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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他们上车的地方是虞国的茶陵山脉, 为西北、东南走向。茶陵西接茂岭、东至落月湖;再往东进入飞花平原,三日之内就能到达春平城。
车队驮着货物,载着两个瘟神, 不言不语地往东行去。
茶陵山脉范围颇广,到了这天傍晚, 车队也才堪堪抵达出山口。
经验丰富的向导选好了休息地点, 车队便开始扎营。
裴沐醒来时, 如血夕晖正落在她眼里。她伸了个懒腰,瞧见车厢里空无一人。姜月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走下车, 顺手拍了拍吃草马儿的头。马儿“唏律律”几声, 含蓄地表达着被打断吃饭的不满之情。
初夏时节的落日绚丽,照得山陵也越发多姿多彩;方才她眼中的如血残阳, 似乎只是梦境带来的错觉。
罗家的人们在四周忙碌着。一些人在准备生火做饭, 一些人在搭建临时房屋, 而那些专门负责保护车队的武修们,则是在仔细清查环境、布置阵法。
自从天下分立、互相攻伐, 山林间的妖兽便多了起来。人们行走野外, 必须时刻防范被妖兽侵袭。
裴沐边走边打量环境。
四周是草地、野木,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涧。有稀疏的房屋四下分布,都是残破失修、荒无人烟的模样。
管事和武修模样的人, 正坐在一旁抽烟、闲聊。
“这里原先也是个村子,都是猎户, 叫丰河村还是叫什么的。”
“哦?那怎么没人了?”管事才问一句,自己又失笑,“对了, 打仗。我记得八年前……若何战役便是在这里,听说死了好多人呐。”
“是啊, 十几万人。听说,是有术士在背后操控……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术士,竟有这样的能耐。”
两人聊着,一扭头瞧见裴沐,忙站起身,招呼道:“小仙长。”
裴沐收回思绪,客气道:“无须叫我仙长,我只是个散修,暂时受姜公子雇佣罢了。”
管事是个机灵的,从善如流:“那……裴小公子。”
“公子”原是对诸侯王之子的尊称,近百年里渐渐成了个普通的敬称。
“一介散修,哪里算什么公子。何况我都二十有四了,怎么还算‘小公子’?”裴沐又见管事为难,便笑道,“不过也行,看您方便。”
管事瞧着她那鲜活飞扬、与十余岁少年无异的神态,有些惊讶于她的年纪,不禁也笑道:“裴小公子在寻姜仙长?我方才瞧见姜仙长往村外头去了。”
“噢,他多半是看风水去了。术士总改不了勘察地形、测算气运的习惯。”裴沐随口道。
另两人一僵,神态俱是微妙起来。
“术士……”
这个词总是天生一股阴凉气儿,叫人生寒。
裴沐摇头:“管事无需担忧。罗家是春平大户,又走南闯北,焉能不识那袭装扮?我瞧他也无意隐瞒,穿得那般招摇过市,只差将‘我是术士’几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略带戏谑,却叫管事脸色发苦:“这,裴小公子……”
“管事不必装傻。若是担心说破了会引来杀身之祸……他若真动了杀心,哪里又差个理由?若他无意动手,你们知不知道又有何干系?”
管事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可怜巴巴地看着裴沐:“裴小公子,您剑术高明、法力高强,能否请您……”
裴沐一下子就眉开眼笑:“嗯嗯,如果有酬金的话,倒也……”
“有有有!”管事脱口而出,又觉得失态,不得不擦汗苦笑,赔着小心,“此前礼数,自是献给姜仙长的。对裴小公子,我们另有厚礼奉上。”
裴沐打了个响指,满意道:“也不必厚礼,按我的收费么……我想想,只是从一人手里护住你们而已,算百金即可。”
管事愣了愣。他此前献给姜月章的三个匣子,光一个就远超百金的价值。
这裴小公子,究竟是贪财,还是不是?
他琢磨不清,只能从善如流地吩咐下人。不一会儿,就有人捧来一个小木箱。
打开后,造型精致的金元宝放着迷人的光芒。
一旁的武修羡慕地望着这一幕,也只能暗恨自己实力不济,无法从主家这里分得一分富贵。
裴沐接过来,掂了掂重量,便随手往身后一抛。说来也怪,她身后并未背负包裹,可那装满金子的小木箱却在划出半条弧线后,倏然消失了。
管事和武修齐齐瞪大了眼:这,莫非是传说中极少见的,术士的搬山之法……?
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裴沐竖起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微笑道:“雕虫小技,无足挂齿。我们剑客出门在外,总也要有些小把戏不是?”
这这这哪里是小把戏……
管事听说过,只有造诣最为身后、且传承最为古老的那几支术士家族,才会运用这类术法。
他心中叫苦:天耶,本以为遇到个心狠手辣、来历神秘的姜仙长就够他们提心吊胆,谁知道,这表面笑嘻嘻、好说话的裴小公子,竟然也是、也是……
唉。
能怎么办?
技不如人,装傻第一。
管事迅速调整好心态,僵笑道:“裴小公子说的是。”
裴沐点点头,说:“那我便去寻些吃食……不必专门奉上了,我不爱独自用餐。告诉我位置,我自己去溜达一圈更自在。”
管事便指了个方向。
待裴沐背影消失在断壁残垣后,管事才松了口气。他又擦擦额头冷汗,忽然若有所思。
“你说,”管事问武修,“裴小公子究竟真是要钱,还是只是找个借口,从姜仙长手里保住我们?”
“这个……”武修挠挠头,也摸不清,只能瞎猜,“说不得两者都有?”
“我觉得是为了保我们。”管事却摇摇头,顾自喜笑颜开,“不错,就是这样。若真是那几家出身的术士……区区百金,算得了什么?”
术士――一群藏身于暗夜与阴影、悄然编织着血腥历史的存在。
然而,对于那几家封相拜将、出入王庭的术士家族而言……他们本身已经脱离了暗夜,成为受人尊崇的符号。
罗家所侍奉的辛秋君的姻亲――申屠家,便是曾经名震虞国的术士家族。
只可惜,申屠家自从八年前失去了最强大的继承人后,人才便渐渐凋零,又在几年前被国君厌弃,最后竟是落得满门男丁亡故的下场。
管事心想:他多年前曾有幸遥遥见过一面申屠家的继承人,那真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的少女。
可惜,八年前就死了。
这位裴小公子,若非是个肩平背阔、言行洒脱的男子,单看那令人惊艳的容貌……还真有些像那一位呢。
……
裴沐可不知道管事心里弯来绕去想了多少。
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并非刻意在保护谁,只不过是在贯彻自己的散修信条――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赚钱的机会,如此而已。
毕竟她只是个散修嘛。一个散修想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首先要有钱。
她很顺利地找到了吃饭的地方,并饶有兴趣地每样都拿了一些。很多食材都是罗家的武修新鲜找来的,有烤山药、烤鱼、烤野兔,还有各色鲜果、干果。
她的到来让热闹的人群为之一静。
人们小心地看着她,谨慎地让出最好的食物。
裴沐不以为意。
她用一大片干叶子包裹了些烤肉,再拿个桃子边走边啃,便挥手作别:“我去找个看日落的好地方。”
她走了一截出去,背后才传来松了口气的声音;人们重新开始说话,气氛再一次融洽起来。
裴沐停下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垂眼看着手里的食物。
被啃了一口的桃子看上去果肉晶莹、水润饱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桃子其实挺酸的。
她对着这颗徒有其表的桃子笑了笑,带着点感叹和些许的自嘲:“你是个空有外表的酸桃子,我也是个空有外表的假剑客。”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到头来,她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嘛。
也对。有些生来就刻入骨髓的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
裴沐摇摇头。
她走到一个山坡,跳上高高的岩石,又三两口啃掉桃子,最后随手往旁边一抛――
“哎哟!”
草丛里有个脑袋动了动,发出一声娇气的痛呼。
不一会儿,一个顶着满脑袋草叶的小姑娘就冒了出来。她单手捂着头,另一手拿着书,气得脸颊鼓鼓:“谁在乱扔桃核?”
小姑娘约莫十岁,身穿精细的云纹绣衣,眉心垂着整齐的额发,一张雪团子似的脸软乎乎的,大大的圆眼镜格外有神。
若非她浑身都是草叶,必定是位合格的女公子。
裴沐一眼认出,这便是车队里那位地位最尊贵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也认出了她。
“哎呀。”她惊呼一声,往草丛里缩了缩,“你是那个用剑的好看的人!”
裴沐在岩石上蹲下,居高临下地瞧着小姑娘。她故意板着脸:“是啊,我用剑,要是惹恼了我,小心你小命休矣。”
“嗯?”小姑娘歪着脑袋,毫无惧色,“你要杀我吗?”
“呃……”
裴沐给问住了,为难片刻:“我不杀你,不过散修是很危险,你得离远一些。”
小姑娘又盯她一会儿。
忽然,她从草丛里站起来,把手里的书插在腰带里,手脚并用地爬上来。
她身手很灵活,一看就是修炼过的小小修士。
“哎,吓我一跳,其实你是个好人呀。”她很老成地说着,顺顺利利地怕上石头,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裴沐身边,还晃着腿。
夕阳照在她们两人身上,四周的野草和野花在风中低吟。隔着树丛升起几束袅袅炊烟,那是营地里热闹的余韵。
裴沐有点发愁地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试图继续恐吓:“散修很危险的,像你这种小姑娘,很可能被绑了,用来要挟你家人给赎金!”
小姑娘看她一眼,有点鄙夷:“你会吗?”
“……呃,不会。”
“那不就得了。”
小姑娘继续晃着双腿看夕阳,得意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况且,你长得真好看呀,若不能趁现在多看几眼,以后就没啦。”
裴沐:……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我叫裴沐。”她叹了口气,也望向只剩一点尖的落日,“你叫罗什么?”
“这么巧,我的名字里也有个‘沐’字。”小姑娘抬头看她,发间的燕子金钗晃荡来去,“我叫罗沐灵,你可以叫我阿灵,我可以叫你阿沐。”
裴沐哭笑不得:“你才这么点大,小丫头。叫我裴小公子。”
“阿沐。”罗沐灵一口咬定,又去牵她衣袖,倔强道,“我就要叫阿沐。”
裴沐无奈地看着她,伸手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阿灵。”
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即笑成了夏日枝头一朵花。她快乐地应了一声,又突发奇想:“阿沐,你娶我吧!”
裴沐:……
“这,怕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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