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中平六年(七十六)外传·蹇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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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平六年,春三月,幽州牧刘虞平定张纯和丘力居等人叛乱,捷报传入宫中时又过去十余天,但皇帝听到时还是十分喜悦,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说了会儿话,才又重新沉沉睡下。

宫里虽是白天,可仍然点着无数长明灯,因为现在皇帝不知何时会醒来,若是深夜睡醒时周身漆黑一片,他又会莫名惶恐,因此我叫人预备充足灯油,叫这嘉德殿内不能绝了灯火,以免皇帝半途醒来受惊。

我整日跪坐在皇帝身边等他醒来,他睁开眼时若是见到我在身边,就会稍稍松一口气,接着阖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如果见我不在,便会发起脾气叫下人去找了我来。

去年登高阅兵之后,皇帝兴奋至极,许久不见他兴致如此高昂,我也跟着满心欢喜。可就在检阅台下的士兵浩浩荡荡通过之时,皇帝却在人声鼎沸中忽然小声对我嘱咐道:“假设有一天朕的身子不听使唤后,务必要你亲自守在身边,直至朕龙驭宾天为止。”

我刚刚被封为西园八校尉之首,却又听到皇帝说这样的话,吓得急忙想要下跪。皇帝也不看我,厉声制止住我,继续说道:“你只需记得朕的话就行。介时任何人不得接近朕。”

自称无上将军的皇帝,望着眼下雄兵百万,继续说道:“就连太子也不行。”

2.

我自幼家中贫穷,没有生计,于是害了这副身子进宫当差。

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只记得净身时阴森可怖,那间小屋就像地狱鬼门,负责净身的两个老宫人长相凶狠,好似专门拿来吓唬我们这些小孩的,即使不说话都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后来断断续续的疼了很多天,诸多不便,但是上面的人不会让你进宫养着,才下地没几天就开始做一些体力活。有时候血在裤裆里糊成一片了也不能言语,要是被领班的看到可是要骂人的。唯有碰见一些上了年纪心地也好的,便会佯装骂人道:“也不看看自个儿身子脏成什么样子了,若是皇帝看到脏了眼睛怎么办,还不快回去换了衣服去。”——于是这般就能逃懒休息半日,那些当时经常救我的老宫人现在都不在了,后来待我掌权时连个报答的机会都没有。

由于那话儿被切了,所以身子总是不干不净,一套衣服有时候半晌左右就被尿熏臭了。年轻的宦官衣服少,常常一套换洗下来还没晾干,身上这一套又穿得骚气了。宫女每逢见到我们这些小宦官都要掩着口鼻绕着走,也更加让我们这些人在宫里抬不起头来。不过年长的宫人服侍的久了,可供换洗的衣服也就多了,他们常用一些草木来熏,身上非但没有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幽香,因此宫女们更喜欢和年长的宦官共事,多半看不起我们这些新来的。

当时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在深宫之中服侍到一定年纪,然后像那些老宫人一样到了一定年纪,便被负责管理我们的人通知一声,然后在某一天脱下被草木熏到入味的官袍,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然后白发苍苍地佝偻着出得宫去。

不少宦官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得不为将来开始打算,于是经常有人盗了宫里一些小物件回去埋起来,待有机会了便托同乡捎带出去卖掉,然后回老家置办田地房屋。宫里查这个查得很严,一旦被发现有可能会打板子打到残废。可是即便如此,这个风气越发强烈,每个宦官到了这个年纪都要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事宜,因为没有谁可以待在宫里一辈子。

自从我的家人把我卖进宫里来以后,我对家这个概念就淡漠了许多。所以尽管年岁长上来了,可我依然没有打算偷盗宫里的东西拿去置办家产。久了便有人找上我说道:“中常侍曹大人要见你。”

我第一次知道宦官也能住如此豪华的别院,尽管我知道找我的这个曹腾曹大人是迎立皇帝即位有功的功臣,可是来到曹腾府上的时候还是让我深深吃了一惊。

曹腾在自己家中穿着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本地十分富足的老爷,完全不像是在宫中伺候皇帝的宦官。我见了曹腾不知道该跪该拜,索性就杵在了那里。曹腾见我不拜他,便问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吗?为什么见了我并不下拜?”

我点点头道:“您是中常侍、大长秋。”

曹腾听了摇摇头说道:“那是外人对我的称呼,你不适用。”说着他走到厅堂的上首缓缓坐下,身边当即便有下人过来服侍他进茶。我仍然站在那里,等曹腾把这一碗茶喝掉一半的时候,他才把茶碗放回桌上,看着我说道:“我是宫里十常侍之首,按照咱们宫人的规矩,你得叫我一声老祖宗。”

3.

宦官这一点挺好笑的,自己越是生不出来后代,越喜欢到处收一些义子干儿和徒子徒孙。仿佛自己树大叶茂,收了这些毫无干系的人以后,就在幻想中觉得自己为祖上开枝散叶了似的。

曹腾认我做了徒孙,并随手传给我一套心法。我见那册子甚是古老,里面记载的也是一些罕见至极的武功,曹腾说道:“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武功,你且耐心练着,待帮老祖宗完成几件事以后再传你些正式的。”

南宫云台的白虎门内为周朝所建,有高阁四间,是贮藏珍宝图书的宝库。听说历朝历代的武林秘籍都被朝廷收缴了上来,现在宫内所存的武功甚至比江湖上某些掌门还要详实。凡是被十常侍相中的宦官,便会被随便赐予几卷武功秘籍拿去修炼,待得到上面的赏识之后,则会再传一些精心挑选过的深奥功夫。

曹腾认我做徒孙,其实是高抬了我。曹腾入宫三十多年,历经安帝、济北王、顺帝、冲帝、质帝、桓帝六位皇帝,且亲手伺候侍奉了后面四位,可以说是资历浑厚,能做他的徒孙我已经比宫内现在许多老人辈分都高,却也不知道为何曹腾如此赏识我。

起初他安排我做一些驱赶宫人和捕捉现行的事情,大致上就是遏制宫内不正之风。宫里没有专门的机构来约束宫人,所以曹腾亲自召集了一些徒孙,在暗中默默维持宫内秩序。几年下来我做事没有闪失,处理事情也不按自己的好恶来办,因此众多徒孙之中曹腾尤其喜欢我,渐渐地传授给我的武功也越来越难以理解。有一天曹腾考教我的武艺,我连出十掌连他的护身气劲都破不了,正当心灰意冷时曹腾却安慰我道:“你以为自己武功不济,其实是因为你未曾涉足江湖。以你现在的身手,在江湖上位列前三已经不成问题了。”

我自出生到现在没有混迹过江湖,江湖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种传说,我知道它的存在,却跟它没有半点缘分。就好像普通百姓知道洛阳有座皇宫,但是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进来看看一样。我在深宫之中对江湖这个世界遥相敬之,所以曹腾说起我的武功已经独步天下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江湖离我太遥远了,而离我最近的曹腾,我却连他九牛之一毛都不如。

那年我二十六岁,在宫内待得久了就连对时间的概念都变得模糊起来。我不知道二十六岁在江湖上代表什么,而我的二十六岁仍旧是一个不被人提起的年龄,大家看我时依旧以曹腾最宠爱的徒孙待我,在这里年龄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每个人既不会为了年龄的增长而晋升,也不会因为年龄的弱小而被轻视,一切都看有没有上面的人在意你。就像我一样,自从做了曹腾的徒孙之后,似乎就失去了我自己的身份了。

但是宫里只有一个人的年龄是每个人都会记住的。永康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桓帝薨逝,时年三十六岁。

4.

十二岁的灵帝继位了,宫人上下欢喜一团,年幼的皇帝什么都不懂,接下来无非是太后把持朝政,负责伺候的宫人们只需勤力一点便会得到赏识。妇人治国又懂得什么了,因此大家都喜不自胜,认为好日子要到来了。

曹腾把我召去,对我说道:“今后你就好好辅佐皇帝吧,我要离开宫里了。”我跪在地上不住扣头,问曹腾道:“皇帝年幼,身边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老祖宗您这个时候着急退出会不会不合适?”

曹腾笑道:“很合适。我已经经历了六朝四帝,再不退休,怕是外戚大臣要说宦官误国,到时候我的徒子徒孙们都要被赶尽杀绝,我何必为了一人的荣宠要害得孩子们都没了性命。”

我抗辩道:“您侍奉宫里多年从来都没有半点私心,那些只懂得在前朝兴风作浪的外戚大臣们又凭什么这样污蔑您的清白了!”

曹腾浑然不在意似的笑着说道:“人最难得见好就收,古往今来比我位高权重的人多的是,照样有人落得进得宫来没命出去。好孙儿,我老了,皇帝年幼,今后宫里的事情就要看你的了。”

曹腾这人甚是干脆,当晚就向太后表达了辞退之意。太后一番假惺惺地挽留,但曹腾去意甚绝,太后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曹腾。但是曹腾还是私下安排我进了嘉德殿服侍皇帝,作为交换条件,曹腾带着一众在宫中执掌实权的宦官都退了休,太后大喜,也认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于是便答应了曹腾的提议。

出宫那天我去送曹腾,我俩一个在宫门外,一个在宫门内。我大概十几年没有出去过这道门坎,如今在我面前这一步似乎有万丈之高。曹腾坐在马车上劝我回去,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曹腾为什么当初那么多宦官里面唯独挑中了我。

曹腾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这么问,只是没想到我会一直拖到现在才问起。这个问题的答案兴许他早就准备好了多年,如今当我问起时,他几乎毫不犹豫便说道:“人不为己。”接着便由他在宫外收养的义子夏侯嵩带领家眷把他接了回去。此时他的徒子徒孙全都遣散了,在宫门外一个娃娃跟在马车旁边问他道:“爷爷,宫门里的那个人是谁?”曹腾极其爱怜地把他抱到了马车上,再回答了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过了些年再见到那个娃娃时,他已经随了曹腾的姓氏,一出仕便担任了洛阳北部尉,造了五色杀威大棒,以酷吏曹操的威名一时名动洛阳。

5.

皇帝年幼贪玩,我每日都陪伴在他的左右,每当有功课读不下去的时候我便向太傅求情。太傅自然乐得轻松,因此皇帝的童年过得许多欢快。可是后来皇帝越发觉得心情不顺,因为即使做功课这样的小事他本人说了都不算,甚至要我一个宦官出面协调才能逃得清闲。久了皇帝便问我道:“蹇侍中,为什么我身为皇帝,他们却都不听我的呢?”

我一生未曾涉足江湖,也没有踏足朝堂半步,所以当九五之尊的皇帝问起我这样的话来的时候,我自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皇帝并非先帝之子,是太后在选中皇帝为继承人,大概也是因为看着皇帝年幼好控制罢了。

我对皇帝说道:“我只是一介宦官,不懂帝王学说。陛下要想扭转这个问题,就得发奋读书,从古人的学问里面找到答案。”

皇帝又问道:“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呢?”

这一次我无比坚定地对皇帝回道:“陛下知道了答案之后,该怎么做就可以示意奴婢,奴婢自然拼尽所能去替陛下完成。”

那天之后我在宫内开始物色年轻宦官,像当年曹腾整治后宫秩序一样,我挑选了十几个人为我的左右手,其中张让段珪尤其出众,我便传了他们武艺,并打散开来安插在各宫之中,只为了将来皇帝有需要时方便下手。

而皇帝也开始认真读书起来,太傅见了很是高兴,上报给太后却遭到一番责骂,不久太傅被换了人来,整天教些诗词唱曲,再不教给皇帝君王之道。皇帝年轻,很快就走向了歧途,我安排尚药监高望给太傅下了恶毒,警告他说要专心教导皇帝,而太后那边若是问起就尽可能胡混过去。

太傅哭丧着脸问道:“太后在皇帝身边埋了不少眼线,我要是说谎,即使你不杀我,太后也饶不了我。”我笑道:“这一点你放心,太后派来的那些宦官自以为是她的人,殊不知这內宫之中能做这些宦官祖宗的只有一人而已。”

6.

我开始掌有权力,这一点是通过太傅对我的礼敬感受到的。慢慢的连太后对我说话也客气了起来。我没有感受到一丝喜悦,反而越发觉得这种人随潮涨的成见很是短浅,今日我身为十常侍之首便受到众人礼遇,那么他日我沦为寻常百姓了是否就要遭受各宫冷眼?

我叫张让和段珪都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万万不可把功名利禄放在心上。可是这些话说得进耳朵里却进不到他们心里,诸常侍各自在家乡大肆操办土地,兼并乡民良田,这些事我虽然有所耳闻,但是却不能强行加以阻止。直到这个时期我才明白为什么当年曹腾会对我倾囊相授,那一句人不为己确实难得。我既要张让和段珪他们效忠于我,而我却没有任何好处给予他们的话,那他们自然就会调转方向去投奔各宫去了,哪里还肯为我鞍前马后的卖命。我也想过在宫内寻一些像我一样没有家业的人来培养,可是我发现人如果不图财就会贪名,不贪名就会贪利,总之要想一个人效忠于自己,总要变着花样的去满足他们的个人私欲。为此我深感头疼,也时常感怀曹腾当年是如何游刃有余稳控各宫各方的,而我仅仅是为了应付宫里的这些简单关系就要精疲力尽了。

皇帝这时已经初为人君,有些少年帝王的感觉了。我便向皇帝诉苦,他笑着对我说道:“要说武功战绩,你足以担当天下第一。可是对于这深宫之中玩弄权术和把控人心来说,你可是稚嫩的像个幼子一样啊!”

后来皇帝安排我一个远房亲戚住到洛阳,对外称作是我的叔父,并故意让他违反宵禁,从洛阳北门招摇而过。时任北部尉的曹操急于立威,当夜便将我那所谓的叔父打死在洛阳北门之下。这一来京师为之震动,但是皇帝和我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时间曹操声名大噪,而各宫不修检点之人也多有收敛。世人都在议论,说我蹇硕身为內宫之首,亲戚犯了过错被杀也不能有半句怨言,其他宫人若是想继续为祸乡里,自然就要思付一下自己有几条命了。

我和曹操都是曹腾的徒孙,再加上他棒杀我的叔父本就是我有心策划而为之,所以自然不会去寻曹操的晦气来公报私仇。可是张让和段珪觉得曹操此举是在向十常侍炫耀武力,后来找了个由头便打发曹操去了顿丘当做县令,从此远离了洛阳的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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