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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琥珀色的灯光
也许是因为时局好不容易稳定了下来，1220年华尔塞拉的社交季格外热闹，新年舞会一场比一场盛大，剧院也久违地演起新剧目。
云站在镜子前最后整理一下领结，出门登上等在外头的马车。车是布莱恩派来的，接他去参加布莱恩为了筹集建学校的钱办的晚宴。经过一番讨论，布莱恩说服他接受西郊的克莱尼庄园并放弃了一开始就公开宣传的想法，而是首先从社交界开始游说，得到部分人的支持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车子在布莱恩新购置的宅邸前停下，布莱恩亲自打开车门迎他下来。走进布置齐整的宴会厅云不禁有几分拘谨，咬着嘴唇四处张望一番。
“今天请的客人都是支持办学的人，只要对他们讲讲你的计划和准备情况就好。”布莱恩说，“只是吃饭，然后在吸烟室里聊聊天。”
“嗯……”
“有几个人你应该也认识，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布莱恩带他走进一旁的小客厅，女佣给他们端来茶点，是没有涂奶油的小蛋糕和三明治。
“我昨天去克莱尼庄园看了看，新家具都已经全部摆放好了，真的非常感谢你。”云从盘子里拿起一只蛋糕。
“别这么客气。”
咬一口蛋糕，云怔了一下——这味道他曾经再熟悉不过！
“这边的佣人大部分已经散了，巴尔管家给我送了些人来。”
“巴尔管家……他还好吗……”
“挺好的，他身体很结实，不过毕竟上了年纪精神不如以前，所以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他徒弟去做，他只是提提意见。”布莱恩笑着说，“他本来还想给你送两个女仆来，但是我回绝了他。”
“多谢他的好意了，我实在是用不上。”顿了顿云略有迟疑地说，“如果可以……等过阵子不太忙的时候我想……我想去给玛莲娜扫扫墓……”
“当然可以，你想去的时候告诉我，我找人送你去。”
“谢谢……”
“我再跟你说一说今天来的人的情况？”布莱恩知道云在陌生人面前很容易紧张，之前就已经写便条把每个客人的身份特点告诉了他。
“啊……好的……”
“皮埃尔·拉德洛克是银行家，他是趁着革命之初收购教产捞了一笔发家的，原来是做证券生意。他坐在离你最远的地方，这家伙的金库就跟他的肚子一样鼓，我已经跟他谈好了数字，所以只要略微跟他聊聊就好。安东·马克西米连——这个人你知道的吧？”
“是的，他是个作家，也发表些评论，虽然一直立场中立，不过人倒是很正直。”
“他弟弟今年14岁，是一个OMEGA，所以他很支持这事，如果不介意我想让他坐在你右边，你可以跟他聊聊怎么在报纸上宣传。还有雅克·缪拉、尤斯塔·马尔蒙、米盖伊·内伊、约瑟夫·乌迪诺，他们四个都是我的朋友，你见了就知道，都是很好相处的人，约瑟夫有点儿结巴，你跟他说话得特别有耐心——不过还是不要跟他说的太多了，结巴很容易传染！再有就是弗雷德·查尔斯和米歇尔·麦克唐纳，在狄刻俱乐部里你应该也都见过，都是关心教育和平等的绅士，也很尊敬你为革命做的一切。”
正说着管家进来报告约瑟夫·乌迪诺先生的马车到了，布莱恩放下茶杯站起来，“你在这里稍等，我去迎他。”
没一会儿布莱恩跟一位中等身材、顶着个硕大脑袋的瘦弱青年一起走进来。
“这是约瑟夫·乌迪诺，我在大学的好友。这是云。”
“您好，很荣幸与您见面。”云微笑着伸出手。
“您好！”约瑟夫·乌迪诺赶紧握住他的手，“久、久仰！”
“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我还以为雅克·缪拉会先到呢！”布莱恩请他坐下，女仆奉上热茶。
“他估计是耽、耽误在——在——”约瑟夫·乌迪诺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那个词，头上都出了汗。
“行啦！要等你说出来都到明天去了！我在科洛夫尼亚点心店等了一会儿，这个给布莱尼斯。”雅克·缪拉拎着一个小纸袋走进房间，他是个瘦高颀长的青年，眼睛很有神。把纸袋交给布莱恩，他对云欠身，“您就是云先生吧？一早就听说过您的事，久仰！我是雅克·缪拉。”
“您好，很荣幸跟您见面。”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见面都给布莱尼斯买这么甜的点心？”打开纸袋瞧瞧，布莱恩皱起眉头。
“他喜欢嘛！少吃一点没关系的！不要克扣，我会问他拿到多少个的！”雅克·缪拉从他手里抢过纸袋交给女仆。
“是、是、是你挑的吗？”
“下次再带我就不允许你进来！”布莱恩半开玩笑地说。
几个人一起随意聊了聊最近的时事，没多久剩下的人也都到齐了，云印象最好的是安东·马克西米连，他长着一张清癯严肃的面容，但是当他跟人谈话时眼睛又会变得很温柔甚至有些腼腆。过了一阵管家报告晚餐已准备就绪，布莱恩便请大家移步到宴会厅，等所有人落座他端起杯子祝酒：“敬共和国的每一个公民！”
“干杯！”
因为人不多，晚餐的气氛很是轻松活跃，大伙儿开着无伤大雅的笑话谈论新组成的政府或是重开的艺术沙龙。一道道菜端上来，从开胃菜到甜点，所有东西都是云当年在庄园的时候喜欢吃的。
吃过饭，今晚的主要话题在吸烟室里正式开始，云先讲了讲自己的初衷：“一个人想要获得别人的尊重，最起码他要具备自立的能力，以前我们也做了很多帮助OMEGA的事情，但那都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我才想到要办一所学校，让他们至少能够平等地接受教育、获得一技之长。虽然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体面的职业能让OMEGA来做，但假如看到学校里的OMEGA孩子们也能一样优秀，我想人们的偏见会所改观的。”
“您说的很对。即使现在所有性别一律平等已经被写进法律，但偏见却不会立刻消失。”安东·马克西米连赞许地看着云，“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更多像您一样优秀的人，好让人们意识到性别绝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品行才华。”
布莱恩接着说：“现在办学已经得到批准，校舍基本准备停当，老师也找了一些，有意向的学生也不少。不过我想我们还需要一样东西——舆论的支持。云希望能够通过公开捐款募资然后成立基金会的方式来维持学校的运转并扩大舆论，我想这也是个好办法。皮埃尔·拉德洛克先生，假如可以的话我想雇用一些您手底下能干的人来运作基金会行吗？”
“当然！当然！包在我身上！”皮埃尔·拉德洛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包管一切都妥妥当当！”
“行啦！我们都知道你叫我们来干什么！支票明天就会送来！”雅克·缪拉摆摆手，“咱们还是说说可以预见到的问题吧：报纸上一定会有一场论战，社交界估计也会分为两派，恐怕还会有些人针对云先生说三道四。”
“我不在意他们怎么说我，论战的事我想有了安东·马克西米连先生的帮助也不在话下。至于社交界——”云姿势优雅地掸掉烟灰，“我本来也不是社交界的人。”
“唔……”雅克·缪拉看看布莱恩，“好吧你也不会在意……”
“虽然不必在意那些反对的人，但是社交界的作用也不能轻视，”米盖伊·内伊咬着烟斗说，“得先形成一股风潮，这样那些压根没什么观点的人也会跟风附和。”
“那些夫、夫人们的沙龙！”约瑟夫·乌迪诺瞪圆了眼睛，“她、她们最、最近都很爱、爱讲博爱！从她们开、开始！”
大家纷纷称是，但是云面露难色：“可我并不认识那些夫人们……”
“哈哈哈！没关系！她们都想认识布莱恩！只要跟他一起就好啦！”雅克·缪拉大笑着说。
“瞎说什么！”布莱恩瞪他一眼。
“本来就是嘛！你可是——”雅克·缪拉本来还想接着说，但是布莱恩的眼神太吓人，他就只是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眉毛。
布莱恩扭头看着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安排一些沙龙活动。”
“那就多谢你了。”云点点头。
“报刊方面我跟四五家报社都很熟识，随时乐意为您效劳。”米歇尔·麦克唐纳说。
“十分感谢，我想这个需要仔细筹划一下，不同阶段的宣传重点应该有所区别。”云看看安东·马克西米连，“马克西米连先生，您觉得呢？”
“确实如此，我想一开始还是应该从共和国的立国精神切进，然后慢慢从多方面展开论述——比如宗教上要破除对教义的误读、科学上阐明性别平等的依据、依照人道精神强调歧视的不道德性等等，总之先做好这些铺垫，然后再抛出学校的话题。”
安东·马克西米连的话得到所有人的一致赞同，除了近期需要做的准备，大家又聊了关于学校课程、管理方面的问题，直到晚上十一点客人们才陆续离开。布莱恩送云出门上车时，厨娘莱安娜在院子里叫住了他：“云少爷！”
云愣了愣才认出她——这么些年过去，曾经那个风韵犹存的莱安娜已经成了体态臃肿的中年大娘。
“天哪！您已经……您已经……”莱安娜激动地走到他面前，“长成……长成大人了……”
“莱安娜……”云握住她的手，一时感慨纷纷。
“知道你还好我们都很高兴！你离开庄园的时候还那么小！上帝保佑……”莱安娜紧紧抓住云的手哽咽着说，“你怎么这么瘦……要好好吃东西！现在是谁在给你做饭？”
“云一个人住。”布莱恩替他回答。
“一个人？连个厨子和女仆也没有吗？”莱安娜惊讶地问。
“是的……我自己用不上那么多人……”
“那怎么行！谁给你做饭呢！谁来伺候你起居给你洗衣打扫！”
“我会去附近的饭馆吃饭，家务也做的过来，不用担心我。”
“上帝啊！”莱安娜夸张地连连大叫，“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克劳伦斯老爷！您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云赶紧安抚她：“不关布莱恩的事，是我拒绝了他，我真的挺好。”
“您这么消瘦！这可不行！克劳伦斯老爷！请您允许我明天就到云那里去！”
“我当然没有意见。”布莱恩笑着耸耸肩。
“真的不用！”
莱安娜截断云的话：“您不要拒绝！假如巴尔管家知道我已经来了华尔塞拉您却还这么瘦也不会同意的！您只消在您的房子里随便什么地方给我一张床就行！”
尽管云再三推辞还是拗不过莱安娜，他只得点头同意。
布莱恩走向门廊下的马车拉开门：“快回去吧，已经不早了。”
“谢谢。晚安，布莱恩，晚安，莱安娜。”
“晚安。”
目送马车离开，布莱恩笑着对莱安娜说：“多亏你了！”
“应该的，我也放心不下他一个人。时间过得可真快……总觉得云跟您在庄园里骑马的场景就是昨天……”
“是啊……你也早些休息吧，今天一定累了。”
“晚安，克劳伦斯老爷。”
“晚安。”
第二天莱安娜就带着一个女仆搬到了云家里，检查厨房之后她愤怒地出去大采购一番，当晚就给云做了四道菜的晚餐，十点钟还给他热了牛奶。云很想告诉她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睡前不需要喝牛奶，但是看她期待又高兴的样子就什么也没说乖乖喝光。
几天之后布莱恩就看到了莱安娜饲养云的成果，在门口等他一起去莱蒙德纳夫人的谈艺沙龙时，布莱恩笑着说：“你的气色好多了。”
“我觉得我要不了多久就会长到二百磅！”云拉拉领结说。
“哈哈哈！不会的！你现在确实太瘦了。”
“她简直是把我当孩子在照顾！”云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蓝青色珐琅描花鼻烟壶，“我给莱蒙德纳夫人准备了这个，你觉得合适吗？”
布莱恩拿过鼻烟壶看看：“很漂亮，她喜欢这种东方情调的小玩意。”
“我实在……实在不知道在夫人们的沙龙里该怎么表现……”云有点局促地把鼻烟壶装回口袋。
“就和平时一样就好，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因为是夫人们主办的沙龙，所以大家不会激烈地争执。”
“唔……但愿我不会让你丢人……”
“别这么说！”布莱恩扭过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我为你感到骄傲。”
云一怔，低下头小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到了莱蒙德纳府邸，他们跟着使女走进客厅，已有七八个人到场，看见他们纷纷站起来点头示意，莱蒙德纳夫人坐在正中的紫色缎面沙发上满面笑容地起身：“欢迎！”
“您好，莱蒙德纳夫人。”布莱恩过去俯身行了个吻手礼。
“真是难得能请来您这位稀客！”莱蒙德纳夫人年约50，不过因为保养得好显得很是雍容，她侧头看看云，眼神里颇有几分惊艳，“您就是云先生？”
“十分荣幸与您见面。”
“您好！”莱蒙德纳夫人伸出手，云不大熟练地吻了吻她的手，然后拿出鼻烟壶：“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还望您不要嫌弃。”
“哦！真是漂亮！”莱蒙德纳夫人把鼻烟壶举到眼前惊呼，“我平时也会收藏些东方情趣的小玩意儿，但很少能见到这么精美的！您从哪里得来的？”
“先前我在泊利公国暂作客居，在一艘东方商船上见到的，听布莱恩说您精通东方艺术，我想这样东西送给您比放在我这儿更合适。”云拿出自己最亲切的笑容看着莱蒙德纳夫人。
“我哪里算得上精通呢！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您过谦了。”布莱恩说，“在东方艺术鉴赏方面，哪个学究也比不上您。听说您最近在收集扇子？”
“哦，也算不得收集，不过是看到喜欢的就忍不住要留下来。”莱蒙德纳夫人看看云，“您是东方人，应该是这方面的行家吧？”
“很遗憾我要让您失望了，”云漂亮的嘴巴略略往下撇了撇，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魅力十足，“我母亲从东方乘船来这儿，我是在船上出生的，生下我她就撒手人寰了。”
“啊！真抱歉！”
“没什么，只是很遗憾，假如她在的话也许还能与您交流一二。”
莱蒙德纳夫人很喜欢这个美丽的东方男人注视着自己的模样，他的谈吐也很文雅，带着初入社交界的一点儿拘谨和生涩，但反而让人觉得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她拿出新收藏的折扇、瓷器和首饰给客人们共做赏鉴，大家纷纷毫不吝惜地表示赞美和艳羡。云虽然附和着他们的话题，内心却有些焦急——沙龙的内容与他的目的相去甚远，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到自己的真正目的，有好几次他想要提起话头，都被布莱恩用目光阻止了，直到出门也没机会说出半句跟学校有关的话。
“为什么不让我说话？”马车缓缓开动，云不解地问布莱恩。
“唔……是我没有事先给你说清楚……”布莱恩把胳膊肘撑在车窗上支着下巴，“在谈艺沙龙里，大家一般不会谈别的话题……”
“那我来有什么意义？”云皱起眉头。
布莱恩含义不明地笑了：“这就是社交界，你得首先得到他们的认可才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谈吐风雅衣着体面举止得当就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吗？”
“是这样没错。”
云不悦地看着窗外，布莱恩继续说：“很无聊，但这就是现实，沙龙里的风尚就是华尔塞拉的指向标，如果你希望大家能像崇尚自由一样以平等对待OMEGA为荣，那你必须先征服像莱蒙德纳夫人一样的沙龙女主人们，成为她们的座上宾、跟她们交上朋友、借用她们的客厅让更多人认识你、尊敬你，而要征服她们靠的首先就是谈吐风雅衣着体面举止得当。”
云咬着嘴唇沉默片刻转过头：“我明白了……”
“慢慢习惯了就好。”
“可你这么多年都没习惯。”
“我……”布莱恩一时语塞，“我表现得还好吧……”
“别紧张，他们不会看出来的。”云促狭地摆摆手。每当布莱恩觉得无聊烦躁，他的目光都会无意识地往左上方的天花板上斜。不过十年前他从沙龙回来会满脸不高兴地叹气，现在却能平常地说着“这就是现实”。
没多久华尔塞拉的夫人们就发现，只要在请柬上附上“请您和您的朋友云先生共同赏光”，很难请动的克劳伦斯先生就会欣然出现在自己的会客厅，而他那位朋友不光长得漂亮动人，举止言谈也温柔又有风度，再加上关于他身世和他在革命中种种举动的传闻，更为他这个人平添了夫人们最喜欢的浪漫色彩；当然了，也有些关于他和克劳伦斯先生之间风流韵事的艳闻，但是克劳伦斯先生与已故的夫人感情甚笃，加上克劳伦斯先生的威望，也不大有人敢公开谈论两人的过去。
云的行为也激起了一部分人的强烈反感，一时间关于他这个人和OMEGA学校的争论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支持的和反对的人在报纸上、沙龙里激烈地互相攻击，相应的，学校收到的捐款和报名的学生也与日俱增。布莱恩有些担心云会被有些人肆无忌惮的中伤影响，但是看他一切如常地处理各种事务、参与社交活动，也就放下心来。
不过，云的确有一个小小的烦恼：近来开始有人请他去参加舞会，在那样的场合站一整晚既尴尬又显得他似乎有些傲慢。他向女主人道歉说自己不大会跳舞之后，对方热情地表示可以教他，但是云实在不好意思。思来想去，他找到布莱恩：“你有没有比较熟悉的……舞蹈老师？”
“舞蹈老师？”布莱恩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想给孩子们开舞蹈课程吗？我个人不太建议，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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