得了苏牧吩咐、刻意掐算好了时辰,带着人马出府去,打算接宋忽与苏牧两个人回府的。
谁知道,到了地方以后,发觉四下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他自以为苏牧和宋忽待在一起。
也许是先走一步了呢?
怎料想到——他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在一起。
“启禀国公,公子他——”清平犹豫一刻,跪倒在地,“没有回府。”
宋忽的心脏猛然揪紧,胸口处一片钝痛。
宋忽掩面
“你说什么?”在一阵近乎窒息的感知里,宋忽一把扯过清平的衣领,将他拎起离地。
在那一瞬间,叱咤沙场多年,至少也算得上是处事不惊的铁血大都督竟然难以抑制住心中的汹涌,五个指节攥得发白,咯咯作响。
稍忍了忍,理智回笼,宋忽一把放开清平,与此同时,眼神阴森地向他逼近了两步。
清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恐,捂着喉咙,咳嗽着,同时后退两步。
试图避开宋忽那一道狠厉得仿佛能够杀人夺命的视线。
见状,宋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今日的失态。于是他沉下心,不再紧逼不舍,转而厉声问道:“你们——不是去接他了吗!”
汹腾的气势乍然逼仄出来,宋忽周身都缠绕着嗜血肃杀的腥浓气息,令一干人马不敢凑近一步,只敢远而望之。
“国公容禀——”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清平身上。
只见清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清瘦的身躯在寒风里有些瑟缩,但还是努力挺直了腰身。
宋忽凤目一眯:“说。”
“启禀国公,清平确实是去接国公与公子了的。”得了宋忽的允许,清平才斟酌着开口说道,“但不知为何,等清平率着几个小厮赶到地方的时候,雪地里就只是空荡荡的一片!”
“莫说是国公和公子,便是陌生的人影子也没有一个。”
听到这里,宋忽心里便隐隐有了较量,抬起手,他用掌心按住额头,用力拍了两下,神情里带着几分痛苦挣扎。
“到底是清平愚蠢,还以为国公带公子先走一步……哪知道……”苏牧一时不见了踪迹,清平自然很是自责。
此时,他的眼圈有些微微的泛红,咬牙,朝宋忽磕了一个头,小声说道:“清平请死。”
“你不该死。”宋忽踉跄了一下,酒醉的酣畅之意顿时醒彻,胸膛处微微起伏,异常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该死之人……是我。”
话音一落,宋忽撩起袍子,一个转身,快步走出门外。
清平不过是磕了头、后又一个抬头的功夫,便只能望见宋忽越走越远的背影了。
“国……”清平微微张开了唇,下意识叫住宋忽,情急之下、却没能喊出声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清平突然心思一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对身后的人直截了当地说道:“牵马匹来,挑盏灯笼,随国公一同寻公子!”
————
宋忽三两步跑出去,跳下齐国公府大门口的数层台阶,直奔门外那一匹还没有被牵进府来的马。
勒紧缰绳,翻身一跃,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锦缎靴子踩着马镫,他修长有力的双腿夹紧马腹。
紧接着,握紧马鞭,二话不说,猛然一鞭子从半空中抽下去,疾风卷起发丝,宋忽低吼一声:“驾——!”
那一匹劳碌奔波了半晌的马还未及歇住蹄子,便又仰头长嘶一声,再次撒开四蹄,狠踏地面,绝尘而去。
宋忽骑着马驰骋出几里,清平才携着府里整装待发的侍卫远远地跟了上去。
奈何宋忽的动作实在是太快,清平以及身后的一行人即便是费劲了力气去追逐,也最多只能保持着不被宋忽狠狠地甩开罢了。
自然而然,紧追不舍的那一群人打心底里叫苦不迭,在剧烈的一番动作下,额头上纷纷出了一层热汗。
宋忽胯下的马匹虽不是什么太过于纯正的良种,至少也不是什么残次物什。
凭借着宋忽多年以来练就的马术,骑马的速度就更加绝非是寻常人等所能够相提并论的。
不消半个时辰,宋忽便率先骑着马奔赴到了几个时辰前才与苏牧起了激烈争执、冷嘲热讽、得理不饶人的那片空地上。
饮了这么多的酒,又骑着马吹了这么一阵子的冷风,着实是有些上头。
可宋忽此刻却是愈发地清醒,就仿佛有人站在他面前、将一个热辣辣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脸颊上。
这种集无穷窘迫与剧烈疼痛为一体的滋味,令他永生永世都将其深深烙刻在心房,难以忘怀。
因为,他便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还会再次主动返回这个闹了这么多不愉快的鬼地方。
更何况。
是在茫茫无尽的深夜里。
是在幽暗凄冷的寒风中。
是在簌簌飘落的大雪里。
带着无比急切的心情;带着无比煎熬的担忧;也带着无法释怀的悔恨。
“吁——”
甫一勒住马嚼子和缰绳,那马匹的四蹄竭力地磨蹭着地面。
还未完全停稳,宋忽便将掌心抵在马背上,堪堪撑了一把。
然后,提气一跃,径自飞了出去。
红衣青丝交缠翻飞,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度,随即,足尖一点,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一阵更加急骤的寒风突然间刮来,夹杂着一片片细绒雪花,生生灌进宋忽本就十分单薄的衣袖里,失去了酒劲,冻得刺骨。
冒着越下越大的鹅毛大雪,宋忽口中不住地喘着气,咽喉间一片干冷,涩得生疼。
苏牧。
……苏牧。
宋忽先是心中一凉。
果真如清平所言。
四下里,根本就没有一个人。
宋忽的两道目光在周遭不住扫视着,尽可能将警惕心放到最大的限度,来回观察和寻找着所能发现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但……这雪下得是那样大,将世间的一切痕迹掩埋。
倘若宋忽真在这种情况下,盲目地去寻找,那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苏牧。
苏牧抛下上林苏府、负气出走的可能性为无。
而他又偏偏没有回府。
所以,尽管非常不愿意相信,也只剩下了两种可能。
——其一,苏牧确实闹了一些小性子,但心中有分寸,此刻,正在不远处躲避风雪。
其二,苏牧欲求助而不能,体力不支,晕倒在地,被纷纷扬扬的雪绒遮盖住了。
宋忽更愿意是第一种。
倘若苏牧使了小性子,他可以再哄。
倘若苏牧发了小脾气,他也可以补偿。
但是。
容不得细思,宋忽手腕一抖,袖子里探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四处留意,每走几步便会不时地蹲靠在地上,来回摸索。
一手攥紧匕首,欲将其插进面前的雪堆里,动作稍微顿了一下,突然间又转了方向,敏捷地将匕首收进了袖子里。
忽而,他那掩藏在红衣下显出几分纤长的十指深深地抠进雪地里,用力地抓挖……
当清平紧赶慢赶地带领着齐国公府里的一众人马奔到地方的时候,便亲眼目睹了这么一幕。
“国公!”清平一惊,赶紧下了马,一路跑过去,想要将宋忽从雪地里拉起来。
“既然来了,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分头去找。其他的事情不要干预。”宋忽凤目微阖。
下了这道命令之后,他就继续一声不吭地用手刨着地面上累积成的厚厚一层雪。
清平见宋忽态度强硬,不敢耽搁,赶紧照他的话去做。
等到他吩咐完以后再回过头来,借着漆黑天幕里那一道微弱的月光,这才发现宋忽面前已经一连垒着好几座被刨出来的雪坑。
心里不觉一颤:
看他这般,到底是竭力挖了多久?
等到清平眯着眼睛,再去看时,更发觉那层层叠叠的白雪里头竟然隐隐有了一丝血色。
清平登时大惊失色,低低地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跪到雪地里,赶紧把宋忽的手从雪窝里面抽了出来。
果不其然,十指磨得鲜血淋漓,连指甲都尽数连根折断。
“国公!您这……”清平慌不择言地问道,“这么坚硬冰冷的雪坳,您怎么能用手刨,为什么不用匕首?”
“不行。”宋忽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原本那因为醉酒而泛起了一丝丝异红的面颊已经退去了任何一丝红晕,冻得泛着苍白:“用匕首……会伤着他。”
清平喉间一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国公……”
“我身子好得很,你不用担心。”宋忽脸色出乎意料得平静,清平看在眼里,不禁怔了一下。
“可是……”
宋忽一边埋头用鲜血淋淋的手指挖着雪,一边对清平吩咐道:“你若是担心你家公子不妨也去别处寻找。”
“留在这里,白白地让我分心。”
“是,国公。”清平思虑再三,俯下身来,朝宋忽拜了一下,劝道,“您、您要珍重。”
“公子!”清平咬着牙离开宋忽身边,急匆匆地跑到别的方向寻找去了。
“公子!”
“二公子!”
“姑爷——”
“姑爷——”
提灯晃火,在一片嘈杂的喧嚣声里,宋忽酒意早无。
如此一来,他自然能够保持着以往的镇定,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又摸索着不同的方位,刨出许多雪坳来。
直到刨挖到雪地里隐隐露出一缕冻结了的青丝来。宋忽浑身绷紧,凤目一睁,整个人都猛然一震,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几个侍卫察觉到了宋忽的异样,立即冲过来观察宋忽的情况。
宋忽掩面。
深埋雪底?
一群人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反应过来,便趔趔趄趄、一窝蜂地往上涌去,想要搭把手。
“公子!”
“姑爷!”
“闪开!”宋忽眉头狠狠一蹙,当即挥臂,内劲逼仄,震退面前显得有些拥挤的人群,“统统给我闪开。”
话语间,宋忽咬紧牙关、垂下眸子,三两下捋起衣袖,露出一截洁白而有力的手臂来。
因着心头的紧缩与整个身体的不住用力,宋忽连续不断地轻轻喘着气,唇边溢出一丝丝白气。
清平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宋忽看上去是那么费力、每一个动作里却又带着一千万分的小心。
他跪在雪地里,用浸染了鲜血的手指扒开雪层。
一下、一下。
又一下。
身旁围着的那一群人但凡一忍不住有所动作,便皆被宋忽猛然抬起头时的那道凌厉带血的眼神狠狠地喝退。
这可算是心里头一波未平,余悸又起。
下属们急忙低下头去,良久,也不敢抬头看宋忽一眼。
宋忽冷笑——
一个个的,活腻了不成。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敢指染他宋忽的人?
若是这群下属只顾着救出救人、下手没个轻重、敢再伤着苏牧分毫,宋忽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削了他们的驴脑袋。
为了更加凑近,宋忽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身躯往前倾倒,几乎趴在了地面上,蹭了一脸的雪。
关键时段,他刻意将指甲蜷起来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拂去地面上那层看上去已经不太厚的雪。
似乎是突然触碰到了什么,宋忽的指尖痉挛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缩回手去。
清平挨宋忽最近。正被宋忽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得心脏停跳了一拍子。
清平那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俯下身来,关切地轻问道:“国公?”
宋忽一双凤目紧紧阖上,须臾之间,缓过神来。
他心性一向强大,习惯于安慰旁人,此刻也下意识摇了摇头,一摆手,向清平示意自己无碍。
一副看似云淡风轻、细细琢磨起来……却愈发显得神情恍惚的动作当真不知道是作给谁看的。
清平眼神一柔,心里泛起微微的疼痛。
下一刻,宋忽再次缓缓地将掌心平放在了雪面上。
冰冷刺骨,凛冽如刀。
手底下的动作不自觉地更轻了下来,徐徐地滞住,停留在半空当中。
围上前来的那些下属愈来愈多,手里提着的明晃晃灯火一盏一盏地聚在一起,照亮了整片雪地。
所有人也都跟着宋忽停下的动作窒了窒气息。直勾勾地望着那愈发见浅的雪层,目光幽深,一言不发。
他们本以为宋忽方才那般直挺挺跪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发疯刨雪只是是宿醉未醒、失了心智的痴傻行为。
谁料到……
雪层里面,竟真的埋着一个……人?
清平捂住脸,简直不敢轻易想象……倘若以自家公子的身子,在冰冷的雪地里埋了这么多时辰,还能活得下来吗?
周遭萦绕的气氛肃杀而又压抑,一个个的,都仿佛被未知的厄运扼住了咽喉。
宋忽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栗起来,不自觉地后仰脖颈,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眼前一阵阵的发白,心口剧痛。
宋忽那双冰冷僵硬到无法再打弯的手不听使唤地轻刨着雪。
终于将埋进雪地里的、那个依稀能够分辨出是人的物什……拖了出来。
随即,捂进了怀里。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宋忽的心脏疯狂地律动起来,几乎要冲破他坚实的胸腔。
满世界的惴惴不安和喧嚣与雪夜独特的静谧化为一道明灭斑驳的光符,叫嚣着宋忽此时此刻内心的惶恐与挣扎。
是不是……
是不是他?
一定……
一定要是他。
不。
不能!
苏牧那样清贵温雅的一个公子,怎么能够以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形昏倒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坳里?
天知道他能不能撑得过生与死彼此交接的这一道难关?
不是他。
不要是他。
苍天,算我宋忽求你了。
不要是他。
宋忽身子颤得愈发厉害,抱着怀里的人,没有任何一丝动作,像是抱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本来要细心拨开怀里那人面上冰凌雪绒的那只手堪堪停留在半空中。
似乎是丝毫不敢承受现实的打击。
似乎是仍然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亦似乎是宋忽在以自己最后一丝负隅顽抗与一线生死僵持着。
缄默地停顿了半晌,有生之年从来不曾畏惧过无羁天地的宋忽头一次被深深的绝望所包围,怎么也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
清平本来是站在一旁,干着急地看着,这会儿望见宋忽脸上闪现出的那一丝不知所措的神色,心里也是一阵错愕。
可是容不得细想,他上前一步,就要去搭把手。
在伸出的手指即将落下的瞬间,清平的脑海里突然回想起了宋忽刚才跪在雪地里时那么一副野狼护食一般……极其阴狠可怕的神情。
身形猛然一顿,清平赶紧蜷起了手指,怎么也不敢再伸手去拨那人脸上的雪去辨认。
踟蹰不前了一刹那,清平轻轻推了宋忽的肩膀一把,急切地叫嚷起来:“国公,您快看看,是不是公子?”
宋忽身子一僵,没有动作。
“国公!”清平急得快要哭出声来,“求您了!国公,求您快看一看,这到底是不是公子啊!”
宋忽双目微阖,瞳孔有些涣散。
细长的睫毛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花,稍抬起眼,视线里便是一颤,大颗大颗的雪瓣簌簌落下。
宋忽用力地闭了闭眼,再一睁开,眼前还是一片模糊。
而当那一道模糊不清的视线落在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身上时,终于聚起了一丝焦点。
“苏牧,倘若是你……”宋忽眼神已空,殷红的唇瓣微微翕动,面无表情,抬去手来……
“国公!”清平见宋忽的状态非常不对,心里面一时大乱,来不及思虑,他凭借着以往的机智,一下子扑过去。
径自抱住宋忽颤抖的手,正要开口!
“宋忽。”
身后。
一道极轻、极淡,如同水墨氤氲入云端一般飘渺虚无的的声线传来。
争执中的宋忽与清平皆猛然一愣。
回头望去,只看见一个白衣胜雪、一身狼狈的隽秀公子勉强站立在风雪里,孤高远离尘埃、遗世独立光阴。
散开的那一袭青丝白日里还犹如[淳浓云烟],此刻,已尽被鹅毛大雪染白。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古人云:朝如青丝,暮成雪。
莫过于斯。
“公、公子……”清平最先叫出声来,哽咽难抑,泪眼婆娑,重重地磕头道,“公子!”
宋忽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仍然怔忡地跪在雪地里。
他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具冷冰冰的身体,抬眸,眼神迷茫地望着苏牧。
“宋忽。”苏牧深深地望着跪在雪地里的宋忽,再次开口唤了一声。
宋忽见他容色平静,但肌肤却比雪更加苍白。
那两片色泽本就极淡的唇瓣紧抿起来,如同融进了清冷的月光一般。
许久,宋忽艰难地直起麻木的身子,用手虚虚撑了一把地。
原本浸满了鲜血的手指上……血迹已经凝固。
陈血与鲜血淋漓交加,用力擦在雪地里,划出几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宋忽站起身来,望着站在对面的公子:“走过来。”
闻声,苏牧的一只靴子向前迈出半步,还未落到地上,便又默默地缩回去。
他涩然一笑,朝宋忽微微摇了摇头。
宋忽心痛如刀绞,漠然地沙哑着声音,低问道:“你还在怪我?”
苏牧回答道:“没有。”
宋忽一双戾气尚未完全消散的眸子里隐藏着一把越烧越烈的怒火:“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苏牧不着痕迹地攥紧了自己腿侧的衣料,垂下眼眸,回道:“对不起。”
宋忽的一颗心从一开始的平静变成焦灼,从焦灼变成紧张,从紧张又变成了失落。
如今,万般情绪堵在心头,最初的那一丝怒意已然渐渐转凉:“为什么不回家?”
“我……”苏牧沉默了许久,淡淡一笑,像以往撒娇时一样,语气温柔,却又不自觉地将每一个字眼都咬得云淡风轻,“宋忽,我走不了了。”
下一刻,苏牧鸦青色的长睫上下交拢住,身子一晃,便要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宋忽当即冲上前去,有力的臂弯一带,一把将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苏牧揽进怀里。
————
[注释]:
1.出自宋朝诗人柳永的《玉蝴蝶》——
误入平康小巷,画檐深处,珠箔微褰。罗绮丛中,偶认旧识婵娟。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单、浓染春烟。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年。
迁延。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带人含笑立尊前。按新声、珠喉渐稳,想旧意、波脸增妍。苦留连。凤衾鸳枕,忍负良天。
2.出自唐代诗人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原文节选如下——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公子回府
苏牧被宋忽抱在臂弯里,一身的碎雪,恍如琼脂碎玉堆砌成的一座雕塑。
“苏子书。”
宋忽轻轻唤了苏牧一声,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脑袋倚靠在他的手臂上,气息微弱,双眼紧紧的闭着。
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宋忽甩了甩脑袋,抖落掉睫毛上的雪花,这才完全看清楚苏牧苍白的面容……
心中一疼,宋忽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苏牧冰冷的唇。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身上便又覆盖了一层细细薄薄的雪绒。
怀里抱着苏牧,仿佛生命里一些流失了的东西再次回到心房。
因为寒冷而僵硬麻木的身体深处隐隐发热,宋忽逐渐镇定下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样的雪地里拖的时间越久,对苏牧的伤害就越大。
于是他稍敛气息,沉声对围了一圈的人吩咐道:“披风、皮子、褥子。”
“什么能够御寒的东西都行,赶紧递过来,要快!”
下属们响应一声,立即忙活起来。
宋忽接过一个人递来的披风,将苏牧包裹得结结实实,稍微用力,打横抱起。
他叫了清平一声,转身就走。
清平也赶紧跟上去,走出去两步,扯着宋忽的衣裳,急问道:“哎……国公,那个人呢?”郊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
宋忽脚步一顿,将一道疑惑的目光投向清平。
随即眸子一明。
他猛然间想起自己在见到苏牧以后,一时激动而扔掉了怀里那句冷冰冰的身体……
无奈地扯了扯唇角。
别过视线,宋忽摸了摸鼻子,带着几分尴尬与歉意,看了一眼那个至今还可怜兮兮地窝在雪地里没人搭理的……冰棍儿……
干巴巴地对清平说道:“包起来。”
“啊?”清平一脸懵色,“包、包起来?”
宋忽指了指怀里的苏牧,向清平示意——像自己这样的包法即可。
“是,国公。”清平恍然大悟,再问道,“那包、包起来以后呢?”
宋忽没有再回头,抱着苏牧,疾步如飞。只留下一串微哑的声音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暂且带回府里去罢。”
片时,半空中的玉华飞雪里又漠然飘来一句:“……派人去请个好些的大夫为他医治。”
清平望着宋忽的背影,肃然起敬。
宋忽自知自己在为人品性上绝非什么良善之辈,但是,损人以利己的事情,他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宋烨曾经的教诲如今犹在耳畔,阿娘更是每天对宋忽说:人生在世,不说行善积德,至少不能失德。
他宋忽身为忠义之后,也总归不能嫌贫爱富、见死不救、冷漠地旁观,让这人死在雪地里。
否则,莫说是对不起他那已经死去的父亲。
便是他自己的良心……又如何对得起?
宋忽手臂收紧,愈发抱紧了苏牧一些,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苏牧身上独有的柔软和气息,心里也跟着猛然一软。
倏然,眉头轻蹙。
啧,再想想埋在雪地里的那个人。
整个人都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跟一根冰棍儿似的,吓得他那一刻真是破散魂飞。
就算是带回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活……
转念一想:
算了,还是那句话。
——这偌大的齐国公府只要还是宋家的嫡亲子嗣掌管,就从来不会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把他带回府里,说不定还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万一活了呢?
先养着吧。
这么想着,宋忽已经抱着苏牧走远。
行到那匹马前,宋忽足尖一抵,稳稳抱起苏牧,一个翻身,径自跨上马背。
再次拢了拢包裹着苏牧的那件披风,扶好他的脑袋,让他轻靠在自己胸膛前。
“驾——!”
皮鞭横扫,如同来时一般,再次绝尘而去。
……
宋忽乃是军旅之人,在马上的功夫自然非凡,这一路上披风沐雪,一刻不停,马不停蹄地就跋涉回府。
苏牧一直处于昏睡当中,静静地依偎在宋忽的怀里,面色苍白如纸。
宋忽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掂量着怀里人的重量,下马的时候,心里又是一沉。
此刻,那副身躯虚软而极轻,圈在臂弯里,就像是抱着一片羽毛一样,根本就没有什么重量。
宋忽快步迈进府门,一脚踹开门,走进房里。
一边走、一边拨开拱门处稍稍遮目的珠帘,将紧紧阖着双目、不省人事的苏牧轻轻地放在床上。
苏牧发丝凌乱地披散开来,泻了一枕头,安静地躺在床上,身子微微陷进柔软的床榻里。
宋忽凝视着苏牧的面庞,从手边扯过一条干净的布巾,坐在床榻边上,仔细地将苏牧脸上、发丝上已经微微融化的的雪水全都擦掉。
一点一点,缓缓地擦拭干净。
然后,宋忽探出自己鲜血淋漓、冰冷到几乎没有一丝知觉的手,贴在苏牧的脸颊上。
不出所料,苏牧身上的温度也已经及其冰冷……两个人一模一样,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分毫正常人的体温。
宋忽凤目一暗,只好作罢。
随即,他双手撑着床,身子前倾,趴在苏牧身上。
手指一勾,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濡湿的发丝。
垂下头来,宋忽将自己的额头缓缓抵上苏牧的额头,稍微试了试温度。
触及之处,一片冰冷。
正在此刻,清平带着府医急匆匆地从门外走进来。
两个人一见到宋忽,赶紧掀起袍子,跪下来行礼道:“国公。”
“不必多礼,赶紧过来。”闻声,宋忽神情一肃,一把从苏牧身上翻起来,侧了侧身子,正襟危坐在床边上。
“是。”清平与那府医同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床榻边。
宋忽将那一床被子压得紧紧的,看了看昏睡中的苏牧,神情严肃地盯着府医将药箱打开的熟稔动作,连指节都在无意间攥得发白。
清平向来是个能解人心思的,此刻望见宋忽庄严的神情,知道他是心中紧张才会如此。
于是上前一步,唇瓣轻轻贴在宋忽的耳畔,温和地宽慰道:“国公,您大可不必太过忧心。”
宋忽的视线仍然落在昏迷不醒的苏牧身上,眼底一片晦朔,一言不发。
清平偷偷观望着宋忽的神情,打心底里思量着腹稿里那些话语的轻重,继续温声劝导。
“程大夫的资历深厚,您可不知,他老人家呀,原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御医。”
“当年,连太皇太后的顽疾都是被程大夫治好的呢。”
“他老人家药石医术高明,定能够医治好公子。”
说到这里,宋忽不由自主地将稍显殷切目光投向府医,眼眸里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隐约可见的波动。
知道时机成熟,清平不紧不慢地劝说道:“国公,您也要注意身子。”
“如今这天儿这么冷,您底子虽然不错,也不能这么白白地糟蹋。”
“不妨……赶紧换下湿透了的衣衫吧。”
“不必。”宋忽凤目一敛,抬起手来,果断拒绝,眼神锐利,眉目之间依旧隐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光芒。
“那……”清平虽然吃了一瘪,但还不至于灰心丧气,退而求其次道,“至少让清平给您传些热水擦擦脸吧?”
“我没事。”宋忽的发丝上仍然滴答着冷水,轻轻摇头,沙哑着嗓子,吩咐道,“先顾着你家公子便是。”
“是。”见宋忽的态度如此坚决,清平也只好作罢,欠了欠身,默默地退后两步,走出房门。
听了清平方才的话,宋忽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终于算是稍稍安定下来了一些。
站起身来,他朝那鬓发斑白的老府医拱手相让道:“程老有礼。”
府医见状,急忙跪地回礼:“夫人,这可使不得。”
宋忽伸出手臂,稳稳地将府医从地上扶起来。
“使得。”宋忽微低下头去,殷红的唇瓣微启,一字一词地说道,“夫君的安危,就有劳程老了。”
“夫人且放心,老夫一定尽心尽力。”府医抿紧双唇,跪倒在床塌边缘,抬头对宋忽指示道,“请夫人将公子的手臂从被子里递出来。”
“好。”宋忽依言照做,将苏牧的手腕子握紧,从被褥里拿了出来。
府医动作熟稔,两根手指搭在苏牧的脉门上,仔细地把了两只手的脉,这才从药箱里抽出一包银针来。
宋忽眉头一皱:“等等。”
府医一愣,停下了手里头的动作:“夫人有何指示?”
宋忽深深地看了床榻上的苏牧一眼,问府医道:“一定要扎针吗?”
“启禀夫人。”府医有些为难地说道,“这……这气血凝滞,必须以针疏通开来,这一项程序,是必须要做的。”
“好。”沉默了许久,宋忽才开口说道,“动作稍轻些。”
“是。”
府医应了一声,便拿起针来,随着施针的动作按得愈发深,苏牧也轻轻地蹙起了眉,额头上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再一次濡湿了几根发丝。
宋忽见状,赶紧用指腹轻轻揩去那一层冷汗。
“不疼。”
“乖,不疼。”
门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甫一走进门来的清平身后还跟着两名丫鬟,手里皆捧着干净的衣物和热水。
你自找的
在宋忽微带诧异的目光中,下人们按照清平的吩咐,摆来一张架子。
一个个将手里捧着的东西依次摆好。紧接着行了一个礼,便退了出去。
清平也退了出去。
府医也刚刚施完针,走上前来了两个贴身的小童帮他收拾药箱。
“如何?”宋忽的视线从苏牧身上别开,落在了府医的身上,凤目一冷,问道,“夫君是不是在发热?”
“我的手太凉,摸不出温度来。”
府医把用袖子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躬下-身子来,对宋忽如实说道:“夫人猜测得极对,公子当下已经在发热了。”
果然……
闻言,宋忽又看向床榻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心头狠狠地一揪,沉下声音,赶紧问府医道:“这该如何是好?”
府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启禀夫人,当务之急,首先是要让公子退下高热。”
“好。”宋忽听闻此言,尚且镇定地吩咐下人道,“来两个人去给程老打下手。”
“是。”
府医颔首,后退两步,朝宋忽拱手道:“夫人,您还可以派人备一个水盆,里面装着冰水。”
“然后,将布巾浸在水中,拧干以后,敷在公子的额头上,为他降温。”
“一切都按照程老的意思去做。”宋忽当机立断地下令,“不得有所怠慢。”
“是。”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厮听见了,赶紧依言去做。
不消片刻,便端了满满的一盆冰水过来。
宋忽站起身来,从面前的托盘里拿起一条干净的布巾就想要去蘸冷水。
府医眼尖地望见了,急忙制止住他,说道:“夫人莫动!”
宋忽听见府医的话,赶紧停住了手,有些紧张地蹙眉问道:“怎么了?”
“夫人,您的手伤得这么严重,需要包扎一下。”
话语间,府医一直都在看着宋忽那双伤痕斑驳、鲜血淋漓的手,拱手劝说道:“这个时候,您若碰了冷水,怕是不见好。”
宋忽不着痕迹地将手指握紧了些,缩进了衣袖里,淡淡地说道:“我没事,不过是一点小伤罢了。”
“夫人,还是让老夫先帮您将伤口处理一下,再做打算。”府医温言相劝,“擦拭降温这样的粗活……让旁人来做便罢。”
宋忽来回翻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伤口,眼底稍稍地静默下来。
倒不是怕痛,而是怕脏了那盆冷水、也起不了什么好的效用,只好道了一句:“也好。”
“那……”府医松了一口气,问道,“容老夫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可好?”
“不必管我。”宋忽态度坚决地说道,“先去救治夫君。”
想起自己曾经在塞北的那些日子。
风沙漫延,宛如刀剑相逼。
他自幼顽皮,曾不慎从马背上跌下来、滚了好几圈儿,膝盖处破了好大的口子,肩背上也是一大片青紫,都硬是没喊过一声疼。
如今这样的小口子怎么算得了伤?
还是苏牧的身子最要紧。
见宋忽神情这般坚决,府医暗暗叹了一口气,也无话可说,只好欠了欠身,下去准备药材。
“等等。”宋忽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住了刚刚转身离去、才走了两三步的府医。
府医脚步一顿,神情里带着几分不解,回过头来,恭敬地问道:“敢问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宋忽迟疑了一下,殷红的唇瓣微启,轻轻吐出三个字:“紫雪丹。”
府医一愣。
宋忽理了理思路,对府医三言两语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曾有官员私下里赠予我几枚紫雪丹。”
“当时,我我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可我家军师却说过——此物珍贵,兼具退热的效用。”
“我习武出身,自然不太懂得岐黄药理。”宋忽转而问道,“所以如今便想要请教一下程老……此物对夫君的病情是否有什么效用?”
“若真的是紫雪丹,自然是妙物。”府医脸色一松,对宋忽作揖道,“还请夫人拿来那药,让老夫细瞧一下。”
宋忽摆了摆手,立即有人将东西从盒子里取出来,呈给等候在一旁的府医。
府医将那东西接到手里,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神色一肃,继而用刻刀切下些粉末,凑到鼻子前轻嗅。
宋忽看见他眸子一亮,不住地颔首,说道:“不错,的确是好物。”
宋忽凤目一睁:“也就是说,这药可以为夫君所用?”
“是。”府医话意一转,“不过,不是现在。”
宋忽皱眉问道:“为何?”
府医摇了摇头,回答道:“启禀夫人,用药也是有诸多禁忌的。”
宋忽脸色一变:“什么禁忌?”
“譬如这紫雪丹。”府医就事论事,举例回答道,“紫雪丹自然是退热的良药,且在大魏境地里千金难求。”
“因其性质较为清苦淡寒,对于伤患来说,最忌讳的就是体冰而行服。”
“所以,必须要让公子的体温升高,保持与以往相近的温暖时才可使用。”
“而且,就公子的身子而言,药量也需要适度减少。”
“在体温升高这方面,程老大可不必有所顾虑。”宋忽了然于胸,说道,“一会儿我就到床上去抱住夫君,给他暖身子。”
府医一震,感触颇深:“夫人……”
“对了。”宋忽没有什么功夫去煽情。他突然想起来了苏牧身上其他的伤口。
说到脖子上他亲口咬给苏牧的那一下,宋忽自有分寸,并不为此担心。
但是……
宋忽想到这里,声音愈发喑哑,问道:“夫君脖子上的刀伤可有大碍?”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老夫方才检查过了。”府医不知道宋忽内心里的自责,只顾着回答道,“公子这只是些皮外伤,所幸没有伤及动脉。”
“按时敷些药粉,仔细呵养着,等过上十几天,大抵就能够自行痊愈了。”
宋忽颔首,缄口不语了一会儿,又问:“可会留疤?”
府医为难了:“这……”
宋忽见状也不再纠结于方才的问题,只是关切苏牧道:“等他醒过来以后,可会感到哪里不适?”
“经夫人这么一番提醒,老夫才算是想起来了。”府医皱了皱眉,“公子的旧疾,怕是会复发。还要再多配些药来备用才行。”
宋忽登时一震,从府医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你说什么?什么旧疾?”
府医耐心地望着宋忽,叙述道:“夫人有所不知,公子前些年不慎摔伤了腿脚。”
“连骨头都折断了,就此落下了腿疾。”
宋忽凤目一眯。
是吗?
府医没有察觉到宋忽神色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天稍湿寒些,碎骨处便会渗进寒气。”
“试想——裂骨遭寒,公子定会感到难捱。”
“如今,公子还在这寒风大雪里待了许久,只怕……”
宋忽来来回回地只纠结于一个话题:
苏牧那样一个稳重的人,如何会摔伤腿脚?
怎么想,怎么来的蹊跷。
宋忽隐忍着情绪,微愠着说道:“为什么会摔伤?”
“你们这些服侍的人怎么照顾公子的?”
话音一落,自带三分威仪。
与此同时,坐底下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
都不吭声?
基于对苏牧的担忧,宋忽只好先把追究责任的事情放下,问府医道:“疼痛时如何缓解?”
府医回答道:“夫人可差小厮为公子按一按腿,若是疼得实在厉害,不妨试试热敷,然后晚上涂药按揉,应该会好上许多。”
“好。”宋忽赶紧点头,“我记住了。”
转念一想,宋忽愣住了。
——一开始就是苏牧最先理亏。一个做错事的人,难道不应该坦坦荡荡地受罚吗?
折磨一个背叛自己的人,在原则上而言,不应该是一件很大快人心的事情吗?
宋忽深深地望着苏牧,苦笑:“怎么现在还反了过来……”
苏牧对宋忽究竟付出了几分真心?
苏牧只字未曾提起,所以宋忽也就不知道苏牧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倾心相待。
可是宋忽心里这么难受,当时对苏牧所做的一切、倒像是在刻意报复自己一般。
想想初时,自己故意把苏牧一个人扔在雪地里,本是为了狠狠地惩罚他一顿。
训罚他对自己在一件事上有所隐瞒,告诫他对自己不要寸有任何背叛。
于己、于身、于世道而言,这有什么不对吗?
更何况,相比较塞北军营里正规的那些刑罚而言,他宋忽也仅仅是让苏牧疼了几下、挨了会儿冻罢了。
这种程度,算得了什么?
但是,训人训惯了,宋忽可不就忘了……苏牧哪里是军营里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所能比的?
宋忽当初一直默念着:
狠下心来,重重地惩罚他的小公子一次。
到头来,为此而不住心疼的,居然还是自己。
……忒不公平。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罚得更重些吗?
不可能。
如今看来,稍稍承受些冷风的程度对于苏牧而言还是太重了。
毕竟苏牧的身子娇贵,一如既往地受不住这些。
可他也是的。
明知道自个儿受不住,当时在雪地里还不知道向自己解释一番、放低姿态、好声好气地求自己几句?
过柔易懦,过刚易折。
苏牧偏生是这么倔强的性子。
他娘的。
生了病,自找的。
小机灵鬼
一念及此处,宋忽微微垂下眸帘,一双凤目里带上了几分阴沉之色。
府医一向是懂规矩的,向宋忽交代完了话,便侧身来到一旁,朝宋忽揖了两下,转身退下,拟写药方子去了。
正在此刻,清平也已经加急加紧地处理完了府里事务,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跨进门槛里:“国公。”
宋忽抬眸看了清平一眼,随口问道:“方才去哪里了?”
清平掀起袍子跪下来,看了一眼宋忽的脸色,从容不迫地解释道:“启禀国公——府中的事务繁重,国公平日里繁忙,一般都是公子在打点。”
宋忽面无表情,轻轻颔首。
清平继而说道:“如今,公子身子有恙,清平便斗胆代为处理了几件稍稍要紧一些的事。”
宋忽抬起手臂,示意他站起身来:“也没有吱个声,还以为你丢了呢。”
清平听得出宋忽话里几分玩笑的意思,便也跟着笑了笑:“事发突然,走得匆忙,清平没有来得及向国公禀报,还望国公见谅。”
宋忽小幅度地摇头:“免了。”
其实清平虽然比不得苏牧一般玲珑剔透,倒也算得上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临走的那会儿,他本是想要进屋里去禀报宋忽的。
但是,他在门口看见宋忽正在为苏牧的病情担惊受怕、内心焦灼。
心中揣摩着:倘若一时嘴快告诉了宋忽,不仅起不到什么安慰的作用,反而会令宋忽徒增烦恼。
左右不过几柱香的时辰,快去快回便是了。
遂罢。
如今看来,公子的病情不似当时那般凶险,国公也愈发冷静了下来,他倒回来的正是时候。
府医去拟药方子了,国公在给公子擦拭。
清平见这是个空闲些的好时机,看了一眼架子上摆放的东西,视线一移,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宋忽的脸色。
他捋起袖子,手中也一直在忙活着。
先在一个小铜盆子里洗净了手,顺便试了试温度——还是热的。
心里稍安,隔空将一张干净的帕子取来,浸在另一盆热水里。
浇水打湿、再拧干,拿在手里,藏在背后,走上前来,用一种近似于商量的口吻,温柔地对宋忽问道:“清平来伺候国公擦脸可好?”
宋忽端坐在床边,面色如常,一动不动。
清平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宋忽开口应答,便也搁下了手里的帕子,不敢妄动。
但清平没有放弃,片刻,再开口时,他刻意将话语里的意思微乎其微地周转了一下:“国公,清平知道您担心公子。”
宋忽低头试了一下苏牧额头的温度,不语。
“您仍可以看着公子。”清平循循善诱道,“只是……由清平服侍着、先擦擦脸罢了,瞧您脸上还挂着些雪水呢,再冻着公子可就不好了。”
闻言,宋忽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
衣袖上浸满了融化的冰雪,同样湿漉漉的。
黏腻在身上,冰冷刺骨,着实不爽利。
但他高倨榻沿,将一道幽深的目光扫向清平,不置一词。
“国公……”
清平还想要再劝,宋忽当即抬手制止:“你小子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清平故意摆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望着宋忽。
宋忽回头又看看床榻上躺着的苏牧,抚额对清平道:“在这世上,极少数的人敢这么屡屡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的人,你就是一个。”
清平抿唇,瞬间跪倒在地:“清平知错了。”
话语之间,清平的行为与神态里流露出的皆是一副绝对顺从和惶恐不安的模样。
只是……
被清平坑蒙拐骗了这么多次,他宋忽再信了这小子的话才怪!
“何清平。”
“哎!”
宋忽遂冷冷笑道:“你家公子在我跟前可是罩不住你的,你就不怕哪一日行为过失,我一时怒极、责罚于你吗?”
清平委屈巴巴地看着宋忽:“清平怕……”
宋忽一拍床榻:“那还敢这么大胆妄为。”
“国公动作轻些。”清平身子瑟缩了一下,看向床榻中间,压低声音说道,“公子还在睡……”
宋忽马上反应过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连忙噤了声:“哦。”
清平强忍着笑,依然摆出那副惶恐的样子:“国公您有所不知,公子是最在乎您的。”
“我怎么不知道了?”宋忽凤目一眯,“我知道。”
“您知道可不就好了?”清平弱弱地争辩,又开始了花言巧语,“倘若公子醒来,发现您生了病、亦或者是有什么好歹,他可会轻易地饶过清平?”
宋忽听着这话,眉梢一挑:“苏牧什么时候罚过你?你至于怕他怕成这样?”
“您别看公子平日里好脾性。”
“那是因为没有伤着公子真正在乎的人。”清平偷偷地瞟上宋忽一眼,低声喃道,“否则啊,跟个猫儿似的,他凶着呢。”
宋忽看了看面色苍白的苏牧、又看了看清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依然严肃。
清平见宋忽这样,心里有些没底,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若是清平伺候不好国公,等到公子醒过来,指不定要如何罚清平了。”
宋忽有些无奈:“你考虑得倒是多。”
清平望着宋忽,低声嘟囔道:“清平命苦啊……”
听清平这么自怨自艾,宋忽勾了勾唇角,忍俊不禁。
聪明如清平,自然是已经察觉到宋忽心绪的变化,他刻意顿了一下,进而说道:“既然清平怎么着都是受罚,还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能够让公子更加舒心些、国公更加舒适些——”
清平斟酌了一下:“那倒不如……由国公亲自来罚好了。”
宋忽嗤笑了一声:“伶牙俐齿。”
话语里没带几分责怪,反倒是浅浅的宽容。
清平瞬间听明白了宋忽的心思,心中一喜:“国公,您看啊,您等会儿还要照顾公子呢,若是自己先撑不住了,还怎么照顾他?”
宋忽转念一想,自己待会儿还要为苏牧暖身子,要是一身的湿腻冷水,也确实会冻着他。
宋忽咳了一声,没好气儿地说道:“随你。”
清平欢快地应了一声,赶紧把手中那条已经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热水里面过了一遍。
拧干之后,凑上前去,拨开宋忽脸上的碎发,动作温柔而细致地为他擦拭着脸庞上的水渍。
“国公,力度重不重?”
“还好。”
就在此刻,清平成功地分散开来了宋忽的注意力,眼神一亮,在给他擦拭的一个空档,猛然出手!
“刷——”的一下,一把抖开旁边整整齐齐地放置着的一道厚厚的被衾。
听见这不轻不重的一道声响,宋忽惊了一刻,猛然抬起头来。
一张俊美的脸庞上刚刚带上一丝不加掩饰的失措表情,便被清平双手并用地拿被子整个地罩了起来。
一瞬时,结结实实,不留空隙。
刹那间,昏天黑地,不见天日。
“咳…咳咳…”宋忽有些困难地拱了两下,从被子里勉强露出一个头来。
咳嗽了几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清平手里那一条被褥从头到脚,包了个彻底。
“清平……”
清平讪讪地一笑:“国公,得罪了。”
话音一落,宋忽登时凤目圆睁,嗷了一声。
啧,只怕是为了防止宋忽拱出来,清平一边轻笑,一边还给那条被衾打上了个布条,紧紧地一勒。
宋忽吸了一口凉气,收了收腹,努力给自己的腹腔留下一些空间来,问道:“成了吧?”
清平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捣鼓……
宋忽想要破口,但看了看床榻上的苏牧,终究是压低了声音:“你个倒霉孩子,给我停下。”
清平瞬间停了下来,宋忽这才发现裹着自己的这条被衾上面已经灵巧地盘了一个结。
嗯?
宋忽抬了抬眼皮:“这是个什么?”
清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启禀国公,这是一个结。”
宋忽心道:废话,我他娘的眼又不瞎。
“什么结?”
“方胜结。”清平赶紧引经据典地回答道,“此结表‘方胜平安'之意。国公放心,公子吉人天相,是不会有事的。”
宋忽一开始觉得这话没有毛病,后来想想,便觉出了一些端倪来:“那你不应该把这个结盘到你家公子的被子上去吗?盘-我身上干嘛?”
清平眼珠一转:“在咱们大魏,夫妻本是同体。然,妻子一向执掌地坤,主打调理夫君的身体。”
“今日国公带上了这个结便是在为公子祈福,公子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下一刻,一枚暖融融的汤婆子被清平从外面掖进被褥里,暖着宋忽的身子。
宋忽用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清平。
他一个大男人,裹在被子里也就罢了,还打上了一个结,娘们兮兮的,怎么想怎么别扭……
清平看着宋忽有些难看的脸色,只是好声好气地赔笑:“打上这个结,颇显得秀外慧中不说,更能彰显国公的大义。”
怕宋忽不信,清平又赶紧说道:“简直是十全十美,与国公非常般配。”
宋忽扯了扯唇角:“谢谢你。”
清平暗暗送了一口气。
宋忽不愿意去沐浴更衣,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用这种法子先给他暖着身体。
透明府医
显然,对于这等束缚,宋忽是不乐意的,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清平身上:“解开。”
“不!”清平也不甘示弱,可怜巴巴地瞪回去嘛……
宋忽:“解开。”
清平:“不。”
宋忽:“我自己挣开。”
清平:“那清平就再绑。”
宋忽:“你好大的胆子。”
清平:“清平不敢。”
“国公。”
“国公啊。”正当清平与宋忽两个人在大眼瞪小眼、一刻不停地僵持着的时候……
府医提着药箱,悄悄地从门边走了进来。
他老人家左右扭着头瞧了一眼这两个人之间稍加微妙的阵势,唇角一扯,隐隐地嗅到了一股火药的气息。
难不成,要打一架?
唉,不管了。
救死扶伤才是他行医的本职。
“呃……我说国公啊。”府医堆笑着走到宋忽跟前,深深地低下头去,行了一个礼。
可他弯着老腰等了一会儿——
嗯?
府医眉毛一挑。
怎么没人叫他起来?
府医:??
“这……”等了那么老半天,府医的这把老骨头终于受不了,便自个儿偷偷地起来了。
他瞪着绿豆眼儿,捏着两根胡须,慢慢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坚持不懈地说道:“启禀国公,老夫已拟写好了药方子。”
四下沉默。
“国公?”
他老人家悲催地发现——宋忽好像不怎么搭理他。
WTF!
他程破斧好歹是当世名医,就这么被人晾到这儿,可真是行医生涯里大写的一个“囧”字。
想要努力找点什么存在感的府医咳嗽了一声,转而对清平说道:“何公子,老夫还亲手抓了药。”
宋忽与清平还是在全神贯注地互相瞪着,全然视他的存在为无物。
??
府医眼皮子一耷拉,头一回感受到了人生的绝情。
沉默了一会儿,府医咬碎一口牙,锲而不舍地笑哈哈儿:“如今……药正在熬制。”
宋忽置若罔闻。
清平一个德行。
那府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无可忍,白胡子一翘,嗷嗷大叫。
“国公!”
“何公子!”
被府医这么一吼,宋忽凤目一睁,迅速眨眼,回神问道:“怎么!”
清平也是一惊,忙回头问府医道:“怎、怎么了!”
府医:“……”
幸好清平心思细腻,看到府医背着药箱走过来,心里便猜想到大抵是药材已经煎上了。
清平行事谨慎,自然是不放心将这些贴身的事交给别人去做的。
于是,他后退了半步,向宋忽请道:“国公,熬药这样的事就交给清平来做吧。”
宋忽明白清平话里隐晦的意思,点头允了。
终于找到了一丝存在感的府医连忙抢过话头来,笑眯眯地说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烦请何公子看着点儿药锅,等到大火将其熬起来、直至煮沸,再转为文火,盖上锅盖,焖上半个时辰。”
“好。”清平听了府医这话,一些情况了然于胸,立即点了点头,朝宋忽欠身,说道,“国公,那清平就先下去忙了。”
宋忽努力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来,艰难地摆了摆:“去吧。”
“是。”清平憋笑,作了一个揖,转身退下。
宋忽抬眼看向府医,礼貌地询问道:“程老,对于夫君的病情,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府医听闻此言,面色稍显出几分凝重,一转身,从身后小童的手里端过一碗药和一枚丹药来。
宋忽自幼是个小霸王,自诩“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没什么好怕的。
可他偏偏怕吃苦药。
尽管时隔多年,看着府医手里拿着的东西,宋忽也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府医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将这两样物什盛放到盘子里,双手打直,递给宋忽。
“启禀国公,此乃紫雪丹兑得稀释后的药汁,可配合雪莲养荣丸一同食用。”
宋忽想到这些药对苏牧的病情有所帮助,只好硬着头皮将那副托盘接过来、捧到了手心里:“知道了。”
“但是。”府医话间突然一顿,抬起眼皮子,瞟了宋忽一眼,“请国公千万不要忘记老夫当时说过的话。”
“其性质清苦淡寒。”宋忽淡淡地说道,“对于伤患来说,最忌讳体冰而行服。”
宋忽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药物,眼神一深,将府医原本就嘱咐过一次的话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承诺道:“这我知道了。”
“夫君现在浑身冰冷,我定会让夫君的体温逐渐升高,保持与以往相近的状态。”
“这般甚好。”府医见到宋忽这般信誓旦旦的模样,心中稍安定下来,赞许地点点头,告退道,“既然夫人与公子情深意切,那老夫便先退下了。”
“我送送您。”
宋忽颔首,一边说着,一便下床。
不得不说,这番动作确实是极为行云流水的,但他似乎是忘记了……
自己如今已经被清平那小混蛋整个儿地裹成了一只大粽子。
“艾玛!”
只见宋忽脚底踩空,猛然一绊!
两手滑稽地在半空中扑腾了两下,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艾玛!”府医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一对英俊的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夫人慢着啊!”
两个小童眼力头机好,见状,赶紧飞跑过去,一把扶住宋忽,才避免他当众摔跤。
“呃……”宋忽艰难地抬起头,看看看屋子里瞪大了双眼的众人,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尴尬。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挥起一拳头,自以为动作很轻地一拳捶上了府医的肩膀:“哈哈哈……哈哈哈……”
“哈……嗷嗷——!”
白胡子翘翘的府医老可爱原本还在笑,没有想到宋忽会突然来这么一招。
损啊!
那一瞬间,老可爱没有站稳,胡须衣袍全部飞起,就连他自己也一下子就被宋忽怼飞了!
一众的人都懵逼了,怔怔地望着宋忽,下一刻,犹如望着洪水猛兽,纷纷呲牙咧嘴地后退。
宋忽大怒:“站住!”
众人寒毛直竖:“是!”
宋忽阴沉着脸,唇角却是勾起的。
众人见众,不得不跟宋忽一样干巴巴地笑:“……哈哈哈,啊哈哈哈……”
……
宋忽身上裹着那么大一张厚被衾子,整个人都显得圆滚滚的、跟个肥肥球儿似的。
就在这时候,肥肥球儿突然将唇角的笑容收去,两眼一瞪,眼神一凶,吼道:“笑什么笑?!”
众人闻言,瞬间闭嘴。
整间屋子里鸦雀无声。
宋忽凤目一眯,踹了椅子一脚,长腿一迈,想要翘到椅子上,却被裹在身上的被子生生制约住了动作。
眼看着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在自己身上,宋忽面子即将丢尽,破口骂道:“笑你们娘的狗屁!”
“国公莫要动气。”这群能够近身伺候宋忽与苏牧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比较亲密的。
他们既然清楚宋忽外表看上去虽然凶巴巴、内心里却非然的脾性——
便也不再像是外人在初见宋忽发凶时的那般心生畏惧,一个个温声劝说道:“您莫要动气嘛。”
宋忽不语,勾起一脚,踢倒了柜子旁边放置着的一盏烛台,冷冰冰地说道:“你们管我?”
侍卫们缄口不言。
宋忽左看右看,心里正有些得意。
不料得那些个刚刚才听见了清平怎么循循善诱、劝导宋忽的侍卫早就学以致用,这会儿正跟着如法炮制。
一个个人精似的。
争着、抢着,窜到苏牧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嘘……国公。”
“嗯?”突如其来的动静令宋忽不自觉地一愣。
侍卫们异口同声地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您声音太大,这样是会吵醒公子的。”
“我会吵醒他?”缓了缓,宋忽讪讪地用拳指抵上唇瓣,小声道,“……哦。”
众人见他变得这么乖,在一个瞬间同时嘚瑟地仰起了脑袋。
宋忽突然一脸警惕地瞅着他们。
他们赶紧装出一脸好奇的样子,瞅向不同的方位。
然后,东看西看,左看右看,为的就是努力憋住心底里的愈演愈烈的笑意。
“嘁……”宋忽不忿地呲了呲牙,“你们,贫嘴要是贫够了,就通通都给我退下。”
身旁一直伺候着的人还没来得及表态,府医先是一愣,赶紧打住:“等等!”
宋忽抬了抬眼,冷静地问道:“程老有何嘱咐?”
“国公,照顾病人很是辛苦。”府医拱手相揖,拧眉问宋忽道,“您不留下一个细心点的人帮衬着些吗?”
宋忽坚决地说道:“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府医一愣:“倘若出了什么岔子?”
宋忽回答道:“有人守在门外,随时可以传唤,不至于误了什么事情。”
府医捏着自己的两根胡须想了想,点头说道:“国公思虑周全,甚是此道理。”
等到服侍的人全都齐刷刷地朝宋忽行了礼、退下去以后,宋忽插紧门闩,回头看看仍然昏迷不醒的苏牧。
眸色一暗,一只手攥住清平给自己系好的带子。
“哧——啦——!”
忏悔允诺
凤目一敛,宋忽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攥紧。
“哧——哧——!”
伴随着一道刺耳的声音,那上好的锦缎乍然从中间崩裂开来,被宋忽撕得粉碎。
走上前一步,宋忽用力地拽了一下身上已经撕碎的布料,当即一扯,扔在地面上。
尽管屋子里还生着暖融融的炭火,仅仅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衣裳,终究还是太冷了些。
好在宋忽从来不惧怕严寒,这么一丁点儿细微的不适,他还是能够忍得住的。
宋忽想着……他是戈壁滩里摔打出来的孩子,但苏牧就不一样了。
苏牧细皮嫩肉,十指莹白如玉,一举一动中都能够彰显出世家大族独具的文雅修养,那肌肤娇嫩得……
平日里但凡擦着一点皮儿不消片时就要红肿起来。
每每欢爱过后,那一身的印子更是旖旎、令人心驰神往……
咳,扯远了。
总之,宋忽觉着苏牧这会儿定然是难捱,不免地就又看了一眼还在昏厥的苏牧,目光里不无担忧。
他解开衣带,将湿漉漉的衣服揉成一团、像对待身上的被衾那般简单粗暴,直接扔在了一旁。
转眼间,正看见架子上早就准备好的那些衣裳,当即知道这是清平悉心留下来的,心中稍慰。
随手扯过一件深衣,一个转身,带着疾风,倏然披在肩头,随意拢了拢,三两下系好衣带。
一面抬起手来,想要探上苏牧的额头。
可是为保险起见,宋忽还是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还是什么也察觉不出来。
因为他全身上下一片冰冷。
这个样子,自然是没有办法照顾好苏牧的。
缓缓阖上眼眸,宋忽十指微动,掌心微鼓,提起一股淳厚的真气。半空中也随之浮动起一丝肉眼可见的波纹。
须臾,散开的青丝被真气激得飞起,他逆转血脉,浑身皆被一道微乎其微的内劲萦绕着。
一个周天,来回运转,总算是逐渐疏通了周身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的经脉。
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直到宋忽徐徐地抬手,同时呼出一口气。
一掌下去,真气横扫,自掌心逼出,指间与虎口溢出一丝内力,衣袂翻飞,划出一道弧度。
那双带着几分凌厉的眸子这才轻轻地睁开。
此刻,宋忽用手背贴上脸颊,已觉掌心发麻。
身子愈渐回暖。
“呼……”殷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再次徐徐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浑身蒸腾,连发间都氤氲出一丝丝热气来。
“子书。”宋忽上前一步,轻轻唤了一声,坐到床边摸了摸苏牧的额头。
果然滚烫。
宋忽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被窝里,脊背椅靠在床头上,就势将冰坨子一般的苏牧抱紧在臂弯里。
似乎是感受到了动静,苏牧细密的睫毛轻轻地颤动,无意识地嘤咛一声。
宋忽抚摸着苏牧的脸,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清瘦的脊背,另外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掖紧被子,确保不透进一丝冷风来才算作罢。
苏牧拱了两下,被宋忽强行按住,只让他露出一个脑袋来。
“嘤……”苏牧蹙眉,手指绞紧宋忽的衣衫,看上去并不舒坦。
“乖……”宋忽心里哪能不疼惜?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苏牧的发丝,“不难受,我抱着你,乖啊。”
话音一落,苏牧果然安静了许多,不再流露出一丝不适的脆弱神情,只是将脑袋努力地埋在宋忽怀抱里。
近些。
近些。
再近一些。
宋忽一开始怕苏牧病中没个轻重、会伤到他自己,思索了一会儿,便想要躲开。
可宋忽刚刚挪开一些身子,苏牧喉间便微微哽咽,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宋忽着实是吃了一惊。
苏牧一向端正方雅,可从没在他面前哭过。
虽曾几次三番地红着眼圈儿拽着自己撒娇,最后也没落下泪来。
想来,那时候苏牧不过是做做样子,利用一下自己的心软,从而达成目的罢了。
如今见苏牧双肩微微颤动,倒像是真的要哭。
宋忽自然更加舍不得了,张开手臂一揽,将苏牧抱得更紧,指腹摩挲着他苍白的唇瓣。
蓦然噙住那柔软的冰凉,恨不得二人的身躯化为一体,血肉交融、灵智缠绵才好。
苏牧依旧是窝在宋忽怀里,极其安静。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是又睡了过去。
他的脸颊分明冰冷,偏生还发着高热,滚烫的额头抵在宋忽紧实的胸膛前,火烧火燎的。
宋忽一手端了那铜盆子,放置在床边,把干净的帕子浸在水里,缓缓地打湿。
刺骨的寒凉。
宋忽怕苏牧受不住,拧了拧那冰冷的帕子,先在自己脸颊上试了试。
直等到这森寒冷意不再那么突兀,才一丝不苟地叠好,搭覆在苏牧的额头上。
冷不防的,湿冷的帕子敷在滚烫的额头上,使苏牧整个人都难以避免地瑟缩了一下。
宋忽眼神一暗,一把按住苏牧那显得有些不安的身躯:“子书,莫动。”
苏牧双手有些无力地抱紧宋忽紧窄的腰身,面容苍白而安静,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身躯却在不停地战栗。
“快好了。”宋忽迅速将浸了苏牧体温的帕子换掉,同时吻了吻他的侧脸,“是不是冷?”
“子书不冷。”宋忽像哄着一个孩子一样,哑声哄着被裹在被子里的苏牧,“你家老攻在这儿呢。”
“抱着你呢。”
“咱们不冷,不冷。”
话语在此处一顿,宋忽垂眸沉默了片刻,下定了决心一般,在苏牧耳畔低声说道:“今后……宋忽再也不让你冷。”
苏牧没有一丝反应。
“苏子书。”
“苏子书……”
“苏、子、书。”
默念了三声之后,宋忽才郑重其事地抱着苏牧,轻声说道:“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我宋忽做不到的、也没有什么是我永远都得不到的。”
“包括一个完完整整的你。”
“包括你对我一尘不染的感情。”
“更包括你不带着任何一丝利益与逢迎的眼神。”
念及此处,宋忽缓缓地闭上了眼。
以前,他是很喜欢苏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那种眼神,这无疑令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极大地得到了满足。
但是现在,他不喜欢了。
因为那道眼神仅仅止步于心理上的满足,不明真伪。
宋忽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此刻抱着苏牧,却像是突然打开了心扉。
越来越多的话从唇瓣间涌出,势如洪水。
宋忽知道苏牧根本就听不见——有些话是不得不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口的。
毕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说得出口。
“子书,你一直知道——我最讨厌被人背叛的滋味。”
苏牧的面色仍然苍白,纹丝未动。
宋忽不由地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睫毛微颤,眼底突然含了一层薄薄的泪水,切齿痛恨道:“阿策因族人的背叛而被逐出家门。”
“爹爹因麾下的背叛而惨死在沙场。”
“有生之年,我恨不得将那些外表上道貌岸然、内心里却肮脏龌龊的叛徒们碎尸万段,手刃万刀,剁碎了去喂野狗!”
宋忽语气激动,手臂的力度也在逐渐不受控制地加大。
苏牧蹙起眉,困难地咳嗽了两声,宋忽立即大梦初醒,稍稍松开了臂弯,低声呢喃道:“对不起,我相信你没有背叛我。
其实,宋忽一直都相信。
只是,连他自己都根本不敢笃定……原来,在他当时那手持匕首、几乎按捺不住去嗜血杀人的关头,他居然还是相信苏牧的。
宋忽抬起手,用两个手指捏了捏苏牧的鼻尖:“子书,尽管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婚约是被迫契合的,至少你对我极其用心。”
停滞了片刻,宋忽自顾自地说道:“苏子书,我宋忽今日把话撂在这儿——”
“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任何一丝感情。”
看着苏牧苍白隽秀的睡颜,宋忽释然地勾唇道:“所以,我承认我错了。”
“今日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
“我不该故意扔下你,对不起。”
“我也不该对你摆脸色,对不起。”
“今后我会好好疼爱你的,对不起。”
说着说着,宋忽低头笑了起来:“小公子,倘若飞雪,我便裹你进衣;倘若落雨,我便遮你入伞,可好?”
不知道是否听见了什么,苏牧突然低声呓语起来。
宋忽凤目猛然一睁,以为自己方才那番肉麻兮兮的话被苏牧听见了。
他心里瞬间一万分地别扭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低下头去,来回找着地缝,打算随时钻进去。
尼玛,简直是太丢人。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居然能说出这么温情缱绻的恶心话来!
天知道苏牧要怎么嘲笑他?
“宋…宋忽…”苏牧的呼吸声微微急促起来,咬字间还有些口齿不清。
宋忽这才意识到苏牧并没有苏醒过来,凑近他的唇瓣,轻问道:“什么?”
“宋…宋…”
“嗯。”宋忽握住苏牧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膛,温声道,“我在。”
“别走。”苏牧艰难地出声,一字一字里带着几分脆弱的沙哑,“别、丢下我。”
“我不走。”宋忽吻着苏牧的额头,“也不会丢下你。”
也许是听见了宋忽的话,苏牧再次昏睡过去。
小可怜牧
苏牧在病中睡得并不十分安稳。
忽冷忽热的现实与飘渺不定的遐想重叠在一处,相互交织。
整副身躯已经不再像是他自己的。
时而轻、时而重,浮浮沉沉,犹如一叶扁舟在浩瀚无涯的湖水里失去了航行的方向,风雨吹过,便会无端地剧烈颠簸。
孤身一人在跌宕的风雨里,畏惧、摇晃得十分厉害,整个儿的都在颤抖。
“宋忽……”
他轻轻地呢喃着,无意识地缓缓抱紧宋忽的腰身。
折腾到了深夜,宋忽几次以为苏牧快要醒来,打起精神仔细看去,才发觉怀抱里的人只不过是在自顾自地呓语,意识模糊,混混沌沌。
口口声声,连绵不断。
“宋……”
“嗯。”
“宋忽……”
“嗯。”
“宋忽……”
“……”
宋忽刚开始的时候还耐着性子,认认真真地应答苏牧的声音。
可是苏牧偏偏不讲自己是冷是暖,极其固执地、一句一句喊着宋忽的名字。
应答了几百声的宋忽早已是累得精疲力尽,直到最后,宋忽困顿得不行。
那眼皮异常沉重、好似压着千斤重石,长睫微颤,时不时地交拢在一处,等到反应过来,又随即分开。
凤目不受控制地微阖。
宋忽将胳膊肘抵在床榻旁边的柜子上,一手支着下巴,看这幅架势,随时就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我疼。”
耳畔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正昏沉得厉害的宋忽猛然惊醒过来。
“怎么?”宋忽皱了皱眉头,神情严肃。
苏牧却突然缄默,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
宋忽疑心,探手过去,正触到一片微冷的潮意。
不知何时,苏牧竟出了一头冷汗。
从苏牧的体温逐渐上升的那一刻起,宋忽就格外地留心起来,一等到苏牧身上的温度与自己基本持平,宋忽便迫不及待地给他用了紫雪丹。
如今想来……怎么也不应该有这样的副作用。
难道,是时机不当?
宋忽心中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抿紧唇瓣,掀开被子的一角:“子书?”
苏牧竟连动弹也不动弹一下,定然是没有听见。
所以,他也就没有机会拆穿宋忽那平静的语气里所带着焦急迫切。
无奈。
倘若一直用这个法子,那么苏牧也许根本就醒不过来。
宋忽喟叹一声,一把搂住苏牧的腰,想要把他往自己身边揽过来一些。
宋忽的一番动作看似狠准,就连眼底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驰骋沙场时的冷峻。
但其实,他的动作放得十分轻,仅仅是灵巧地一把揪出了将小半张脸都藏掖在了被窝里的苏牧。
一手带着疾风,端来了放在茶几上的烛灯,仔细地翻看着苏牧那莹白如玉的肌肤,轻声问道:“哪里疼?”
苏牧摇头。
随后,不由分说地将自己那张苍白俊雅的面庞埋在宋忽坚实有力的胸膛前。
呼吸声顿时乱了。
深夜——总是象征着无边无尽的静谧。
然而,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疯狂地撞击着两个人的胸膛。
香炉玉鼎子里泛着暖融融的鹅梨气息,逐渐弥漫开来,荡漾在这冰冷的空气里,显得尤其清甜。
宋忽稍愣了一刻。
凭借着以往极佳的理智,他迅速回过神来,丝毫没有忘记正事:“子书,你哪儿疼?”
也许是急切,也许是担忧,宋忽的动作有些粗暴。
蹙眉不语,来回翻看着苏牧的身体情况。
在缩回手的瞬间,宋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一切都正常,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原来……一切都只是呓语罢了。
……
正想到这一层,苏牧抱着宋忽的那双手臂突然收紧,护食儿一般,紧得宋忽腰身像是要被勒断似的。
宋忽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子书,轻、轻、轻点。”
苏牧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紧紧的缠着宋忽的腰,大有一番“此腰乃本公子所有,任尔等——谁也不许碰上一下”的霸道意味。
宋忽见苏牧这副动作,也不管自己的腰是不是生疼了,挑起苏牧的下颌,正要勾唇微笑,笑容却突然凝固在嘴角。
——苏牧就在那一刻睁开了双眸,晦暗而涣散的目光正对上宋忽的目光。
失焦。
无神。
他好像身处于一片漆黑幽冷当中,全然看不见对面的宋忽,只知道脚底下距离万丈的深渊不过一步之遥。
摘除白玉冠、褪去仙鹤袍。
抛却紫金佩,搁下象牙笏。
苏牧不再是高倨朝廷的文官大员,亦不再是那个集上林世家万千荣华与声色权力为一身的公子。
他才二十岁,说是弱冠之龄,也仅仅是一个怕被寂寥尘世遗落的大孩子罢了。
他说:“别不要我。”
他说:“别丢下我。”
他说:“别忘了我。”
究竟是什么残忍的过往,才使得他这般患得患失?
宋忽不再吭声,神情复杂地望着脸色苍白、依旧陷入昏迷当中的苏牧。
“我不要上林了。”
“……也不要苏府。”
宋忽眼神乍一凛冽。
“我跟你去塞北……”
听到这里,宋忽浑身一震。
原本那虚虚扣在床榻边沿上的手指狠狠地按进坚硬的木料里。
“咔嚓——”
蓦然发力,生生掰断了半块,碎了一地齑粉。
心头一窒,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苏牧。
这种感受,说作是被对面最旗鼓相当的对手于瞬息万变之间猛然看透破绽、一枪戳破心肺也毫不为过。
“宋忽。”
“求求你,我疼。”
“好疼。”
便是再迟钝的一个人,也能从苏牧话里的蛛丝马迹之中察觉出一种不寻常来。
也许,存在着一种解释。
凤目狠狠一敛。
——苏牧认得自己。
————
那是不同于大魏宫廷的一座行宫别苑。
[环滁皆山],浅溪淙淙。
步履款款,一绕过西侧的湖畔,周遭的景致便愈发清幽雅致。
苏牧不动声色,使出一招“暗度陈仓”,避开所有下人的耳目。
当众人都在慌忙寻找的时候,始作俑者用手拨开视线里的一抹淡淡云雾。
从容地举步,从住院的竹荫后面走了出来,抖了抖衣衫上沾染的露水。
微微一笑,一片细长的落叶正打着转儿从空中飘落下来,乖顺地躺在苏牧的鼻尖。
拈起,摩挲。
苏牧一抬起温润的眸子,望见高耸入云的竹枝交错着,上面仰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素白衣袍的小姑娘。
垂眸,苏牧中规中矩地后退半步:“唐突。”
小姑娘很是冷漠,置若罔闻。
苏牧其实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年仅十一岁的宋忽才刚刚经历过七场不眠不休的战役。
直到战争持续到最后的那个时刻,鸣金收兵时,宋忽仍是一副杀红了眼的凶狠模样。
长枪横扫,鲜血飞溅。
身侧围满了一个个已经在不住祈求归降的敌军。
他竟然能够狠下心来,一个也不放过。
凌厉的眼睛眨也不眨,一声令下,便生生将敌军就地正法。
分明已是过往,宋忽那一身浓烈的血腥气却是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一身连冷漠无情都粉饰不住的戾气萦绕在周身,就连站在竹荫底下与宋忽相距甚远的苏牧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毕竟……那短短几日的光阴,宋忽丧父、丧母、乃至丧失了整个塞北。
幸而天子开恩,一道诏书命宋忽就这么车马劳顿,轱辘颠簸地回京。
没错。
从漫漫飞沙、[大漠孤烟]的远塞,一路回到行宫之中。
着实狼狈不堪。
着实可笑极致。
宋忽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沉默,亦或者静静地抬眸望着天幕,一如既往的淡言寡语。
既然宋忽听了苏牧的话后一声不吭,苏牧也总归要寻些话去说说才是。
“姑娘,在下上林苏府牧。”苏牧淡淡一笑,“敢问芳讳。”
宋忽凤目一冷,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去。
苏牧:“……”
宋忽二话不说,去往了后山。
苏牧见状,便也跟着他去了后山。
行宫别苑的后山建着一处御用的山庄,名为——泱泱。
山庄内府布局精巧,八个小院坐落其间,相互映衬。
道起此间的景致,或是洗练素雅、或是别具匠心,令人心驰神往。
宋忽走在前面,敏锐地察觉到了苏牧的跟随。
不知为何,他稍微停顿了一瞬,虽没有停下来,却不着痕迹地将步子放缓。
其实,早在那一刻,宋忽便已经打心底里认定了自己与苏牧有着不解之缘。
年前的时候,宋忽便听阿策讲起过苏牧。
不知为何,生性执拗的宋忽在对待任何人时都是一副高不可攀、蛮不在乎的样子,唯独这一日、这一回默默地记住了苏牧这一人。
也许,这就是缘分。
————
[注释]:
1.节选自《欧阳文忠公文集》,如下——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ps:“欧阳文忠”就是欧阳修,“文忠”是他的谥号昂。
2.出自唐朝诗人王维的《使至塞上》,原诗如下——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年少不谙心底事
几丈开外,宋忽在嶙峋后山的遮掩下、那块雕刻着“泱泱”的牌匾正前方立住。
那双阴柔冷漠的眸子里面蒙着一层阴郁。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抬头仰望着高高悬挂着的那块牌匾,深深地仰望着……似乎要将牌匾上面烙着的那两个烫金大字看穿。
漆黑一片的瞳仁有些不寻常的涣散。
倘若默默站在一旁的苏牧不曾看走眼的话。
此刻,宋忽那双细长上挑的眸子里……热腾腾的雾气蒸上来,化为一道氤氲的水泽。
那冷冰冰的眸光里压抑着汹涌的心绪、汪洋大海一般,不停地颤抖着。
仅仅是抬目望着牌匾的一眼,便仿佛看穿了整个世界的薄情与凶险。
苏牧不动声色,将宋忽恍惚迷离的复杂神情纳入眼底,不置一词。
低下头来,宋忽轻轻嗤了一声,冷淡刺骨。
转身,轻轻绕了一个弯,便从生满青苔的后门台阶处离去。
见状,苏牧小公子也跟随着他一路往前走去。
约摸走出几十步之余,苏牧不着痕迹地放慢了速度。
长睫微颤,温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他从容淡定地望着正前方的宋忽,抿唇一笑,轻轻地唤道:“宋姑娘。”
登时,宋忽脚步一顿。
苏牧也跟着宋忽的动作在那一瞬间停下脚步。
一阵清风吹来,拂动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衣角。
“不。”青丝缠绕于眼前,苏牧只得透过阳光的缝隙去看宋忽的背影。
莹白如玉的手指缓缓地拨开发丝,仰面微微一笑,霎时,流云冲淡、软风涤轻:“宋姑娘如今进京受封,在下应该唤您一声‘郡主'才对。”
宋忽仰起头,望了望头顶那一片始终带着少许昏暗之色的苍穹。
苏牧轻声问道:“我猜对了吗?”
宋忽凤目一眯,回过头来,冷冷地问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
苏牧回望着宋忽,一脸真诚地说道:“猜测罢了。”
闻言,宋忽抬起下颌,目光如炬,睥睨倨傲,当即向苏牧投去一道噙着轻蔑意味的目光:“自作聪明。”
话语间,一副并不置信的模样。
苏牧的神情淡漠而平静,被宋忽这样无端地轻视,竟没有一丝恼怒写在脸上。
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早些年,在下曾在街头巷尾听说书先生讲过一段奇闻,十分有趣。”
宋忽回望着苏牧,目光幽深,显然不可能不带着几分兴味。
“想要听吗?”苏牧心下了然,淡淡一笑,问道,“郡主?”
宋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冷硬地说道:“无所谓,你愿讲便讲。”
苏牧无奈地一笑:“郡主倒也真是一副坦诚的性子。”
“这样,我讲给郡主听,郡主便与我交个朋友,可好?”
“你说不说?”宋忽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说我就走。”
“说。”苏牧一贯看人脸色说话,此刻既然明白了宋忽的意思,便也不含糊,当即对宋忽说道,“说书先生曾道——”
“曾几何时,行宫别苑的一方后山附近建了一座御用的山庄。”苏牧淡淡地讲道,“一个男子未带一名侍从,独自走到了这里。”
宋忽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戴在自己纤细手腕上的那只翡翠玉镯子。
“但是,此人不同于寻常人。”苏牧接着说道,“一不为欣赏富丽堂皇的内室装潢。”
“二不为欣赏清净雅致的周遭环境。”
“三不为欣赏得天独厚的皇家气派。”
宋忽拨弄着镯子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若无其事。
“郡主可知道吗?”苏牧轻轻地一笑,宛如柔和的疏风细雨。
丝丝缕缕,透过门扉与窗牖,斜斜地敲打进宋忽心头:“只为了看头顶牌匾上的两个字,那个人便伫立了整整半日。”
宋忽神情冷漠,也不知道是否有将苏牧方才的话听进心里去:“所以呢?”
苏牧盯着宋忽看了许久,从容地说道:“你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像极了说书人口中的那个人?”
宋忽微一怔忡,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开口问道:“那个人……是谁?”
苏牧面色平静地回答道:“那个人——是驻守在大魏塞北十二郡整整十载的云麾大都督。”
“也就是郡主的生身父亲。”
“宋烨大将军。”
闻言,宋忽脸色一白,抿了抿唇,依旧是一言不发,但却不得不承认——苏牧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
……
从那一刻起,宋忽才开始对苏牧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公子抱有一丝钦佩的心绪。
苏牧缓缓地躬下腰身,朝宋忽作了一个深揖,温声问道:“敢问郡主,苏牧这个朋友,您交吗?”
宋忽瞥了苏牧一眼,垂眸缄默。
片刻之后,双手抬起,于胸前抱了个拳,回以平礼。
毕竟阿策曾在他与塞北那一大帮子狐朋狗友摸爬滚打的时候亲口教育过他这么一句话——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
既然如此,那么……
“交。”
宋忽稍加斟酌,如是道。
苏牧温柔地一笑,歪着脑袋看宋忽,能言善辩道:“交了朋友,要更加亲密些才是。”
宋忽眉头一皱,下一刻就被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苏牧一把拽走,健步如飞。
在风中凌乱的宋忽:喂喂喂,什么鬼啊喂……
苏牧牵着宋忽的手,绕过几间精致的回廊,将他带到一处更加清幽僻静的地方,这才停住了脚步。
放眼望去,磨的光滑的青石板隐隐可以照见人影,古朴粗质的地面上生满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二人背靠着背,坐在一块两人多高的奇绝假山后面,看潺潺流水,环竹丛抱,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苏牧从随身油纸包里掏出来的几块热乎糕点。
苏牧啃着一块枣泥山药饼,清润又懒倦的声音自半空中飘过来:“宋忽,我曾听说过你。”
闻言,宋忽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默不作声地将一块糖酥塞进嘴里,牙齿咬下去,缓慢地咀嚼,既不搭话,也不主动开腔,像没听见似的,只是在情绪的作用下,眼底的一丝光泽微震了一下。
然而,很快便又恢复成如同以往死灰一般的岑寂平静。
“宋忽?”苏牧略微转过身,一道清润的目光骤然落在宋忽的面上,不疾不徐地一笑,“你有在听?”
“嗯。”宋忽用一种淡而冷漠的语调,幽幽地开口问道,“刚刚……你从哪里听说的?”
苏牧仰面而坐,白皙的面容细腻如玉,轻声笑道:“从塞北十二郡快马加鞭传来入京的捷报里。”
宋忽冷淡地问道:“还有。”
苏牧回答道:“从征讨西凉南部旧吏的飞羽檄文中。”
宋忽不再吭声,只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物什,就是不去看对面小公子那张羊脂玉膏似的雪白面容,也不知是害臊还是什么别的情愫。
苏牧思虑了片刻,再一次说道:“从……”
“停——”
宋忽听这些世人杜撰的话,听得直蹙眉头。
潜意识里,他经常会忘记自己已经身在京城的这座金丝囚笼当中。
相反,他常常会误认为自己尚在塞北。此时此刻,一抬起手,态度便显得十分强硬,不由分说地制止住了苏牧尚未说完的话。
一开口,直截了当、不留一丝情面地拆穿了世人的谎言:“这样的段子,以后不要相信了,都是假的。”
苏牧:……“郡主,你以前在塞北的时候,可曾听说过苏府吗?”
宋忽回道:“没有。”
想了想,又说道:“即便是有所耳闻,也早已记得不真切了。”
“毕竟,在塞北十二郡以外,‘苏'氏大姓数不胜数。”
“左权苏家、阳西苏家、灞上苏家……许是姓苏的实在是太多了,我脑子从不灵光,自是记不住的。”
“上林。”
两个字,带着清润稳当的力度,传入宋忽的耳畔。
苏牧一怔。
“记得……”苏牧淡淡一笑,倒也不多说什么,只再对宋忽重复了一遍,“是上林苏府,不是什么旁的。”
宋忽沉默许久,终究是细若蚊丝地“嗯”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其实,他撒了一个谎。
一个完全对不住他自个儿良心的弥天大谎。
想起当初在塞北,宋忽早就已经无数次地听爹爹说起那清誉远扬的上林苏府。
什么高门显贵,什么世代公卿,亦或者什么看似置身朝野之外,一道令下,却能致使满朝文武陡转风向,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且……
托他家阿策的福,宋忽不仅仅是听说过上林苏府,更听说过苏府里的大公子苏谦、二公子苏牧。
————
[注释]:
1.出自唐朝诗人白居易的《感逝寄远》,原诗如下——
昨日闻甲死,今朝闻乙死。
知识三分中,二分化为鬼。
逝者不复见,悲哉长已矣。
存者今如何,去我皆万里。
平生知心者,屈指能有几。
通果澧凤州,眇然四君子。
相思俱老大,浮世如流水。
应叹旧交游,凋零日如此。
何当一杯酒,开眼笑相视。
蓦然情怯
头一回见着“苏牧”这个名字,还是在一年多以前。
在边陲,在塞北。
于中军,他自己的营帐里面。
犹记得,那是一份记载着京城里各大官员税成贸易与内部往来的文书。
这份文书,历朝历代都攥在君家家主的手里。
当年,君家的家主是君尔书的生父君严方。
说起这君严方,为人谨慎,一直将这份文书亲自怀揣着,从不肯轻易示人。
许是年岁将近,在入塞的那些时日里,君严方手头的事务格外繁重、自顾不暇。就把这份堪称机密的重要文书递交给君尔书去誊写筛选。
君尔书身为君家内定的继承人,虽则表面上看起来狡黠文质,实则颇具其父风范,做起事来极为认真投入。
一接到这份文书,君尔书先是不动声色地收起来。
白日里陪着宋忽四处瞎溜达,愣是什么正事也不干,夜里却小心翼翼地卷着公文,偷跑到宋忽的营帐里去办公。
原本这事儿是给宋忽这位小霸王打过商量的,君尔书来投怀送抱,宋忽也求之不得。
但君尔书一来,宋忽立马就反悔了。
原来,是君尔书甫一进门就撞见了宋忽趴在床头,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
没错,小人书。
这下可好,君尔书清澈的桃花眸子一眯,走上前去,一把将宋忽拽起来。
宋忽还正沉浸在书里的内容中,便被君尔书拉到了书桌前。
宋忽眨巴眨巴眼睛:“你来了?”
君尔书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轻飘飘地对宋忽撂下一句:“阿忽,你陪我办公。”
宋忽眼角一搐,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道:“我不会,根本不识几个大字。”
君尔书从怀里掏出藏掖好的那份文书,搁在桌子上,慢慢地打了开来:“不会也没有关系。我现在处理公务,你正好在一旁读书识字。”
宋忽忍不住地呲牙:“……哈?”
见君尔书这副架势,倒像动了真格,宋忽登时不满了:“凭什么!老子不!”
君尔书不温不火地说道:“除非……你能和我一起办公,那就不用再读书识字了。”
闻言,宋忽一拍桌子,皱眉道:“怎么办公?都说了——老子不识几个字!”
君尔书突然冷了脸:“不识字还不学?”
宋忽一噎。
还没等宋忽想出什么回怼的话来,君尔书便再次发问:“不学怎么会?”
宋忽又是一噎:“我……”
君尔书就是不肯让宋忽插进一句话,拍桌砸碗,蹙眉说道:“不会你怎么办公?!”
宋忽:“……”
“所以。”君尔书抬起桃花眸子,深深地望着宋忽,水到渠成地问道,“你到底学不学?”
“……学。”
宋忽被君尔书用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只好哼哼唧唧地同意下来。
见君尔书动作轻柔而熟稔地往墨盂里倒上了一些朱砂、细细地研磨,他自己就从架子上抽出一只毛笔,乖乖地坐在一旁读书写字。
但是,这项任务对于宋忽而言实在是太过枯燥无聊。练前两张字的时候还好,到了第三张纸,还没等画上几笔,宋忽就咬着笔杆子,不老实地偷瞄君尔书。
君尔书挽起袖口,用笔尖蘸着朱砂,低头忙着筛选名单,没有搭理宋忽。
那么一大张以小字密密麻麻注解着京城里诸多官员家世的宣纸,便也就这么平平整整地摊开着,任凭宋忽看。
宋忽对此却是不大感兴趣的,只大略地看了一眼。
即便是不走心,认字不算很多的他也瞥见了几个平日里稍微眼熟些的名字。
或是听宋烨说过,或是听军营里的俾将们提及。总的来说,能够被宋忽这个半吊子所知道的,一定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重臣。
宋忽在一瞬间还敏锐地发觉——但凡是京城里四品以上重臣的名字,君尔书全都做了标识。
更有甚者,还被君尔书特地拿朱砂笔重勾了一道痕迹,悉心地圈描起来。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宋忽凤目一眯,出声叫道:“哎,君尔书。”
说着,白皙的指尖轻轻按上那份公文上的一处地方,疑惑不解道:“为什么别人的名字底下是一道红,而这两个人名字底下却是两道红?”
君尔书瞟了一眼宋忽手指轻点着的地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因为他们二人乃是京畿大族之首、上林苏府的嫡公子。”
“上林苏府?”宋忽默念了一遍,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早岁时逐渐丢失的记忆。
他似乎是听阿娘说起过这么一个府邸,但已不是很记得,模模糊糊的。
于是,宋忽问君尔书道:“上林苏府很厉害吗?”
“苏家实为百世公卿,文林之首。”君尔书在百忙之中仍然稍滞一下笔,抬起头来,看了宋忽一眼,确信道,“苏府里的那两位公子年龄虽浅,实力却绝对不可小觑。”
饶有兴味地听完了君尔书的话,宋忽一手支颐,一边磨了磨牙。
一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平那展开来的纸上、唯一被君尔书勾了两道朱砂痕迹的那两个人名字看去,默默地腹诽道:“苏谦、苏牧……”
“啧啧。”
“尽是些什么俗不可耐的破名字?”
正在一旁埋头誊写名单的君尔书听了这话,二话不说,挥起一拳头,直接招呼着砸在宋忽脑门上。
宋忽原本能够躲过,却毫不在乎地挨了一下打。
摊开手掌,吐吐舌头,仍然是那么一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样子。
君尔书见到宋忽这个样子,也只是无奈地一笑,温声呵斥道:“哪有你这么在背后妄论别人名字的?”
“可有一点慨悌君子的样子?”
“怎么?”宋忽勾了勾唇,一脸的坏笑,低下头来,在君尔书耳边轻声说道,“君先生,不再让小女子我做淑女了?”
君尔书的耳朵自动过滤掉宋忽这句折磨人的话,自顾自地解释道:“古人有言:[谦冲自牧]。”
宋忽跟着君尔书正了正色。
君尔书问道:“懂否?”
宋忽识趣地点点头,难得乖巧地执起毛笔,随手翻着看了看,把两个名字里最顺眼的“苏牧”一笔一划地书写了下来。
任凭他宋忽如何得神机妙算,也绝对不曾想到过……自己率领一众亲兵军队来到京城里的第一日,便在一个瞬间,突然看见了苏牧。
那是宋忽用手撩开马车帘子的刹那,也正是侧面瞥见人群簇拥下的那个白衣微飞的小公子的瞬间。
石子掷水,一眼万年。
那个时候,匆匆的一眼瞟过去,宋忽的呼吸慢了一拍、心跳快了一拍,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公子清贵温润得犹如一幅山水画卷,可望而不可及。
似乎是有所感应,小公子回头望他,他却急忙将马车的帘子合上,不敢再看,落荒而逃。
谁曾知,入了行宫,竟又遇上了一袭白衣胜雪的小公子。
心底一惊,宋忽感到自己的身躯微乎其微地颤抖一下,震下了几片竹子叶。其中一片,便落在了苏牧的鼻尖。
小公子抬起头来,面上没有恼怒的意思。深深一揖,对宋忽温和地说道:“姑娘,在下上林苏府牧。”
心头微震。
人疏兴愈浓。
人近情更怯。
站在苏牧面前,宋忽第一次感到了真正无地自容的滋味。
说起苏牧,谈吐高雅,字字珠玑,一字一句都咬得十分平淡,微微一笑,宛如春风。
宋忽不自觉地想到了从小生长在塞北的自己那染了一身泥泞的风尘气息。双手沾满了冰凉黏腻的鲜血,活脱脱像一个从地狱里走来的罗刹。
何谓自惭形秽?
——斯也。
当所有自卑的情绪交叠在一起,在那一刻猛然冲上心头。
苏牧出身高贵,有多少才子佳人有心与苏牧来往,都被他婉拒。
宋忽自然表现得冷冷淡淡的,私底下也经常沉默少语。
直到那一日,宋忽在路过御书房外的那条小路上,亲眼看见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年纪大的孩子被侍人们推搡着、打骂欺侮。
宋忽深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在宫里就不应该意气用事,但看到这么一幕,他还是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站在一旁,宋忽内心里正在不断地挣扎——
宋忽一向不是什么大善人,原地犹豫了再三,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了不想干的人以身犯险、搭把手。
突然间,一个锦衣华袍的少年带着身后的一群侍卫突然走了过来。
那少年生得美艳至极,面目冷淡,阴沉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
手臂一抬,一记狠厉的巴掌带着疾风,重重地从半空中划下来!
“啪——!”
少年阴暗而又残忍地一笑,垂下眸子,轻轻擦拭着自己白皙冰冷的手指。
那一巴掌,已然带着内劲直接狠狠地甩到了其中一个欺压孩子的嚣张侍人脸颊上。
[注释]:
出自唐朝大臣魏征[徵]《谏太宗十思疏》里的——
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
此句的意思大概是:想到(自己的地位)高高在上,充满危机,就要不忘谦虚来(加强)自我修养;
害怕会骄傲自满,就想到要像江海那样能够容纳千百条河流。
回忆杀昂[一]
带着一身阴鸷戾气的少年抿紧唇瓣,不着痕迹地深深望了一眼那个委屈啜泣的孩子。
一挥手,身后跟随着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狠狠地将一旁欺压孩子的侍人按倒在地。
那些个嚣张跋扈的侍人一见到这尚未弱冠的少年,就如同见到什么洪水猛兽。
一个个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被少年身后的侍卫威吓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吓得两股战战、赶紧跪到地上,不住地磕头:“奴婢参加燕、燕王殿下。”
被这些人称为“燕王殿下”的少年将一道目光从抽抽搭搭抹眼泪的孩子发顶掠过,没有停留一刻。
他冷冰冰地抬起下颌,侧脸线条阴柔而刻薄,带着几分似乎与生俱来的残忍与冷漠。
强烈的威压逼仄,直令这群欺软怕硬的人当即瘫软在地上、抖成筛糠。
“燕王殿下饶命。”
“饶命……”
“燕王殿下饶命!”
躲在暗处的宋忽微微眯起双眼。
燕王殿下?
那就是三皇子嬴泓。
传言道:皇长子抱恙,一直在府中仔细休养,从不见人;二皇子早两年便已然夭折。
放眼至今,只有三皇子最得圣宠。如今看三皇子出行之际随从如云的这副架势,传言果然不虚。
“本王奉皇命入宫,十万火急,偏偏遇见你们这群挡路的杂种。”嬴泓眼底阴鸷,略一勾唇,笑意未达眼底,“拖下去,全部杖毙。”
在侍人们一片哭喊和求饶声中,宋忽看见那小小的孩子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哭着跑过去,一把抱住嬴泓的腿:“三哥哥!”
嬴泓面色难看:“嬴汐。”
“小汐儿害怕。”嬴汐呜呜地哭,愈发不能自抑,“三哥哥…嗝…抱抱汐儿!”
嬴泓低头看着那个委屈到哭得哽咽的孩子,阴寒的模样令身后的侍卫都不寒而栗。
“窝囊废。”只见嬴泓袖子一挥,直接动手,同样狠狠地打了那孩子一巴掌,直打得他东倒西歪,沉声骂道,“给我滚!”
宋忽从暗处窜出来,快步走过去,一把扶住马上就要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的嬴汐,一手攥着他细弱的胳膊,把他往自己旁边带了带。
嬴泓眸色微深,凝视着宋忽,语气阴沉得可怕:“你是谁?”
宋忽拍了拍紧攥着自己衣角嘤嘤哭泣的那个孩子,抬目回望着嬴泓:“在下宋忽。”
嬴泓的瞳孔猛然一缩,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片刻,他近乎切齿地大笑:“你是谁?”
宋忽用手臂护着幼小的嬴汐,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齐国公府宋忽。”
“好极了。”
半晌,嬴泓冷冷地一笑,似乎正要发难,苏牧却突然从对面走了过来,步履平稳,一如既往的从容,步步优雅。
嬴泓眉头轻蹙,远远地望着一袭白衣的苏牧,似有忌惮一般,敛了敛阴鸷的神情,冷冷地站着,一言不发。
“微臣参见燕王殿下。”苏牧朝着嬴泓所在的方位垂拱而揖,再一转身,同样朝着正躲在宋忽身侧、一脸怯生生表情的嬴汐作揖道,“参见八皇子殿下。”
是苏牧。
他来了。
宋忽精神稍微松懈下来,莫名地感到一丝心安。
苏牧瞥了宋忽一眼,欠了欠身子,稍表致意。
白衣翻飞,微笑着走上前去,凑在嬴泓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话,嬴泓脸色一变,目光幽深而轻蔑地在宋忽身上停留了一刻,转身离开。
苏牧将宋忽眼底的震惊看得真切,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笑:“别来无恙,郡主。”
说罢,苏牧的一道目光落在嬴汐的身上,伸出手来,平摊开一块帕子,递给嬴汐:“八皇子殿下,燕王殿下自幼习武,手上向来没个什么轻重。”
“这番争执,他绝不是有心伤您的,您事理通达,恪守孝悌,可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徒增伤心啊。”
嬴汐咬唇,含着泪光点点头,冲苏牧与宋忽甜甜地一笑。
宋忽垂下凤目,瞥见苏牧眉梢眼角的温润气质,暗自攥紧了衣衫。
十二年来从未品尝过情味的他此时心头微窒,心绪不宁,不知何解。
之后的一日,圣上大寿,宫中设下宴饮,荒置已久的凌虚高阁经过很长时间的一段修葺巍巍矗立。
宋忽身为女眷,坐在厅堂下面的设席里,隔着一道屏风,留意到苏牧同其兄长皆披着一身素净的斗笠,奉旨登上凌虚阁,吟诗作对。
宋忽埋头啃了半只鹅掌,擦了擦手指,晃着满溢着琼浆玉液的金樽,百无聊赖地眺望远方的席位。
猛然撞进嬴泓那写满了阴鸷与残忍性情的眼眸。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茧成蝶。
陡然一震,宋忽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刷——”的一下站起身来,胸膛急剧地起伏。
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一丝可笑的慌乱究竟从何而生,却不由自主地往凌虚阁的那个方向急急瞥去。
——这一眼,正望见那座由当今圣上亲自聘请了无数画师、木匠连夜赶制出的十丈高台轰然坍塌!
霎时,雕梁画栋,灰飞烟灭。
凌虚高阁上别无他人,只站着上林苏家的两位嫡公子。
此刻,两位惊才绝艳的公子同时跌下阁去,在一片周遭惊起的一片呼声中控制不住地急速下坠。
如同折翼之蝶,漆黑的夜里,一片雪白灼痛了宋忽的双眼。
阴谋。
这一定是场阴谋。
主谋也许正是嬴泓。
卑鄙。
宋忽完全来不及细思,因为凌虚阁底下便是深深的冰冷湖水。
宋忽呼吸迟滞,想也没想,施展轻功,一跃而起,点着池塘的水花猛跳上去。
在一刹那,一把抱住了马上就要坠落进湖水里的苏牧,揽着他的腰身,稳稳地带到了地面上。
四目相望,宋忽顿时陷入了苏牧那一双幽深里依旧掩饰不住温润的眸子里,心跳如擂。
数月之后,不知为何,宋忽被嬴泓手底下的人当街拦住,强行带去掖幽庭。
一进门,宋忽便看见那横栏悬挂着的牌匾上那四个烫金的大字——明镜高悬。
勾唇,心中暗讽。
主审的官吏颤巍巍地坐在下头,而嬴泓却霸在主位。
他坐姿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目光时而睥睨着堂下的宋忽。
一不开堂,二不审讯,一道令牌砸下来,先是鞭笞了宋忽三十荆条板子。
一道、一道的荆条板子狠狠地划拉在皮肉上,有时直撕下一块儿皮肉来,鲜血直溅。
宋忽岁被嬴泓的手下打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却仍然咬着牙关一声不吭,表情轻蔑而又平淡,就连脸上也没有显现出任何痛色。
嬴泓冷笑一声,抬手喊停,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到堂下,两根手指捏起宋忽的下颌:“贱骨头,硬的很。”
宋忽一声不吭,凤目里藏着一丝隐忍的怒火。
嬴泓松开了宋忽,不屑地弹了弹手指:“宋忽,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的人,你也敢碰。”
“你的人……”宋忽的脸色也阴沉下来,抬起头来,一双凤目漆黑得令人发慌,“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蠢货。”嬴泓毫不留情地嗤笑,恶意中伤宋忽,“大魏宫廷待你们不薄,仅仅是交给你们宋家去守着一片塞北罢了。”
“你们倒好,居然连个穷乡僻壤的塞北也守不住。”
一生中最耻辱不堪之事被嬴泓恶意描黑、当场戳破,宋忽凤目猛然一阖,指节攥得咯咯作响,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战栗。
“世人都道那宋烨大将军是大魏的战神。”嬴泓抬起手臂来,轻狂地仰头大笑,“什么战神?浪得虚名罢了!”
宋忽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塞北那几场接连不断的鏖战中早就伤了身子,虽然入京许久,却仍未好好地调养过来。
此刻,宋忽将嬴泓的话听进心底里,一时间耳鸣目眩、气血翻涌,脸色早已是煞白。
抬起头来,宋忽浑身打颤,强撑着争辩道:“嬴泓,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许、侮辱我爹爹——”
“我就是侮辱他了,怎么着?”嬴泓反手拽起宋忽被冷汗浸透了的长发,重重地一扯,语气里愈发羞辱道,“你不过是一个从小在塞北长大的丫头片子罢了。”
宋忽在嬴泓强硬的动作下不得不仰面视人,他狠狠地将牙根咬出血,肩肘后掣,用力挣扎,却被嬴泓拽住了胳膊,攥得更紧。
那五枚指甲深深地嵌进宋忽的皮肉里,愣是掐出血丝来,猩红浸透了嬴泓的指甲缝隙。
“宋忽、郡主妹妹,你平日里出门都从不照照镜子的吗?”
嬴泓扯着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宋忽,一把推开:“敢这么对本王说话,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风华绝代的货色?”
“你可真是一个——”
“让人恶心的东西。”
宋忽被嬴泓这么用力地一推,当即无力地栽倒在地面上,还没缓过劲,便被两个侍卫用力架了起来。
嬴泓一手背在腰后,缓缓地走到宋忽面前:“君家的嫡长公子本是个可塑之才。”
“偏偏选了你这么个母夜叉,真是白瞎了一双眼。”
“可惜了。”
————
回忆杀昂[二]
宋忽本已是精疲力尽,听了嬴泓这话,顿时又惊又痛。
他攥紧拳头,喉咙间不断发出嘶哑的低吼,问道:“你要做什么?”
凌乱的发丝遮挡着一双陡然变得赤红的凤目,血色骇人。
他一挣扎起来,力气之大,竟要十几个身强体壮的侍卫一齐冲上来、同时施力,才能够勉强按住。
“你们这些人是摆设、是废物不成?”嬴泓冰冷冷的目光从侍卫们的脸上扫视过一遍,“连一个丫头片子都按不住,干什么吃的!”
说着,嬴泓走上前去一步,抬起宋忽的下颌,不屑地扫视着他的面庞:“年纪尚小便有几分姿色。”
被他冰凉的手指捏着下颌,宋忽眉头一皱,别开脸去,再一次奋力挣扎。
“郡主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这勾人本领?”嬴泓阴鸷一笑,满目都是讽刺,“不会是跟我们大魏的那位战神大都督学的吧?”
宋忽大怒,心脏如同被滚烫的热油泼了一般,火烧火燎的,剧烈痉挛。
突然间,他将牙关咬碎,狠狠地往前一冲,挣脱了那些侍卫的束缚,猛地扑过去。
一把将嬴泓按倒在地上,嬴泓神情一冽,瞬间抬手去抵挡,宋忽狠狠地一口咬在嬴泓的手臂上。
嬴泓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深深蹙眉,却死死地憋着声音,发力与宋忽相互抗衡,愣是没有吭一声。
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侍卫见状,赶紧扑上来,一边护着嬴泓,一边七手八脚地拽住宋忽的胳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宋忽从嬴泓身上拽起来。
“殿下。”
“殿下,您没事吧?”
“殿……”
“滚开。”嬴泓一把推开过来搀扶他的侍卫,独自从地上站起来,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臂,走到宋忽跟前。
宋忽咯咯地笑,殷红的唇瓣上沾着嬴泓的血,放肆而张扬:“嬴泓,爽不爽?”
“想死你就直说。”嬴泓死死地按住自己不住淌着鲜血的手臂,面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
“我家阿策跟我说……你在诸位皇子里是很是受宠。”
“我原本一直在想——为什么呢?”
宋忽同样一副轻蔑的眼神看着嬴泓,仿佛看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如今看见了你,才发觉你竟长得这么貌美。”
“犹如千金难买一夜的禁-脔一般。”
“怪不得……皇上会宠爱你。”
嬴泓掐紧宋忽的脖子,两排雪白的牙齿磨出血来:“你说什么!”
“勾引男人的这些事,妹妹我可不懂。”
“但是。”宋忽打心底里深知嬴泓的上位绝不光彩,便干脆什么都不顾,尽兴地污蔑道:“燕王哥哥,我真的是很好奇——”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是怎么做到让皇上这么喜欢你的?”
“是凭借着这张美艳的脸?”
“这副阴柔惑人的身段?”
“还是……你那床上的功夫?”
见嬴泓浑身发抖,宋忽愈发快意:“话说,燕王哥哥,你已十八岁,虽未立妃,也不是良家子了吧?”
宋忽唇瓣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笑问道:“怎么……和自己亲爹颠鸾倒凤的滋味如何?”
“啪——!”
嬴泓双目阴寒,犹如在鸩酒里浸泡过,重重的一巴掌挥去,直把宋忽的脸狠狠地扇到一边去。
宋忽冷笑:“敢做不敢……”
“啪——!”
宋忽嘴角被打出血来:“你就是心虚——”
“啪——!”
宋忽头晕目眩,耳膜轰隆一片响:“你打死……”
“啪——!”
“嬴泓!”宋忽笑得面目狰狞,“你就算打死我!也磨灭不了那些!肮脏、龌龊的事实!”
嬴泓扬起的衣袖原本带了一阵疾风,打算猛地一巴掌过去。
听见宋忽叫骂的话,这只手却不自觉地在半空中停滞住,颤抖着攥成了拳头:“拿根铁链子来,把她给我拴紧。”
宋忽被一窝蜂涌上前来的人粗暴地按在柱子上,重重地捆绑起来,面色惨败,唇角却得意地勾起。
哪怕他此刻真气已然逆行,心口处犹如生生绞碎了一般,剧痛难忍。
嬴泓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忽,唇瓣微吐气息:“君尔书。”
宋忽心头猛然一阵,发丝黏着冷汗,凌乱不堪,一张脸苍白如纸,勉强咽下涌上喉咙的一口鲜血。
他艰难地望着嬴泓:“你要……对他做什么?”
嬴泓笑了:“他原本也算是我的人,如今却背叛了我,投奔了你,你说呢?”
宋忽浑身战栗起来:“你若是敢伤他,我定要你整个燕王府的人陪葬。”
嬴泓勾着唇角,脸上的表情非常丰富,就像是从宋忽嘴里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那你不妨试试看?”
“嬴泓。”宋忽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我当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开罪了你。”
“要杀要剐、要打要骂,全冲着我来。”宋忽一张口说话,便狠狠地一皱眉头。
喉间一甜,一缕猩红的鲜血蜿蜒地顺着下颌流淌到衣襟上:“……别动他。”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嬴泓冷笑,“你折辱皇嗣、冲撞圣威,早该死上一万次了。”
抬手,落下,一声令起,手底下的人直接将宋忽吊了起来。
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上钢鞭。”
————
“启禀二公子,郡主病得厉害,药不下咽。”府医手里端着一碗药,十分为难地看着苏牧。
“给我罢。”苏牧走到床榻边沿,舀起一勺药汁,稍微吹凉一些,小心翼翼地喂给宋忽。
那日他接到暗卫消息、匆匆赶到的时候,嬴泓还在行刑,宋忽却已经昏迷了过去,遍体鳞伤,浑身被鲜血浸染,远远望去,没有一处好地方。
幸好来得及时,才终于将宋忽从嬴泓手里救了下来。
“宋忽。”苏牧一手执着勺子,一手轻轻捏着宋忽的脸颊,坚持不懈地试了许多次,却都没能把汤药喂进去。
“喝一口。”苏牧抚了抚宋忽冰冷的脸庞,轻轻地哄,“就一口,听话。”
当最后一勺药汁也顺着宋忽的下颌流全部淌进衣襟里的时候,苏牧终于放弃了这种喂药的方式。
温润的眸子一晦,稍加迟疑不定,刹那间,却又变得清亮,似乎是坚定决心。
苏牧端起第二碗药,喝了一口,当即俯身凑上宋忽冰凉的唇瓣,缓缓地将药汁渡了进去。
第二口。
第三口。
直到将一碗苦涩的汤药喂完。
夜里,宋忽发了一身冷汗,低低地呢喃。
苏牧俯下身,轻轻地问道:“想要什么?”
宋忽迷迷糊糊地回答:“塞北……”
苏牧心里一涩:“还有什么?”
宋忽抬手攥住苏牧的衣袖,盖住自己的脸,低泣出声:“爹娘。”
“宋忽。”苏牧心疼地摸摸宋忽的发顶,“还有什么吗?”
宋忽呜咽:“阿策……”
苏牧一顿,轻问道:“‘阿策'——可是君尔书?”
宋忽虽然没有回答,苏牧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坐在床边握住宋忽的手,柔声细语地说道:“阿策现下不能陪你,换苏牧陪着你,好不好?”
宋忽轻轻应下,执意往苏牧身边凑去,一番动作挣开了好几道伤口,鲜血直往外冒。
苏牧一把按住宋忽,稍加思虑,褪下了锦靴和衣氅,小心翼翼地钻进掩盖着宋忽赤-裸身躯的那方被衾里。
宋忽浑身裹着纱布,跟条木乃伊似的,三两下拱过去,抱紧苏牧,身-下的一处地方磨蹭到苏牧的大腿。
尽管早在府医诊断时他便知道了宋忽的秘密,苏牧雪白的脸颊还是霎时酡些。
但碍于宋忽的伤情,苏牧不敢妄自推他,只好这么任凭他抱着。
原想着过一会儿便好,没想到宋忽抱他上瘾了,居然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苏牧想了想,还在按捺着心里的那一丝不安,宋忽耳畔低声说道:“宋忽,你一直抱着我,可知道我是谁吗?”
宋忽低喃:“糖酥……”
苏牧愣住:“唐苏是谁?”
“糖、糖酥……”
苏牧的心凉了半截:“我不是。”
“我喜欢……”
苏牧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就在这时,宋忽突然间凑过来,额头抵上苏牧的鼻梁,直接简单粗暴地一张嘴,猛地啃住了苏牧的下唇瓣。
“嘶……”苏牧此时是惊多于痛,睁大了一双清润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宋忽。
宋忽啃了两下,伸出柔软的舌头,细致入微地舔了舔唇边的柔嫩:“甜……”
“我喜欢糖酥……”
“好吃。”
“甜……”
苏牧:“……我仔细照顾你、把你当佛祖,你却把我当糖酥。”
宋忽转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苏牧安睡在自己身旁。
鸦青色的长睫微颤,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一袭素净的白衣,柔软的青丝正铺洒在自己的手边。
真如谪仙坠落凡尘。
啊~谪仙。
嗯,等等……
!!!
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宋忽顾不得自己那一身的伤,用手肘撑着床,艰难地坐起身来。
他喉咙干涩得发紧发疼,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
不对。
又揉了揉眼。
还是不对。
正当宋忽还要再继续揉眼的时候,一道清润而带着几份慵懒的声音不着痕迹地传来:“再揉……就要瞎了。”
宋忽动作一僵。
只见苏牧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带着一袭青丝也跟着散乱地垂落下来。
云瀑一般,流泻在折腾了一夜、已经松垮垮的白衣上。
宋忽目瞪口呆。
苏牧却不以为意,抬手拢了拢自己微敞的领口,顺手拉过一张被衾,轻轻披在宋忽身上。
莹白的指尖泛着柔润的光泽,轻碰了碰宋忽的额头,试了温度,顺势下移,拨开几根碎发,温润一笑:“睡得好吗?”
撩忽大法
“好……”宋忽二脸懵逼地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而又带着几分令人心醉的磁性与酥麻。
苏牧微微一笑:“那就好。”
说着,一手按上宋忽的肩膀,动作温柔地将宋忽扶靠在床头。
青丝垂落下来,自苏牧的肩头缓缓地落在宋忽的肩上。
宋忽面红耳赤,转身想躲,苏牧却不依,一截光滑的手臂环住宋忽的腰身:“别动,虽缠上了纱布,伤口却还没有愈合,小心再出血。”
宋忽闻言,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全身赤-裸的,那一瞬间,凌厉的凤目狠狠地一缩:“是谁为我敷的伤药?”
“是府医。”苏牧淡淡地望着宋忽,停顿了一刻,说道,“还有我。”
宋忽的面色瞬间失去了刚刚才上来的一点血色,变得惨白。
他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便轻轻扯了扯嘴角:“苏二公子,我要杀了你吗?”
苏牧不动声色:“你会吗?”
宋忽终究是艰难地摇头。
更何况,单凭他如今的身体就想杀了苏牧——
简直是痴人说梦。
宋忽垂眸冷笑:“你要告发我吗?”
见苏牧沉默不语,一阵无边无际的苍凉与落寞顿时席卷而来,宋忽疲惫地合上了眼帘。
就在这时,苏牧抬起手来,温和地摸了摸宋忽的脑袋:“我为何要告发你?”
宋忽倚靠在床上,仰头望着优雅地坐在一旁的苏牧,说道:“因为我欺君罔上。”
“你的确欺君,而非欺我。”苏牧一本正经地说道,“君乃君,你乃你,我乃我。”
“所以,此事与我无关。”
闻言,宋忽深深地望着苏牧:“你食君禄、享尊荣,难道不替皇家谋事?”
苏牧抿唇一笑,摆了摆手:“我虽为皇帝臣民、苏府嫡子,却不是长子,手中更没有握着上林令。”
身子一倾,苏牧精致的下颌轻抵在宋忽的肩上,张开双唇,咬了一下宋忽的耳垂。
感受到宋忽身子的一阵颤抖后,苏牧抿唇一笑,低声说道:“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像父亲和兄长那般表现得忠心不贰……”
宋忽凤目一敛,嗓子哑得厉害:“不怕朝廷追究下来?”
苏牧看了宋忽一眼,端过旁边的一碗水,用手背触了触温度,执起银匙,轻轻地搅动。
他一边将温水喂给宋忽,一边说道:“那也要等朝廷发觉才是。”
闻言,宋忽撑着身子坐起了一些,没有去喝那口水,眉头一皱:“你是说……朝廷根本就不会发觉你的隐瞒?”
苏牧目光幽深,却带着宽容与温柔,将勺子塞到宋忽手里:“喝了它,我再告诉你。”
宋忽皱了皱眉头,却在苏牧挑衅一般的直视下,抬起尚且有些打颤的手,端起药碗、一口饮尽。
手腕一翻,他将药碗倒扣在桌面上:“可以说了吗?”
“他们并不是不会发觉。”苏牧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擦了擦宋忽的唇角,淡淡说道,“但我可以在他们发觉之际……寻个理由,糊弄过去。”
宋忽心乱如麻,实在是无法想象……像这样要命的事情究竟该如何寻个滴水不漏的理由:“譬如?”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便让人散布一些流言。”苏牧语气平淡,从容不迫。
“就道是苏家的二公子自私失德,纨绔成风。”苏牧声音清润,一字一句,像是在对宋忽说着无关乎自己荣辱的话。
“但凡行事,从来只顾着眼前的利益,不愿为上林乃至朝廷设身处地地做事。”
“其为人懦弱,不敢担当,生怕自己在风口浪尖里多生事端。又恐得罪皇胄,白白地折损了上林苏府的利益。”
苏牧不言则已,一开口说话,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若是执意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愚笨鲁莽的纨绔子弟,朝廷将奈我何?”
宋忽瞪着苏牧:“你生性本不是这样。”
“谋大事者,本应该连伪装生死、混淆是非都不在话下。”
苏牧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更何况,我只不过是装出一副纨绔子弟的德行,活在世上罢了。”
见他如此不珍重自己,宋忽心头似乎压抑着一股怒火,胸口处也顿时牵扯起一阵剧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握拳抵上唇,宋忽压抑着咳嗽起来,“为什么要为了我而牺牲这么多?”
“因为……”苏牧微微启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朝着肌肤相贴的宋忽徐徐地呵出一口气。
幽微的芝兰气息轻轻喷洒在颈窝处,宋忽为之一震。
那颗无数次被残忍现世伤得千疮百孔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
挤压着胸腔,一下、又一下地撞击。
等到宋忽意识清醒,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咽喉间轻轻吞咽了一下,刚想要开口问苏牧一句什么。
苏牧突然抬手,一块带着桂花淡淡香气的糖酥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微凉的唇。
宋忽猛然间愣住。
苏牧是在……投喂?
宋忽傻乎乎地含着那一块糖酥,忘记了去咀嚼。一仰脖子,硬生生将那糖酥囫囵地吞咽了下去。
“宋忽。”苏牧温柔地一笑,“方才,甜吗?”
宋忽怔怔地点头。
苏牧指了指自己唇瓣上的一个齿痕,与其似乎平静,又似在点燃一捆无形的柴火:“昨夜,甜吗?”
烧得宋忽一张美艳的脸庞瞬间发烫。
苏牧向前凑了凑,张臂环抱住宋忽,低下头去,在宋忽唇瓣上轻吻了一下,一触即分:“此刻,甜吗?”
宋忽微微仰起脖颈,那平日里那隐藏得极好、几乎不明显的喉结头一回上下滚动了一下。
在苏牧那散开垂落的青丝下,雪白的面颊微微绯红起来,长睫微颤,像要从宋忽身上爬起来。
突然间,他往前栽倒一寸!
宋忽凤目一眯,下意识抱住他。
而就在那一瞬间,苏牧雪白的衣襟大敞,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和一对精致细腻的锁骨。
宋忽心头一颤,一把推开了苏牧,但与此同时,他浑身一个颤栗,掩藏在锦衾下的身体……突然之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宋忽从小便隐藏自己的性别,完全被父母当做小姑娘教养。
哪里会清楚地认知到自己身体上的这种变化对于如今十二、三岁的年龄而言……是否正常?
他只是觉得下腹一阵阵火烧火燎,怎么也不敢再抬起头看着苏牧,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内心里突然被一种强烈的羞耻心包围。
敏锐如苏牧,在宋忽甫一表现出异常反应的那一瞬间,便发觉了端倪。
苏牧轻掩唇齿,一双清亮的眼眸里闪烁着微微湿润的光芒。
他红着一张脸,连夜翻了不少画本子,本来就只是想要试一试宋忽的取向。
没想到……宋忽确实是……喜欢自己的。
这一项突如其来的认知令苏牧一贯风平浪静的心头霎时风卷云涌,久久不能停歇。
不可否认,宋忽的身体非常诚实。
直白而不加掩饰的反应令苏牧陡生惊喜,似乎意外,也似乎是在预料之中。
苏牧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也是十分害羞。
他稍加思虑,背过身去,不去看宋忽,也刻意忽略宋忽有些浊重的呼吸声。
冰凉的手背在轻置于自己微红的脸颊,不动声色地冰敷着。
一直等到滚烫的脸上褪去一些温度以后,他才犹豫着……稍微转过身来。
宋忽颓废地坐在床上,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
表面上维持着一派平静的模样,内心里嗷嗷叫唤——
啊啊啊啊啊啊!
卧槽!尼玛!
日-你娘个仙人板板!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偏偏在苏牧这么个神仙人物面前丢尽了宋家八辈子祖宗的脸面?
他越想越是想死,越是想死就越想……宋忽就这么将脑袋瓜子闷在被子里,纱布包裹着的身躯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苏牧虽然一向沉稳冷静,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此刻压抑着心里的羞涩,看向宋忽,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
苏牧觉得自己方才试探时那般投怀送抱已经十分不矜持,如今,万万不要在宋忽面前失去了最后的颜面才好。
苏牧决定时刻保持自己清贵温润的形象,微一撩起衣袍,姿态优雅地落座在床榻边沿,淡淡一笑:“倘若照书上的内容所说——”
宋忽仍然蒙着头。
苏牧一把将被子从宋忽头上扯了下来,直面着宋忽那微微躲避的眼神:“宋忽,你该是喜欢我。”
宋忽发丝拱得凌乱,呼吸急促,脸红心跳,羞愤惭愧,欲哭无泪:“我……”
“宋忽,我喜欢你。”苏牧不等宋忽说话,自己先酡红着脸,开口说道,“……喜欢到甚至维持不了的自己以往的矜持,我该怎么办?”
宋忽凤目一晦,攥紧双拳,沉声说道:“我是男子。”
苏牧轻笑一声,眼神却无比认真:“我当然知道。”
宋忽别过脸去,唇瓣紧抿:“我配不上你。”
苏牧缄默一刻,缓缓地说道:“宋忽,别让我瞧不起你。”
宋忽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痛苦地阖上双眼:“塞北失守,我只是一条丧家之犬,惶惶终日。”
“昨日的情形只怕你看在眼里。人为刀斧我为鱼肉,丝毫不能挣扎,只能任其凌辱。”
“你要是跟了我,我怕是护不了你周全。”
苏牧微微一笑:“我不在乎。”
宋忽抬眼,直视着苏牧清润的眼眸,眼神变得犀利,一字一词地问道:“不后悔?”
苏牧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绝不。”
“……好。”
沉默许久,直到周遭的气氛变得冷寂,宋忽张开手臂,并不熟练地抱住了苏牧,一把揉进怀里。
在一片凌乱不堪的心跳声里,苏牧听见来自宋忽胸膛深处发出的厚重声音:“那么,宋忽必将对你负责。”
“一生一世。”
“至死不渝。”
失之交臂
谷雨节气,杨柳垂堤,柔浅的一层草色皴擦世间。
幽微的草木香气飘散在半空中,柔软的土壤里钻出嫩芽,堪堪没得过马蹄。
少年与少女背靠着背,坐在开得零零星星、却极为清雅别致的雪白兰花丛中。
正是苏牧与宋忽。
一身白衣的苏牧小公子一手攥着一卷兵书,一边探出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
他轻轻地戳了戳宋忽的腰,唤道:“宋忽。”
“嗯。”宋忽听见苏牧的声音,仍然低头看着搁在自己腿上的书,翻了一页,回答道,“怎么了?”
苏牧偏过一点点脸来,问道:“你有没有小字?”
“没有,我们宋家历代没有取小字的习惯。”说到这里,宋忽翻书的动作停滞,坐直了一些,回问苏牧一句,“你呢?”
话音刚刚一落,目光一撇,宋忽却正好瞟见苏牧手里正在看着的书。
他皱了皱眉,伸出手指来点点苏牧的额头:“好好的一个公子哥儿,你怎么总是在读兵书?”
“有几分兴致罢了。”苏牧将手里的书合上,看了一眼宋忽手里拿的书。
“三个月了。”见宋忽脸色有点不自然,苏牧同样淡淡地一笑,带着几分反唇以讥的调侃意味,轻道,“还在看那本《吕氏春秋》?”
宋忽将书本倒扣在膝盖上,抬起头来,年龄愈大,愈发显得狭长美艳的凤目一眯,用一种近似于得逞的眼神看着苏牧:“这一次,并不。”
苏牧无所谓地一笑:“那就是《公羊传》。”
闻言,宋忽眼皮一耷拉,一下子蔫儿了下来:“好吧,你又猜对了。”
苏牧抿唇一笑,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宋忽只觉得后背一空,差点仰过去。
苏牧轻车熟路地将那本《公羊传》从宋忽手里抽出来,放置在一边,随口说道:“你这本书可以先搁一搁。”
“明日我将自己早年注解过的那本《谷梁传》拿给你看。”
宋忽品了品苏牧这话,问道:“早年……?”
苏牧倒是没听出宋忽话里一言难尽的震惊意思,歪着头看他:“什么?”
“我是说。”被他这么一看,宋忽抓了着头发,说道,“《公羊传》难道比《谷梁传》还要难读?”
“也不是这个道理。”苏牧向宋忽解释道,“主要是在那本《谷梁传》的书页最底下,我用小字加了注解,方便你读。”
宋忽被苏牧的三言两语给说得一愣一愣的,直跟着一个劲儿地点头:“成。”
“你先把自己看得懂的部分给读了。”
宋忽:“成。”
“等回过头来,我把这本《公羊传》也加上注解,你再回过头来看。”
宋忽:“成。”
宋忽回过神来,一皱眉头:“等等!什么叫做‘自己看得懂的'?”
“你的意思就是说,更多的是我所看不懂的咯?”
“你还要给我加注解……莫不是你觉得非得把每一本书都给我提前注解了,我才看得懂??”
“那个……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苏牧小公子见宋忽要恼,难得地露齿一笑,立即岔开了话题,“小字是吧?”
“我也还没有。”苏牧一边分散宋忽的注意力,一边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你也知道,我们上林苏府的公子们在束发之龄需要拟一个小字。”
“宋忽,你为我拟一个,可好?”
宋忽一脸无奈:“我怎么能……”
“怎么不能?”苏牧知道宋忽心思敏感,生怕自己取不了一个好名字,便出声安慰道,“你只为我拟一个字便好,另一个字我自己来拟。”
苏牧猜得半分不错,宋忽一来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给上林的嫡公子拟字,二来也确实是唯恐自己才疏学浅,吐不出什么好的字眼来。
本想拒绝,但见苏牧态度坚决,宋忽憋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苏大公子的小字是什么来着?”
苏牧面上平静,心中窃笑一声,拉过宋忽的手,在他的掌心上轻轻写道:“彐一。”
宋忽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一言难尽:“……哈?”
传言道:上林公子,人中文豪。
此言果真不虚。
文豪给自己取名的品味真他娘的独特!
宋忽咳嗽我两声:“那就……彐二吧。”
苏牧淡淡地向宋忽投去一个眼神。宋忽瞬间怂成一团,巴巴地改口道:“不是只让我拟一个字吗?”
“那就——‘子'字吧。”
苏牧面上也没什么愠意,盯着宋忽看了半晌,轻轻嗔道:“好生敷衍。”
“小公子。”宋忽内心里叫苦不迭,“我哪儿敢?”
“不要再喊我‘小公子'了。”苏牧抬眸望着宋忽:“唤声子书。”
当年的那个苏牧,外表温润而总是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谁能想到,在与宋忽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里,苏牧的内心深处偏偏就是藏着这么一股肆意张扬。
宋忽在塞北时住过的营帐、敖包,随军行过的地方,他通通调查得一清二楚。
宋忽从小到大身边所有的玩伴与亲密之人,他也全部仔细地查看过了一遍。
宋忽舍不下君尔书,苏牧知道,一直知道。
可苏牧认为——宋忽对君尔书的这种牵肠挂肚与对自己的喜欢之情终究是不同的。
他并不惧塞北有一个君尔书。
换句话说,莫说是塞北,哪怕这京城里有一个君尔书,又能如何?
苏牧确信自己早已将宋忽吃得死死的。
他故意在自己的小字里面与素未谋面的君尔书重了一个字。
只是因为当年的小公子是最受宠的,是宋忽的唯一。
他本身也坚信自己在宋忽心目中的地位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
苏牧出身名门望族,惊才绝艳,自诩清贵。
他看透了过去,更筹谋了未来,却偏偏不曾预料到这么快就迎面而来的变故。
廿年秋,柔然伐魏。
铁骑大军即将踏破塞北,于塞北十二郡的护城河外蠢蠢欲动。
魏帝遣骠骑大将军徐峥与之战。
数月不下,僵持一方。
战争日益胶着,偏偏呈现出一触即发的态势。
宋忽突发意外,生死未卜。
苏谦于两年前病逝,苏牧正式担任上林家主。
一纸家主令,连夜赴关隘。
苏牧在自己人生中最不该离开的那个时候匆忙离开,在命运里最迟的那一刻急赶回来。
一切因缘巧合,都成了错误。
苏牧为了节省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地改变了原本的行进计划,并命令身边的人散尽所有财物,尽可能地绕小道而过。
几经凶险,艰苦异常。
他日以继夜地办公,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赶完了手头所有为期半年左右才能完成的差事。
等到苏牧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一身白衣早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
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口头心头想着的都是宋忽,他只想更早一点地见到宋忽。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在进入京城的官道上,沿途传来的尽是宋忽被封云麾大都督,今日正午时分便要领兵出征的消息。
苏牧攥紧了手指,浑身冰冷,在近十七年来,第一次感到心乱如麻。
那一日,下着大雨。
路面泥泞湿滑,长途跋涉的马车终于撑不住,歪倒在地上,险些散架。
旧城门,烟雨台。
皇城、京畿,明明就近在眼前。咫尺天涯,却遥不可及。
苏牧从废弃的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发簪和腰上的玉佩跌落了一地,雪白的衣袂浸泡在脏污的泥水里。
车夫和上林死士急忙去扶他,却全都被他一把甩开。
抬起头来,苏牧全身湿透,恍然若失地望了一眼惨淡的天色。
颜色极浅的唇瓣微颤,内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包围。
咬紧牙关,他猛然抽出死士的长剑,径自截了一大片碍事的衣摆,不要命地往城中而去。
粗重的呼吸声充斥着耳廓,心脏紧缩成一团,几乎压榨出血来。
衣袍和青丝全部散开,凌乱在风里,两旁的烟景飞快地掠过,一触即逝。
不知过了多久,苏牧终于跑到距城墙不远的拥挤人群处,喘着气,急急地抬眼去看,炽热的目光却定格在了某一处。
突然间……停住。
城墙上,宋忽和一个白衣胜雪的玉面少年并肩而立。
红衣白衫。
分外扎眼。
那少年看上去不足弱冠之龄,应该比宋忽大上一些。
折扇一挡,凑到宋忽耳边轻声说着什么,眸子里噙着的是旁人望尘莫及的清澈与慧黠。
苏牧看在眼里,手指轻轻地颤栗,因为他知道——宋忽平生极厌恶生人近身。
却未曾想到,宋忽听罢,竟然对那少年勾唇一笑,轻轻抬腿,往他身上踢了一脚。
然后……一个转身,一把拦腰抱住了转身要逃的少年。
那么默契。
似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人拥抱交颈,笑得开怀。
一刹那,苏牧的整颗心如同冰封,跌入谷底。
他想,他大抵猜测到了那个人的身份。
他是君尔书。
——是宋忽重伤昏迷时仍然口口声声思念着的那个阿策。
他……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这是事实。
而自己,就要永远地失去宋忽了。
————
[糖说]:
直到这里,基本上和第一章联系起来,在时间上是宋忽大抵十七岁,事件上是宋忽第一次以主将身份领兵打仗,正式出塞。
突然冒泡泡的君尔书是不是让大家眼前一亮?
嘻嘻,他是宋忽特地召唤到身边的,还在皇帝那里亲自给君尔书要了从三品军师将军的官衔,目的是补偿君尔书为了自己而损失的仕途,兄弟情深。
不要问糖关于[宋忽这个大猪蹄子为啥子不记得小公子了~]这一类的问题,糖也不知道啊喂。
啊啊啊啊,别打糖脸,窜窜窜。
一雨晏城
周遭的百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喧嚣得如同集市。
仅仅是在这么短的一会子功夫里,撑着油伞围拢过来的人竟然越来越多。
一个、一个、再一个,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到最前面去,一睹大魏自开国到现在,有史以来第一个女都督的真容。
苏牧身形虽高,却有些单薄,被皇城和周边那些城池里的平民百姓夹在中间,挪动起来,有些吃力。
他微微皱着眉头,努力尝试着挣扎,还是没能够脱开身来。计不可施,只能另寻出路。
眸色一深,苏牧端着以往的从容镇定,回头望去,探查着别的路段——
只见东口、西口,乃至是南门,任何一个有可能被击破的薄弱出口如今全都被人群堵死。
苏牧淡淡地抿唇,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一言不发,心道一句:“苏子书,你竟是走到了今日这种地步。”
走到了一种……在自己胆怯之时,连一条落荒而逃的退路都没有的可悲地步。
苏牧微微低下头,突然打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凄冷。
其实,他对于宋忽生死的抉择又何尝不是如此?
无论正确与否,都不容他悔过。
他和宋忽,无论是谁发生了不可预料的意外,都只能在彼此面前埋下头颅,一边勉强苦笑,一边继续往前走、甚至是狼狈地往前爬。
要么停留在这里,死去。
要么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苏牧亲手置自己于这条绝径上。
他一早就预料到,当初自己做出这番选择,来日就可能会有自封活路的一天。
却未曾想到,当这一天真正地来临,还是如此得令人难以承受。
在拥挤的人群当中,大多数人是抱着瞻仰素未谋面的大都督的这种态度,不断往前推搡着。
苏牧混在人群中,也不得不跟着迈开步子,谨慎小心地留意着脚下的动静,缓缓地向前迈去。
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如渡独桥,如践薄冰,脚下淌着的,是越积越深的雨水。
苏牧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息,打直修长笔直的腿,努力站稳。
在撑伞人群的拥挤里,他时不时地张开双臂,尽可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京城的百姓全都高高地举着一把把油伞,仰起一颗颗头颅。
像仰望着一位驰骋沙场、战果累累的大英雄一般,仰望着城墙上站着的那一抹高佻身影,目光虔诚。
苏牧站在众人中间,无声地淋着雨,也抬头仰望着那一抹在一夕之间变得高不可攀的身影。
少年身量颀长,逆着下雨天里微弱的光线而立,周身上下泛着一层淡淡的柔和光泽。
银铠红衣,镶嵌着浑金韧丝的腰封紧紧地束着紧窄的腰身,下颌微抬,恍如神邸。
在大魏王朝,“云麾大都督”这一称谓并不象征着过人的荣宠,那太肤浅。
更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官职头衔,那太寻常。
云麾大都督是支撑起整个大魏皇城、乃至大魏山河四十二座城池的崇高信仰。
宋忽一向以其父为尊,一直渴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达到父亲领兵打仗的高度,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一个面庞尚且青涩、少年模样的将军微弯下腰去,凑到宋忽跟前,手背挡着唇,正在低声地交流着什么。
宋忽不动声色地听完了那小将军的话,微一颔首,示意允准。
不知道为何,那一刻,苏牧的一整颗心顿时提到了云端。仿佛在下一刻就会从高空狠狠地坠落下去,摔得粉碎,碾压得稀烂。
然后风干,化为齑粉,再也不复存在。
见宋忽凤目一眯,仰头看了一眼昏暗而又莫名有些刺目的天色、唇边勾起一丝极为浅淡的弧度。
苏牧的心脏再也按捺不住地紧紧地一缩,剧烈地抽搐起来。
心头积压着的那种强烈不安,扰得他心绪愈发沉重不堪。
蓦地,苏牧回想起在进入京城的官道上时自己所听到的沿途消息,后怕不已。
既然宋忽受封云麾大都督的这个消息已经落实。
那么,其正午时分……便要前往塞北领兵出征的消息,十有八九,也是真的了。
而单看宋忽这副志在必得的倨傲模样,也应当是下定了必回塞北的决心。
苏牧浑身发冷,一股阴森的寒意从头到脚将他包裹住。
苏牧并不是胆怯,他从来不惧怕“苏牧”这个人突然间在这世上消亡,从此以后,不复存在。
可他却始终担心自己与宋忽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终究会遭遇严重的挫败,甚至是毁灭,万劫不复。
命运弄人,苏牧最怕什么,天道就果然来了什么。
眼前的生离,和未知的死别让苏牧不断怀疑……
这整整五年的光阴,五年的朝夕相处、五年的牵肠挂肚、五年的风雨同舟,最终换来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就只能被迫地站在原地,选择一个放手,释然地把过往全部丢弃?
难道,就只能活生生地将以前经历过的一切冲刷干净,把心口处那残存的一丝心悸抹去,当做是一个笑话?
一场空?
一夕残风?
一夜宿醉未醒的梦?
那他这么多年的坚持和付出,算什么?
他对宋忽至死不渝的感情,又算什么?
不。
他不甘心。
绝不甘心。
苏牧拢了拢头发,用湿漉漉的袖子勉强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渍。
他最是重自己的仪态,可如今,却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一身白衣被剑撕碎,破烂不堪,染尽了脏秽,散开的青丝沾着水,贴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面孔。
没有人再知道他是谁。
苏牧甚至感到一丝庆幸,庆幸自己从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出来,当面拆穿,为他保留着最后一丝颜面。
他有着自己的尊严,也有着自己的骄傲,可他,在某些时候却没有办法不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恰似当下。
十丈城墙上,宋忽红衣翻飞,一挥手,身旁的将军们纷纷招揽着兵马,秩序井然地往城墙下走去。
时辰到了。
宋忽即将出塞。
苏牧清润的眸子狠狠地颤动,心里警铃大作,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咬牙嘶吼,用力挤开人群,下意识往前奔去,简直像不要命了一般。
刚跑出去几步,苏牧就被城外驻守的几个侍卫拦截下来,生生地堵在城外,怎么也前进不了一步。
稍顿,苏牧飞快地望了一眼城墙上依然站着的宋忽和君尔书,攥紧双手,指甲将掌心掐出血丝来。
“兵爷。”在说这话的时候,苏牧发丝凌乱,衣衫破旧,浑身都被雨水淋透,雪白的衣摆沾染了泥泞,“请通融一下,放我过去。”
然而,他整个人就像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狼狈不堪。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纷纷傻了脸,愣在原地。
苏牧见状,再次上前一步,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侍卫轻轻唤道:“兵爷。”
“干什么,干什么!”那个侍卫瞬间反应过来,望着苏牧的衣着,就像是望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滚。”那眉头深深地皱起,猛然一挥手,堪堪要落在苏牧脸上,骂骂咧咧地吼叫道,“皇城重地,滚远点,听见没有!”
苏牧被迫后退了两步,望着侍卫轻蔑而嫌恶的眼神,眸子里像是没了一丝心绪般,宁静死寂,古井无波。
可他的面色着实是惨白了几分,连带着心中陡然升起的那一丝丝莫大的耻辱感,竟令他陡生出一丝气血翻涌、头晕目眩的感受。
毕竟苏牧的身份不同于旁人。
他自幼清高尊贵,披着那一层小公子的皮囊时,放眼看遍这世间,从来没有哪一个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更不会对他不敬。
哪怕是皇亲国戚,也向来留心着,给他上林苏府的人留个几分薄面。
如今,他只不过是没能动用“上林苏府”的这道屏障,看守城门的一个小小当值侍卫都敢这样凌驾于他之上。
……嗤。
当真是讽刺。
大局当前,苏牧还是首先放下了世家公子的架子和颜面,隐忍至极地勉强抿唇一笑,对另一个侍卫说道:“请兵爷们通融一下,放我进去。”
这侍卫见苏牧毫不留情地拂了自己的面子,当即冲上前去,怒道:“你小子来闹事的,是不是!”
“停手——!”另一个侍卫走上前来,按住暴跳如雷的弟兄,对苏牧说道,“不是我们不想帮你。”
“大都督即刻出征,皇上传令下来——城外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我可以。”
闻言,苏牧没有看身旁的几个侍卫一脸诧异的表情,兀自垂下眸子。
“我是……上林苏府的二公子。”苏牧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寒凉,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栗。
他咬紧牙关,十分艰难地、一字一词地说道:“进城无阻,皇权特许。”
“你?!”侍卫当即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仰头大笑着,狠狠地嘲讽?道,“你要是上林苏府的二公子,我他娘的还是南靖王府的世子爷呢!”
另辟蹊径
听到戍城侍卫这般难听的奚落,苏牧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
脑袋里“嗡——”的一声响起。
等到完全反应过来,苏牧脸色苍白,眼底里尽是讽刺之意,仿佛丢尽了这辈子所有的颜面。
“怎么还杵在那儿不动?”
“给几份薄面,这小子倒装傻充愣起来了!”
“冲撞了大都督和军师将军,你担待得起吗?”
“还不快滚,没点眼力劲儿!”
“滚!”
“滚啊!”
几个侍卫说着,一同走前上去,气势汹汹地堵在苏牧面前,像极了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城墙。
苏牧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威胁,不退反进,用力地踮起足尖,尽可能透过侍卫们身体的缝隙,留意着城墙上站着的宋忽的动静。
宋忽站在百丈高的城墙上,便是底下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会尽悉得知。
更何况,在这般远的距离下,苏牧就算是嘶吼喊叫,也绝不会引起宋忽的注意……
“你他娘的,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着!”一个侍卫见苏牧不把他们方才的话放在心里,顿时羞恼起来,以掌变爪,狠狠地朝苏牧袭去。
毕竟是与宋忽这一用武高手朝夕相处过这么久的人,苏牧虽然不会使半点武功,却不至于没有半点戒备。
眸子微晦,苏牧当即后撤了半步。
他动作敏锐地往旁边一偏身子,衣衫翻飞,几根青丝被夹杂着细雨的一丝丝冷风吹起。
那毛毛躁躁、扑上前来的侍卫不仅落了个空,更因为借着一股奋力往前冲的劲道,一下子栽倒在地上,跌了个狗啃泥。
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几个侍卫见了这副情景,着实没想到苏牧还留有这么一手,通通愣了一下。
但是随即,他们一个个都抽出刀来,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意图起到一丝威慑的作用。
恐吓一般,将手里那白晃晃的刀刃向苏牧挥去。
苏牧避也不避,哪怕淋着瓢泼大雨,全身湿透,周身的清贵与骄矜气质依然没有折减去分毫。
他站在原地,拂衣而怒,在那一把把长刀挥来,离自己不过寸许之距时,眼神一冷,厉声呵斥道:“放肆。”
到底是刚刚执掌上林的家主,尽管年少,一旦阴沉起一张脸来,总归是带着几分旁人无法媲及的强大威慑力。
几个侍卫举着的刀停滞在了半空,面面相觑,通通将刀放了下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苏牧一面仍在格外留意着城墙上宋忽的动作,一面说服自己真正落实“以权谋私”之名、并且……下定了折损世家公子身份的决心。
在一双双凶狼一般眼睛的紧盯下,苏牧面无表情,却轻颤着一双手,探进腰封中、衣衫里,来回摸索自己随身携带的令牌。
摸索了一阵子,面色霎时更白。
……令牌,不见了。
也许,自他从马车上摔下来的那一刻起,令牌便不慎离身,此刻,早已不知道跌到哪个坑坑洼洼里去。
苏牧生怕赶不及见到宋忽,率先绕了小道赶到这里来,硬是甩了不明所以的小厮和上林死士许多条街。
只怕仅仅一时半会,他们是怎么也赶不回来的。
心底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冷意。
现在的苏牧,终于,一无所有。
失去了上林苏府的这一层尊容和身份,他只不过是一个卑贱如蝼蚁一般的人。
“……”
“我。”
几度启齿,心中怀着无限的羞耻,终究是难以言表。
在周遭那一大片怀疑与蔑视的目光下,苏牧艰难地开口说道:“求你们……”
上林苏府,世代荣华。
上及家主,下到死士,权臣见之须礼,世卿见之须让,士子见之须敬,庶人见之须拜。
历朝历代,没有一人肯为非在仕途之人屈尊纡贵,更不会为无名宵小折尽气节。
从苏牧艰难出声,到说出哀求话语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资格再做上林苏府的家主。
罢了。
这个家主,不当也罢。
一番示好求人。
直将自己的颜面尽数丢尽了也罢。
让上林的颜面扫地也罢。
今朝今日,此时此刻,他只要宋忽。
其余的,再也不奢求了。
“求你们,让我进去。”苏牧在雨帘里立得笔直修挺,直面眼前的困境,他没有一丝想要退缩的意味,“兵爷,求你们放我进城。”
“只要放我进城,你们要什么赏赐,尽管去找上林苏府的管事,我定……”
“满口胡言,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两个侍卫见苏牧什么令牌都掏不出来,再也没有什么忌惮。
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走上前,抬起粗壮的胳膊,一把将身形清瘦的苏牧甩开,推出几尺远:“滚吧你!”
苏牧几乎被人拎起,靴子微一离地,后退疾步,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倒在地,激起的水花溅了一头一脸。
眼前明灭,看不清晰,耳畔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时而夹杂着几句怒骂:
“你他娘的愣头小子,冒充谁不好,偏偏冒充上林令。”
“你怎么不冒充上林府君?”
“也不撒泡尿瞧瞧你那副鬼德性。”
“还上林令呢!我呸——!”
苏牧再抬起头的时候,新换上的侍卫已经交替戍守,在城门口站得肃穆。
原本一直在背后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群全部散开,往一个方向挪去。
苏牧轻轻颤动着唇瓣,往那个众人视线交集的方向看去。
一瞬间,他全身流动的血液猛然间变得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要凝成一块死去的淤血。
——宋忽和君尔书已经在从北门下城。
苏牧的思绪顿时乱成麻线,不住地缠结、搅成一团,作茧、一层层缠缚,竟是让人连呼吸一次都深感困难。
正门不能通行。
四侧各个角落的大门也都被百姓和兵马堵着。
欲进无路,欲出无门。
他只能往别的方向上筹谋。
不能是官道、不能是民道……甚至,不能是任何一条幽僻的小道。
而是——一道城墙。
清润的眸子在一瞬间剧烈颤动着,乍然一亮,几乎要落下泪来。
只有一处地方可行。
那就是,久安城可以直通向城郭北门的矮墙。
久安城背倚亓凉山,山势险峻,极为难攻,更不容易攀爬。
但在苏牧看来,若是借助西侧山上藤条的力度,难度定会相应地减轻许多。
所幸,此处的城墙偶有缺口,最低的地方,不过三丈来高,最顶上久置的路障也常年失修。
只要给他一点点时间。
只要一点点的时间,他就一定可以攀爬上去。
宋忽,不要走。
再等一等……
一炷香也好。
半刻钟也好。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苏牧双手攥紧嶙峋的山石,用力地扣实,扒得死紧。
他浑身微乎其微地颤抖着,抬起腿来,踩紧脚底下尖锐的岩石,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迈动着。
那从未沾过冷水、提过重物的手指原本莹白如玉。
此刻,却被粗糙的砾石磨得鲜血淋漓,十片指甲生生折断,猩红的血迹顺着指缝往下流,蜿蜒淌进袖口里,黏腻在手臂上。
终于,苏牧伸出手去,用力地触碰到藤条,咬牙借力,往上跳起,一把攀上藤条。
在那一刻,苏牧再不顾及自己,硬是将那许多根带着倒刺的藤条往自己手腕上缠了好几圈,借着这股劲,拼了命地往上攀爬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牧全身都被雨水和冷汗浸湿,鲜血淋漓的手指终于扣紧了最顶上那粗粝的城墙。
他就那样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爬到了三丈多高的城墙上。
风雨雷电一直在半空中肆虐,不停地敲打在石壁上,似乎浸染了萧索厮杀的气氛。
打在人的身上,也是生疼不已。
下往城墙的路更加艰难,一根根藤条堪堪悬挂在山头,山势陡峭而险峻。
每一个往下挪动的动作都显得举步维艰,行走在裸露的青石面上,一步一滑。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雨势不仅没有逐渐减弱的趋势,反而更加稠密。
路面和石壁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湿腻光滑,令人寸步难行。
苏牧拼命地摇着头,尽可能甩落青丝上的水珠和遮挡住视线的一道道水帘。
中途,他一直努力地稳住身形,谨慎如苏牧,哪怕是再过于小心,却还在一个山石植被异常尖锐的拐角处滑了一跤,胳膊肘狠狠地磕在地上。
这时,他的身体猛然一个下坠,手中紧握着的藤条也霎时绷紧。
藤根摩擦在尖锐的石块上,突然就裂开了一点缝隙。
紧接着,只闻那“啪”的一声,藤条径自从中间断裂开来!
苏牧在藤条断开的一瞬间从城墙上坠落,狠摔下来。
耳畔是疾驰而过的猛烈风声,危险来临之际,也正是思绪愈发清醒的刹那。
苏牧屈起身子,用手肘护住头颅,紧紧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苏牧重重地侧摔在了地上。
一侧的胳膊肘摔得血肉模糊,而一条腿也正磕在城墙下突出的巨石上。
————
[注释]:1丈呢,,,约摸10m那么高。
10m,如果在楼层里算的话,应该就是3/4楼。
自惭形秽
“咔嚓——”
伴随着一道森寒剜心的碎裂声,苏牧一侧的腿骨顿时折断,整个人都苍白无力地依附在地面上。
霎时,一阵如同被重物狠狠碾压、击打过的剧烈疼痛感突然间席卷全身上下。
“…呃——!”
苏牧难以承受,抬手捂住双眸,一个痉挛,凄惨地痛叫一声,随即咬紧唇瓣。
只一咬,就碾磨出了鲜红的血丝来,血迹沿着下颌与脖颈的曲线,淌进雪白的衣襟里。
苏牧低声地喘气,忍不住蜷起身躯,一个劲地颤抖,冷汗涔涔,面色惨败。
原本颜色就极淡的唇瓣此刻更是沾着猩红的血迹星子,底子里完全褪尽了色,煞白得吓人。
唇瓣无力地张开,时而传出几声痛苦的喘-息。
大大张开的眸子里带着痛色,瞳孔涣散,几乎要晕厥过去。
苏牧一面硬生生承受着自己这些年来从未曾经受过的剧烈疼痛,一面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意识到……
未到正午时刻。
宋忽也许还没有离开。
他要见宋忽。
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昏过去。
除非……
除非是死。
苏牧缓了一会儿,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地倚靠着身后的巨石,撑着地面,用力地半坐起来。
身体内骨头的碎裂痛感在这一番稍大的动作下愈发明显而又清晰,碎裂的骨骼似乎是刺入了皮肉之中,正在一点一点地绞碎他身体内的每一处筋络。
“宋……”
“宋、忽……”
苏牧匍匐在地面上,拖着一条残腿,小幅度地爬了一会儿,终于爬到了一个木桩子前。
他努力地撑起身体,抬起手来,用力地掰断了一条木枝。
在手里那条木枝颤颤巍巍的支撑下,苏牧咬着牙尝试了许多次,终于缓慢地站起身来。
“我、我可以。”
“宋忽,你总是说我娇气、怕疼……”
“你看、我可以。”
苏牧一刻也不耽搁,拄着那条暂代拐杖的木棍,沿着蜿蜒绵亘的小道,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渐渐适应了身体内难以忍受的痛苦,跛着一条伤腿,尽可能疾步地冲下来,径自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很近了。
苏牧已经能够在密而急的雨帘中隐隐约约地看见城墙脚下肃立着的几道人影。
十万兵马严整以待,朔气传金戈,寒光照铁衣。
更近了。
近在咫尺。
苏牧看见宋忽站在军队行伍的最前方,负手腰后、正在城墙下点兵秣马,顿时忽略了全身的剧烈痛苦。
从苏牧当前所处的位置、一直到宋忽那里,不足数百步。
只要……
“云麾大都督即将出行,哪儿来的不要命的!”突然冲出来的守卫却远远地一竖长戟,生生将苏牧挡住,“快滚!”
苏牧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一路上颠簸辛苦,缺衣少食,紧赶慢赶地回到京城。
被质疑、遭唾弃。
爬城墙、摔跛腿。
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偏偏这个时候。
……让他滚?
……滚?
苏牧淡淡地笑了,微微抿着苍白如雪的唇瓣,越笑越深,直到露了两排整整齐齐的贝齿。
仰起头来,他的身子摇摇欲坠,越大声地笑,整个人便显得越加放肆。
“你让我滚。”苏牧侧目扫了守卫一眼,用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说道,“你好大的狗胆。”
强大的威压在一个刹那迸溅出来,逼仄得那守卫后退半步,面色一阵青白,额头上也瞬间渗出了汗水。
苏牧不去看守卫,转头望着宋忽所站的方向,低声呢喃道:“宋、宋忽。”
守卫被苏牧方才那一道目光惊得浑身发冷,这会儿还在哆嗦,恶声恶气地问道:“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城墙稍掩下了雨幕,宋忽低下头,对君尔书嘱咐了一句什么。
君尔书听着,轻轻一笑,宋忽也勾了勾唇角,转身就走,同时牵住了自己面前那匹马的缰绳。
这是要走的意思……
“宋忽!”
苏牧像是被滚热的烙铁烫了一顿,身子一震,瞬间回过神来,双眸的瞳孔一缩,紧接着,扩散着张大。
紧紧地拄着那根拐杖,他跛着腿,就要冲上前去,一面嘶哑着嗓子,高声喊道:“不要走!不要!”
“快!”
“拦住他!”
那守卫见状,知道自己已经拦不住这副寻死架势的苏牧,赶紧招呼了身边许多个守卫过来,吼道:“这是个疯子!是个疯子!”
“宋忽!”
一群守卫被苏牧这边的动静惊动,手执长戟,急匆匆地赶过来,亮出手里的家伙,吼道:“干什么!?”
“宋、宋忽!”苏牧再也顾不得什么,奋力地挣扎起来,淋着大雨,发丝凌乱地黏在脸颊上,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宋忽——!”
“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他打走!?”一个守卫见苏牧怎么也不肯后退一步,气急败坏。
但碍于在皇城京畿内,十万大军将行,城墙底下实在不能添一条人命出来。
“赶紧合力将这个疯子扔出去。”他们无奈又心急,只好高声叫喊道,“耽误了云麾大都督的行程,咱们有几颗脑袋能担待!?”
苏牧动作十分困难地躲避着一道道向他刺来的闪着白光的刀戟,坚持不懈地嘶喊道:“宋忽,你看看我,我是……”
“哧——”
冰冷的刀戟利刃深深刺进手臂的皮肉里,鲜红的血水一下子溅了出来,濡湿了一大片本就湿透了的肮脏衣袖。
就在苏牧皱眉,痛极抽气的一瞬间,宋忽凤目一眯,一道冷淡而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轻轻朝苏牧所在的方向瞟来。
那一道眼神……漠然而凉薄,仅仅在苏牧那张沾满了泥水与雨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视线移到他鲜血淋漓的手臂处时,眼底里流露出的也只是一丝浅诧,除此以外,再无什么别的心绪。
苏牧正要往前走去,却突然被身旁丢了面子的守卫邀功一般,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那狠狠的一巴掌扇过去,苏牧的嘴角当即被打出血来。他伏倒在地上,鲜血掺杂着雨水,更是糊了一脸。
“住手。”
一道温和干净的声线传来。
君尔书说着,举步走上前去。
“没事吧?”君尔书撩起素净的衣袍,微微蹲下身来,动作温柔地查看苏牧的情况,“还站得起来吗?”
苏牧心底一颤,有生之年,一股近似于自惭形秽的感受第一次涌上心头。
他浑身脏污,一言不发地深深望着一袭素净白衣的君尔书。
君尔书也在望着苏牧,眉目清致,难掩慧黠灵秀的眼底里始终蕴着一丝平静的善意。
他的面容十分白皙,容貌算不得惊为天人,轮廓却似水般温和,微微抿起的唇角更是勾勒出不显失礼的关心。
面对着苏牧,一字一词,都吐得轻柔:“好些了吗?”
怪不得。
这些年来,宋忽唯独对君尔书念念不忘。
驻守苦寒的塞北这么多年毫无怨言,身兼将军高位,仍能够对世间任何一人温柔以待。
当真是一个温如春风的人物。
没来由的,苏牧颤抖得更加厉害,尽力地点点头。
“那好,我扶你起来。”君尔书不知道苏牧心中所想,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站起身来。
顺势,也把狼狈倒在雨水里的苏牧扶了起来。
接着,君尔书掏出一张手帕,平递到苏牧面前。
苏牧不自觉地抬起手,望着那干净的手帕,想起自己的一身脏污,指尖颤抖,终究是没有去接。
君尔书向来是个善于体谅人心思的主儿。
他一见苏牧方才一直在颤抖、且不愿去接那块手帕,便猜想着苏牧定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考虑到眼前这单薄清瘦的少年怕在人前失了面子,君尔书本想要松开扶住他的手。
但是,看他实在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君尔书不禁添了几分犹豫。
突然,一道睿智而明黠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君尔书侧身唤道:“叶将军。”
一个身着铁甲劲装的冷峻青年立即会意地上前一步,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根木棍拐杖,双手捧到君尔书眼前。
君尔书颔首,接过那一截木棍,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极轻……
他垂下眸子,温和地一笑,将其递给苏牧:“这位……”
话音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地打量着苏牧的身份。
突然被戳到痛处,苏牧作势轻轻推开君尔书,默不作声地别开一张脏污不堪的脸去。
别看了。
怎么能看得出来?
他是……
他是上林苏府的……
家主。
“这位公子。”君尔书性子极好,也并不对苏牧的行为有所计较。
君尔书抬了抬手里那根粗制劣造的木棍子拐杖,将其轻轻送到苏牧手里。
在确保苏牧能够在拐杖的支撑下站得稳以后,君尔书微微一笑,完全放开了他。
接着,君尔书再礼貌地后退了半步,温和地说道:“公子的东西,物归原主,才是正道。”
————
[注释]:改编自北朝时期的《木兰诗/ 木兰辞》,原诗节选如下——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对面不识
闻言,苏牧清瘦的身躯不着痕迹地震了一下。
几根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攥进掌心包着的木杖里。
他的东西……
他的东西?
苏牧唇瓣紧抿,低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须臾,那双蕴着一层泪水的眸光微颤着,带着一丝奶凶的力度,猛然抬起头来,望向了一旁。
宋忽不知在何时朝苏牧与君尔书两人走了过来。
脚步一顿,宋忽一手按上腰间佩剑,凤目睥睨,并没有走近,只是冷眼旁观着周遭一切动静。
犀利的目光从苏牧苍白肮脏的面上一擦而过,随即落在君尔书身上。
苏牧双腿突然一软,似被抽走了浑身上下的力气,身子轻晃,凄凉地自嘲一笑。
他的东西。
不是已经被君尔书……生生夺走了吗?
“…谢、谢。”苏牧咽喉干涩,吐字困难。
他是在对君尔书道谢,一双眸子仍一直紧盯着宋忽看。
炽热的目光不住地剧烈颤动,似乎在寻找一个爆发的极点。
一身银铠戎装的宋忽腰身束得细窄,双腿修长,冷着一张面孔,看上去不怒自威。
长发高束,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直教旁人绝不敢抬目直视。
苏牧这样一个身量清瘦的少年竟直直地盯着宋忽看,眼神里分明是抵挡不住威压的颤抖,却没有一丝要退缩的意味。
“举手之劳。”君尔书对苏牧的感谢觉得微讶,但还是轻轻地一笑,“不必言谢。”
苏牧不再看君尔书。因为他在那么一瞬间,从君尔书清澈见底的桃花的眸子里看清了自己蓬头垢面的倒影。
这副模样,真是难看。
苏牧一向极爱干净,每日都细细地盥洗,一沐一浴,连衣襟上都沾着芝玉兰草的淡淡香气。
自从与宋忽在一起,[更是竭力为宋忽而容],想其所想,爱其所爱,好其所好。
如今,宋忽就在眼前,他怎么可以让他心心念念的人看见自己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
苏牧扯了扯唇角,勉强一笑。拖着一条伤腿,踉踉跄跄、一瘸一拐地向宋忽走过去。
宋忽凤目一眯,指尖轻轻扣着腰间,像是完全忽视了苏牧一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倒是宋忽身旁围着的将士们,一见到苏牧突然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步,用各自高大的身躯死死地护住宋忽。
“……哈。”
“……呃。”
苏牧冷汗涔涔,喘着粗重的气息,望着宋忽,依旧咬紧牙关,跛着腿,向前拖行。
将士们心中警惕起来,示威一般,齐刷刷拔出剑。
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刃毫不留情地指向苏牧的脖颈。
苏牧无视那些浸泡在雨帘中、被雨水完全打湿了的长剑。
抬起头来,看着宋忽。
一双通红的眸子里除了宋忽,再无别物。
宋忽上前一步,戎装上缀着的金丝银甲在这番动作下撞击出一丝细微的声响。
沉重,阴郁。
举步向前,径自走到两位副将的正前方。
一位副将见状,赶紧走上前一步,手里高举起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将宋忽罩在伞纸底下。
霎时,一片阴影投下来,笼罩着宋忽那张雌雄莫辩的面庞,愈发显得他整个人都带着几分阴柔的美艳。
苏牧看见对面红衣银铠的少年侧着身子,负手而立,只是用一种冷淡与不屑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更没有阻止身旁将士拿剑指着自己的行为。
他好看的眉头轻蹙,命令道:“军师,过来。”
宋忽说着,不理会苏牧,向君尔书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凤目里闪过的光芒也落在了君尔书身上。
他的眼底里藏着一丝看待旁人时从没有的嗔怪。
君尔书听见宋忽唤自己,先是应了一声,继而神情有些微妙地看了苏牧一眼。
转而看宋忽。
“这个……”君尔书总觉得气氛不对,伸出手指,在眼前这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一开口,正想要问宋忽些什么话。
宋忽却将眉头再次一皱,一把扯过君尔书,将他挡在了身后。
君尔书被宋忽扯得一个趔趄,险些要摔倒。
为稳身躯,君尔书下意识地从背后抱了一下宋忽紧窄的腰身,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轻轻说道:“怎么了啊?这么小暴躁……”
苏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起伏的胸膛猛然收缩,碾压一般的疼痛袭来,心脏处剧烈地一悸。
宋忽回过头来时,君尔书已经站稳,自顾自地放开了搂着宋忽腰身的那双手臂。
宋忽扶着君尔书站稳,连再扫苏牧一眼都吝啬,径自别开了脸,转向了君尔书:“你就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闲事?
苏牧攥着木杖的手苍白失血,淡青色的经络在雪白的肌肤里若隐若现,连带着手臂上的肌肉,一直在剧烈地颤抖。
他清楚地看见宋忽微低下头去时,用一种无奈而责备的眼神望着君尔书。
他压低嗓音,瞪了苏牧一眼,说道:“也不怕有危险。”
危险?
君尔书和自己在一起……就是危险。
他如今这个样子,还能吃了君尔书?
宋忽的一句话砸下来,苏牧完全怔在了原地。
仿佛是一桶犹浸着锋利冰碴子的冷水被人拎着、提到了头顶,从头浇到了脚。
苏牧滚烫炽热的一颗心瞬间凉透。
寒冷彻骨,如坠冰窟。
因为他心中那最后的一丝奢望也被完完全全地打破了。
如果说一个人表面上的冷漠是可以伪装出来的,那么神情里的冷漠也是绝对伪装不出的。
然而今时今日,宋忽神情里的冷淡绝不同于以往。
苏牧笃定——就算是他变成一副再狼狈不堪的样子,宋忽也不可能认不出他。
只能是……忘了他。
雨势骤缓,漆黑低垂的天幕当中却突然闪过一道刺目的光亮,照亮了宋忽倨傲冷漠的俊美的侧脸。
苏牧难以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一个不支,瞬间失去了平衡,身躯突然狠狠地往后仰去。
苏牧已经无力去挣扎,也不想再挣扎。
鸦青色的细密长睫上沾满了雨水,微颤的瞬间,苏牧紧紧地合上了双眼。衣袍绽开,犹如雪白的棠梨花瓣,带雨低泣。
罢了。
即便是今日摔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谁会在意?
谁会心疼?
身体下坠的瞬间,耳畔是疾过的风声,预料当中的痛苦没有传来。
清瘦的腰身被一人张开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
雨水打湿了苏牧的脸庞,一道温热当中甚至带着几份滚烫的气息却在此时……细微地喷洒在他冰凉的耳垂处。
苏牧难以控制地打了一个激灵,缓慢地张开了一双通红的眸子:“宋。”
宋忽的面容白皙而冷峻,薄唇微启,吐出一句不带任何一丝温度的话来:“你再不站稳,我也会松手的。”
苏牧顿时清醒过来。
别再傻了。
宋忽确实……
早在当初,苏牧就心知自己的决定太过于惊险。一招不慎,很有可能要承受起自己从来都不曾承受的巨大风险。
上林苏府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好说歹说地劝他三思。
可在当时的危急情况之下,即便是谨慎如苏牧,也根本就来不及三思!
他果断而决绝地坚持了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叫嚣着的那个念头。
如今报应来了。
该的。
是他活该。
宋忽是无辜的。
……是无辜的。
一切的一切,由他一个人受着便是。
苏牧虽然努力地站直身躯,却一直是摇摇欲坠的状态。
他仰头望着宋忽,怎么也按捺不住身体的虚弱无力。浑身绷紧,打着轻颤,哑声问道:“身子……好吗?”
“问本督?”宋忽凤目乍然一敛,流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但也很快一闪而过。
宋忽勾了勾唇角,心中暗哂,本不打算回答苏牧的问题。
但是,在抬起凤目,余光望见苏牧那双通红眼眸的一刹那,宋忽的心中还是莫名地一软。
真是可笑。
他怎么会滥情到对一个陌生人心软……?
转过身来,宋忽冷淡地轻嗤一声:“本督无灾无病,身子一直很好。”
“大都督!”
“请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苏牧见宋忽欲走,一时情急,忙抬起手来,想要攥住宋忽的一片衣角,在望见自己手上的一片黏腻猩红之后,却又立即收回了手。
宋忽回过头来的时候,苏牧的眼底里正闪过一丝微弱的期冀,唇瓣微颤,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下一刻,宋忽就听见苏牧淡淡地开口,若无其事地问道:“大都督,认得……”
宋忽不语,静静地等待着宋忽将话说完。
苏牧抿起一丝轻笑,喑哑着嗓子,一字一词说道:“认得苏子书吗?”
宋忽面无表情地望了苏牧一眼,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认得。”
————
[注释]:
1.原诗:女为悦己者容。指女子为喜欢的人而装扮自己。
出自《战国策·赵策一》,原诗节选如下——
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智氏之雠(chóu)矣。”
2.细节分析:小公子心思细腻,而且非常具有自尊心。
他在问宋忽问题时,原话是——“认得苏子书吗?”而不是“认得苏牧吗?”
这要从两个方面分析。
第一个方面,尽管小公子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但是,一个是公布在外、家喻户晓的名字,另一个则是两人之间的爱称。
苏牧之所以问宋忽:认不认得子书。
更能够彰显出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第二个方面,世人都知道苏牧,而当时却很少有人知道苏子书。
小公子不将自己公之于外的名字当众说出,也是选择性地为自己留下了一点被宋忽拒绝后仍然能够带领着整个上林苏府,坚强活下去的颜面。
往昔如梦
意料当中。
意料当中的一个回答。
不是吗?
一些在苏牧原本看来格外戳心剜骨的话,此时此刻,真真正正地听进心里,倒也少了几分难以接受。
事实就是……宋忽忘记了他。
仅此而已。
“大都督。”这么想着,苏牧整个人都平静到了一种极点。
他一手艰难地撑着木杖,一面冲着宋忽淡淡一笑,躬身而揖,温柔说道:“此去塞北,山高水远,一路好走。”
闻言,宋忽心口处泛起了一丝不知名的疼痛,凤目微阖,他竭力压抑下那种类似于窒息的感受。
下颌轻抬,他迎着风雨而立,银铠冰冷,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多谢。”
就在宋忽举步离去的一瞬间,一直默不作声看戏的君尔书突然将折扇一合,掩口细思。
清澈的眸子闪过一道慧黠的光芒,飞快瞥了苏牧一眼,又在下一刻轻轻垂下。
思绪流转,看样子是在揣摩当下的前因后果。
桃花眸子一晦,突然间站出来,快步地走上前,一个侧身,斜挡住宋忽面前的路,轻轻劝道:“先别走。”
宋忽应声,停下了脚步。
君尔书迟疑片刻,再次瞥了苏牧一眼,一把将宋忽拉到一旁,轻声问道:“阿忽,你好好看一看。”
“这个人,你究竟认不认识?”
宋忽回过头来,正看见不远处那个一身脏污的少年在往回走。
淋着大雨,少年全身湿透,像极了一个困窘之人在众目睽睽下落荒而逃。
雨帘里,那人一步一挪、撑着木杖、踉跄着独自往回走的瘦弱背影灼痛了宋忽的双目。
好生落寞。
可这份落寞,终究是少年一人的,与他宋忽……又有何干系?
宋忽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原本坚定不移的心,会随着少年趔趄、艰难的步伐而不断动摇?
容不得深思熟虑。
如今,一众人马的荣誉和性命都掌控在宋忽的手上,即将回到塞北,百废待兴。他身为主将,必定有着更为重要的棘手之事要去做。
宋忽强压下那种难以名状的动摇,逼迫自己愈发坚定了速回塞北的决心。
于是,他一展披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认识。”
君尔书手指一动,收起了手中的玉骨折扇,行云流水地别进素白的腰绦里。
再一抬起头,白皙温柔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严肃,桃花眸子一敛:“笃定?”
宋忽淡淡地颔首:“嗯。”
叶衍看着君尔书和宋忽之间若有若无的一种对峙状况,默不作声。
倒是戚八,一向心大,又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
他看着眼前这番严肃的气氛,想着要缓解一下,便嘎嘎地笑道:“我就说嘛,这些年来,咱就算不在身边,咱们大都督也不可能认识一个叫花子嘛!”
戚七瞪了戚八一眼:“那他怎么会一副认识咱大哥的样子?”
“什么大哥!”戚八笑骂一句,“你还当咱们现下在塞北呢!”
“哦对!”戚七一拍脑门,改正道,“咱——大都督!”
戚八瞟了苏牧一眼,悄悄地在一旁说道:“失心疯也说不定,嘿嘿。”
“戚八。”
宋忽一道凌厉的目光刺去时,君尔书心中一警,率先抢着训斥道,“怎么说话呢?”
戚八本性不坏,只是少年气盛,喜欢张扬,出出风头罢了。
这会子,一听见自家军师的训斥,戚八当即怂了,巴巴地缩到一边。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掩埋在雨帘当中,绝尘而去。
君尔书与宋忽并驾齐驱,行驶在军队的最前头。
一片整齐划一的沉稳马蹄声喧嚣无比,格外能够震动心弦。
“大都督,可是心神不宁?”隐约走出不远,君尔书轻声问道。
宋忽别过脸来,见君尔书白皙的面庞上沾着少许的雨水,发丝打湿,黏在颊边,不时往衣襟里滴淌着水珠。
“冷不冷?受得住吗?”
“这就受不住?”君尔书掩唇一笑,“当我这么多年以来在塞北的驻守是儿戏?”
宋忽勾了勾唇,却笑不出来。
“你明明有心事,却不敢承认。”君尔书扯着宋忽的一片衣角,开口问道,“你认识那个人,对不对?”
宋忽眼神一深,在君尔书面前,毫不避忌地说道:“我可能见过他。”
宋忽的这个回答一半出乎君尔书的意料,一半又在君尔书的意料之中。
“你自己也不敢确定……”看了看宋忽的脸色,君尔书旁机侧敲地问道,“所以,只是可能?”
宋忽漠然道:“认识或者不认识,有什么差别?”
“便是我认识他,又能如何?”分明是淫雨连绵的阴天,宋忽的目光里却喷射出一团不熄的火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震动与沙哑:“你、我、还有整个塞北的将士们,已经苦苦等侯了那么多年。”
“尤其是你。”宋忽望着君尔书,眼神里是毫不加掩饰的心疼,“这些年来,我一走了之,整个塞北都硬交给了你,委屈你了。”
君尔书眸子里噙着泪光,笑道:“我从不觉得委屈。”
“即便你从来不肯诉苦,我也清楚地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回来。”
“我已经不再是个能够任意妄为孩子。”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宋忽的声音也冰冷得不近人情,“我是手握十万大军的主将。”
“如今的我,掌控着所有弟兄的生与死,发布的每一道号令,都重于泰山。”
“在三军仪仗前,我永远做不到自私自利,国难当前,我也绝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耽误行军的程途。”
“那个人……不管是谁,都不能制约住我去塞北的脚步。”
“阿忽。”君尔书突然抬眸望着宋忽,温和一笑,“你肩负着太多的使命,想做、而不能够完成的事情,由我去做罢。”
话音一落,君尔书勒马回头。
“军师!”
宋忽下意识勒马,想要追上前去,君尔书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道了一句:“等我回来。”
远远的,一阵马蹄声在耳畔响起。
趔趔趄趄往前走的苏牧猛然间顿住。
“宋忽……”
回眸处,是一抹素白无瑕的身影。
君尔书折回身来,一勒马缰,高高地坐在马鞍上。
见苏牧面色雪白、浑身颤栗,他便抬起手来,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一面裹住苏牧,一面温和地说道:“奉故人之命,折回探视,望君珍重。”
苏牧一直仰头望着君尔书,抿紧唇瓣,一言不发,直到君尔书温和一揖,转身离开。
真好。
宋忽的身边能够有这样一个人相伴,苏牧也就放心了。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胸膛里似乎堵着一团棉花,闷闷地钝痛起来。
苏牧身子虚晃了一下,手里的力道不自觉地松懈下来,木杖便掉落在一旁,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
一个不支,苏牧跪倒在地上,按压着胸口,惨白的唇瓣间溢出一丝鲜血。
“家主……”
“公子!”
远远的,他听到一阵喧嚣的声音,想要支撑起身体,努力在下属面前维持住自己平日里的清贵的颜面。
却终于在一阵难以忍受的晕眩中失去知觉,清瘦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不省人事。
————
酒困梦长人欲眠,
酒醒雨散得愁多。
周遭的环境浮沉不定,与自己当年昏倒在雨帘里的那个时候缓缓地重叠。
喧嚣、朦胧,像是隔着一层轻纱,怎么也听不真切,呼呼的风声一道、一道地充斥着耳廓。
“子书。”
“该醒醒了……”
不知有没有听见这话,苏牧无意识地轻蹙起眉头,脸颊边的发丝登时被冷汗浸透,浑身上下一片刺骨的寒冷。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拧水的声音。
下一刻,一个人拿起一块温暖的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等到他完全适应之后,才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冷汗。
意识逐渐回拢,算不得清醒,却不似以往般混沌。
耳边的喧嚣也逐渐变得减弱,宁静了许多,只有一道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着,愈发清晰。
轻柔而温情。
“子书。”
“醒醒了,子书……”
“子书,子书。”
一声声呼唤,渐渐急促。
突然间,耳畔所有的喧嚣声都凝结成了一个点,稍顿一下,蓦然停滞。
紧接着,再度被外界生硬地拉长,扯成一根纤细的丝线。
绷紧、再紧。
到达一处极致的瞬间,突然,丝弦崩断,一声如同裂帛!
苏牧喘-息未定,骤然睁开双眼,正撞进宋忽那双难抑震悸惊喜的通红凤目。
“子书。”宋忽抱紧了苏牧,喑哑的声线里带着几分轻颤,“你终于醒了。”
苏牧有些困难地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声,感受到宋忽细心地为他轻抚着胸口的动作,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枕在宋忽的胸膛处。
此时此刻,苏牧整个的被宋忽抱在怀里,脑袋靠在宋忽的胸前。
散开的柔软青丝铺了宋忽一身,隔着宋忽身上松松垮垮裹着的那一层柔软的丝绸、沿着他那紧实的胸膛线条,蜿蜒曲折地流泻下来。
自从宋忽离开,苏牧总是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机关算计的人,始终是不配得到任何一丝温存的。
如今,苏牧刚刚从昏睡中醒来,仿佛经历过一次生与死的较量。
他窝在宋忽的怀里,周身被一片温暖的内力轻柔地包裹着,一颗心却仍是止不住地寒冷。
仍是梦吗?
宵小伏诛去,儿郎凯旋归。
落花并肩立,微雨比翼飞。
他的宋忽,会率领着大军打马归来,端坐在鞍上,红衣银铠,威风凛凛。
他的宋忽,会穿过一片对将士们顶礼膜拜的百姓。
他的宋忽,会在茫茫人群里一眼认出那个苦苦等待了三年的他。
然后,牵住马缰,径自朝他走过来,勾起唇角,伸出手去。
无需道歉,无需澄清,只一声:“子书,我功成名就,回京迎你。”
……
宋忽领兵出征,毅然离去,整整三年。
这场梦,也如同鸩酒、噩耗一般,缠了苏牧整整三年。
似生似死,欲罢不能。
每每梦醒,总是肠断。
所以,宋忽此时此刻带给他的温存,究竟是真、还是假?
仍是……自己做了整整三年的那一场荒唐的……梦吗?
————
[注释]:
化用自诗词《春残》里的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原诗如下。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
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咬你一口
苏牧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困惑当中。
宋忽紧实有力的手臂将他锢住。
宋忽抱得是那样紧、紧绷的力度是那样强硬,仿佛一撒开手,怀抱里的人就要转身离开一般。
微微起伏的胸膛处,一颗心脏正在擂动个不停,隔着一层布料,都能径自撞击在他的脊背上。
耳畔,是宋忽一直轻唤着他小字的那一道道喑哑而不失温柔的声音。
苏牧深陷其中,却只能选择装聋作哑。
他咬紧唇瓣,连最容易说出口的一句话也不敢应答。
这种感受,是那么真实。可是周遭的一切,又太过于美好虚幻。
就像是虚无缥缈的梦境,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一直困扰着苏牧。
霎时,苏牧浑身都被一层温暖所萦绕,内心中却寒冷无比。他不明白自己如今拥有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也无从去追究。
直到苏牧缓过一些力气来,一刻也没有犹豫,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慢一些。”
宋忽半扶半抱着苏牧,助支撑起身体、坐在床上。
末了,仍然不放心地轻轻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苏牧淡淡地望着宋忽,不置一词,随即,缓慢而又坚决地从宋忽温暖的手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宋忽心中一乱,不明所以地紧紧盯着发丝凌乱、睡目惺忪的小公子:“子书,你、你要做什么?”
苏牧的视线从宋忽脸上移开,神情稍恹,脸色也有些虚弱,目光更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半晌,苏牧垂下眸子,淡漠不语,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宋忽已经坐直了身子、全身绷紧、严阵以待的那一副架势。
苏牧像观赏玉器一般,在一丝柔和的日光下,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利用非常独到的角度看了看自己那只莹白如玉的手。
接着,张开嘴,奶凶巴巴地一露牙齿,就要对着自己的手咬下去。
“哎!”说时迟、那时快,宋忽凤目陡睁,心里猛然一颤,一把攥住苏牧的手腕,迅速往后一扯。
只一瞬间,宋忽就将苏牧的手撤走,灵巧地塞进了自己的腰带与衣衫间隙里。
一边打结扎紧,一边嗷嗷直叫:“这、这、这不成!”
苏牧淡淡瞥了宋忽一眼,抬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艾玛!”宋忽不敢耽搁,赶紧将自己的手送上去,堵住苏牧的唇瓣,“我的祖宗!”
“嘎嘣——!”
一道几乎咬到骨头的响声传入空气中。
苏牧齿隙一合,狠狠咬了上去,下嘴的力度着实不轻。
只见苏牧咬着宋忽虎口处那雪白牙齿的缝隙里,瞬间就见了血。
“嘶……”饶是宋忽这般身经百战、能够忍痛的将军,也痛得猛一瑟缩,在一个瞬间呲牙咧嘴起来。
奈何苏牧一直叼着他的手不放。
宋忽强忍着痛,控制力度,在不伤到苏牧的情况下,轻甩了甩手。
一缕猩红的鲜血顺着苏牧苍白的唇角流下来,苏牧却不为所动,雪白的衣襟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仍然叼着他的手不放。
这还真是……来真的。
宋忽认命地抚额。
算了,总比苏牧神志不清,猛咬自己一口要好得多。
不同于苏牧以往在对待宋忽时温柔克制的力度。
这一回,苏牧只当咬着的是他自己的手,所以狠狠地一口啃下去,没有留半点情面。
小公子瞳孔依旧有些涣散,神智还不太清醒,感受不到疼,就下意识咬得更紧,十足十地凭着一股狠劲儿。
宋忽甩甩甩。
苏牧叼叼叼。
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小公子是不疼。
可宋忽却真他娘的疼啊……
你说宋忽他家这小公子,看上去是温顺软弱、奶里奶气的,说是只小奶猫崽子倒也没错。
可谁说……小奶猫子咬人不疼?
哎个喂……
宋忽再次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真他娘的疼疼疼啊……
宋忽有苦说不出,自己有错在先,更是不敢还手,只能捱着自家小公子亲赏的剧痛,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苏牧面色苍白,眼眶微红,抱着宋忽的手一刻不停地啃着,突然愣住。
呆怔怔地抬起了头,唇齿间都沾了血迹,看着宋忽鲜血淋漓的虎口,眼眶瞬间更红了,沙哑着嗓子,低声问道:“疼……吗?”
宋忽早就疼得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却半句怨言也没有,只当苏牧还在为自己当时咬了他一口的事情而生气。
这会子,在衣摆上随便蹭了两下流淌不止的血迹,赶紧收回了鲜血淋漓的手,不着痕迹地地缩进衣袖里。
他硬是装作一副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轻声地对苏牧笑,讨好道:“不疼。”
“不疼。”苏牧喃喃自语道,“不疼……”
原来,还是梦。
苏牧身体难以控制地往下一滑,顺势拱进了一旁的被子中,掀开一点被子,他将整张脸都埋在被褥里,身子微微颤抖。
宋忽凤目一敛,也顾不得处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忙问道:“子书。”
苏牧浑身打着颤:“我不想再梦见你了,求求你,走吧。”
宋忽愣住,望着用被子将自己捂得死死的苏牧,一种心痛到无可附加的情愫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子书,你听我说。”宋忽动作温柔地扯开被子,“这不是梦。”
苏牧一言不发。
“子书,这真的不是梦。”宋忽扳过苏牧清瘦得有些硌手的肩头,再一次将他抱紧,“来,你摸摸我的脸。”
说着,便引着苏牧莹白如玉的手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温暖的触感真真切切地传来,竟令苏牧心里激荡起一层层细微的涟漪。
“乖。”宋忽握着苏牧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搓揉,放在唇边,温柔地吮-吸,“我的子书。”
“你现在还觉得……”
“这只是你的一场梦吗?”
苏牧深深地望着宋忽,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乖,闭上眼睛。”
细长的睫羽轻颤,在眼底下投下两片浅浅的鸦青色,苏牧服从地闭上了双眼。
宋忽怜惜地低下头去,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轻轻地吻上苏牧清隽的眉眼。
柔软的殷红唇瓣冰凉而湿润,自眉梢处开始,沿着秀挺鼻梁的线条缓缓下移。
噙住苏牧苍白失血的嘴唇,细细碾磨,浅尝辄止,并没有过度攫取。
“太好了……”
“我的小公子。”
耳鬓厮磨,缱绻的声线充斥在耳畔,如同一张织着绵密情意的软系游丝。
直将两人一同包裹在其中,一时一刻都情愿陷入抵死缠绵的温柔漩涡,不可分开。
“子书,你终于醒过来了。”宋忽修长的手指探进苏牧的衣襟,“你知道……我找了多久才找到你?”
“你知道你身上有多么冰凉吗?”
“这两日,我一直都这样抱着你,生怕你离了这点子温度,身子便会受不住。”
宋忽抱着苏牧,面上虽竭力保持住波澜不惊的平静。
心中的那一分震悸乃至身体上那一种原始的冲动却是怎样都掩饰都不住的。
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撩开苏牧松松垮垮的衣襟,垂下凤目,眸子里流露出一丝绝对的占有欲。
唇瓣微启,沿着小公子雪白纤细的脖颈一路轻吻下来,一番动作,细心地避开擦拭了雪白药粉的那一个牙印。
“子书,真好。”
“以后,不要再睡这么久了。”
“听话。”
宋忽说着,心里五味杂陈,握住苏牧的手,再次抵在自己殷红的唇瓣间。
突然间闭上了双眼,睫毛却濡湿了。
“宋忽。”苏牧抬手抚上宋忽的脸庞,方才还古井无波的那双眸子里渐渐地漾起些许水纹。
“嗯?”宋忽一边应答,一边不着痕迹地别过脸去,迅速拭去泪水,“我在。”
“你哭了。”苏牧声线极轻,淡淡一笑,以一种陈述的语气,平静如常地说道,“你在害怕?”
宋忽本以为苏牧醒过来以后会怨恨他当时的狠心,或哭诉他丢下自己不管,或大发一通脾气,多时不会再理他。
在苏牧昏睡不醒的这段时日里,宋忽内心里满是自责,日日揣测。
他早已经平白地预料到了许多可能发生的情景;
他望着苏牧烧得泛着酡红的脸颊,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为此而格外踌躇不安;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放低姿态、全心全意地哄他家的小公子……
当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盘算好,宋忽却是始料未及。
苏牧醒来之后,真真正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责备、不是哭诉、更不是怨怼,而是一句——
“你哭了,你在害怕?”
宋忽望着苏牧那张苍白失血的清隽面庞,咽喉里哽得生疼:“我……”
“我都不怕。”苏牧眼神阴晦而温柔,一字一词,咬得极缓,“你怕什么?”
“我怕你生了我的气,今后都不愿再醒来。”望着苏牧的眼眸,宋忽只得学会斟酌心底里的话语。
明明那微颤的睫毛上犹濡着一层泪水,宋忽却勾起唇角,戏谑着回答道:“只剩下我一个人,青丝太长,良宵太短。”
“方才骗了你。”苏牧眼神里没有一丝闪烁,坦诚地望着宋忽,苍白的唇瓣轻抿,淡淡一笑,“其实我也会怕。”
“只是,我与你怕的不一样。”
敞开心扉
苏牧那淡漠至极的语气传入空气中,宋忽自打心底里生出一丝不安。
望着苏牧苍白的面孔,宋忽心中大多数是疼惜,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多虑。
他勉强压下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情愫,低头吻了吻苏牧色泽极淡的唇瓣:“有我在。”
苏牧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宋忽。
宋忽一面抚摸着他散开的柔软长发,一面忍俊不禁地说道:“我会护着你的,你还怕什么?”
苏牧感受着宋忽温柔而细致的呵护与抚摸,心中却一片冷硬。
一向疼爱他、能为整个上林苏府遮风挡雨的兄长早已不在身侧。
而曾经那个愿意为他倾尽一切的宋忽早已淹没在少年气盛、风华正茂的年纪。
如今的苏牧,除了上林世家,便已孑然一身。
所以说……人生在世,并非时时刻刻都能受到他人的爱惜与保护。
不仅如此,尘世道的艰难、心底里的险恶;局外人的蜚语、枕边人的猜忌。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精致的铜丝银线,一根一根地捻成花团,点缀在一只打造精良的囚笼上。
直到某一日,牢笼的大门突然打开。一股力量突如其来,将他狠狠地推入无尽的深渊。
与此同时,只闻咣当一声,笼门猛然合上,直将他紧紧地禁-锢住。
隔绝了天与云,遮挡了日与月,避开了风与雨,晦朔了朝与夕。
从此[心为形役],丧失了全副自由。
好似一眼深深的泥沼,始踏入其间,没有觉得半分不妥,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一马平川,一朝不慎,便会深陷其中,终日无可自拔。
教苏牧怎能不怕?
“我确实怕……”这么斟酌着,苏牧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到了远处,一双眼神显得有些失焦,“我怕犹豫太长,决心太短。”
闻言,宋忽凤目一敛,唇角勾起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起来。
“子书。”他下意识握紧了苏牧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
在苏牧晕眩与不省人事的昏睡时日里,宋忽一直轻柔地握着苏牧的手。
哪怕宋忽如今稍微松开苏牧一些,苏牧的衣袖还是温热的。
宋忽的指尖却是逐渐染了一层凉意,直到那最后一丝温度也退去,整只手都变得苍白而冰冷。
苏牧抿了抿唇,似乎在笑,面上的神情却又极为平静:“牵挂太长,遗忘太短。”
语迟句滞,苏牧沉默了一刻,望着宋忽眼神里的闪躲,坦然自若地道了一句:“等待太长,收获太短。”
宋忽打心底里一颤,缓缓地启唇:“子书。”
宋忽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怔怔地望着苏牧那道熟悉而陌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道一句:“宋忽,我还没有说完。”
宋忽无力地阖上双眸。
苏牧淡淡地说道:“我怕迷途太长,归期太短。”
“我怕坎坷太长,顺遂太短。”
“我怕阴暗太长,晴霁太短。”
“我怕深情太长,岁寿太短。”
“足够了。”宋忽心疼得无可附加,抬起手,轻轻捂住苏牧苍白失血的唇瓣,轻轻地摇头,“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苏牧轻轻拉开宋忽的手,像个孩子一般,天真地问道:“为什么不呢?”
“我从不知道你心中有这么多的顾忌。”
“也不知道你会害怕世上这么多的东西。”宋忽郑重其事地看着苏牧,“我答应你,今后一定会护你周全。”
“绝不会再让你陷入困境。”
“也不会让你再为这些琐碎的事情担惊受怕。”
“子书,相信我。”宋忽再一次握紧苏牧的手,柔声细语道,“……好吗?”
“自然是好。”苏牧淡淡地一笑,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说道,“可我……只怕是没有那个资格。”
宋忽难以自抑地微微一震。
“宋忽,对不起。”苏牧淡淡地说着,一道清润而透彻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投向宋忽,坦白道,“我当初骗了你。”
“但是我,无论是在身份上、还是在感情上,从来都没有要刻意凌驾于你之上的心思。”
“我没有想过要以掌控你为乐。”
“也没有想过要用任何可能会伤害到你我之间感情的阴谋……来获得你对我的宠爱。”
“我知道。”听见苏牧这话,宋忽连忙开口,一字一词地说道,“你对我的情意,我向来都知道。”
“没用的,宋忽,这一切都是没用的。”苏牧眸子里氲着一层泪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缓了许久,苏牧以一种陈述的口吻说道:“哪怕你笃定我对你的情意,也绝不肯相信我对君先生的居心。”
“我……”望着苏牧眼角滑落的泪水,宋忽蓦然觉得自己百口莫辩,默默地转过了头。
“我与你同床共枕了这么久,你却还是这么想我的。”
苏牧抿了抿唇,自嘲地望着宋忽:“诚然,我不是一个对任何人都善良的人,却也不会违背自己为人处事的准则去害一个真正善良的人。”
宋忽深深地望着苏牧,欲言又止,中秋未说出一句话来。
“君先生性子温柔、又有恩于你。”苏牧唇瓣微启,一道声音放得愈发轻而缓,“所以,不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从没有想过要去刻意地加害君先生一分一毫。”
“我没有。”宋忽按捺许久,着实不愿让苏牧继续误会下去,毅然地开口说道,“子书,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
“你是否有这样想过,从来都不重要。”苏牧淡淡地说道,“我们二人之间的分歧不在于一朝一夕,是日积月累的猜忌和不信任。”
“你宁愿信任你的军师,信任你在塞北的那些兄弟,也不肯信任于我。”
“我没有不信任你,我只是害怕你温存背后的背叛。”宋忽立即回道,“我们之间产生的所有分歧,原因都不在君尔书和塞北的将士们身上。”
“而在于我自己。”
“我知道。”苏牧目光里透露出几分了然,淡淡地望着宋忽,“你的尊严不容许我欺骗你。”
心思倏然被戳中,宋忽再一次缄默不言。
“我承认。”苏牧一手撑着床,愈发坐直了身子。
宋忽想要去扶他,却被他的一道微凉目光而打断,讪讪地收回了手。
“我承认,未经你的允许,我阻截了你们两人之间的传信。”苏牧抬目,直视着宋忽的目光,缓缓地说道,“我知道错了。”
“如果你觉得,你咬我那一口的惩罚力度太轻,我不介意你再咬上一口。”
“狠狠地,不要留情,最好能够一口咬破脉络。”
“死了,也倒落个干净。”
宋忽心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脱口而出:“我不。”
苏牧不睬宋忽微震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道,“如果你觉得,你在雪地里扔下我的那一次,还不足够你泄愤,你可以再扔下我。”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多少次都无所谓,只要我还活着,爬也会爬回到你身边去。”
“子书,你!”宋忽凤目一睁,胸口一阵急痛。
“宋忽,你到底知不知道——”苏牧再也维持不住自己平日里从容淡定的模样,微红着眼眶,厉声问道,“你才刚刚回京!”
宋忽对苏牧这样剧烈的反应始料未及,一下子愣在原地。
“齐国公府先贤逝去,人才凋零。”
“君先生即便是对你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
“放眼于京城内外,你今时今日可以依仗的,只能是你自己……”
“最多,还有一个苏牧。”
话锋一转,厉声地重复着现状:“可我们单单两个人!比起旁的高门贵族,实力实在薄弱,有什么是可以为我们所仰仗的?”
“掩藏在这人才济济、卧虎藏龙的京城贵胄当中,又算得了什么?”
宋忽凤目一缩,仿佛一下子就被苏牧这话打开了心扉,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苏牧缓了缓,许久,波涛汹涌的情绪才终于稍稍稳定了下来,一双清润的眸子也不再那么泛红。
他再一次平淡地说道:“一则,哪怕是凭借着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也开罪不起实力盘虬卧龙、才俊辈出的燕王府。”
“二则,我在京中多年,大抵知道燕王殿下对君先生的感情,所以我揣测……”
“君先生即便是被燕王殿下强行留在了燕王府,也定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苏牧那最后一句反问,无懈可击:“天水梅雪衣破例入京,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宋忽缄口无言,任凭苏牧垂下眸子,温软的躯体轻轻依偎在自己坚实的怀抱里,柔声道:“所以啊,宋忽,稍安勿躁。”
“可好?”
[注释]:
词语里的“心为形役”,出自一句诗——既自以心为形役。
而该句诗出自魏晋时期著名诗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并序》。
节选如下。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和好进行时
能言善辩、字字珠玑,是苏牧谈吐时一贯的力度;
淡漠如水、直戳人心,更是他处事时一贯的作风。
几乎平白的陈述口吻令宋忽在一时间找不出任何一丝可以反驳的破绽。
垂下凤目,他不动声色地缄默许久,最终也只能是缓缓地颔首,称一声是。
苏牧面色依然苍白,直视着坐在自己一旁,显得有些局促的宋忽,一双清润的眸子却更加深沉:“你和燕王殿下政见不同,狭路而逢,必定格外愤恨,是也不是?”
宋忽沉默了片刻,遵从内心地回答道:“是。”
苏牧极轻地笑了一下,以一副极其洞悉宋忽性情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了然于胸地说道:“你与燕王殿下,都非十分沉着冷静之人。”
“两人相遇,便是针锋相对,是也不是?”
宋忽答道:“是。”
苏牧继续问道:“一时不智,一招不慎,很可能会将许多看似简单的事情毁于一旦,是也不是?”
短弊之处突然被枕边最亲近之人揭开,宋忽咽喉间哽着,有些难以面对。
许久,他才暂且放下以往驰骋疆场时的那一分骄傲,轻微地点了点头:“是。”
“你们都是在为君先生着想,何必自相残杀?”苏牧淡淡地望着宋忽,一双瞳孔愈发深邃,“你明明知道,一直以来,我都着实不希望你与当朝权贵发生强烈的争执。”
“我有分寸。”宋忽安抚地望着苏牧,勾唇一笑,“我一人做事,绝不会把齐国公府和上林苏府所有人的安危搭进去。”
“我更不会伤害到你。”宋忽见苏牧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突然语塞起来,“我……”
“你什么?”苏牧一向尊重宋忽,这一回,却难得地开口打断宋忽的话,“你倒是说啊。”
那松松垮垮的雪白衣襟下、白皙如玉的胸膛微有起伏,显然是情绪过于激动。
“宋忽,都这么久了,你难道还是不懂?”苏牧转头看着宋忽,苍白的唇瓣微启,一字一词道,“我们……早已被命运安排在一起。”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当初那一纸诏书下来,你既然抬手接了,就应该想到今时今日的境遇。”
闻言,宋忽凤目一冷,暗自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一向崇尚自由,以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而感到耻辱。”苏牧也握紧莹白如玉的手指,抵着失血的唇瓣,轻轻咳嗽,“可人在皇城下,就不得不低头。”
“哪怕你再叛逆、再想要挣扎,也注定是挣扎不动的。”苏牧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陈述道,“宋忽,我给过你机会。”
“我说过的,你可以去喜欢别人,甚至可以将人正大光明地纳进来。”苏牧突然攥住宋忽的衣襟,顺势将他拉近自己,逼问道,“是你一口回绝了的,你忘了吗?”
苏牧从容而坚定的话语中似乎市中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力量,总是能够在无形之中形成一种逼迫,令宋忽不得不如实地回答他的话。
“没有,我……”宋忽凤目一眯,心脏骤然停跳一拍,踟蹰着回答道,“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别的人。”
“不论你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苏牧并没有将宋忽的话听进心里,自顾自地轻轻一笑,笑意未达眼底:“这是你的命数,亦或者是你的劫难。”
“我不是!”宋忽猛然抬起了头,一种近似于被误解的感受萦绕在心头,使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但碍于在苏牧面前,宋忽还是努力地压下了性子:“我方才已经说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没有想过别人。”
“我不觉得这是劫难,更……”
“我不管你想过谁。”苏牧根本不给宋忽一点解释的机会,态度强硬地说道,“也不管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宋忽明明不是这么想的,却要被苏牧刻意曲解,心中憋着一股气,难以撒出来,只好郁闷地看着苏牧。
“你只要记住。”苏牧一道不加任何情绪的目光落在宋忽身上,“在我们二人之间,无论是谁、做任何一件事情,势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宋忽,你从来都不懂得我。”苏牧语气依然平淡如常,眼眶却莫名地湿了,“我那么……那么地喜欢你,你却想着要伤害自己。”
宋忽在一刹那睁大了双眼,眼眶酸涩。
在记忆深处,苏牧小公子一向矜持清贵,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直白的方式来表述自己的情意。
宋忽听进心里,一颗蒙上了冷硬灰尘的心脏猛然震动了一下。
须臾,他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凤目,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牧。
“对于塞北的那些亡灵者而言;”
“对于京城的那些挣扎者而言;”
“对于全天下仰首期盼着早日被你解救下来的那些苦难者而言。”
苏牧深深望着宋忽,清润平静的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一丝谴责,却令宋忽的内心感到无比的自责。
“对于你而言,对于君先生而言,还有,对于我而言。”苏牧笑着,泪水突然涌出眼眶,轻声问道,“你会不会有些太过于自私?”
宋忽如在梦中:“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苏牧蹙眉,奶凶巴巴地问道:“伤害到你自己,与伤害我,究竟有什么分别?”
“我是你的人!”
“我时时刻刻以你为重,你到底明不明白?”
宋忽被苏牧这突如其来的几声奶吼震到,头发丝儿一根根地飘起来,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苏牧说罢,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仿佛丧失了浑身的力气。
他有些颓然地倚靠在床榻上,身子缓缓地下滑,苍白的面颊陷入柔软的被褥中。
“子书。”宋忽赶紧凑过去,下颌也搁在被子上,平视着苏牧,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担忧,“你感觉如何?”
苏牧的一双眼眸在望见宋忽之后,流露出一抹失望的淡淡神色。
他轻吐出一声叹息,不再看宋忽,径自转过了身去。
“子书。”宋忽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涩。
这是继宋忽痛失塞北、父母双亡,自己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以来,心中第一次拥有的一种莫名感觉。
曾经,宋忽未曾把除了君尔书以外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当做自己真正的亲人。
而此时此刻,在苏牧说出方才这番话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在宋忽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再也难以抑制住心中翻涌的情愫,宋忽突然张开手臂。
他不顾苏牧小幅度的挣扎,小心翼翼地将正在闹脾气小公子抱进怀里:“子书,听我说。”
“我明白,我都明白。”
“曾经的我,太过于年少自负,不明白、也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宋忽温柔地扳过苏牧清瘦的肩膀,将他轻轻转过来,凑近他的耳垂,用带着磁性的沙哑声音说道:“得你如此,夫复何求?”
“宋忽,我比任何人都更要在乎你的生死与荣辱。”苏牧似乎不再那么生宋忽的气,缓缓地开口说道,“所以,我更不能放任势单力薄的你以卵击石、到燕王府里闹事。”
“那样,你只会有去无回。”
“我知道。”宋忽赶紧顺着小公子的话,温柔地说道,“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都知道。”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也会怕。”苏牧望着宋忽,有些艰难地亲手捏碎了自己坚强外表的伪装。
一字一词,说得很慢,逐渐吐露出自己心中所隐藏起的怯懦:“倘若你不在了,偌大的一个齐国公府,让我独自一人,怎么去支撑?”
“子书……”宋忽已经卸下了所有的心防,整个胸腔里所充斥着的,满是自责和柔情,“子书,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这么担心。”
“错不在你,而在于我。”苏牧淡淡地一笑,摇头说道,“对不起,未经你的允许,拦截下你和君先生两人之间来往的书信。”
宋忽抿唇,指腹上结了一层薄茧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苏牧散开的青丝,温情浅浅。
苏牧轻轻地反握住宋忽的手,温柔地贴在自己的脸颊旁,用一种类似于撒娇的语气,缓缓地说道:“可我希望你明白,这并非是我的本意。”
“在那样的境况之下,我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嗯。”宋忽凤目里不自觉地蓄了一层的泪水,微乎其微地握紧了苏牧的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微冷的空气,喉结微微滚动,“我明白了。”
其实,苏牧对宋忽的心意虽未明说,却也算得上是挂在明面上了。
愚钝如宋忽,早就应该在点点滴滴的相处之中,明白苏牧对他的心意。
倘若他能够更早一点地明白过来,两人之间又怎会平白无故地生出这么多的波折?说到底,也是宋忽猜忌过重所酿下的过错。
索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往后余生,必定要弥补过失,风雨兼伴。
和好完成时[祝小天使们新年快乐]
宋忽听到最后,心底里愈发是一片柔软。
如同一泓泉水,在无尘清夜的山石间流泻下来,浸染了月色,带着一丝神圣的光芒,流淌在宋忽的心里,一发不可收拾。
宋忽下意识将苏牧抱得更紧,轻轻吻着怀里人披散开的发丝。
苏牧一点一点地回应着宋忽的动作,苍白失血的唇瓣微启,浅浅地呵气。
鼻息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草淡香,缓缓地萦绕在上空,将两个人包裹在其中。
温暖的潮湿令宋忽着迷,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朦胧的醉意。
宋忽那带着一星半点凉意的指尖屈起少许,轻柔而撩拨地来回抚摸着苏牧那截雪白纤细的脖颈。
“乖,后仰一些……”宋忽张开唇瓣,不由分说地凑上前去。
宋忽一手按上床榻边沿,一手禁锢住苏牧的身躯,轻压在身下人的身上。
往下覆去,低吻上苏牧清隽如画的侧颜。
“唔……”
在宋忽力度轻微却又极其坚定的动作下,苏牧望了他一眼,浑身松懈下来,顺从地往后仰去。
一袭青丝在刹那间铺散开来,被宋忽一把握住一缕,轻柔地攥在指尖,缓缓地缠绕。
苏牧柔弱无骨地躺倒在宋忽的大腿上。
鸦青色的长睫轻颤,一双清润的眸子里晦朔着深沉,不闪不避地仰视着宋忽那双带着灼热温度的微红凤目。
彼此相视,沉默不语,未曾刻意地开口说一句话。
但那深深的一眼对望,便足以清晰地表述出二人此时此刻心中的所想。
苏牧几根白皙的手指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在不经意的一瞬间……探进宋忽大腿内侧的衣料里。
莹白如玉的手指随着苏牧身体的轻微挣扎而一下、一下地微微蜷起,温热而轻柔的力度刮蹭到宋忽大腿内侧的软-肉。
似勾似引,似拨似撩。
宋忽的呼吸声突然间变得急促起来,他张开手臂,带着几分霸道力度,将苏牧揽得更紧。
一举一动,一喘一息,都带着狂野的欲望,似乎要将苏牧融进自己的身体内,骨血相依。
宋忽抱住苏牧,靠得更近了一些,猛然含住小公子白皙剔透的耳垂,轻轻地吐出一口热气。
殷红湿润的唇瓣微启,缓缓往下移动,薄而干净的指甲轻轻勾画着苏牧脖颈的优美轮廓。
上下轻划,时而扫过苏牧的锁骨,引起他浑身上下轻微的痉挛与战栗。
“日后,有我在你的身旁。”宋忽垂下眸子,温情缱绻地轻吻着苏牧的额头。
带着几分粗粝沙哑的阴柔磁性声音在半空中震动:“你不必再担惊受怕。”
“我如何能够不怕?”苏牧与宋忽相处日久,一向善于回应一个铁血将军此时此刻的亲昵。
他轻轻地压抑着喘-息声,抬起一只胳膊,勾住宋忽的脖颈,如怨如诉:“我怕你一日日苦苦地等待,却始终收不到君先生的回信。”
“我怕你忧心如焚,按捺不住心中的顾虑,去燕王府闹事。”
“我怕你再莽莽撞撞地回到塞北去,不顾你十多年来的隐忍,将前功尽弃于一旦。”
“可我最怕的。”苏牧淡淡地说道,“是你的伤心与难过。”
“子书。”宋忽立即打断了苏牧尚未说出口的话,忙说道,“你不要这么想,太不值得。”
“对你,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苏牧极尽温柔地望着宋忽。
忽而清润的眼眸一晦,目光里流露出一道怜悯与悲伤的光芒:“宋忽,十年前,你在塞北强撑着带兵抗战的那段日子,一定很难捱罢?”
“受了很多伤?”
“委不委屈?”
“还有,痛不痛?”
苏牧的声音一贯平淡如水,此刻变得愈发温柔。
听见耳中,宋忽突然愣住,抱着苏牧的手臂难以抑制地紧了紧:“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我好好的。从前是、以后更是。”
“你在逃避。”苏牧是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物,永远能够窥破宋忽内心里一瞬间涌起的所有想法,挑衅一般,仰头望着他,“大都督,这么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宋忽脸色一变,有些僵硬地低下头去,望着苏牧坚定而挑衅的目光,心中觉得好气又好笑,只能勉强地勾唇:“你呀……”
苏牧语气平静地反问道:“我怎么了?”
“不,你没什么。”宋忽突然一笑,“同样放在我身上来说,我也没什么。”
苏牧安静地看着宋忽,不置一词。
宋忽一向口拙,便是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陈述、亦或者是从何处说起。
见苏牧一直在认真地望着自己,宋忽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捏了捏他雪白的脸颊,陷入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回忆当中:
“幼时,爹爹便对我说——书生意气四海歌,儿郎平端天下则。”
“那个时候,我年纪尚小,虽总是不能很好地理解这句话,但却是打心底里看得穿戍关战士们对大魏的拥护和对战场的崇敬。”
“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为了一国之尊荣而驰骋疆场本身就已是巨大的荣耀。”
“身经百战的将士们总有一天可以荣升为将军,叱咤一方,受人敬仰。”
“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能够活着从战场上回来,定能够获得朝廷赋予的功勋。”
“也许是文官当中的失意者颇多,从文从政的道路太过于坎坷艰险。”苏牧淡淡地望着宋忽,苍白失血的唇瓣微启,一字一词地分析道,“领兵打仗、光耀门楣,便成为许多有志男儿都向往的境地。”
“对。”宋忽颇为赞赏地看了苏牧一眼,接过话头,接着说道,“所以说,奔赴战场,实乃是人之常情。”
苏牧白了宋忽一眼,不紧不慢地补刀:“战况惨烈,战争残酷,也是兵家常情。”
“对。”宋忽正愉快地点着头,突然间一愣。
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快就跳进了自家小公子给他量身定挖的一个坑。
一反应过来,顿时凤目圆睁,反驳道:“不不不,不对。”
苏牧无奈地看了宋忽一眼,没什么好气儿。
“什么话都不能以偏概全。”宋忽赶紧陪着笑说道,“虽说战况不佳,却也并非时时都十分惨烈。”
“至于风沙蔓延、境况恶劣,在苦寒无比的塞北,难捱本是常有的事。”
“只不过,等一切都习惯下来,就好了。”
“你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可谁又知道……这些年你过得是否如此平静?”苏牧抱着宋忽的手,轻轻地蹭着,“失去塞北、失去父母,陪伴你更多的,只是无边无尽的绝望,对吗?”
“子书。”铁血如宋忽,这一刻,眼眶却是在一瞬间洇湿了。
咽喉间似乎蓦然哽住,宋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抱着苏牧,轻轻地摇头,艰难地喘了喘气,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去。
“君先生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倘若没有他当年对于家族利益的割舍,你可能活不到今天。”苏牧深深地望着宋忽,坦诚地说道,“这些,我听你说过许多次。”
反反复复将自己心中所想强加于枕边人,也不管苏牧是否真的就那么喜欢听。
宋忽联想到这一层面,突然间觉得无地自容。
“可是,我也曾派遣上林死士前往调查核实过。”苏牧淡淡地说道,“未经你的允许,你可以责怪我。”
“不。”宋忽立即后悔自己当初对苏牧的强烈控制欲,摇头赔笑道,“你是为了公事,我不会怪你。”
“我不是为了公事,我是为了私心。”苏牧的话令宋忽再次愣在原地,“我的私心是你。”
“你也许根本就想不到。”苏牧自嘲地一笑,“只为了让你相信君先生安于塞北,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模仿他的笔迹。”
苏牧这样一个清贵自矜的人,为了宋忽,情愿刻意模仿别人的笔迹。
这对于苏牧而言,是多么大的耻辱与不公平。
根本不容细思,宋忽紧紧抱着苏牧,心中愈发愧疚。面上却轻轻地一笑,吻着他的面颊,打趣道:“你很厉害。”
“写的每一封信……不仅仅是笔迹相似,连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语气都伪得一模一样。”
“你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善于仿赝的人。”苏牧面色仍然苍白,话里语里略微显得有些虚弱。
但他温润而坚定的神色却容不得他人轻视半分:“在那段时间里,我从云挹楼里调出了君先生从前积压着的一些折旧文书。”
宋忽一双凤目陡然一敛,唇瓣干涩。
“我每夜翻看,将君先生平日的用语和书写习惯都总结下来,深深地记在心里。”
“在给你写下每一封回信前,我都是再三地斟酌用语,才敢落笔。”
直到这一刻,宋忽全然看透了苏牧对自己的良苦用心,这才真正地明白自己曾经对苏牧的刻意疏离和不信任究竟有多么薄情寡义。
“我不是亵渎你们之间的感情,也不是嫉妒你对君先生的好。”许是宋忽的脸色太过于难看,苏牧怕惹他生气,便放轻了声音,微微为自己辩驳道,“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
“我只是……”
“子书,对不起。”宋忽鼻尖一酸,眼眶一红,陡然将苏牧抱紧。
他抬起苏牧的下颌、深深地端详。
在低头深吻下去的一刹那,宋忽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温柔地插入苏牧铺洒开来的青丝里。
在这种事情上,宋忽一向占据着主动权。
他托着苏牧的面庞,唇瓣微启,碾磨相碰,辗转相依。
耳鬓厮磨,湿润氤氲。
在彼此呵出的温热鼻息里,几乎从不为任何一人而落泪的云麾大都督,突然浑身一阵,下一刻,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
泪水打湿苏牧脸庞。
情迷意乱的苏牧有些困难地睁开双眼,视线也在一瞬间湿润模糊。
“对不起。”
“……对不起。”
“对、对不起。”
深吻的长度未减,每逢一个短暂分开、彼此换气的瞬间,宋忽便口齿不清地向苏牧道一声歉。
有几次,那喑哑低沉的声音极其破碎,却愈发令苏牧无端地生出一分想要落下泪来的冲动。
“不会了。”宋忽吻得愈发深,一寸一寸、攫取得饥渴;一字一字、言说得虔诚,“再不会误会你了。”
“我的小公子。”直到宋忽终于舍得放开苏牧,扳着小公子的肩膀,深深地望着。
望着眼前这位小祖宗一张苍白中仍带着几分异样酡红的无瑕面容,宋忽轻声细语地道一句:“咱们……和好吧?”
禽兽本色
宋忽以手臂撑着床榻,将苏牧圈在身子底下。
二人靠得很近,彼此的呼吸声缱绻可闻,维持着一种一人在上、而另一人在下的体位,深深地望着彼此。
苏牧淡淡地开口,对宋忽说道:“我若是不呢?”
宋忽回望着苏牧,面上的表情像是吃瘪,张着一张撩人魂魄凤目,委屈巴巴地望着苏牧,还弱弱地哼唧了两声。
“宋忽。”苏牧才不会被他拙劣的把戏骗到,当即拆穿,“别跟我来这一套有的没的,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遭遇打击,宋忽心中本就算不上失落,眼眸一转,又立即从苏牧的话中找出了一星半点的端倪:“照这么说,小公子以前是上过我的当?”
“的确上过。”苏牧的承认本来令宋忽凤目弯弯,心生欢喜。
可就在听见下一句话时,宋忽又险些绝倒——
“不过,那不叫上你的当,纯属是为了配合你。”
宋忽差点噎住:“你为什么要配合我?”
苏牧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还不是怕你哭吗?”
尼玛。
宋忽堂堂一届儿郎,在行为处事上竟要被自己的枕边人处处照顾着、配合着,还生怕他哭鼻子?
这简直是太戳心了……
不过宋忽是何方神圣啊,即使是遭受过这样重的打击,依然能够吊儿郎当地扯开一抹笑脸。
“既然咱小公子这么聪明。”宋忽咳嗽了两声,瞬间暴露了本质,两眼放光地一把将苏牧扑倒在柔软的床褥子里。
紧接着,欢快地压在他身上,笑闹道:“那就只好……上手上脚,直接扑倒!”
苏牧被宋忽一边护着、一边推倒,整个人仰面躺在枕头上,唇角忍着浅浅的笑意,尽可能一脸平静地望着宋忽:“扑倒了,然后呢?”
宋忽眼眶突然一红,嗷呜一口,用雪白的牙齿衔住苏牧的衣衫一角,默默地暗示着什么。
“然后。”宋忽一边急着下手,一边叼着苏牧的衣衫,口齿不清地说道,“……撕衣服。”
苏牧闻言,面色微微一红,动作极轻地锤了宋忽一拳:“你莫不是禽兽?”
宋忽受了小公子那温柔的一拳,朗声一笑,揉着身下人的长发,愈发开怀,一招不慎,便将心里头压着的话说出去:“谁让你是奶猫子?”
“什么?”苏牧乍然听见这话,倒是一脸懵,“什么奶?”
“没什么。”宋忽哪里敢让苏牧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二话不说,手上一用力,撕破了苏牧的衣衫。
这一举动立即转移了苏牧的注意力。
房屋里虽然燃着袅袅的暖香,银炭与炉火也烧得旺盛,但要让一个人不着寸缕、赤身裸体地躺在这里,终究还是冷了些。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大病初愈的苏牧。
宋忽自然是舍不得,一手扯过一旁的被子,遮盖住苏牧光洁如雪的肌肤。
低下头去,宋忽几根青丝缓缓地垂落在苏牧平坦紧致的胸膛。
肌肤磨蹭,带来微微的瘙-痒感与一种若有若无的诱-惑。
带着一点凉意的指尖来回在苏牧细腻的脖颈上划动。
宋忽温柔地望着身下的人,殷红的唇瓣微一张开,含住苏牧并不十分明显的喉结。
轻吮-吻、缓噬-咬,唇瓣时而濡湿,啧啧有声:“只对你这般。”
“唔……”苏牧脸色远不似刚醒来时苍白,相比之下,反而多了几分令人心疼的淡淡酡红。
二人本已是冰释前嫌,在宋忽尽心尽力的撩拨下,苏牧显然是放下了心防,身体诚实地有了一些反应,慢慢地抬起手来,抱住宋忽紧窄的腰身。
就在此时,宋忽的目光不再像方才一般情迷意乱。
凤目一眯,深情而冷静地在苏牧唇瓣上落下一个吻,突然间,轻轻地放开苏牧,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苏牧眼神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诧异,用手撑着床,想要坐起来。
“乖,别动。”宋忽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嗓子沙哑,轻轻地说道,“时辰还早,你身子还没好全,再睡一会儿吧。”
苏牧用乖巧的目光扫了宋忽一眼,顺从地躺了回去,单手支着下颌,慵懒而优雅地侧身躺着。
任凭宋忽细心地坐在床榻边沿为自己盖好被子,连边角也掖得紧紧实实,苏牧蓦然问道:“宋忽,你不动我?”
宋忽忙着整理床铺,致力于将床单上的褶皱抚得平平坦坦,一时间也没仔细听见苏牧的话,头也不抬,就随口问道:“什么?”
苏牧想着自己那藏在被子下的白皙身躯,眼神里闪烁着一丝不知名的光。
迟疑了一下,他直直地望着宋忽的面庞,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是不想……吗?”
等宋忽掖好被子、抚平床单,抬起头来,正对上苏牧那双带着几分晦朔的眼眸。
这一次,宋忽眨了眨眼睛,硬是动用了自己有些生锈的脑袋,才算是将苏牧的话里意、话外意理解了个明明白白。
好端端的,你说他家小公子还在担忧什么?
事实上,宋忽一望见苏牧那捂在锦缎被褥里白皙如玉的肌肤,心中便压着一股邪火,无处排解。
……
这滋味,着实是不好受。
宋忽一言不发,斟酌着该怎样回答,抬手揉了揉苏牧的发顶。
苏牧按住宋忽的手,固执地看着他,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宋忽早就怕了苏牧,这会儿也只好无奈地朝他摊了摊手,反问道:“你说呢?”
闻言,苏牧心里微微一沉,长睫扫过眼底,目光也有些躲闪起来:“我现在的脸色很苍白、很难看,是不是?”
宋忽愣在原地。
“也对。”
“我现在身子差,容颜又减退。”苏牧目光黯淡,自顾自地猜测道,“怪不得你提不起兴致来……”
“你、你说你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宋忽听了苏牧这话,郁闷得简直要喷血。
他捶了捶自己颇为发痛的脑袋瓜子,越想苏牧的话,就越是觉得可笑。
一脸哀怨的苏牧望着紧紧抿着唇角、一副想笑却又不敢笑模样的宋忽,幽幽地开口,问道:“好笑吗?”
“确实。”宋忽摸了摸鼻子,吊儿郎当地点头,“有点好笑……”
突然间,宋忽打了一个激灵,身躯忍不住地往上一窜,他急急忙忙地坐稳,赶紧反口,说道:“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不好笑。”
苏牧淡淡的一眼扫过去,宋忽秒怂,扭动脖子,左看右看,四处张望。
苏牧望着宋忽,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
宋忽挠了挠头发,试探着问道:“关于我方才究竟觉得好笑还是不好笑之间讨论的解释?”
苏牧轻轻瞪了宋忽一眼,纠正道:“关于你为什么不愿意动我的解释。”
“咳咳。”
苏牧这一句话撂下来,对于表面风流快活、但实际上在花场、情场里俱是生涩新人的宋忽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刺激。
他面色涨红,一口老血差点卡在喉咙眼儿出不来。
“说……”苏牧趁机逼问道,“你是不是嫌弃我?”
“哎呦,我的小公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宋忽好不容易从一阵咳嗽中缓过来,着急解释道,“你这么温柔善良、体贴入微,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苏牧看了一旁急于献殷勤的宋忽一眼,垂下眸子,直接下了结论:“你还是嫌弃我。”
宋忽简直要跳脚:“为什么!”
苏牧言之确凿:“你没夸我好看。”
宋忽内心喷血:“你、你……你最好看。”
苏牧愈发不满宋忽的态度,奶腔一哼:“敷衍。”
“停——”
“停——!”
“乖,你先别说话,听我跟你解释!”宋忽抬起手,制止住继续恶化的形势,用力地搓了搓脸,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宋忽之前就不止一次地觉得苏牧的心思较常人而言,过于敏感了些。
可他怎么都未曾料想到……苏牧的心思竟会这般敏感。
“子书,你听好了。”宋忽正色起来,“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二人之间的情谊绝不同于常人。”
“我们可是领过圣旨、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宋忽珍重地抚摸着苏牧微凉的脸庞,“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
闻言,苏牧心中难以抑制地一颤,瞬间被一种带着酸涩的甜蜜所占据。
稍缓了缓,他抬起头来,戳着宋忽的腰身,鼓着腮帮子,明知故问道:“那你就是不喜欢我咯?”
“开什么玩笑!”宋忽猛然一拍大腿,直拍得自己嗷嗷叫,“嗷嗷……”
苏牧:“……”
宋忽咬牙切齿,嘴里嘶嘶着凉气,一边揉着自己的腿,一边说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宋忽正在呲牙咧嘴,苏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脸认命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拱到他身边去。
“你干嘛呢?”宋忽看见苏牧拱了过来,赶紧拿被子盖住他的身体,“小心着凉。”
苏牧不听宋忽的话,径自蹭到他的身边来,青丝虽微微凌乱,整个人却愈发显得慵懒清隽。
挪开宋忽粗暴地按着自己大腿的手,苏牧低下头去,仔细地为他轻轻揉着痛处。
宋忽低头看着苏牧格外认真的模样,唇角勾起,一颗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张臂抱住苏牧,宋忽咬着他的耳垂,柔声说道:“你身子才刚刚好一些,受不得累。”
“和你亲热,我可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虽然禽兽。”宋忽笑得嘎嘎响,“……也不至于那么禽兽。”
苏牧脸色一红。
“毕竟,来日方长嘛。”宋忽紧眉弄眼地看着他的小公子,“等你好起来,咱再……”
言外之意,何必明说?
苏牧红着脸,朝宋忽轻轻地啐了一声:“禽兽。”
打情骂俏
不得不说,在开罪了人以后、又竭力去哄劝的这一方面,宋忽作为一个资深流氓,一向有着自己的高招。
就按当前的情况来说,原本宋忽醉酒犯错、和自家小公子两人闹了这么大的别扭。
教旁人看来,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和好的事儿,放在他们两人身上,竟然经历过一番打闹,就此一笔勾销。
并且,不论是谁,都识趣地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情。真可谓是默契到了极点。
化干戈为玉帛,可不正是这个道理?
就在齐国公府中所有人都为他们这两位不省心的主子捏了一把汗的时候。
任谁都没有想到,作为当事人的这两个神仙人物竟会如此心大,三言两语便和好,没有一点难度不说,和好之后,两个人的感情相对于以往而言,倒是愈发绵密。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旦谈起这件事,全府上下便啼笑皆非。
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苏牧在雪地里待得时间太久,到底是着了不轻的风寒,至今还未完全痊愈。
原本就有着旧伤的腿,再一次复发。一连卧床休养了几日,也总是好不利索。
一旦提起这件事,宋忽比任何人都要着急内疚,每每亲手端了热水来,将一条干净的毛巾打湿,拧好以后,热敷在苏牧修长笔直的腿上。
一天当中,宋忽最殷勤忙活的时候,一般都是苏牧最轻松自在的时候。
小公子往往倚靠在床榻上看一本书,感受到腿上一热之后,便会将书一反扣,抬起眸子来,对宋忽淡淡一笑。
宋忽的心在一瞬间就化成了一滩水,就算是没什么要说,也总得找些话题来:“看书呢?”
苏牧点点头:“嗯。”
宋忽的原则是——但凡能拆成两句话问的事儿,绝不搁在一句话里头问:“看什么书呢?”
苏牧翻一页书,随口说道:“闲书罢了。”
“原来苏二公子也乐得看闲书?”宋忽笑眯眯地凑上去看一眼,“让我瞧瞧,什么好的闲书,竟让你看得如此入迷?”
闻言,苏牧头也不抬,将手里的那本书往宋忽眼前的位置送了送,径自回答道:“《齐民要术》。”
闻言,原本打算向那本书探头的宋忽一下子愣住,与此同时,热毛巾从他手上“啪——”的一下掉进热水里。
滚烫的水迸溅出来,直溅宋忽一脸,疼得他嗷嗷直叫,两只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比划着:“《齐民要术》也叫闲书啊?”
“不然呢?”苏牧淡淡地一笑,望着宋忽狼狈的模样,“烫着了,疼吗?”
宋忽勾唇笑着,扯过苏牧的一片袖子,为自己擦了擦脸,一副得意的小模样。
苏牧平静地看宋忽使坏,顺手将自己的袖子往床单上蹭了蹭,一脸淡定而又嫌弃地说道:“腌臜。”
宋忽瞬间炸毛,正要发作出来、惩罚苏牧一番的时候,却又听苏牧乖巧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闲书来着?”
宋忽的注意力瞬间被苏牧这句话转移。
只见他的面上流露出一抹奸诈的笑容,二话不说就蹲下来,从床榻边沿一个暗格抽屉里取出几本装订好的书页来。
苏牧清润的眸子里微一惊愕,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宋忽:“我怎么不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咱们床上挖了两个窟窿的?”
“天机不可泄露。”宋忽笑嘻嘻地凑过去,偷亲了苏牧小公子一口,然后躲开,献宝似的,将手里的几本书献给他,说道,“喏,看看这些闲书,可好看了。”
苏牧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几本书,动作优雅地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在宋忽比任何人都要期待的目光下,苏牧只好随手翻开一本,随着一股淡淡的灰尘气息,苏牧皱着眉头,看清了书上面那醒目的标题。
不知是何人大笔一挥,写道:《绝美腹黑二小哥》
苏牧:“……”
“继续继续。”宋忽挨着苏牧,自顾自地趴在床榻边沿上,两手托腮,笑得一脸灿烂,像一只随时等待着苏牧表扬的大狗狗,催促道,“再看下一本。”
苏牧无奈地翻开了下一本书,只见上面写道:《倾城绝恋之——霸道皇子爱上树》
苏牧合上书本,面无表情地望着宋忽:“……”
宋忽笑得满地打滚,两排雪白的牙齿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看上去格外倒是明媚动人,一双凤目眯起来,折射出亮亮的光芒:“再看再看。”
既然宋忽一心爱玩,苏牧也只好陪着他继续玩下去。
只见苏牧小公子一本、一本地掀开书页,挨个儿看清里面的标题——
《梁山伯与雷老虎》
苏牧:“……”
宋忽拼命忍笑,眼角甚至流露出一丝泪水。
《大蒜头的绝美爱情》
苏牧:“……”
宋忽终于破功:“噗……”
《反派大人的小奶罐》
苏牧:“……”
宋忽:“噗哈哈哈……”
《别惹我,纤纤素手》
苏牧:“……”
宋忽:“哈哈哈哈。”
《逆天邪神扛把子》
……
苏牧终于合上了书,望着宋忽,轻轻蹙眉到:“这……都些是什么书啊?”
宋忽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两手扒着床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家小公子,咳嗽着说道:“你口中的闲书啊。”
苏牧无奈地白了宋忽一眼。
“怎么?”宋忽赶紧凑过去,“你不喜欢啊?”
苏牧面无表情地一笑。
宋忽笑得更加开怀,又从衣衫里翻出一本书来,递给苏牧:“这个,你总该喜欢吧?”
苏牧再次将信将疑地接过那一本书。
品名为——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要带点绿》
苏牧坚决地说道:“不看。”
宋忽又掏出了一本书。
《我爱黄不拉叽的小裙摆》
“不看。”
《黑夜乃瞎眼人的基本色》
“不看。”
《最美不过夕阳红》
“不看。”
苏牧小公子三番两次地拒绝,显然是让宋忽恼了,他猛然扑到床上来,将苏牧压倒在身子底下:“你个小祖宗,这么难以伺候。”
“这不看、那不看,那你看什么?”宋忽使坏地捧着苏牧白皙清隽的脸庞,可劲儿地往前一凑,“看我!”
见宋忽这么无赖,苏牧原本想要笑,微微挣扎着想要起来的时候,却不慎抻着了伤腿。
瞬间疼得他脸色一白,咬牙强忍,一层薄薄的冷汗立即从头上渗了出来。
宋忽见状,当即察觉出了不对劲,再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赶紧从苏牧爬身上起来:“别动、别动,让我看看。”
说着,手上便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掀开锦缎被子,查看苏牧的痛处。
“我拿热帕子给你先敷着。”宋忽说着,再一次拧好一条热帕子,动作轻而缓敷在苏牧的腿上,轻声嘱咐,“若还痛得厉害,千万得告诉我。”
苏牧忍着痛,轻轻一笑:“嗯。”
无人看处,宋忽一双凤目却是一眯。
从前,宋忽不知道苏牧身有旧疾,也就没在乎过、更没怀疑过苏牧身上这些伤痛的来源。
而今,突然知道了苏牧曾经折断腿骨、伤得这么厉害过,宋忽对此也并非是没有过怀疑。
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毕竟在宋忽的印象中,身为一家之主的苏牧清贵而高雅,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个不稳重的人。
在苏牧刚醒来没多久的时候,宋忽便趁着小公子人还不怎么清醒的时候,旁击侧倾地问过几句原由。
可苏牧的城府岂是能与宋忽这么个莽莽撞撞的汉子相提并论的?
刚一将话问出去,苏牧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用许多原本极不着调、可在他本人说来,却头头是道的理由搪塞过去。
几次三番的,都套不出话来,宋忽也只好投降作罢,但打心底里却还是觉得苏牧的伤来得并不简单,暗自留了个心眼。
事实上,苏牧经过这一遭折腾,身染了风寒,昏睡了两日三夜。
在此期间,宋忽也并不怎么好过,先是毫不犹豫地辞了早朝,再是着手将京畿军营里的事项交给戚家的那两个兄弟督管着。
自个儿则老老实实地守在苏牧身边,喂药、擦拭、暖身子,忙活了整整两日三夜,都没有合过一回眼。
除了在第二日时,魏帝嬴烊亲自下诏命宋忽入宫议事,宋忽这才不得已地换上朝服,进宫觐见了一回。
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苏牧身边一步。
这天,宋忽刚刚喂苏牧小公子吃完药,一面从油纸包里取出一颗蜜饯喂到小公子嘴里,一面随手将药碗递给一旁伺候的下人。
余光一瞥,发现接过药碗的人正是清平。
宋忽突然想到了什么,凤目陡一敛起。
清平一心只想着伺候,接过宋忽递过来的药碗,便放在托盘里。
转身临走的那一刻,宋忽突然叫住他。
“清平。”
“哎。”闻言,清平脚步一顿,自觉地停了下来,回头仰望着宋忽,问道,“国公有何吩咐?”
[注释]:
特别说明——在今天的这个章节里,所有的书名都是糖糖随手编的。
绝无冒犯任何作者之意。
如有重名,纯属巧合,糖糖在此致歉。
道一字歉
宋忽突然叫住清平,自然是有所预谋。
原本,他是打算从清平身上旁击侧敲,也好得知些关于苏牧身子的真实情况。
毕竟苏牧与清平主仆二人相处的时日不短、平时也十分亲切,清平作为料理苏府内务的副手,不可能对苏牧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
有些话,即便作为当事人的苏牧不愿意言说,或许清平在旁,倒是能够说出口来。
但宋忽转念一想。
此事不成,决计不成。
这一来,清平一向忠心耿耿,在为人处事的立场上,定然与其主苏牧一心。
这些事况,连主子都不愿意讲,清平又怎么敢冒背叛之大不韪,将隐秘的事情说给宋忽听?
这二来,清平这小鬼头和他主子的性情一般无二。其心思虽不如苏牧那么深,终究是不同于寻常人。
不仅圆滑玲珑,还惯会找些理由来自圆其说。宋忽要是妄想从清平嘴里套出些话来,可比登天还要难。
所以,仅仅是想了一下,这个念头便立即作罢。
细思之下,宋忽虽觉得稍有可惜,也很快消散了这点不快。
心道一句:无妨,总归他与苏牧往后厮守的时日还这么长。
总有一日,宋忽会亲手彻查出来真相来,又何必急于一时?
说起来,二人在共同经历过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波折之后,宋忽可算是摸清了小公子骨子里这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强脾性。
如今,但凡是苏牧不愿意回答的事情,宋忽也再不敢像往常对待下属那般,态度强硬地对待苏牧。
尼玛。
这是祖宗。
惹不起、惹不起……
只好宠着了。
所以,宋忽心里头虽依然存在着深深的疑惑,也不急于一时、非搁在当下来问。
硬要如此的话,反而会坏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信任与感情。
至于宋忽这一回叫清平出来,多半是因为自个儿的心虚。
他大抵还记得在雪地里的那一夜,自己丢下苏牧,喝得烂醉,行为举止实在是有失德行。
尽管当时宋忽的神志已不太清醒,仍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曾对清平动过粗。
此事过后,悔不当初。
愧为京畿宋氏子弟。
宋忽自幼便是由宋烨带在身边亲手教养的,深受先云麾大都督的熏陶,心性、本领自然不一般。
论行军打仗,便是势如霹雳;论发号施令,便是雷厉风行。
宋忽虽然一直被边陲的将士们深深宠爱着、性子里是有些泯不去的狂傲自大,终究本心柔情善良。
荒唐归荒唐、纨绔归纨绔,他绝不是一个目中无人、毫无礼度的主儿。
在风沙漫天的塞北里,踏遍十二郡的任何一处军营,战士们苦归苦,累归累,从不会有任何一人抱怨坐镇主将的过失。
毕竟,在安抚军心的这一方面上,塞北的主将们乃是被大魏朝廷特地下过诏书予以嘉奖的。
得此尊荣,是因为宋家军的治军策略在整个大魏独树一帜。
一方面治军严整,另一方面,却又视兵如子。
大都督明令在上——
军中主将,有酗酒滋事者,脊杖五十;有笞惩将士者,脊杖八十。
不论缘由,胆敢违抗军令者,斩立决。
战场上,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们,也绝对不敢抱有任何一丝无厘头的骄矜。
一言不合就提起鞭子怒打无辜将士的这种坏脾性,更是几乎绝迹。
而今,宋忽身为塞北十二郡之主,不仅醉酒闹事,更是将自己的怒气无缘无故地发泄在了一个无辜之人身上。
……
对于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深明塞北军令的宋忽而言,不论自己有何苦衷,做出这种行为,便是绝不可饶恕的。
一者,他的良心过不去。
再者,宋忽一向视父令如山,绝不会容许自己像当时那般骄纵下去,一错再错。
从刚跨上马,到披上战袍随父南北征战。
从领兵打仗,再到今时今日,宋忽年纪轻轻便身处高位。
军营上下,除了君尔书,再无一人敢对宋忽的任何一项决定加以置喙。
如今想来,这在很大程度上滋长了他的坏脾性。
正所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宋忽打心底里清楚地认知道:倘若依照这样的局面继续发展下去,难保自己不会变得愈发骄纵。
然,骄兵必败。
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他日一旦误事,定会有损他在三军面前的威严。
宋忽不仅继承着先父遗业,更肩负着十万塞北将士的荣誉。
因此,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
错了就是错了。
错了是一定要道歉的。
不管得罪的对方是谁,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他都下定了决心,必将这件事情妥善解决。
事实上,自惊愕酒醒的那一刻起,宋忽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做着这样的决定。
奈何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关心着苏牧的身体,全副身心都扑在了苏牧身上,哪还有心思去理会什么旁人?
拖到现在,他也没有刻意地去找过清平赔礼道歉。
宋忽抚额……
想起来就惭愧。
一见到清平认认真真地在苏牧身边伺候着、像没事人似的,宋忽心里就愈发觉得不好受。
这会儿,他逮着个好机会,不能让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溜走。
想了一会儿,宋忽回过头,一本正经地对倚靠在床头翻书页的苏牧打了个招呼:“子书,我去跟清平说点话。”
清平手里捧着托盘,确是被宋忽的态度吓了一跳,赶紧回望自家公子。
苏牧听见宋忽的话,放下书,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清平见状,便放下心防,对着宋忽轻轻一揖,顺从地说道:“是,国公。”
“随我过来。”宋忽端的是一脸严肃,一面说着,一面撩开帘子,径自先走了出去。
清平匆匆看了苏牧一眼,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当他们两个人一并走出去的瞬间,苏牧从容翻书的莹白手指突然微微僵住。
清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朔,错觉一般,转瞬即逝。
放下书卷,苏牧望着两人走出去的轨迹,面容平静,那颗向来从容镇定的心倒是不由地忐忑起来。
一只手缓缓下移,不着痕迹地按上自己的伤腿。
莹白的指尖轻轻扣敲在上面,显然是在思考什么。
片刻,也许是揣测到了一些原由,苏牧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了些,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搭在腿上的被子。
只希望,这一切不会如他所想那般糟糕。
……
这边,宋忽大步往前走着,将清平带到一扇屏风后面。
清了清嗓子,他的脸色变得愈发严肃,缓了一会儿,才对清平说道:“你的伤,要紧吗?”
清平显然是没有料到宋忽突然叫住自己竟是为了说这个。
愣了一下,清平轻轻地笑道:“多谢国公关心。”
清平这样的答非所问令宋忽轻轻皱起了眉头:“我问的是——你的伤要紧吗?”
“国公容禀。”清平见状,连忙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区区小伤,并不要紧,清平无碍。”
清平虽这么说着,宋忽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趁其不备,一把扯过清平的手,拉到自己身边。
下一瞬间,猛地掀开他的袖子!
那袖口里面,赫然包裹着一层层雪白的纱布。
一个十分不妙的念头立即朝宋忽飞来,狠狠地撞击在心脏上。
“竟然出血了?”宋忽凤目一敛,更没有了任何开玩笑的心思,沉声问道,“伤得到底重不重?”
“不重,只是蹭破了些皮罢了。”清平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将手收了回去,放下袖口,挡住藕白的胳膊,轻声劝慰宋忽道,“流血并不多,请国公安心。”
“对不起。”宋忽抬手捶了自己脑壳子,望着清平的面庞,由衷地道歉道,“我这人的酒品……向来极差。”
清平抬眼看着宋忽,心觉好笑,便用手挡住嘴,微微地抿唇笑起来。
“我不仅仅是喝了酒,当时心绪又不平。”宋忽并没有察觉到清平的偷笑,自顾自地说道,“我着实是昏了头……”
“没关系的,国公。”清平向来是极通达事理的,听进宋忽的话,自然明白他心底里深深的歉意,轻笑一声,道一句,“您又不是故意的,还不是因为担心公子?”
清平的话丝毫不作假。
在当时的那种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宋忽以为自己要痛失苏牧,心乱如麻,一时间失了许多分寸也是情有可原。
说到底,宋忽之所以会失去理智,还是因为在乎他家公子的安危。
倘若暂且抛开苏牧的安危不讲,宋忽这样的态度还是令清平非常满意的。
如今,眼见着自家公子和国公的关系又缓和了起来,清平便也不必再担忧这些有的没的。
在清平的眼里,宋忽不但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更是自家公子除了府君以外、最放在心上的一个人。
清平欠了欠身子:“国公慷慨大义。”
宋忽毕竟是公子深爱的人,清平联想到这一层面,更不会对他加以责怪。
清平微微一笑,恭敬地对宋忽说道:“您当真不必与属下道歉。”
卖掉戚八
“清平……”宋忽凤目一敛,看了看清平,两手环胸,欲言又止,“老实交代,你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清平一贯见机行事,既然接过这个话题,便笑着说道,“有劳国公关心。”
“那便好。”宋忽稍稍松懈下了一口气,回味起来,愈觉清平心胸开阔,心生赞赏。
走上前一步,宋忽轻轻拍着清平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如此懂事,怪不得你家公子信任你,就连府中的大事都交给你去办。”
宋忽这话一说出口,本是一番钦许的意思,但在心思细腻的清平听来,却多了几分猜忌。
“国公说的这是哪里话?”清平立即谦逊地推脱道,“当年国公率领塞北大军镇守河山,尽十万将士之力,方保皇城京畿安定无虞。”
宋忽兴味盎然地环胸听着,眸子微阖。
“如今,这天下太平,呈现一派盛世之景。”清平欠了欠身子,又说道,“齐国公府与上林苏府也跟着沾了光,百废俱兴、万事顺遂,哪里就有什么大事了?”
宋忽一仰而笑,无奈地望着清平:“你可真会说话。”
“清平不会说话,亦才疏学浅。”
“所以,清平接手的,也不过是累计誊抄往年账目这类琐碎的小事罢了。”
“您看呐。”宋忽还没来得及说话,清平再次将话锋一转,微微笑道,“等到国公将公子的身子料理好了,您二人都有了空闲。”
“届时,齐国公府里的大小事务自然还是要由您与公子来亲自掌管的。”
“托付给旁人的话,也不是不行。”
“但终究是不及国公之威仪和公子之才华,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清平贬低自己而抬高宋忽的这番话可算是奉承到了宋忽的心坎儿里。
“说得好。”宋忽一勾唇角,当即大手一挥,对清平说道,“我已经调了驻扎军营里的人来府里帮衬着。”
“所以,料理家务的事情你也可以先放一放,暂不必操心。”
“是,国公。”清平轻笑着颔首称是,“清平知道了。”
“这几日,你一直随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你家公子,只怕也累了。”宋忽伸了个懒腰,歪头看着清平,吩咐道,“今晚且好好休息一遭,明儿也不用早起了。”
“多谢国公美意。”清平俯身一揖言谢,直起身子后,斟酌着宋忽的用意,开口说道,“只是,清平仍是放心不下公子。”
“子书如今已经化险为夷,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宋忽安抚地一笑,“放心,这里有我守着。”
清平张了张口:“可是……”
“去,休息去。”凤目一冷,宋忽当即命令道,“你不像我一样粗糙,再操劳下去,身子是撑不住的。”
清平可怜巴巴地看着宋忽。
宋忽的声音又柔和了下去:“听话,手头的事情先放一放,好好歇歇便是,不许推辞。”
清平轻轻一笑,顿时对宋忽心存感激,乖巧地道了一声:“是,有劳国公照料公子。”
“这是自然。”宋忽摸了摸鼻子,勾唇一笑,正要转身离去之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来说道,“对了,那一晚,我派人给你送去的金疮药,你用了吗?”
清平一欠身,微笑着回答道:“用了的,谢谢国公。”
“这样。”宋忽两手再次环胸,想了想,随口说道,“我再把戚七拨给你,供你使唤。”
“不成。”清平双眸微微一睁,当即摆手拒绝道,“戚七将军乃朝廷正四品大员,身份贵重,清平可担不起。”
宋忽皱眉,又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那我把戚八拨给你吧。”
闻言,清平面上微微泛红,却不吭声了。
“怎么?”宋忽这回是真惊奇了,问道,“戚七、戚八他俩可是亲兄弟。”
清平咳嗽一声,像个闷葫芦似的,红着脸,一言不发。
“亲兄弟啊~”宋忽将清平的反应看在眼里,眼珠一转,约摸猜出了些什么不对劲来,吊儿郎当地倚在屏风上,再次补刀道,“同父同母。”
“没有嫡庶之分。”
“也是正四品。”
“你用不起戚七,却用得起戚八?”
清平跺了一下脚,转过头去,脸色更红。
“等等……”宋忽凤目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清平,你不会还在介怀当日戚八那楞头小子当街把你抱上马的事儿吧?”
不得不说,清平在看人脸色的这一方面与他主子学了个十成十。
见宋忽这会儿有心打趣自己,心情该是梢霁,清平便也恰到好处地揶揄道:“清平自然知道将军们身份高贵。”
清平这么出其不意地一开口,宋忽倒是先噎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打趣才好。
“国公若觉得清平用不起,那便是用不起了呗。”
宋忽停下了咳嗽,立即澄清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清平偷看了宋忽一眼,故作幽怨地叹息道:“国公无须再言。”
“既然清平都已经用不起了,您还绉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存心是教清平面上不好看呐……”
瞧瞧这是什么话?
宋忽叉着腰,抽气道:“你这小子人不大,嘴上的功夫倒是不错。”
“不就是戚八吗?给你给你。”宋忽一脸嫌弃地摆摆手,说道,“我把他给你还不成?”
清平抬眼仰望着宋忽,一脸不信的样子:“戚八将军可是国公麾下的得力干将,您当真舍得?”
“得力是得力,格老子的,惹起祸来也不见比旁人少。”宋忽当着清平的面笑骂起来,“充其量是个楞头小子罢了,我可不稀罕。”
清平眼睛亮亮地看着宋忽:“那清平可以带走将军?”
“你要想拿走,再好不过。”宋忽如释重负般,急忙挤眉弄眼地补充道,“你想拿多久就拿多久,不还了也可以。”
三言两语,果然逗乐了清平:“国公真是风趣。”
宋忽被清平夸得心里十分舒坦,爽朗一笑,抬手揉了揉清平的发顶。
“清平啊。”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手下,“缺些什么、想要什么、想吃些什么,只管告诉戚八,让他去置办就好,不必客气。”
“多谢国公疼惜。”清平笑着点头,“国公与公子伉俪情深,将军们与苏府旧人便乃是一家人,清平定然不会客气。”
在宋忽眼里,清平就是个善于讨好卖乖的弟弟,小小一只,心思倒是细腻,胸襟开阔,人又通达事理。
一点儿也不像自己身边那群没脑子的大老粗,向来“怜香惜玉”的宋忽自然是极欢喜的。
轻笑一声,宋忽打了个呵呵欠,懒懒地对清平说道:“你对你家主子这么忠心,这些补偿,都是应该的。”
正在二人说话时,一个穿着素净的小厮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远远的,一股子苦涩的味道便飘入了微冷的空气中。
宋忽一向最怕吃药,闻见这股味道就受不了,当即沉下脸来,叫道:“停住。”
那个小厮吓得端着药碗,膝盖一软,赶紧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唤道:“问……问国公安。”
宋忽慢悠悠地朝那小厮走过去,一道带着几分凌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托盘里放置着的药碗上:“这是什么?”
“启禀国公。”小厮连忙回答道,“这、这是……姑爷的药。”
“哪来的药?”宋忽一皱眉头,呵斥道,“他才刚刚吃过药。”
“国公有所不知,姑爷刚刚吃的那药与这一副有所不同。”那小厮将手里的托盘放置在地上,磕头说道,“这是另一副药,作……安、安神养血、滋脾补虚之用。”
在听了汤药的用途之后,宋忽面上虽然如常,内里其实已是生生压抑住了心底里涌上的一丝疑惑。
稍加缄默,宋忽凤目一敛,沉声问道:“那么,为何在前几日本督并没有见过这副药?”
眼看着那个小厮在宋忽周身散发着的强大威压下显得两股战战、浑身哆嗦,脸色发白,张着口,怎么都答不上来话。
清平微微上前一步,挡在那小厮身前,稍欠身子,代为回答道:“启禀国公,这确实是公子平日里一直在吃的药。”
“只是因为在前些时日里,公子一直发热,倘若继续服用此药,怕会有所冲突,清平便自作主张将药暂且断了。”
清平一撩衣袍,跪倒在地:“请国公责罚。”
“在决策上,你做得恰当。”宋忽沉吟片刻,轻轻地颔首,吩咐道,“都起来吧。”
转身瞬间,目光一黯,宋忽深深地皱起眉头,心中愈发止不住疑惑。
安神养血。
滋脾补虚。
这在宋忽看来,绝非是什么好的字眼。
犹记得当年,塞北的战况极其恶劣,羽檄一封封地加急传来。
宋烨召集将军们,日以继夜地连续操劳,直到在中军大帐里体力不支、当着众高层将士的面轰然倒下。
大都督的这一病倒,塞北便算实实在在地失去了主心骨。
医倌们提着药箱鱼贯而入,围在宋烨的身边诊脉。
当时,乌泱泱的一群人跪在床边,埋头商议许久,窃窃私语。
似乎是对宋烨身子的隐疾有所忌惮、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方子写了一副又一副,却终究没拿出去抓药,接连销毁了。
宋忽心急如焚地守在一旁,眼看着一向叱咤沙场、只手遮天的父亲昏睡不醒,脸色越来越苍白,登时红了眼。
若不是被身旁的亲兵将士们死死地按着肩膀,只怕是早就扑上前去、怒打这些全然是绣花枕头的大夫们了。
等到医倌们终于商议出一个折中的结论来,这才勉强开出了一副药。
打着的,恰是滋脾补虚的名号。
生父旧影[一]
宋忽一向孝顺,很是担忧父亲的身体,便一日日与阿娘素婉眉守在中军帐子外不远处一间用草篷遮盖的药房里头。
遍观全军营上下,只在那里有一处极其简陋的药炉。
药炉子乃是红泥坯子制成的,在塞北的这片戈壁滩里很是罕见稀有,所以医倌们格外爱惜,一直搁在军营里面,怎么也舍不得丢,凑合着用了许多个年头。
母子二人一边烤着从雪地草坪里捡来的榛子,一边为宋烨煎着漆黑浓稠的汤药。
等到那乌黑的药汁滚沸一收,榛子也正恰到好处地烤得迸出焦糯糯、黄澄澄的果仁来。
宋忽俯下身子来,小心翼翼地将一锅乌七八黑的药汁盛进粗瓷碗里中,用纱布一层层地裹好。
他的阿娘也会揽着裙裾半蹲下来,纤纤玉指握着公筷,将那泥炉子上烤得炸裂开来的榛子仁一枚一枚地挑拣出来。
挑拣好的榛子仁则包进一层干净的手帕里。
再然后,素婉眉动作温柔地将那手帕掖到宋忽银白狐裘下那细绒绒的衣襟里。
一丝丝暖融融的温度逐渐从布料里透露出来,紧贴着胸膛。
宋忽感受到久违的暖和,挺直腰板站着,任凭素婉眉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亲昵地吻着额头,揉捏脸颊。
男子汉似的,他自顾自地抬起手来,为他阿娘拨撩起几根垂落在颊侧的青丝,露齿一笑,撒娇说道:“谢谢阿娘,那我去了。”
宋忽性子急躁,一边说着,一边就撒开腿,想要往外跑去。
素婉眉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宋忽,重新揽了回来,仔细地叮嘱道:“忽儿当心些,千万莫要摔了。”
宋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阿娘,几步路而已。”
“那也要当心。”素婉眉难得地蹙起一对清丽雅致的蛾眉,一本正经地叮咛,“现下这外头又下起大雪了,路可滑着呢。”
宋忽见阿娘有生气的兆头,赶紧改口说道:“我端着药,自会当心,绝摔不了。”
素婉眉再抱抱宋忽,这才舍得放手:“还是要当心脚下。”
宋忽无奈地点头:“好。”
“去吧。”
宋忽两手一抖,径自披上一层皮毛大氅子,应声而去。
他掀开厚重的羊毛毡,靴子底下踏着厚厚的一层冰凌和雪绒。
那般厚实,几乎要湮没住了膝盖,一脚踩上去,举步维艰。
哪一脚踩得实匀了,便是要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宋忽怀里始终是紧紧地裹着那盛了汤药的罐子,路途中要先经过自己的营帐,他抵抗着狂风暴雪,一头猛扎了进去。
不顾自己浑身还冒着一层热气,宋忽二话不说,就将胸前揣着的那一兜榛子仁掏了出来,搁到灯下的那张矮桌上。
“快吃,热的。”宋忽反手将东西扔在桌子上后,一个转身,就要离开。
“阿忽。”坐在桌旁的君尔书赫然是受了一惊,一双干净的桃花眸子微微张大,从那矮桌子上堆放着的那一摞书本里抬起头来,问道,“这么急着走吗?”
宋忽隔着一层大氅敲了敲里面的药罐子,发出两声邦邦硬响,含含糊糊地应答一声:“给爹爹送药。”
君尔书拿起桌上放置的物什,打开一看。
一股冒着腾腾热气的焦香味登时传入空气中,君尔书轻笑着,朝宋忽晃了晃:“是榛子仁啊……你吃了吗?”
“话真多。”宋忽面上颇为不耐烦地回望了君尔书一眼,“老子吃剩的才好心给你留一点。”
“好吧。”君尔书收回那一兜烤得热腾腾的榛子仁,温和地一笑,“路上不必着急,小心一些。”
“昂。”
几句话的功夫,宋忽转身就去了中军营帐。
一进帐子里,便迎面飘来一股子暖融融的苦涩药香,并不十分好闻,却没来由地并不令人反感。
宋忽脱下大氅,半跪在床榻边沿,取出那纱布包裹下滚烫的汤药罐子。
一打开罐子的瓷盖,就直接倒进了预先准备好的碗里去,浓浓的热气氤氲了视线。
宋烨肩头搭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半靠着床榻,翻看前线传来的战报。
一头过膝的长发难得地未束,只是随意地散开着,垂落在被衾上。
他的面上苍白而平静,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愈发增显出几分虚弱与仅属于文官的高雅。
宋烨原本抬起手来,想要接过药碗,宋忽不肯,定要亲手喂给他才肯罢休。
宋烨无奈,也只得由着他来。
宋忽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执着汤匙,舀起一勺浓黑的汤汁,自己先尝了尝,随即眉头一皱。
宋烨看见宋忽这副坦率的小模样,心生一抹温柔,放下战报,便支着下颌,打趣着问道:“忽儿,味道如何?”
宋忽抬头望着宋烨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顿感噎了一下,一心想着要让爹爹吃药,便睁着眼睛说瞎话道:“甜,爹爹快趁热尝尝罢。”
闻言,宋烨轻勾唇角,面上还算是平静。
一旁近身伺候的两名俾将眼见着自家小姐竟以大人们哄骗孩子吃药的手段来哄自家叱咤沙场的大都督,只觉新鲜得紧,禁不住地仰头大笑。
其中一个俾将大胆地揶揄道:“这么好的东西,咱五姑娘难道不喜欢?”
“其实,我……喜欢归喜欢。”当着宋烨的面,宋忽一面举着勺子,一面也只好呵呵一笑,支吾其词道,“好东西是一定要孝敬长辈的。”
“这军营里头,谁不知道大都督最疼您了。”另一俾将也当即挤眉弄眼地笑道,“您既然喜欢,大都督一定不舍得与您争抢,那干脆都给了五姑娘喝吧。”
宋忽一听。
哟呵,自己被挤兑起来了!
刚要摔碗而怒,宋烨却抬起手来,适时地按住了儿子的胳膊,唇瓣微启,将勺子里那点熬好的苦涩汤药喝下。
“爹爹。”宋忽自知方才没压住火气,此刻再看向宋烨,便显得有些心虚与委屈。
“屋子里闷热。”宋烨清声对俾将说道,“你们出去换口气吧。”
“是,大都督。”两个俾将立即行礼告退,临走时还悄悄看了宋忽一眼,好声好气地说道,“五姑娘,您可不要同咱这大老粗的几句玩笑话计较啊……”
不提还好,这一重提,宋忽当即怒了,一手端碗,一手拍桌,没形象地吼道:“计较个毛线,还不快走?!”
两个俾将面面相觑,一溜烟地逃窜不见。
“终于清静了。”宋忽抬手拍脑门,顺便搓搓脸。
刚吹凉一勺汤药,想要继续喂给宋烨时,又一个不速之客大喇喇地掀开羊毛毡,径自走了进来。
“大哥,我的副将刚刚得到消息,边境……”
话音一顿,戚晟突然感到背后一凉,猛然停住脚步,揉了揉眼,这才发现一双饱含幽怨的眼睛正瞪着他。
“五丫头!”戚晟一看见宋忽,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比见了自己家的傻儿子还要开怀,“快过来,快过来,让伯伯揉一揉!”
说起戚晟这人,比宋烨整整大了十五岁,却整天跟在宋烨身后,张口闭口都恭恭敬敬地喊着一句“大哥”。
估计是没从人家爹身上捞回些好处来,从小便逼着宋忽喊他一声“伯伯”。
宋忽也是深感无奈:“伯伯,您也是看见了,我正在忙,脱不开身,要不,您自个儿过来吧。”
戚晟可不会跟宋忽客气,听他这么一说,嘿嘿一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直接就走过来了。
宋忽把药碗递给宋烨,自顾自地抚额。
戚晟一过来就像摸小狗儿似的,使劲揉着宋忽的脑袋,直揉得他眼前冒金星星。
紧接着,戚晟往后倒退上三两步,看着糊了一脸凌乱发丝的宋忽,啧啧地对着宋烨赞美宋忽道:“大哥,您看看,五丫头长得真是越来越好看,眉眼可真像您。”
宋忽:“……”
戚伯伯,想夸我爹好看,你他娘的就直说呗,干嘛这么拐弯抹角的?
“干啥呢,丫头?”戚晟明知故问道,“在伺候我大哥吃药啊?”
宋忽:“……”
我说戚伯伯,您这看都看见了,还用得着再重复一遍出来?
还有啊,什么你大哥?
他是我爹!
我爹!
戚晟并不知道宋忽心里所想,自顾自地喃喃道:“还是生个丫头好啊,瞧咱五丫头多贴心呐。”
宋忽:“……”
宋忽懒得说话,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内心里不住地大骂道:
戚伯伯,您虽然是长辈。
但是……
格你姥姥的,老子就算不是丫头也能这么贴心!
呸。
老子本来就不是个丫头!
在心底里骂归骂,宋忽看了宋烨一眼,嘴上却还是奉承着说道:“伯伯家里有三个儿子,热闹着呢。”
“三个破小子有什么好的?”戚晟坐到床榻边沿,拍腿大笑,“我可都听说了,真打起架来,他们仨还不敌你一个厉害。”
宋忽老底被揭,猛然一呛,一面心虚地看了宋烨一眼,摸了摸鼻子。
胳膊肘一撞戚晟,宋忽一脸羞恼地低声说道:“瞧伯伯您说的,人家是弱女子一个,哪里打过什么架?”
你个死老头子,会不会说话?
宋烨仰头喝完汤药,偏过身子去,轻轻咳嗽了两声。
回过头来,他将碗递给宋忽,便只是微笑:“忽儿,你回去带着戚伯伯家的三个哥哥玩儿,爹与你伯伯说些话。”
宋忽见爹爹疏漏一个人,连忙补充道:“还有君尔书。”
宋烨端详着宋忽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眼,轻笑道:“自然也带上他,你们五个一起打闹去吧。”
“打闹怎么成?”宋忽首先想到的便是君尔书的体格,“君尔书是京城里来的大公子,不会一点武功,怎么打得过戚伯伯家的三个身强力壮的男娃娃?”
“不是还有你吗?”戚晟轻轻地一推宋忽,一副直将他往帐子外面赶的架势,一面叫嚷道,“你负责保护君家那小子,这就叫做英雄救美。”
生父旧影[二]
“我?”听闻此言,宋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郁闷地望着戚晟,干巴巴地说道,“我保护君尔书,等同于英雄救美?”
“是这样,没错啊。”戚晟强忍着笑,望了宋烨一眼,一本正经地逗宋忽道,“难道不是吗?”
“那伯伯的意思是说。”宋忽皱了皱眉,“我是英雄,君尔书是美人儿?”
“哎!”戚晟一拍大腿,朗声大笑不止,“五丫头,说你聪明,你可还真他姥姥的聪明!”
在戚晟这一番话语的刺激下,宋忽避开宋烨的视线,对着戚晟呲牙咧嘴,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想要扑上前去、狠狠揍人的冲动。
“忽儿。”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宋烨突然间出声说道,“去吧,你确实也好久没见过戚六、戚七他们几个了。”
宋忽闻言一怔。
戚晟趁机插话:“五丫头,这段时间以来,你在军营里闷了这么久,难道不想和他们仨痛痛快快地玩儿上一阵吗?”
宋忽抿唇不语。
他怎么不想?
平心而论,宋忽哪里是一个闲得住的主儿?
可如今塞北的战事吃紧,宋烨的身子又的确是不同于常往。
在这一点上,虽然没有一个将领刻意同宋忽言说过,单凭着宋忽那股子机灵劲,怎么也猜得出一二分原由来。
宋烨一向要强、从来不肯轻易妥协,倘若不是真的心力交瘁,又怎么会放手将中军大营里的机密要事全然交付给了手底下的戚晟和副将们去处理?
即便是一个心思粗拙的人也应该能够看出,眼下的境况并不十分安定,甚至可以说是处于一种非常的时期。
宋忽名义上虽是个女娃娃,到底是宋烨膝下唯一的子嗣。
身为塞北十二郡的少主,他再怎么贪玩,也不至于丝毫掂量不清为人子女与为人城主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尽兴与尽孝,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考虑到这一层面,宋忽便回答道:“孩儿已经长大,不再贪恋嬉戏打闹,如今爹爹身子抱恙,孩儿自当在榻前尽孝。”
戚晟听了这话,满脸欣慰地看着宋忽,对宋烨说道:“还是大嫂教得好,丫头这般年纪,便已经如此懂事,大哥以后就等着享清福了。”
宋烨看了戚晟一眼,对宋忽笑道:“最近事务繁重,有些劳累罢了,歇一歇就好,哪里就是什么大病了?”
“可是,爹爹……”
就在宋忽张口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宋烨微一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出声打断道:“去吧,忽儿乖一些,爹与你戚伯伯说些话。”
这句话砸下来,声音虽放得喑哑而温柔,却赫然是带着几分命令的语气。
宋忽心中便是不愿,也不得不遵从父亲的命令,低眉称是。
“记得,压抑脾气。”宋烨微凉的手指抚上宋忽白皙稚嫩的面颊,一本正经地叮嘱道,“玩耍之间不得当真,真打起架来,点到为止便罢。”
宋忽将宋烨的手掖进被衾中,默默地从床边站起来,瞬间立好脚跟。
他乖得跟只小猫儿似的,巴巴地望着宋烨,屏息敛气地回答道:“是,爹爹。”
“还有。”宋烨抬目看着宋忽,又道一句,“在孩子里面,你是妹妹,年龄最小。”
宋忽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嗯。”
宋烨:“所以——”
宋忽:“嗯?”
宋烨:“你定要负起责任来,好好保护你的四个哥哥。”
宋忽眼角一搐:“……呃?!”
这话听起来……
似乎有那么点怪怪的。
在戚晟憋不住的一阵大笑声里,宋忽勉强点头应答道:“……好、好的吧,爹爹,孩儿记住了。”
走出门去的那一刹那,宋忽脸色陡然一变,一双凤目倏地敛起,折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
他身形灵敏,径自后撤半步,背靠墙根,轻轻一倚,不着痕迹地躲在了营帐外头的隐蔽处,一步也没有走开。
侧脸紧贴上营帐外的羊毛毡,宋忽几乎是支楞起了一只耳朵,仔细分辨着营帐里面的动静。
一切的动作看似平常,但在塞北十二郡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做起来却十分不易。
寒风凛冽,打在脸上,刀割一般钝痛,宋忽生生地忍住了。
在一片呼啸疾风呼声里,宋忽微微眯起了凤目,连呼吸都觉得十分困难,但他依然顽固地侧趴在营帐上面,纹丝未动。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戚晟对宋烨说话,若有若无。
“大哥,忽儿现下不在这里,有些话,您就别一直憋在心里。”
……
“难受得很了,同弟弟我说了罢。”
营帐里,宋烨好似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宛如叹息一般的声音微乎其微,宋忽着实没听清什么。
他费力地吐掉了被风吹进嘴里的一口雪花,眉头皱得更加厉害。
“大哥,您没再像前几日那样咯血吧?”
闻言,宋忽心中猛然一惊,指尖不自觉地掐紧了搭在营帐上的杆子。
“……没有。”
“您也不必对我打什么马虎眼儿,您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他娘的都知道,可是人家大夫都说了,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没法子……我……”
“戚晟。”
帐子里静穆了许久,嘈杂的风雪声里,宋忽听见男人呜咽隐忍的哭泣声。
“戚晟。”
……
“别哭了,好端端的,像什么话?”
“昨日夜里,大哥睡得着吗?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停顿了好久,宋忽才听见宋烨如梦初醒一般的声音沙哑地传来:“我梦见……朝儿,还有我那个一出生就被杀害了的孩子。”
“大哥。”
“我甚至没有看一眼……我的暮儿。”
“大哥,大哥!您且宽心吧,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戚晟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咱们现下都已经来到塞北了,五丫头也扮作了女儿身。”
“天高皇帝远的,他管不着任何人的死活,听我的,丫头定会平安长大的。”
“话虽这么说,我却依然放心不下。”宋烨像是一面压抑着咳嗽,一面分析时局,“眼下朝野政局诡谲多变,你我不在京城,永远不能掌控我们所不了解的那些信息。”
戚晟劝道:“再怎么不济,咱们不是还有颐来楼吗?”
“颐来楼……”
默了片刻,宋烨好像是笑了,喑哑虚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在人前时极其罕见的自嘲与悲凉。
再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着的轻微咳嗽声。
“大哥!”
“别吱声……”
“可您的身子。”
“我心里有数。”
宋忽越听越是觉得心惊胆战,几次都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焦灼,紧紧地攥着那根杆子,险些要冲进中军营帐里面去探个究竟。
可他……不能。
着实不能。
这些不为他所知的真相似乎永远都是梗扎在宋烨心上的一根根钢刺,随着岁月的不居而逐渐被缓缓生出的新肉紧紧包裹住,一层一层,死死缠绕。
外表有多么光鲜亮丽,内里便有多么狰狞不堪。
一旦碰触伤处、揣摩按压,便是痛彻心扉,鲜血飞溅。
一旦戳破事实、意图拔出,便是伤上加伤,血肉模糊。
宋烨,也正是他的生身父亲,宋忽再怎么想要知道当年所有人都竭力隐藏着的真相,又将以什么立场来开口询问?
为什么?
又到底凭什么?
终究,在理智的重重阻挡之下,这分冲动作罢。
宋忽紧紧地咬着牙关,浑身冰冷得颤抖,却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颐来楼是什么东西……我早就忘了。”
“大哥,您不能否认这曾经是您的东西”
“我的东西?”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东西,颐来楼给他了。”
“不仅仅是颐来楼,他想要的所有东西,能给的,我都已经全盘给了他。”
“以后这些东西是谁的、交给谁、又由被谁继承……都无非是他嬴家的子子孙孙,与我宋氏的利益毫无干系。”
“大哥,您别激动……您先听我说。”
“我不管,这世上的一切东西我都可以不争不抢、谁喜欢、谁想要,我甚至做到拱手相让。”
“可唯独忽儿是我的命,谁若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与他……”
愈发拔高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接下来,又是一阵压抑着的咳嗽声。
宋忽拼命地捂住嘴,牙缝里渗出猩红的血丝来,淌到手心里,变得冰冷刺骨,反被他紧紧地攥住,怎么也不撒开。
“大哥,您怎么样……”
……
“大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您就不要再想了,忽儿会好好的。”
“忽儿不仅仅是您的命,也是我们塞北所有战士的命,我们都会好好保护他、好好疼爱他的。”
“您若一直这样忧思过重,身子可是绝对受不住的。”
“我知道。”隔着一道厚厚的羊毛毡营帐,宋烨平日里勾唇一笑时特有的低沉声音微乎其微地传来。
温柔而喑哑,磨得帐子外的宋忽几乎要发疯:“就算是为了忽儿,为了整个塞北,我也会撑下去的。”
……
一番话的时间不长,宋忽浑身却已经落满了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连眉眼都被一层层白雪轻轻地覆盖住。
殷红的唇瓣失去了以往的一些血色,微微张开着,呵出一丝丝白气。
猛一转身,宋忽身子踉跄了一下,凤目里像是冷得暗淡无光,却又仿佛闪烁着一点灼灼的焰火。
回眸望了望屹立在塞北风雪里始终不倒的中军营帐,宋忽想到了宋烨,心口一空,一言不发地咬着牙,快步离开。
而就在下一刻,营帐突然被一只粗糙的、结着一层厚茧子的大手掀开。
戚晟端着布巾与药碗出现在营帐的门口,走出几步之后,猛然顿住脚步。
一个转头,正看见羊毛毡外支起的杆子上那道被人深深按进去的指印裂痕,若有所思地敛起了双眸。
这是宋忽生命当中第一次知道爹爹强大外表下所隐藏着的是一副不为人知的脆弱。
时隔多年,很多事情都已经被遗忘在脑后,宋忽却依然对风雪交加里本不该听到的那些话记忆犹新。
当年,他隐约得知父亲的病症严重,特地跑到药房里,旁机侧敲了许久,终于知道了爹爹的全副药方子以及功效。
一直记到今日,都未曾忘却,如今再听见小厮口中苏牧的病况,心觉熟悉,便自然刻意上了几分心思。
——非忧思过重、脾虚血弱之人不得服用。
可是,如今的苏牧仅仅是这般风华正茂的年纪,为什么就要吃这样的药?
等到所以杂乱无章的思绪终于尘埃落定,宋忽一个回身,沉着一张脸。
他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语气,冷冰冰地问道:“难道他平日里忧思过重,休息得……一直很不好吗?”
清平老母
当下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小厮在府内的地位并不高。
很可能在平日里都没有几次像今日这样近距离地正视过宋忽。
对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而言,自然容易被一个浴血征战多年的大将军那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威严震慑住。
这不足为怪。
更何况,宋忽的脸色一旦阴沉下来,着实是不同于往常的吓人。
小厮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宋忽,听了那所问的话,更是吭哧半天,连一句解释都应答不上来。
清平就与之不同了。
在一众小厮、随从与侍卫里,清平从来都是最善解人意的,巧舌如簧,又会哄人。
此时此刻,他身为苏牧身边最被委以重用的亲信,不仅不惧怕宋忽,还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能谅解宋忽的心情。
那小厮几次偷偷地抬眼向他求助,清平也只是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一面观察着情形,一面明智地选择了暂时默不作声。
“清平。”宋忽从那个吓破了胆的小厮嘴里问不出什么话来,只得转过头去,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了清平的身上。
“哎,国公。”
在听见清平心平气和的应答声以后,宋忽心中升腾起的那一丝戾气又稍微压抑下去了几分。
宋忽稍稍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暴脾气,只是沉声说道:“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闻言,清平理了理思路,屈起一根手指抵上唇瓣,轻轻咳嗽一声,抬起头来,偷瞄上宋忽一眼。
再然后,他就一本正经地打趣宋忽道:“其实,国公的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话语里更没有什么是需要避讳的。”
宋忽凤目一敛,命令道:“说来听听。”
清平一面朝宋忽看去,一面绘声绘色地陈述道:“国公在时,公子休息得就好,反之,就不好。”
这算是个什么破理由?
宋忽瞪了清平这小子一下,凶巴巴地说道:“军令如山,你可莫要与我随随便便地开这等玩笑。”
“国公见谅。”见状,清平朝宋忽作了一揖,脸上立即收敛了几分戏谑的神情,径自解释道,“但——请国公相信,清平这一次,绝不是在同您开任何一个玩笑。”
凤目一眯,宋忽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一个转头,便看见清平脸上那相对于以往而言严肃了不止一两分的神情。
霎时,宋忽心中那些隐藏了许久的质疑几乎在一个瞬间全部被打消。
殷红的唇瓣抿紧又张开,张开又抿紧,几次开开合合,倒是怎么也道不出一句可以用来反驳清平的话。
宋忽呼出一口浊气,莫名地平静了下去:“那他这样,究竟是为何?”
“启禀国公,公子平日里对清平有所交代。”清平一如既往地观望着宋忽的脸色,斟酌了一下言语,这才缓缓地道了一句,“说是……不让告诉您。”
宋忽眉梢一挑,心底里更是平添了几分疑惑不解:“你只管告诉我,又能怎样?”
“你家公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清平着实是个实诚的孩子。
看着宋忽期待的小眼神,他狠心地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拒绝道:“启禀国公,兹事体大,清平只怕是真不能了。”
宋忽登时怒了,气焰上升三丈,冷笑一声,假意凶清平道:“胆敢拒绝本督,你这小子是真不怕死啊?”
不可否认的是,清平被宋忽这突如其来的一怒狠狠地吓了一跳。
眸子一震,连一截脖子也跟着往衣襟里面缩了缩,半天没缓过神来。
宋忽则是拂衣转身,平息怒火。
清平望着宋忽的背影,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启禀国公。”
“清平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之所以会如此,亦不过是因为受人所托,决心要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罢了。”
“受何人所托?”宋忽仍然背对着清平,心中暗哂,面上也是再次冷笑了一声,有些不依不饶地问道,“又是在守何人的秘密?”
清平如是说道:“受公子所托,守公子的秘密。”
宋忽抚额:“我就知道。”
清平乖宝宝似的,跟着回答道:“您知道就好。”
这一次,宋忽不知是否有听见了清平的话,蓦地沉默了下去,一言不发。
空气逐渐变得凝固起来,清平思虑了一会儿,打算先发制人。
眼珠一转,他硬是赶在宋忽开口质问之前,率先给宋忽扣上了一顶“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高帽子——
“世人皆知:国公不仅是骁勇善战,更是出了名的恪守祖训,宽容大度。”
闻言,宋忽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看了清平一眼后就立即回绝道:“对不起,你说的那人绝不是我。”
呵……
当他宋忽什么都察觉不到,还是怎么着?
只一眼瞟过去,他便心知清平这小子心中定然又有鬼。
毕竟,对于一个心思格外灵巧、又特别能言善辩的人儿而言,任何一句使劲夸耀对方的甜言蜜语一说出口去,那就准没好事儿。
或许是正在给对方挖个深坑、眼巴巴地等着人往里面跳呐!
果不其然,清平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是在为自己开脱:
“所以,清平冒犯得罪国公之处,还望国公存恤海涵。”
宋忽才不吃这一套,听见清平的话,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问道:“那你倒是说一说,我凭什么要海涵?”
清平抬起头,眨着眼睛问道:“国公,为人处事之前,总要先掂量好孰轻孰重,是也不是?”
宋忽颔首,面无表情地问道:“是,可那又如何?”
清平接着问道:“您看,清平要是因为忤逆国公而丢失了性命,是否是一件大事?”
宋忽慢悠悠地看了清平一眼,说道:“于你而言,当然是。”
清平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的答案,便又问道:“那么,于国公而言呢?”
宋忽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总归不是一个习惯于草菅人命的主儿,便点了点头,说道:“也算是。”
而就在此刻,清平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
“怎么?”宋忽皱眉问清平道,“丢了你的性命,倒不是什么大事了?”
“丢了清平的性命确实是不值一提之事。”清平循循善诱地说道,“可若是失了国公的美名,那才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呢。”
宋忽简直要被清平这机灵的小脑袋瓜气笑了:“可我就想知道他的秘密。”
“国公啊……”清平上前一步,半跪到地上,轻轻晃着宋忽一条笔直的腿,“您想一想,秘密秘密,一旦说出去,可还叫什么秘密?”
宋忽也俯身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精厉:“你告诉了我,那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个秘密,便当然还算得上是个秘密。”
“公子的秘密只告诉了清平,清平若是再将之告诉了国公……”清平咬了咬唇瓣,压低声音,踟蹰不安地问宋忽道,“国公可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发誓绝不告诉第三个人吗?”
宋忽眼睛一亮,心中涌上一丝狂喜:“当然会。”
“看,国公都说会替清平保守秘密。”清平一脸了然地给宋忽下了最后一个套,“那么将心比心,由己及人,清平自然也会替公子保守秘密,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伴随着咔吧一声裂响,宋忽石化在原地。
……
果然,兵书有言:将军对战谋士,最忌讳逞匹夫之勇。
但在宋忽看来,却也只能逞逞匹夫之勇了。
他娘的,因为在策略方面,一个叱咤沙场的将军只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说客打得遍体鳞伤,输得连一条裤衩子都不剩。
如今,宋忽与清平两个人之间这场并无硝烟弥漫的决斗之胜负,正是最好的诠释。
几句话下来,宋忽完全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彻彻底底无言以对。
……
尼玛。
想起心累,放下心累。
纠结心累,释怀心累。
除了心累,还是心累。
看着石化在原地的宋忽,清平许是觉得在自己的良心上过意不去。
想了想,他善良无害地一笑,再次晃了晃宋忽的裤腿,折中说道:“国公容禀……”
禀?
禀?
禀你个大头鬼!
宋忽惊恐万状地睁大了一双凤目:他娘的,这小子又来这套……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直到清平的一道轻柔声音传入宋忽耳中:“国公,其实,公子的秘密也并不完全是套不出来的。”
听闻此言,宋忽不觉停下了捂住耳朵的动作,一脸严肃地看着清平。
“有些话,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要顾着两边主子的命令,着实是不太好回答。”清平微微笑着,眼神里流露出一次精光,“但您是公子的枕边人,身份与地位,自然就不太一样了。”
话锋一转,在这么一个瞬间,宋忽觉得清平这么小小的一只男娃子活成了一个常年扎着头巾、操碎了心的老婆婆。
非但是个老婆婆,还是一个每天都在无微不至地提点着自己家的笨儿子如何去哄漂亮儿媳妇交出私房钱的慈爱老娘亲。
这个念头过于可怕,宋忽敛了敛凤目,做贼似的问清平道:“你有……咳咳,什么好主意?”
清平笑眯眯地回望着宋忽,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道:“您不妨趁个好时机,亲自去问一问公子,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呢?”
宋忽一挑眉梢,眼神里仍然带着几分不解:“……好时机?”
话已至此,清平也再顾不上脸红,直言不讳,一字戳破:“启禀国公,情迷意乱,颠鸾倒凤之际,乃最佳也。”
宋忽:“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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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原句出自宋代陈亮的《谢曾察院启》——
“严于律己,出而见之事功;心乎爱民,动必关夫治道。”
清代罗泽南的《与蒋瀛海书》——
“取古人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之道,鞭策自己身心,以调和其血气。”
乃至取自民国-近代zhou en lai总理的《团结广大人民群众一道前进》——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当然这个宽不是没有原则的。”
撒娇大王
清平这一番直白的表述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宋忽抚着下颌,思索了片刻,朝清平伸手来,说了一句:“把药递给我。”
“是。”清平两手端着托盘,将其高高地举过眉梢的位置,平稳地朝宋忽递了过去。
宋忽一手端过药碗,径自往屋里走,走出两步以后,突然间停了下来。
一回头,他对清平说道:“你做得非常好,回去休息。”
“是。”闻言,清平不再表现出一丝忤逆,乖巧地应下。
宋忽颔首,端着药走回屋子,抬头时,正看见苏牧扶着桌子,缓缓地挪动伤腿,艰难地往前走着。
小公子披散着青丝,面色依旧苍白,半边身子趴在桌子上。
色泽极淡的唇瓣抿紧,看得出他在努力地伸手去碰触面前那张八仙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壶茶水。
许是伤腿疼痛,实在不便于支撑身躯,在他尽力往前挪动脚步的一个瞬间,足下却突然一个打滑。
只见苏牧的身躯打了个晃,但尚且算镇定地扶住了桌子,紧接着,便不可控制地跪倒在地面上。
“子书。”来不及过多的思考,宋忽皱着眉,快步赴上前去,一把将苏牧稳稳地扶住。
在看向苏牧时,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关切,轻声问道:“有没有事?”
苏牧回过头,一眼就撞见宋忽那双微敛的凤目,眸子一亮,抿唇而笑,轻轻地摇头。
宋忽目光幽深地望着苏牧,脸色有些阴沉。
他一言不发地将药碗搁在桌子上,碗底与桌面相碰,发出“砰——”的一道响声,滚烫的药汁溅出了几滴。
“烫着了没……啊……”
苏牧小公子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宋忽直接半蹲下身来,看似强硬、实则轻柔地用两只手臂锢住小公子的腰身,往上一举。
“宋忽。”
苏牧转头,轻轻地望了宋忽一眼,抿了抿唇,便乖乖地不再动弹,任凭宋忽将他扛在肩上,步伐平稳地往床榻边走去。
苏牧温柔地回抱住宋忽,侧脸亲昵地靠着他的肩头。
安静的一刹那,小公子不言不语,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宋忽胸膛里那颗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呼吸之声,缠绵可闻。
尽管两个人早已不再是第一次靠得如此近,但相对于以往而言,今日宋忽这般霸道而强硬的举动莫名地为二人之间平增了几分暧昧不清。
“宋忽。”
小公子安静地趴在宋忽肩膀上,像个被大人举高的孩子一般,一条胳膊轻轻地勾着宋忽的脖颈,沉默了半晌,这才张口叫了宋忽一声。
宋忽闷声不吭,没有听见似的,紧紧绷着一张脸,只顾着继续往前走。
“宋忽……”
一声未应,一声又起。
小公子歪着脑袋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回应,显然是耐不住寂寞,又软绵绵地开口叫了宋忽一声。
宋忽脚步停顿,眼神里分明是流露出了一丝波动,表面上仍是一派冷漠,丝毫没有要搭理苏牧的意思。
直到走到床边,宋忽稍一站稳,俯身将肩上扛的小公子卸了下来。
天旋地转的一瞬间,苏牧被宋忽轻轻地抱到床上去坐好。
宋忽蹲下身来,细致地半跪在榻边,将苏牧的腿架在自己身上,为他除去软缎靴子。
“宋忽~”
这一声再叫出来,已经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尾音格外得拖长了一些,像是一截毛茸茸的猫尾巴。
淡淡地扫在听者的心上,酥麻当中偏带着几分微微的骚痒,勾人魂魄。
宋忽抬起眼来,便看见苏牧那雪白的衣襟微微敞开着,青丝凌乱,似欲轻掩,又露出两片轻盈如蝶翼的锁骨。
衣衫底下,一片平坦的胸膛光洁如玉石,两点淡淡的红在单薄衣衫的半遮半掩下显得愈发诱人可口。
令人见之,忍不住地想要用牙齿轻轻咬-合住,再也不放开。
然后,来回碾-磨、上下吸-吮、一口、一口地揉-烂、嚼-碎……
直到那儿流淌出鲜嫩的汁水,舌尖舔舐,微微一卷,尽数吞咽进腹中。
光天化日下的遐想终究是太过于荒唐,待回过神来,宋忽身子已是猛然一热,掩饰一般地舔了舔嘴唇,低下头去。
奈何宋忽打心底里恼怒苏牧这种不爱惜自己的行为,愣是咬牙充好汉,面上没表现出一分难耐的样子来,依旧是抿着殷红的唇瓣,冷峻得很。
就在他起身要离开的一瞬间,却被小公子紧紧抱住了腰身。
还没等到身体做出一丝反应,小公子就奶里奶气地哼唧一声,突然往他怀里一冲。
宋忽下意识地搂住了怀里的小公子。
苏牧趁机将宋忽抱得更紧,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前,再不吭一声。
宋忽凤目一敛,低头看着耍赖皮的苏牧,有些头疼。
清了清嗓子,一道严厉中偏分明带着几分宽容的声音响起:“放手。”
过了一会儿,一道听起来细弱,却又显得十分固执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不放。”
宋忽眉头一皱,轻轻推了苏牧一下,奈何怀里的小公子跟一枚烤化了的大糖块似的,黏他黏得极紧,丝毫没有被推动。
宋忽按住自己的脑袋,压抑着头痛,呲着牙,声音变得比方才更加凶了几分:“你说什么?”
苏牧小公子只顾着将脑袋埋在宋忽的怀抱里,一听见他的话,单薄清瘦的身躯不禁打了一个轻轻的颤。
宋忽沉默地抱着他,听见他用一种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不想放……”
宋忽好气又好笑,晃了晃怀里人:“你那么厉害?你说不想放就不放?”
苏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
宋忽又轻轻推了推小公子:“那你说你想走路,就拖着现在这样的伤腿,在房间里瞎蹦哒?”
苏牧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宋忽啧了一声,抬手拍了苏牧的臀瓣一巴掌:“大胆!”
苏牧敏感地一颤,轻嘶道:“别打那儿……”
宋忽无奈地看着他,问道:“那你跟我说打哪儿。”
苏牧撒娇道:“别打,抱抱吧。”
“我告诉你,苏子书,你不许抱我。”宋忽见到苏牧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轻浮态度,肺都要气炸了。
苏牧仍然窝在宋忽怀里,一言不发。
宋忽冷冰冰地对他说道:“我绝不允许一个不肯珍视自己的身子人抱我。”
“你听见没有?”
小公子不答x1。
“我刚刚说了什么?”
小公子不答x2。
“不准抱我。”
小公子不答x3。
“所以,快点给我放开手。”
任凭宋忽再怎么大声地叫唤,苏牧依旧是紧紧地抱着宋忽,姿势和原来一模一样,纹丝未动。
宋忽恼羞成怒道:“现在在这个家里头,我就这么没威慑力了吗?我……”
苏牧一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在青丝的映衬下,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了几分。
一双清润的眸子里蓄着一层泪水,像是噙着一丝丝阴雨时气的白雾。
宋忽的心里瞬间充满了罪恶感:“呃……真爱抱的话,你就先抱着吧,别撒手了。”
小公子操着一口令人心碎的小奶音儿,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嗯……”
宋忽的心都快要化了,撸猫儿似的,揉了揉小公子散在脑后的柔软长发,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脊背。
口中轻轻地哄道:“没关系,没关系,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魔怔地念叨了几声之后,宋忽突然间愣在了原地。
尼玛,不对呀……
老子哪里错了!?
趁着理智尚且清醒,宋忽掰过苏牧的肩膀,捏着他柔软雪白的脸颊,一本正经地质问道:“老子没犯错吧?”
苏牧望着捏自己脸的宋忽,点了点头。
“那就是你错了,是吧?”宋忽一手叉腰,兴师问罪地用指尖戳了戳苏牧的脸,问道,“你到底是错了?啊?”
苏牧不言,除了眼圈微红,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唇角扬起了一抹弧度,眼神也闪烁着,像极了在掩饰心虚。
宋忽抚额,短暂的片刻,内心中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最终总结出一个逻辑:
老子睡你。
所以老子得疼你。
疼你就得纵容你。
所以你是对的。
而且永远都是对的。
……
成吧。
宋忽故作大度地耸了耸肩,一脸包容地对苏牧说道:“在这件事上,你我也别再纠结了,就当是我错了吧。”
苏牧小公子似信非信地看着宋忽。
“真的,咱俩的矛盾一笔勾销。”宋忽一手抚着苏牧的脸庞,指腹轻抹,拭去他长睫上挂着的泪珠,温声细语地一笑,“乖,你也别哭了,心里要是觉得不解气的话,就只管打我两下。”
“别这样。”苏牧摇头抱住宋忽,轻声认错道,“宋忽,我知道我错了。”
宋忽听了这话,眼神微乎其微地一动,葆有风度地摇头说道:“不不不,你没错,是我错了。”
苏牧仍趴在宋忽身上,坚持认错道:“宋忽,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宋忽看似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咱们二人同床共枕了这么些日子,两口子之间,哪儿有什么对与错?”
苏牧眼巴巴地望着宋忽:“宋忽,我错了。”
宋忽扯了扯唇角:“不,你没错。”
苏牧:“宋忽,我错了。”
宋忽:“你没错,我的小公子。”
苏牧:“我错了。”
宋忽:“你没错。”
苏牧:“我真的错了。”
听到这里,宋忽算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刻意伪装出来的好脾气。
狮子王似的,他抬手挠了挠自己炸起来的长发,烦躁地对苏牧嗷嗷道:“好吧!我承认了,你他娘的这一回是真错了!!!”
苏牧:“……”
循循善诱
宋忽抬手轻捏着苏牧软嫩嫩的雪白脸颊,揉了两下,恶狠狠地问道:“苏子书,还敢不敢再犯错了?”
苏牧乖得像块糖,温温软软地回答道:“不敢了,饶了我吧。”
闻言,宋忽勾唇一笑,拂衣转身,走到外间那张桌子边,将药碗端过来。
“喏。”宋忽朝苏牧递出药碗,用一副看好戏的目光看着楚楚可怜的小公子,清声说道,“你的惩罚来了。”
苏牧极轻地抿唇一笑,想要从宋忽手中接过药碗。
宋忽作势一抬手臂,端着碗坐到床榻边沿,温柔地将苏牧揽进怀里,执起汤匙舀了一勺药汁喂过去:“张口。”
苏牧淡淡地瞥了那药汁一眼,抿唇喝下。
宋忽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小公子的唇角,要熟稔地喂出第二勺:“来,慢一些。”
苏牧不动声色地咽下,眼神一晦:“其实,我对一件事一直感到疑惑不解。”
宋忽低头抿了一口药汁,皱了皱眉:“什么事?”
“宋忽,你伺候人用药的功夫的确不错。”苏牧趁其不备,直入话题,“可是,军营当中少有人病倒,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你就不晓得了。”宋忽低眉一笑,又将一勺药汁喂给苏牧,显然是没听出他话里几分针对君尔书的意思。
他自顾自地说道:“其实,爹爹常年体虚卧病,身子总不大好,一直是我侍奉在跟前的,久而久之,再粗笨的人,自然也会了些本领。”
“可大都督久病,京中却无一人得知……”苏牧一边思索,一边细品着宋忽喂过来的一勺药汁。
一股苦涩而腥重的味道自舌尖蔓延。
苏牧皱了皱眉头,心道一句:分明是自己常吃的药,偏偏这一刻,觉出了些不同来。
“苦着了?”宋忽看着苏牧的表情,单手支颐,似笑非笑。
苏牧轻轻地瞪了宋忽一眼,将药汁慢慢地咽下,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一句:“这于情于理,只怕都有些说不过去。”
宋忽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纸包,一打开来,拈起一枚腌渍的酸梅子,喂到苏牧嘴里去:“好受点儿了没有?”
苏牧含着那颗梅子,目光一柔:“我以为你在幸灾乐祸呢。”
宋忽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小公子说的是,也不是没有这个成分。”
苏牧佯装恼怒,捶了他一拳。
还没碰到宋忽的身体,某个不要脸的人就立即夸张地嗷嗷大叫了起来:“杀人啊……”
苏牧笑骂道:“杀的就是你。”
宋忽一边躲,一边握着小公子的手,笑道:“说句实话就要挨打,还有没有公道了?”
苏牧淡淡一笑,只字不提宋忽故意岔开话题的事。
既然,宋忽不想说,那他也就不必一直逼问。
反正来日方长,宋忽人在他身边,以后,总还有机会能问出来,何必今日就让他反感呢?
宋忽面色平静地喂完苏牧最后一勺药汁,动作温柔地为他拭了一下唇角。
自己擦了擦手,一个转身,便将碗稳稳地放置在了桌子上。
令苏牧全然不曾预料到的是——
宋忽再一回过身,举步,缓缓向他走来的刹那,唇角勾起的笑意泯去,脸色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
一双凤目微阖,长睫于眼底洒下一片阴影,就连眼神中也再没有了以往的戏谑。
“宋忽?”
目光这般阴鸷而精厉的宋忽令苏牧感到陌生,没来由的,打心底里生发出一丝恐惧。
宋忽似乎对苏牧的话置若罔闻,一步步地朝他走来,周身带着掩饰不住的压迫,越逼越近。
“宋忽。”
苏牧又唤了他一声。
宋忽停下脚步,站在了床榻边沿,轻声对苏牧说道:“我知道,你以往久居京城,不甚了解塞北。”
“定对其间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感到好奇。”
苏牧垂下眸子,淡淡一笑:“也说不上是很好奇。”
话至此处,苏牧抬起头来,温柔地对宋忽说道:“只是太过于在乎你。”
“所以,总想要知道一些你口中那一桩桩我所不知道的事。”
宋忽俯下身,深深地望着小公子的眸子,唇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
他一把将苏牧抱进怀中,揉着怀中人浸染着淡淡一缕幽香的发丝:“你既然是我的人,我自然也应该告诉你。”
苏牧仰头看着宋忽,扯了扯他的袖子,乖巧地说道:“坐下来说吧,你站着,太高了些。”
“好。”宋忽撩起衣袍,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知为何,爹爹的身子貌似一直不太好。”
苏牧望着宋忽的一双凤目,抿了抿唇,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你竟不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而且是真不知道。”宋忽轻轻摇头,目光微有涣散,像是陷入了一片回忆的漩涡,“不可否认,军营里的所有人都宠爱我、疼惜我、包容我。”
“但回想起来,他们从未真正地将我当作过能够一起跨上马背、并肩打仗的战友。”
“事实上,除了与我年纪相当的那些玩伴,所有人看见我,或是戏谑、或是恭敬,充其量,都只是将我当成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
“他们总是说我年龄太小,不应该知道这些,所以,从来不肯将关于爹爹的任何事情告诉我。”
“宋忽。”苏牧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宋忽线条柔美而刚毅的脸庞,“现在同以前不一样了。”
“你已经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一旦发号施令,塞北军营上下的十万将士势必誓死追随。”
“更何况,你还有我。”
“你从来都最乖了。”宋忽目光一柔,顺势将苏牧抱进怀里,轻轻地压上他色泽浅淡的唇瓣,一碰即分。
短暂的温存过后,宋忽别过脸去,轻轻叹息一声:“也许,是行伍中人征战多年所落下的病根。”
“也许,是夙夜批驳公文,积劳成疾,又一度得不到适宜的调理。”
“总之,在我的记忆里,爹爹的身体底子一向都差。”
“刀伤剑伤,枪伤箭伤,新旧交替,从不见好,时而复发,就更是严重,深夜里总会腹痛、咯血。”
苏牧听得皱起了眉头,情不自禁地将宋忽冰凉的手握紧。
即使宋忽一直微微笑着,语气放得再怎么云淡风轻。
心细如苏牧,也不可能感受不到宋忽作为一个年幼早熟的孩子,对父亲身子情况的担忧心疼和无可奈何。
宋忽感受到了苏牧细微体贴的动静,也反握住苏牧的手,轻贴在了自己的脸颊旁,呢喃道:“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战争一日不休,坐镇的主将便一日不能卸任。”
“爹爹既是塞北十二郡的统帅,身子抱恙,自然是要拼命隐瞒着的,绝不能透露出一丝消息去。”
“否则……”
在宋忽沉默的一瞬间,苏牧代为回答道:“否则,一旦宣扬出去,军心定会大乱。”
“倘若情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落入敌军手中,趁机攻入,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我塞北军士奋勇杀敌、遇战不败,一旦经受过战役,伤亡也势必惨重,对于粮草辎重而言,其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
“是。”宋忽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用一种由衷赞赏的目光望着苏牧,“正是这个道理。”
“宋忽,逝者已矣,你也不要再太过于伤怀。”苏牧小公子望着宋忽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庞,柔声细语道,“大都督为大魏戎马半生,美谥永存。”
“倘若所有人都如你这般,那就好了。”宋忽听着,勾唇一笑,“爹爹在世时,总是对麾下的将军感慨朝中无人,道一句……什么来着?”
苏牧淡淡地说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宋忽猛一站起,目光如炬,满是欣喜,叫好道:“对!就是这句话!”
苏牧小公子抿唇一笑:“我却不以为然。”
宋忽愣住,兴致一来,挑眉看向苏牧:“那你觉得是什么?”
“前虽不见古人,亦无伤耳。”苏牧淡淡一笑,“一代豪杰,志应在当下,着手于建功立业。”
“至于千秋名声,交付于世人来定便罢。”
宋忽听进了心里,喃喃道:“世人来定?”
“正是。”苏牧轻轻道,“若是恶名,便书写于磬竹;若是美名,便镌刻于青史。”
宋忽听着苏牧的话,像是在听教书先生训话似的,硬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那这……与不见古人和来者有何关系?”
“世上并不是只有古人和来者。”苏牧一语道破梦中人,“还有今人。”
宋忽猛一抬头。
苏牧目光坚定,直视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毫无疑问,大都督就是当年的‘今人'。”
“而你……”苏牧清润的眸子一亮,一把将脑袋扎进宋忽的怀里。
宋忽缓缓地回抱住苏牧,心跳如擂。
“宋忽。”闻声,宋忽轻应了一声,又听见苏牧闷闷的软奶声音,“我的宋忽。”
“我希望你日后也能够如同父亲那般,树立奇伟功勋。”
“我希望你战功累累、恣意驰骋,同时无病无灾。”
“我希望你早日成为当下的那个‘今人',留千载芳名,得后世景仰。”苏牧微微一笑,反诘一句,“如此这般,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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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出自唐代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原诗如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啊~真香
宋忽抱着苏牧,目光中满是温情地抚着怀里人柔软的青丝,问道:“吃完了药,要睡会儿吗?”
苏牧乖巧地勾着宋忽的衣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好。”宋忽吻了吻苏牧雪白的面颊,手臂一收,打横将苏牧抱起,“那我们去梳妆台。”
“别抱我了。”苏牧在宋忽的怀抱里轻轻地挣扎,笑着说道,“我自己能走。”
宋忽闻言停下脚步,温柔地将苏牧放下来,扶住他的一只胳膊:“我扶你。”
苏牧点点头,任凭宋忽扶着他走到了梳妆台前。
“来,坐好。”宋忽一手扶着苏牧的肩,伺候他轻轻坐在梳妆台前摆放着的那张椅子里。
看见宋忽手里拿起了一把紫檀木的梳子,苏牧有些疑惑地仰起头问道:“刚吃完药,你就给我梳头发?”
“还要穿正经衣衫呢。”宋忽拨弄着苏牧的发丝,下颌搁在苏牧肩上,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冲着他的耳垂呼出一口热气,“我的小公子。”
苏牧从眼前的那一面菱花铜镜子里看宋忽,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为何?”
小公子眸色一深,显然是对宋忽的动静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宋忽环抱着他的腰身,笑着说道:“你不是说,想要出去走一走?”
“可是……”苏牧眸子一亮,转头看向宋忽,猛然间的动作挣掉了宋忽手里握着的那把梳子,“你陪我一起?”
“哟,我的小祖宗,扯着头发丝儿没?”宋忽忙不迭地翻着苏牧小公子的发丝,仔细查看。
确认无事之后,宋忽无奈地一笑,蹲下身来,捡起了那把紫檀木梳子,说道:“当然是我陪你一起出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苏牧向宋忽投去了一个无辜的小眼神。
“你只要一磕着碰着,我就要心疼好久。”宋忽挑着眉梢,添油加醋地说道,“万一迷了路,更会让我着急。”
“瞧你说的这话。”苏牧低下头去,淡淡地一笑,“我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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