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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中是一年多前的光景。战事告捷,皇帝大喜,遂一鼓作气,率长安文臣武将、世家子弟于鹿鸣山春搜狩猎,以振民心士气。
那年明琬刚入太医院药园做学徒,因有妃嫔公主同行,便有幸和闺中密友姜令仪一同入选随行,负责女眷们的身体健康。
梦中春日阳光斑驳,疏影横斜,泛着陆离的光晕,她揉着肩坐在高地草坡上,背靠大树,向姜令仪抱怨永安公主的刁蛮脾气。
“……公主昨夜多吃了几口炙鹿肉,今晨起来下巴和鼻尖处长了几颗红彤彤的痘,急得哇哇大哭,说是没脸出去见人了。我给她配药降火,外敷的嫌味道难闻,内服的又嫌苦,好说歹说不听,非是将我一顿骂。”
她叹了声,“还好带了凝雪膏应急,总算哄好了那小祖宗。”
姜令仪捧着一本线装抄录的医书仔细品读,眼睫盛着阳光,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永安公主是小孩子脾气,哄哄就好啦。”
正说着,远处一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传来,扬起尘土如雾,俱是十几二十岁的世家子弟。
为首的少年骑着一匹黝黑的烈驹,马尾高束,玄黑护腕,一手捏缰一手挽弓,枣红武袍在风中如烈火张扬。同行的几十人,就数他马背上的猎物最多,沉甸甸几乎要垂到地上来……
明琬手搭凉棚遮在眉前,只觉得那处在人群中的红衣少年比阳光更刺眼夺目,下意识问道:“那是谁?”
“宣平侯世子,闻致。你不认识?”姜令仪抬眼瞥了远处一眼,又将视线落回书页上,“这次说是春猎,实则是圣上为他所办的庆功宴。”
距离太远,尘土弥漫,明琬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见他弯弓搭箭,箭尖指天,似乎也没怎么看,随意一射,一只大鸟长唳着坠下云霄。
猎犬狂吠,少年们拍手欢腾起来。叫闻致的少年昂首挺胸,享受众人艳羡的夸赞,笑声恣意轻狂。
明琬素来不喜欢张扬自傲的男子,“哦”了声又躺回草地上,望着头顶叶缝交叠的碎光出神。
然而须臾之间,金色的暖阳染上血意,画面像是被烧焦似的蜷曲起来。只见尘灰化作硝烟升腾,草地沦为尸山血河,林木变成兀立的残剑……
陌生而惨烈的战场,秃鹫盘旋,满身鲜血的少年趴在白骨残骸之中,朝她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来,眼神阴鸷固执,一字一句厉声道:“我、没、有、罪!”
明琬惊醒了。
她并非多梦之人,不知为何,今夜却做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醒来只觉得心脏沉甸甸的,仿佛坠着一块铅,辗转许久。
卯正,天还未亮,又冷又黑。隔壁小院隐隐传来了仆役搬动箱箧的声响,是闻雅操办完弟弟的婚事,今日要赶回洛阳夫家了,在收拾行李。
左右睡不着了,明琬索性穿衣下榻,搓着冰冷的指尖给闻家阿姐准备了一份饯行礼。
值夜的青杏睡得很沉,明琬并未惊动她,自己包好礼盒,便提了一盏纱灯出门,循着记忆的方向朝东厢房行去。
灯笼摇晃,映脚下三尺暖光,明琬独自走在晦暗的长廊上,转个弯,却发现神堂大门敞开,里头亮着烛火。
明琬不经意间瞥了眼,瞬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闻致孤身一人坐在轮椅上,背对大门,面朝灵位,身上落着夜的孤寒,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像是在接受千万战殁亡灵的审问。
他该是一夜未眠,偷跑出来的,明琬猜测。因为他的发冠齐整,身上穿的依旧是昨天进宫时的袍子,连狐裘都没有裹上……
夜这样长、这样冷,他以病体残躯生生捱过来,对自己苛刻得近乎残忍。
他在想什么?
是回忆往昔峥嵘,还是在……忏悔?
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没由来令人怅惘。明琬站了会儿,没有出声打扰他。
见到闻雅时,明琬忍不住提了句,问道:“世子身边,没有下人贴身跟随么?”
“原是有一个的。”闻雅蹙眉,大概是出嫁太久,想不起名字了,便问丁管事道,“丁叔,贴身服侍阿致的那人是谁?”
“是小花。”在指挥仆役搬动行李的丁管事闻声进门,解释道,“世子爷喜静,不让旁人靠近,一直是小花安排世子爷出行起居的。不过小花有事出远门了,要年底方回。”
“……小花?”听起来像个姑娘的名字,莫非是通房之类?
“阿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闻雅打断了她的遐想。
“他在神堂里。”明琬措辞道,“大概,坐了一整宿。”
闻雅果真气得不行,腾地站起道:“这小子!到底是在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我们!”
“大小姐,外面风寒天冷,您坐着吧,我这就去看看世子爷!”管家急急忙忙命人去取狐裘,握着手踱出门去,念念叨叨道,“唉,都怪我!昨夜亥末送他就寝,没亲眼看着他睡着就出来了……都怪我都怪我!”
见有人送狐裘去了,明琬这才放心些许。
虽说依旧接纳不了闻致的坏脾气,但她毕竟是嫁过来冲喜的,闻致平安活着太后才开心,太后开心,她与阿爹在长安才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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