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拉里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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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1769年6月

那匹栗色马的名字叫布鲁图斯[1],但是幸运的是,它目前只有这个名字,没有那种性格。它不像密谋杀人的阴谋家,更像是孜孜不倦的劳动者,体格强壮,而且忠诚——或者说,就算不忠诚,至少也很温顺。它曾经驮着布丽安娜穿过夏季许多绿色的山谷和两侧都是岩石的峡谷,从未滑过一步;带着她沿着英格兰军官乔治·韦德在五十多年前开辟的良好马路,以及韦德未到达的糟糕马路向上爬,穿过长满灌木的溪流,爬到了马路变成横穿高沼地的赤鹿小道的地方。

布丽安娜把缰绳搭在布鲁图斯的颈子上,让它在刚才爬完的那个坡后休息。她坐着不动,观察着下面的小山谷。那栋抹着白色粗灰泥的大农舍,安详地坐落在那片浅绿色的燕麦田和大麦田的中间,窗户和烟囱都用灰色的石头包过边,用墙围着的菜园和无数附属的小屋围绕着农舍,就像一群小鸡围着一只白色的大母鸡。

虽然从未见过拉里堡,但是她能肯定那就是。她经常听母亲描述拉里堡。而且,这是几英里路上唯一的大房子。过去三天里,她见到的只有佃户的石墙小屋,那些小屋大多已废弃和倒塌,有些只剩下被烧过的黑色废墟。

那里有根烟囱里冒着烟,有人在家。快中午了,或许所有人都在家吃饭。她吞咽一口唾液,口干舌燥,感觉既激动,又忧虑。会是谁呢?她最先遇到的会是谁呢?伊恩?詹妮?对于她的出现和她所说的话,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她决定直接说出实情,说明自己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母亲说过她很像父亲,她要依靠那种相似性来说服他们。目前她所遇到的高地人对于她的外貌和陌生口音都很谨慎。或许默里一家人不会相信她。然后,她回忆起来,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不会,他们会相信她,毕竟她有证据。

一个突然的想法让她心里变得空荡荡的。詹米·弗雷泽和她的母亲,他们有可能就在这里吗?她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坚信他们在美国,但未必是这样。她只知道他们在1776年时会在美国,而此时他们在什么地方却说不准。

布鲁图斯突然仰起头,大声地嘶鸣。身后传来回应的马叫声,布鲁图斯转过身,布丽安娜拉起了缰绳。一匹枣红色骏马从路上拐弯走了过来,马背上是一个身穿棕色衣服的高个男人。布鲁图斯抬头嘶鸣,好奇地扇动鼻翼。

那个男人看到布丽安娜时,拉住他的马停顿了片刻,然后又用脚跟轻踢马的身子,继续慢慢地向前走。他很年轻,尽管戴着帽子,但脸还是被晒得黝黑,肯定在户外度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外套的下摆皱巴巴的,袜子上面也沾满了灰尘和狐尾草。

他谨慎地走来,走到可以说话的距离,朝她点了点头。他惊讶地僵住了,留她一人在那里微笑。

他才发现她是个女人。她身上的男装骗不过近距离的人,而且没人会说她的身材像男生。但是,那身衣服还是很有用——穿着骑马很舒服,而且她个子很高,所以穿着那些衣服骑在马背上,让她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个男人。

那个男人脱下帽子,朝她鞠躬,脸上的惊讶显而易见。他的面容并不俊俏,但是显得友善和坚强,棕色的双眼很温柔,高高扬起的双眉像羽毛,浓密、卷曲的头发黝黑而有光泽,显得很健康。

“夫人,需要帮忙吗?”

她摘下自己的帽子,朝他微笑道:“请问,这个地方是拉里堡吗?”

他点了点头。听到她奇怪的口音,他的惊讶中又有了些许谨慎。

“是的,这就是拉里堡。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是的,有事情。”她坚定地说道,然后在马鞍上挺直身子,做了个深呼吸,“我叫……布丽安娜·弗雷泽。”把这个姓说出声来感觉很奇怪,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姓。不过,此时似乎异常恰当。

他显得不再那么谨慎了,但是并没有迷惑。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为您效劳,夫人。我叫詹米·弗雷泽·默里,”他鞠躬,然后正式地补充道,“来自图瓦拉赫堡。”

“小詹米!”她惊呼道,急切得让他吃了一惊,“你是小詹米!”

“我家人才这么叫我。”他生硬地说道,试着让她觉得他不喜欢衣着不当的陌生女人这样随意地称呼他。

“很高兴遇见你,”她说道,并未被吓到,她在马鞍上倾身,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我是你表妹。”

小詹米的眉毛在他们相互介绍时本来已经放了下来,现在又扬了上去。他看了看她伸出来的那只手,然后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她的脸。

“詹米·弗雷泽是我父亲。”她说道。

他目瞪口呆,睁大双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从头到脚细致地打量她,仔细地观察她的面容,然后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不是才怪!”他说道,然后抓住她的手,紧紧捏住,把她的指骨都捏到了一起,“上帝啊,你和他太像了!”他大笑起来,脸上有了幽默感。

“上帝啊!”他说道,“我母亲会心慌的!”

****

悬挂在门上方的那一大丛玫瑰长着新叶,几百个绿色的微小嫩芽正在生长。布丽安娜跟在小詹米身后,抬头看向那丛玫瑰时,看到了门楣。

饱经风霜的门楣上刻着“弗雷泽,1716”。看到这几个字时,她感觉有些颤抖,于是在那里站住,抬头盯着那个名字看了片刻,被太阳晒得暖和的木门框在她手下显得很结实。

“没事吧,表妹?”小詹米转过身来,带着疑问看她。

“没事。”她匆忙跟着他走进房子,尽管没必要,但她在走进门时还是习惯性地低了低头。

“我们一家大都很高,除了我妈和小凯蒂,”小詹米见她低头,于是微笑着说道,“我外公,也就是你爷爷,为他妻子建的这所房子,他妻子就特别高。在苏格兰高地,我想也只有这所房子能够让你走进门时不用低头或撞到头。”

……也就是你爷爷。门厅里凉爽而昏暗,但这句漫不经心的话让她突然感到了温暖。

弗兰克·兰德尔是独生子,她的母亲也是;她的那些亲戚都不是近亲——她只有几个在英格兰的年长的伯祖母,还有几个在澳大利亚的远房表亲。出发时她只想着寻找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会在寻父的过程中发现新的亲戚。

现在,她发现了许多亲戚。在她走进镶板斑驳的门厅时,有一扇门打开了,四个小孩子跑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位长着棕色鬈发的高个年轻女人。

“噢,小鱼们,快跑吧,快跑吧!”她喊道,迅速往前冲,同时像螃蟹的钳子那样伸出自己的双手,“邪恶的大螃蟹要把你们全吃掉,吃掉!”

几个孩子咯咯笑着,被吓得尖叫着,在门厅里逃跑,边跑边回头看,玩得很开心。其中有个大概四岁的小男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布丽安娜和小詹米,于是立即掉转方向,像逃跑的火车头那样沿着走廊冲过来,边跑边喊:“爸爸,爸爸,爸爸!”

他鲁莽地扑到小詹米的腰上。小詹米熟练地抓住这个眉开眼笑的小男生,把他向上抱到了怀里。

“好了,小马修,”他严肃地说道,“詹尼特小姨是怎么教你礼貌的?要是见你像小鸡抢玉米一样横冲直撞,你的这位新亲戚会怎么想?”

那个小男生咯咯笑得更大声了,丝毫没有被他父亲的责备吓到。他看了看布丽安娜,接触到了她的目光,于是又迅速把脸埋到父亲的肩膀上。他又慢慢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布丽安娜,蓝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爸!这是女士吗?”

“她当然是啊,我已经跟你说了,她是你的新亲戚。”小詹米回答。

“但是她穿的是马裤!”马修惊讶地盯着她,“女士不会穿马裤啊!”

那个年轻女人看似也同意这种观点,但是她坚决地打断了马修的话,走过去把他从小詹米怀里接了过去。

“嗯,她穿马裤是有原因的,但是你不应该这样当面评论别人。自己去洗手,好吗?”她放他下来,把他转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然后轻轻地推了推他。他没有动,而是回头注视着布丽安娜。

“奶奶在哪里,马修?”他父亲问道。

“在后面的客厅里,和爷爷、一位女士、一位男士在一起,”马修立即回答道,“他们已经喝了两壶咖啡,吃了一盘烤饼和一整个杏仁水果蛋糕,但是妈妈说他们还要等着吃晚饭,祝他们好运,因为今天的晚饭只有清汤和一点腿肉,而且该死的……噢!”他伸手捂住嘴巴,愧疚地看了看他父亲,“不管他们待多久,妈妈都不会给他们吃醋栗馅饼。”

小詹米瞪了他儿子一眼,然后又诧异地看着他妹妹:“一个女士和一个男士?”

詹尼特做了个不明显的恶心鬼脸。

“闹事鬼和她哥哥。”她说道。

小詹米哼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布丽安娜。“那么,我想妈妈会很需要借口离开他们。”然后朝马修点了点头,“小家伙,去把你奶奶叫来。就说我带来了一位她见到会很开心的客人。注意你的语言,好吗?”他把马修转过去面向房子后部,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屁股,让他快去。

马修走了,但是走得很慢,边走边非常入迷地回头看布丽安娜。

小詹米朝布丽安娜转过身来,面带微笑。

“那是我大儿子,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年轻女人——“是我妹妹,詹尼特·默里。詹尼特,这是布丽安娜·弗雷泽小姐。”

布丽安娜不知道该不该握手,于是只朝她点头和微笑,热情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詹尼特惊奇地睁大了双眼,是惊奇于她所说的话,还是惊奇于她说话的口音,布丽安娜没法知晓。

看到妹妹的惊讶,小詹米咧嘴笑了起来。

“你绝对猜不到她是谁,詹尼特,”他说道,“永远也猜不到。”

詹尼特扬起一只眉毛,然后眯眼看着布丽安娜。“表亲,”她低声说道,直白地上下打量着布丽安娜,“她长得就像姓麦肯锡的人,没错。但是她姓弗雷泽,你说……”她的双眼突然睁得大大的。

“噢,你不可能是,”她对布丽安娜说道,她脸上开始露出灿烂的微笑,向小詹米指出布丽安娜在外貌上与家族成员的相似,“你不可能是!”

小詹米的哈哈大笑被开门的咯吱声和走廊地板上的轻盈脚步声打断了。

“怎么了,詹米?马修说有客人来……”这个轻柔又干脆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布丽安娜于是抬头看,心脏突然跳到了喉咙里。

詹妮·默里特别矮小,最多五英尺高,而且骨架纤小得像麻雀。她站着凝视布丽安娜,稍微张着嘴。她双眼的颜色是龙胆草那样的深蓝色,灰白的脸色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引人注目。

“噢,天,”她轻声说道,“噢,我的天。”布丽安娜试探性地微笑,朝她姑妈——她母亲的朋友,她父亲挚爱的仅有的一位姐姐——点了点头。噢,拜托,她心想,心中突然充满了强烈得出乎意料的渴望:你一定要喜欢我,一定要很开心我来到这里!

小詹米眉开眼笑,开心地朝他母亲鞠躬。“妈妈,请允许我向你介绍……”

“詹米·弗雷泽!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就跟你说过,詹妮·默里!”

这个高音调的责备声从走廊的后面传出来。布丽安娜惊讶地抬头看,看到了一个女人从暗处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埃米亚斯·凯特里克跟我说他见过你弟弟骑着马在巴尔里根附近出现!可是你不会承认,是吧,詹妮?说是我傻子,说埃米亚斯是瞎子,说詹米在美洲!你们都是骗子,你和伊恩都是,想要保护那个邪恶的懦夫!霍巴特!”这个女人大喊道,朝房子后部转过身去,“霍巴特!快出来!”

“安静!”詹妮不耐烦地说道,“你就是个傻子,莱里!”詹妮拉住莱里的衣袖,让她转过身来,“你好好看看她!你傻到分不清楚成年男人和穿马裤的姑娘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布丽安娜身上,眼神里充满了猜测。

“姑娘?”

莱里转过身,皱着眉头,审视着布丽安娜。然后她眨了一次眼,愤怒的情绪消失了,圆圆的脸庞因为惊讶而松弛下来。她倒吸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的老天啊!你到底是谁?”

布丽安娜深呼吸,看了看莱里和詹妮,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同时试着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我叫布丽安娜,是詹米·弗雷泽的女儿。”

两个女人都睁大了眼睛。莱里的脸慢慢地变红,似乎要肿胀起来,嘴巴张开又闭上,找不到话语。而詹妮走向前,抓住布丽安娜的双手,抬头看她的脸。此时,詹妮的脸颊上冒出了柔和的粉红色,让她突然显得年轻了。

“詹米?你真的是詹米的女儿?”她用双手紧紧地捏着布丽安娜的双手。

“我母亲说是的。”布丽安娜感觉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回应的微笑。尽管詹妮的双手冰冷,但是布丽安娜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暖流,这股暖流穿过她的双手,扩散到了她的胸腔里面。她闻到了詹妮衣服上那种微弱的厨房香味,还闻到了其他更加自然和刺鼻的气味,她觉得那肯定是羊毛的气味。

“她说是的?”莱里恢复了镇静,她眯着眼睛,走上前问,“詹米·弗雷泽是你父亲,是吗?那你母亲会是谁?”

布丽安娜僵住了。“他的妻子,还会是谁?”

莱里仰头大笑,但这并不是善意的笑。“还会有谁?”她模仿布丽安娜的话说道,“当然还会有谁了,姑娘!是他的哪位妻子呢?”

布丽安娜感觉自己脸上的血液全都流走了,她理解了莱里的话,双手在詹妮的手里变得僵硬。你个傻瓜,你个蠢货,她心想。都已经二十年了!他当然会再婚啊。无论他有多爱妈妈,也会再婚啊!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她找到他了吗?噢,上帝啊,是发现他有新的妻子之后,他把她打发走了吗?噢,上帝啊,她在哪里啊?

她盲目地转过身,想要逃跑,但是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感觉自己必须立即离开这里,找到母亲。

“你应该想要坐下来了,表妹。到客厅里去,好吗?”小詹米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显得很坚定,他伸出手臂把她转过来,带她沿着走廊走过去,穿过了一扇开着的门。

她几乎没有听清身边嘈杂的人声,那些解释和指责的混乱话语就像鞭炮那样在耳朵周围爆炸。她瞥到一个整洁的小个子男人,他的面容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白兔先生,表情显得非常惊讶。另外还有个高许多的男人,在她走进客厅时站起来,朝她走过来,担忧地皱着那张饱经风霜的朴实脸庞。

高个子男人让大家停止吵闹,安静下来,然后从七嘴八舌的话语中知道了布丽安娜是谁。

“詹米的女儿?”他好奇地看了看她,但是他并没有显得像其他人那样惊讶,“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布丽安娜。”她非常心烦,没有朝他微笑,但是他似乎并不介意。

“布丽安娜。”他放松地坐到一个跪垫上,然后示意她坐到对面的位置。她看到了他的一边伸出来一条木腿。他拉住她的手,朝她微笑,那双浅棕色眼睛里的温暖光亮,让她暂时感觉安全了一些。

“我是你的伊恩姑父,欢迎你。”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紧紧抓住他看似提供的庇护。他也没有退缩,只是仔细地打量着她,似乎被她的着装逗乐了。

“在帚石楠地里过的夜,是吧?”他说道,看见了她衣服上的泥土和植物污渍,“你肯定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侄女。”

“她说她是你侄女,”莱里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在伊恩身后观察,圆圆的脸上充满了厌恶,“很有可能她是来要什么东西的。”

“乌鸦最好不要笑猪黑,莱里,”伊恩温和地说道,他扭转身子面对着她,“半个小时前,你和霍巴特不是想要从我这里弄五百磅过去吗?”

她闭着嘴唇,让嘴角旁边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那些钱是我的,”她斥责道,“你也很清楚!那是说好了的,签合约的时候你也看到了。”

伊恩叹了一口气,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件事了。“没错,我是看到了,”他不耐烦地说道,“只要詹米能够把钱寄过来,我就会马上把钱给你。他承诺过,而且他是体面人。但是……”

“体面?”莱里发出不淑女的哼声,“犯重婚罪体面吗?抛弃妻子呢?偷走然后毁掉我女儿呢?真体面!”她看着布丽安娜,双眼明亮、冷峻得就像才滚压过的钢铁。

“我再问一遍,姑娘,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布丽安娜只是非常震惊地注视着莱里,震惊到窒息,尽管双手被伊恩握着,但仍然感觉冰凉。

“你的母亲,”莱里不耐烦地重复道,“她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詹妮开口说道。但是莱里愤怒得脸红,斥责了她。

“不,有所谓!如果她是军队窑子里的婊子,或者是他在英格兰搞上的下贱佣人,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是如果她是……”

“莱里!”

“妹妹!”

“你这个毒舌妇!”

布丽安娜只是站了起来,就让这场争吵停了下来。她和男人差不多高,比女人都要高很多。莱里迅速后退了一步。大家都把脸转向她,脸上带着敌意,或者同情,或者仅仅是好奇。

布丽安娜以一种她自己没有感受到的冷酷,伸手去摸外套内侧的那个口袋,这个隐秘的口袋是她一个星期前才缝在里面的,但是感觉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

“我的母亲叫克莱尔。”她说道,然后把那条项链扔到了桌上。

客厅里完全静下来,只剩下壁炉里快燃尽的泥炭发出的柔和咝咝声。那条珍珠项链闪闪发亮,春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那些金珠子照得像火花一样。

最先说话的是詹妮。她像梦游那样,伸出纤细的手指,触摸项链上的珍珠。那些淡水珍珠被称作巴洛克珍珠,是因为它们形状奇特、不规则,不会被认错。

“噢,天啊!”詹妮轻声说道,抬起头看着布丽安娜的脸,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闪闪发亮,好似饱含泪水,“我非常高兴能够见到你,侄女。”

****

“我母亲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布丽安娜接连看大家的面容,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朵里很沉重。

莱里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串珍珠,表情变得冰冷和呆滞。詹妮和伊恩迅速地交换眼神,然后伊恩站了起来,笨拙地将木腿装到身下。

“她和你父亲在一起。”他安静地说道,摸了摸布丽安娜的胳膊,“你不用担心,姑娘,他们都很安全。”

布丽安娜心下稍感宽慰,忍住了令她崩溃的情绪。相反,她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气,感觉那个焦虑的心结慢慢地解开了。

“谢谢你!”她说道。她试着对伊恩微笑,但是感觉脸庞松垮垮的如同橡胶一样。他们都很安全,而且还在一起。噢,谢谢你!她心想,无声地感激。

“按理说,这是我的。”莱里朝那串珍珠点了点头。她现在不愤怒了,而是镇静得冷酷。脸上没有了因为愤怒而扭曲的神情,布丽安娜能看得出来她曾经非常漂亮,而且现在仍然是个俊俏的女人——对于苏格兰人来说个子还算高,动作也优雅。她的头发是那种精致的颜色,但发白得很快。腰部偏粗,但是身材仍然笔直和坚挺。她的脸上仍然流露着自认为漂亮的骄傲神情。

“不是!”詹妮反驳道,突然发了脾气,“那是我母亲的珠宝,我父亲把它送给了詹米,让他拿去娶妻子,而且……”

“他的妻子就是我!”莱里插嘴道。然后她用冷冰冰的眼神打量着布丽安娜。

“我是他的妻子,”她重复道,“我怀着好心嫁给他,他答应要弥补对我造成的过错。”继而她把冰冷的目光转移到詹妮身上:“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一分钱了。难道我要把鞋卖掉来抚养他给我留下的女儿吗?”

她扬起下巴,看着布丽安娜说:“如果你是他的女儿,那么他的债也是你的债。跟她说,霍巴特!”

霍巴特显得有些窘迫。“噢,好了,妹妹,”他拉住她的胳膊,想要安抚她,“我不觉得……”

“是的,你不觉得,你生下来就不觉得!”莱里恼怒地摆脱了他的手,然后手朝那串珍珠伸过去,“这是我的!”

出于纯粹的条件反射,布丽安娜甚至还没有做出决定,就已经把那根项链抓过来紧紧地捏在手里了。上面的珠子在她皮肤上感觉凉爽,但是那些珍珠却很温暖——母亲曾经告诉过她,这就是真品珍珠的标志。

“你先等等。”布丽安娜声音中的力量和冷酷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和我父亲之间有什么瓜葛,但是……”

“我叫莱里·麦肯锡。你那个浑蛋父亲四年前娶了我——用虚假的理由,这点我必须补充。”莱里的愤怒还没有消失,但是似乎已经被掩盖起来,她紧绷着脸,说话时并没有大喊大叫,柔软、浑圆的脸颊上的红色也褪去了。

布丽安娜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是吗?但是如果我的母亲现在和我父亲在一起……”

“他抛弃了我。”这句话里面充满了强烈的情感,就像石头掉进平静的水面,泛起无尽的痛苦和背叛的涟漪。小詹米张嘴打算说话,但是又闭上了嘴,看着莱里。

“他说他忍不下去了,不能再和我生活在一个屋里,睡在一张床上。”她说得很平静,就好像背诵一句铭记在心的话,眼睛仍然凝视着之前放着那串珍珠的地方。“所以他就走了。后来他又回来了,带着那个女巫回来了。在我面前炫耀她,在我鼻子下面睡她。”慢慢地,她抬头看着布丽安娜的眼睛,安静却强烈地打量着,似乎想要寻找她脸上的奥秘。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就是她,”她说道,那种肯定的语气在冷静中显得有些怪异,“来理士堡那天,她就给他还有我下了咒,让我隐身了。自从她来后,詹米就看不到我了。”

尽管炭在壁炉里咝咝地燃烧着,但布丽安娜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战栗传上脊柱。

“然后她就消失了。他们说她死了,在起义中被杀死了。詹米也从英格兰回到了家,过了那么久,终于解除了魔咒。”她非常缓慢地摇头,目光仍然停留在布丽安娜的脸上。但是布丽安娜知道,莱里眼中已经没有她了。

“但是她根本没死,”莱里轻柔地说道,“而詹米的魔咒也没有解除。我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用刀剑是杀不死女巫的,必须用火烧。”莱里那双浅蓝色眼睛转向了詹妮。

“你在我的婚礼上见过她。她的阴魂就站在那里,站在我和詹米中间。你看到过她,但是你没有说出来。我后来在你告诉先知梅思丽的时候才听说。你应该告诉我的。”这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陈述事实。

詹妮的脸色又变苍白了,那双倾斜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情感——或许是恐惧。她舔了舔嘴唇,准备要回复,但是莱里将注意力转移到伊恩的身上了。

“你最好小心些,伊恩·默里,”她的语气现在变得平淡了,朝布丽安娜点了点头,“看好她,正常女人会是这样吗?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穿男人的衣服,双手大得像盘子,要掐死你的孩子简直轻而易举啊。”

伊恩没有回答,但是那张朴实的脸显得很烦恼。小詹米握紧了双拳,紧绷着下巴。莱里看到他这样,然后嘴角上挂起了淡然的微笑。

“她是女巫的孩子,这点你们都知道,全都知道!”她说着,扫视房间里的每个人,质疑地看着大家不舒适的面容,“他们应该在克兰斯穆尔把那女巫烧死的,那样她就不会给詹米·弗雷泽下爱情魔咒了。没错,你们把有些东西带到家里来,要小心了!”

布丽安娜把手掌拍到桌上,拍出响亮的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胡说八道!”她大声地驳斥,她能够感觉到血液在往脸上奔涌,但是她不在意。大家都目瞪口呆,但是她没多余的精力关注其他人,她只关注莱里·麦肯锡。

莱里的嘴巴张得比其他人的还要大,却没有发出声。

“克兰斯穆尔的事情你并没有全部告诉他们吧?我母亲应该把真相告诉大家,但是她没有。她觉得你当时还太小,不懂事,但是你其实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是吧?”

“什么……”莱里用低弱的声音说道。

小詹米狂乱地看着他父亲。他父亲站在那里,就像被斧头砍了一样,直直地注视着布丽安娜。

“你当时想害死我母亲。”布丽安娜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变得沙哑、颤抖,但是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想害死她,不是吗?你跟她说吉莉丝·邓肯生病了,叫她过去——你知道她会过去,有人生病她总是会去,因为她是医生!你知道他们要逮捕因为使用巫术的吉莉丝·邓肯,如果我母亲在那里,他们也会把她一起抓走!你以为他们会把她烧死,那样你就会得到他,得到詹米·弗雷泽!”

莱里连嘴唇都苍白了,呆得就像石头。连她的双眼似乎都没有了生命,变得茫然和暗淡,就像大理石那样。

“我能够感觉到她在摸詹米,”她低声说道,“她在我们的床上,躺在我们中间,用手摸着他,让他在睡梦中变得僵硬,大喊她的名字。她就是个女巫!我一直都知道!”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壁炉里的咝咝声,以及窗外一只小鸟的温柔叫声。霍巴特·麦肯锡最终动了身子,走上来抓住了她妹妹的胳膊。

“走吧,亲爱的,”他低声说道,“我把你安全送回家。”他朝伊恩点了点头,伊恩也朝他点了点头,轻微地做出一个手势,表示同情和遗憾。

莱里被他哥哥带走时并没有反抗,但是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布丽安娜仍站着没动,她觉得自己不能移动。

“如果你真是詹米·弗雷泽的女儿,”莱里用冰冷而清晰的声音说道,“从你的长相来看,你确实可能是。你要知道,你父亲是个骗子、嫖客和马屁精,我希望你们俩合得来。”然后任由霍巴特拉着她的袖子离开,那扇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布丽安娜之前的愤怒全部消失了,然后她无力地向前倾,用双手撑住身体,那根项链在她的手下面显得坚硬,凹凸不平。她的头发松散开来,一大缕头发耷拉到了脸上。她闭着双眼,忍住那种快要将她淹没的眩晕感。她感觉有只手在触摸她,温柔地将那缕头发从她脸上拨了回去。

“他继续爱她了,”她低声说道,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其他人说,“他没有忘记她。”

“他当然没有忘记。”她睁开眼睛,看到六寸外伊恩的脸和那双善良的棕色眼睛。伊恩将一只因为劳作而憔悴的大手放在她的手上,这只手温暖而结实,甚至比她自己的手还要大。

“我们也没有忘记。”他说道。

****

“你还要再多吃点吗,布丽安娜表妹?”小詹米的妻子琼在桌子对面微笑着,把盛菜的勺子诱惑地拿在那盘残余的巨大醋栗馅饼上方。

“谢谢你,我不要了。我一口都吃不下了,”布丽安娜微笑着说道,“我已经很饱了!”

这让马修和他的弟弟亨利大声地咯咯笑了起来,但是他们奶奶的锐利目光让他们立即闭上了嘴。然而,布丽安娜扫视桌上的人,看出大家的脸上都有着抑制住的笑容,从大人到小孩,似乎全都觉得她说的话始终很好笑。

原因不在于她的非正统着装,也不在于他们看到陌生人时那种纯粹的新鲜感,她心想——尽管她比大多数陌生人都更陌生。还有其他的原因——某种在家族成员中流淌的喜悦激流,虽然看不见,却像电流那样有活力。她慢慢地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伊恩的一句话让她知道了那是什么样的喜悦。

“我们没有想过詹米会有他自己的孩子。”伊恩在桌子对面微笑,笑容温暖得足以融化冰块,“但是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吧?”

她摇了摇头,一边含着最后那口饭,一边朝伊恩微笑。她想,原因就在这里——他们并非为她而感到喜悦,而是为詹米。他们爱詹米,他们的开心也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詹米。意识到这点,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莱里刚才的指责非常粗野,让她十分震惊,而现在意识到对于这些熟知詹米·弗雷泽的人来说,他既不是骗子,也不是坏人,实际上就是她母亲所认为的那个男人。

小詹米误以为她是被呛到,于是好心地拍拍她的后背,这让她真的被呛到了。

“那你有没有写信给詹米舅舅说你要来我们这里?”他问道,无视了她咳嗽和红着脸喷唾液的痛苦。

“没有,”她沙哑地说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詹妮那双海鸥翅膀般的眉毛扬了起来:“是啊,你说过。我都忘记了。”

“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他和我母亲?”布丽安娜焦急地向前倾,衣服前襟的褶边擦到了面点渣。

詹妮微笑着,从桌边站起来。“我知道,多少算是知道。如果你吃饱了,那就和我来吧,姑娘。我把他最近写的信给你看。”

布丽安娜起身跟在詹妮后面,但是在快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她早些时候隐约注意到了客厅墙上的几幅画,但是当时因为情绪激动,事情又接连不断,所以她没来得及仔细看,现在她看了这幅画。

两个金红头发的小男生,表情严肃得有些僵硬。他们穿着短裙和夹克,白色的褶边衬衫在他们身旁那条大黑狗的映衬下显得很明亮。那条狗耷拉着舌头,无聊却很有耐心。

年长的那个男生个子较高,面容俊俏,坐得笔直而骄傲,仰着下巴,一只手搭在那条狗的头上,另外那只手爱惜地搭在站在他面前的弟弟的肩上。

但是,布丽安娜盯着看的是那个较年轻的男生。他的脸圆圆的,鼻子短平而上翘,脸颊透明、红润得就像苹果,蓝色的大眼睛稍微有些倾斜,眼睛上方鲜亮的钟形头发梳理得很整洁,却有些不自然。他的站姿很正式,是典型的十八世纪站姿,但是在他那个强壮、敦实的小身体中有种什么东西,让她微笑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摸他的脸。

“你真可爱!”她轻声说道。

“詹米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也是个固执的小恶魔,”詹妮的声音就在耳边,吓了她一跳,“不管是打还是哄都没用。一旦他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改变。跟我来,还有一幅画你应该想看。”

第二张画像挂在楼梯平台上,尤其显得没放对地方。从下面看上去,她能够看到装饰性的镀金画框,上面的隆重雕刻与屋里其他装饰那种坚实、破旧的舒适感十分不搭。它让她想起了博物馆里面的画像,而与这个简单的环境显得不协调。

她跟着詹妮走上楼梯平台,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消失了,让那幅画在她面前变得平淡和清晰。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前臂上的汗毛在亚麻衬衫下面都竖了起来。

“非同一般,是吧?”詹妮把视线从画像转移到布丽安娜身上,然后又转移回去。她自己的脸上显露出既骄傲,又敬畏的表情。

“非同一般!”布丽安娜同意道,然后吞咽了一口唾液。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吧?”詹妮继续说道,充满爱意地把手放在雕刻画框上。

“是的,是的,我看得出来。”

“这是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奶奶,艾伦·麦肯锡。”

“是的,”布丽安娜说道,“我知道。”被她们的脚步搅动起来的尘埃,慵懒地旋转着飘过从窗户照进来的午后阳光。布丽安娜感觉非常像是在与那些尘埃一起旋转,不再扎根于现实当中了。

在两百年后,她曾经——或者说是将来?——在英国国家肖像馆中站在这副画像面前,狂怒地否认这幅画所展示出来的真相。

画中的艾伦·麦肯锡就像此前那样看着她,她脖子很长,神态尊贵,倾斜的双眼流露出嘴巴上并没有的幽默感。它无论如何都不是镜像。艾伦的额头很高,没有布丽安娜的额头宽,而且她的下巴是圆的,不是尖的,整张脸稍微显得更加温柔,面容没有那么粗犷。

但是她们就是很像,相似得足以令人吃惊,尤其是她们都有着宽大的脸颊骨和红色浓发。在艾伦的脖子上挂着那串珍珠,上面的金珠子在柔和的春日阳光中闪闪发亮。

“谁画的?”布丽安娜最终问道,尽管她不需要答案。博物馆里这幅画的标签上说过,画家是“未知”。但是,看过下面那两个小男生的画像后,布丽安娜就明确地知道了。这幅画像画得并不太熟练,显然画得比那两个男生的画像早,但是这幅画上的皮肤和头发的是出自同一只手。

“我母亲自己画的,”詹妮说道,声音中充满了伤感的骄傲,“她很擅长绘画。我常常希望自己也有那种天赋。”

布丽安娜感觉自己的手指下意识地弯曲了起来,手中握着画笔的幻觉在片刻间十分逼真,让她可以发誓自己感觉到了光滑的木质笔杆。

我就是从这里得到的绘画天赋,她心想,稍微感到战栗。弗兰克·兰德尔曾经开玩笑说他连直线都画不出来,克莱尔也说她不会绘画。但是,布丽安娜在线条和光影上面都有天赋,现在她知道这种天赋的源头了。还有什么呢?她突然想,她所拥有的东西,还有什么曾经也属于画中这个女人,属于那个固执得偏着头的男生呢?

“这是奈德·高恩从理士堡给我带来的,”詹妮说道,带着某种敬意抚摸画框,“起义后,英格兰人捣毁理士堡,他在那时把它拯救了出来。”她淡然微笑起来,“奈德是家族的重要一员。他是从爱丁堡上来的低地人,自己没有亲戚,但是他加入了麦肯锡氏族——现在,连麦肯锡氏族都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他们都死了?”布丽安娜脱口问道,声音中的惊恐让詹妮惊讶地看向她。

“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娘。但是理士堡已经不在了,”她用稍微柔和的声音补充道,“最后的两位氏族领袖,科拉姆和他弟弟杜格尔,都为斯图尔特家族献身了。”

这点她当然知道,克莱尔曾经告诉过她。让她觉得惊讶的是那阵突然涌上来的意外悲痛感,为那些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感到惋惜。她费力地吞咽了一下,然后转身跟着詹妮走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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