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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罗尼·辛克莱,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不喜欢他那张有些俊俏的脸、他那狡猾的微笑,以及他注视我的那种方式——如此直接,诚实得如此不加掩饰,让你知道他在掩藏什么东西,即使他并没有掩藏。我特别不喜欢他看我女儿的那种方式。
我大声地清了清嗓子,让他吓了一跳。他转身露出尖牙朝我微笑,然后懒洋洋地转动着双手里的桶圈。
“詹米说他这个月末要十多个小威士忌酒桶,我需要一个大的山核桃木桶来装熏肉,越快越好。”
他点点头,在墙上的松木板上画些神秘的记号。奇怪的是,辛克莱虽然是苏格兰人,却不会写字,只懂得某种私人的速记法,让他能够记住订单和账目。
“好的,弗雷泽夫人,还有吗?”
我停顿片刻,试着想起在下雪前可能需要箍桶匠做的所有必需品。我要腌制鱼和肉,但是最好在石头罐子里面腌制,因为木桶会让腌肉有股松脂气味。我已经有一个风干的好木桶用来装苹果,还有一个用来装南瓜,土豆可以放在架子上避免腐烂。
“没有了,”我决定道,“就这些。”
“是的,夫人。”他犹豫了,把桶圈转得更快了,“木桶做好了,他要亲自来取吗?”
“不会,他要收大麦,宰杀牲口,还要酿酒。就是因为审判,一切都迟了。”我扬起眉毛看着他,“有什么事吗?你要我给他带信吗?”
箍桶匠的店铺坐落在马路附近的山脚下,是大多数来访者一来就会遇到的建筑,因此是大多数来自弗雷泽岭之外的流言的接收点。
辛克莱思索着,偏着略带红色的脑袋。
“哎呀,应该没什么事。只是我听说这地方来了个陌生人,在打听关于詹米·弗雷泽的问题。”
布丽安娜本来在观看墙上挂着的辐刀、木槌、锯子和斧头,却因为辛克莱的话而立即分了心,我从眼角看到她迅速把头转了过来。她转过身,裙摆在店铺地面上齐脚踝深的杂乱木屑里窸窣作响。
“你知道那个陌生人的名字吗?”她焦急地问道,“或者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
辛克莱惊讶地看了看她。他的体型有些奇怪,肩膀纤瘦,手臂却粗壮,而且他的双手特别大,倒像是属于一个比他高一倍的人。他看着布丽安娜,宽大的拇指下意识地缓慢抚摸着金属的桶圈,一遍又一遍。
“嗯,我说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夫人。”他足够礼貌地说道,但是他眼睛里的那种神情,让我想要从他手里把桶圈抢过来套到他的脖子上,“但是他说他叫霍齐派尔。”
布丽安娜脸上的希望不见了,尽管听到这个名字时,她稍微地笑了笑。
“我怀疑那人不可能是罗杰。”她低声对我说道。
“可能不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用假名。”我同意道,然后朝辛克莱转回去,“你应该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韦克菲尔德的人吧?罗杰·韦克菲尔德?”
辛克莱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有听说过,夫人。詹米自己放过话,如果这个人真来了,那么就让人立即把他送去岭上。所以,如果这个人踏足郡里,那么你会和我一样最早知道的。”
布丽安娜叹了一口气。我听到她失望地吞咽了唾液。已经十月中旬了,尽管她没有说什么,但她的焦虑显然在与日俱增。焦虑的不止是她一人——她跟我们说过罗杰的打算,所以一想到罗杰的行为可能会给他自己带来各种灾祸,我就难以入眠。
“……关于威士忌的事情。”辛克莱正在说话,让我的注意力猛地回到他那里。
“威士忌?霍齐派尔询问了关于詹米和威士忌的事情?”
辛克莱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桶圈。“在十字溪,当然没人愿意跟他说一个字。但是,我的线人确实说过,那个与霍齐派尔说话的人觉得他是士兵。”他短暂地皱了皱眉,“穿红衣服的英格兰士兵,很难把头发上的粉洗掉。”
“他没有穿军装,确定吗?”英格兰步兵把头发扎成一层层结实的辫子,围绕在一团羔羊毛上,然后扑上粉。在这样的气候里,粉混合上汗液,很快就变成了糨糊。不过,我想辛克莱说的是那个人的态度,而不是他的外表。
“哎哟,没穿。他说自己是做皮毛生意的,但是他走路时屁股上有根推弹杆。他说话的时候,你能听到他的皮衣咯吱响。反正乔迪·麦克林托克是这么说的。”
“可能是默奇森的人,我会跟詹米说的,谢谢你。”
我与布丽安娜离开了箍桶店,心想这个霍齐派尔最终会带来多少的麻烦,或许不多,弗雷泽岭远离文明世界,难以抵达,能够防止大多数侵扰——这正是选择它的目的之一。涉及战争时,偏远地区的多重不便利大于弊。我能确定,弗雷泽岭上打不起仗。
无论默奇森的怨恨有多么不共戴天,无论他有多么优秀,我都不会觉得他的上级会让他只是为了铲除一家年产量不足一百加仑的黑酒厂,就带兵远征一百多英里进山。
丽琦和伊恩在外面等我们,忙着从辛克莱的垃圾堆里拾引火柴。箍桶匠的工作会产生大量刨花、碎屑,以及废弃木块和树皮。但值得花力气把它们捡起来,那样就不用在家用手劈柴来引火了。
“亲爱的,你能去和伊恩把桶装上车吗?”我问布丽安娜,“我想要在阳光下看看丽琦。”
布丽安娜仍然显得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然后去帮伊恩把箍桶店外面那六七个小木桶装上马车。那些木桶虽然小,但是很沉。
正是倾注在这些木桶上的技艺,才让人品不是很好的罗尼·辛克莱获得了他的土地和店铺——不是每个箍桶匠都懂得恰当地烧焦橡木桶的内侧,让桶里的陈酿威士忌有种漂亮的琥珀色和深沉的烟熏风味。
“过来,亲爱的,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丽琦顺从地睁大了双眼,让我拉下她的下眼睑,检查眼球的白色巩膜。
丽琦仍然瘦得惊人,但是黄疸病的难看黄色正从她皮肤上淡去,而且她的双眼也差不多白了回来。我轻轻地用手指按住她的脖子,淋巴结只是有些许肿大——也算有所好转了。
“感觉还好吗?”我问道。她腼腆地微笑,然后点了点头。她在三个星期前与伊恩来到这里,而这是她自那以后初次走出木屋,她仍然像一只牛犊那样摇摇晃晃。但是,频繁地喝下用金鸡纳树皮泡的药汤还是有用。她在过去这个星期里并没有再发烧,我有希望在短期内治好她肝脏上面的损伤。
“弗雷泽夫人?”她说道。听到她说话,让我吓了一跳。她太过于害羞,很少能鼓起勇气直接对我或詹米说话,她会把她的需要低声告诉布丽安娜,然后由布丽安娜传达给我。
“怎么了,亲爱的?”
“我……我刚才听到箍桶匠说的话……说弗雷泽先生打听过布丽安娜小姐的丈夫。我在想……”她的话语在害羞中消失了,通透的脸颊上出现了微弱的玫瑰粉红。
“嗯?”
“你觉得他会打听我的父亲吗?”她一口气说出这句话,然后脸变得更红了。
“噢,丽琦!对不起。”布丽安娜搬完木桶,走过来抱着她的小女仆,“我没有忘记,但是我也没有想起来。等等,我去告诉辛克莱先生。”裙摆飘动,布丽安娜走进了昏暗、凉爽的箍桶店。
“你的父亲?”我问道,“你找不到他了吗?”
丽琦点了点头,紧紧咬住双唇,让它们不颤抖。
“他应该成为了奴仆,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只知道可能会在南方的几个殖民地。”
呃,我心想,这可把搜寻的范围扩展到几万平方英里的地方了。但是,让罗尼·辛克莱把话放出去也无妨。报纸或者其他印刷品在南方很少见,大多数真实的新闻仍然是在商店和酒馆里靠嘴传递,或者由偏远种植园的奴隶和仆人传递。
想到报纸,我心里一阵难受。不过,七年后的事情看似遥远得令人安心,而且布丽安娜也肯定会平安无事。无论房子有没有注定在1月21日被烧毁,我们在那天肯定能够不在房子里吗?
布丽安娜出来了。她的脸颊特别红,翻身爬到马车上,拿起缰绳,不耐烦地等着我们其他人。伊恩看到了她通红的脸,皱起眉头,朝箍桶店那边看了看。
“怎么了?那个家伙跟你说什么坏话了?”他伸展着那双和辛克莱差不多大的手。
“没有,”她简短地说道,“什么都没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伊恩抱起丽琦,让她坐到马车厢里,然后伸手来拉我坐到布丽安娜的旁边。他看了看布丽安娜手中的缰绳,他教过她赶骡子,对她的驾驶技术很满意。
“注意那头浑蛋的右边,”他向她建议道,“要不时地打它的屁股,不然它会偷懒。”
他钻进马车厢,然后我们便出发了。我能够听到他给丽琦讲稀奇古怪的故事,以及丽琦回应的低弱的咯咯笑声。伊恩作为家中最小的一员,很关心丽琦,把她当作妹妹对待,一会儿讨厌,一会儿喜欢。
我回头看了看远去的箍桶店,然后又看了看布丽安娜。
“他做了什么?”我轻声问道。
“他什么都没有做,我打断了他。”她那宽大脸颊上的红色变得更深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
“在木头上画画,”她说道,然后咬着脸颊内侧,“画裸女。”
我大笑起来,既因为惊讶,又因为好笑。
“呃,他没有妻子,也不可能很快娶妻。殖民地里的女人很少,在这上面更少。想来怪不得他。”
我对罗尼·辛克莱感到一种意外的同情。他毕竟独身特别久了,他的妻子在卡洛登起义后的悲惨日子中去世,而他在监狱里待了十多年,才被转移到美洲殖民地。就算他在这里成过家,但也没有持续下来。他是个孤单的人,我突然从别的角度看懂了他为什么热衷于打听流言,和他为什么喜欢偷窥——即使他把布丽安娜当作启发艺术灵感的人。我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
布丽安娜窘迫的神色退去了,放松地弓背拉着缰绳,低声地哼着歌——我觉得她哼的是披头士的调子,尽管我从来没法分辨清楚那些流行乐队。这个闲散的想法不知不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罗杰不来,那么她就不会孤单太久,无论在这里,还是在他回到未来后。但是那很荒唐。罗杰应该会来,如果他不来……
一种我始终拒之门外的想法,穿过了我的防线,全面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他选择不来怎么办?我知道他们吵了架,尽管布丽安娜始终闭口不提。他会过于生气,抛下她而独自回去吗?
我觉得布丽安娜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她已经不再多说罗杰的事情了,但是每次克拉伦斯宣布有客人来时,她的眼睛里都会亮起焦急的神情,而每当她发现那是詹米的租户或者伊恩的图斯卡罗拉朋友时,那种神情都会消失。
“快一点儿,你这个讨厌的家伙。”我低声说道。布丽安娜听到了,于是明智地用缰绳拍打骡子的屁股。
“跑起来!”她喊道,然后马车乒乒乓乓地走得更快了,在狭窄的马路上颠簸着往家赶去。
****
“和理士堡的酿酒地窖比差远了,”詹米说着,懊恼地戳了戳放在小空地边上的那个临时酿酒厂,“不过,它确实能酿出威士忌,某种威士忌。”
尽管他不够自信,但布丽安娜仍然能够看得出来,他对他那个简陋的酿酒厂很自豪。酒厂离木屋差不多两英里,离菲格斯的地方比较近。据他解释,这是为了能让玛萨丽每天上去看几次,照看酿酒进程。作为回报,她和菲格斯分到的威士忌,要比岭上其他提供大麦和帮助销酒的农民分到的稍微多一些。
“不行,亲爱的,你不能吃那个恶心的小东西。”玛萨丽坚定地说道。她抓住她儿子的手腕,开始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想要放掉他手里那只疯狂扭动的硕大昆虫。她儿子显然不听她的话,仍想要吃那条虫子。
“呸!”玛萨丽把那只蟑螂扔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杰梅恩是个不为苦乐所动的矮胖孩子,并没有因为丢掉了好东西而哭鼻子,而是在金色的刘海下怒目而视。那只蟑螂对玛萨丽的粗暴对待无所畏惧,从腐烂的叶子里爬出来,然后爬走了,只是爬得有些摇摇晃晃。
“噢,我觉得吃了也不会有事,”伊恩好笑地说道,“我和印第安人就偶尔吃过。不过,蚂蚱更好吃,尤其是用烟熏过的。”
玛萨丽和布丽安娜都发出了作呕的声音,让伊恩咧嘴笑得更灿烂了。他又抬起一袋大麦,在扁平的灯芯草篮子里倒了薄薄的一层。又有两只蟑螂被突然倒在光天化日之下,疯狂地沿着篮子的边缘小跑,然后掉到地上跑开,消失进粗糙建成的麦芽池里。
“不行,我说不行!”玛萨丽紧紧抓住杰梅恩的衣领,阻止下定决心的杰梅恩去追那两只蟑螂,“别动,你个小淘气,你也想要被烟熏吗?”一缕缕熏烟从木质平台的裂缝里冒出来,在那片小空地里弥漫满了烤谷物的早餐气味。布丽安娜感觉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或许你应该让它们进去,”她开玩笑地建议道,“烟熏蟑螂或许可以给威士忌添加不错的风味。”
“我也觉得它们不会有什么坏处。”她父亲同意道,走到她的旁边。他用手帕擦拭脸庞,然后看着手帕,对上面的黑色污渍做了个小小的鬼脸,然后把手帕塞回衣袖上面,问道:“都还好吗,伊恩?”
“嗯,还行。只有那一袋都发霉了,詹米舅舅。”伊恩端起那盘大麦,并轻轻地踢了踢一个破开的袋子,柔和的青色真菌和黑色的腐烂大麦显示出湿气浸透进去而带来的坏结果。还有另外两袋打开的大麦,最上面那层腐烂的被铲掉,摆在麦芽池的旁边。
“那我们赶快把事情做完吧,”詹米说道,“我都快饿死了。”他和伊恩各自抓起一个粗麻布袋,然后把新鲜的大麦倾倒在平台的空地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层。
“整个过程需要多久?”布丽安娜把鼻子凑到捣麦芽的大桶上面。玛萨丽正搅拌着桶里上次烟熏过的正在发酵的大麦。麦芽才开始发酵,空气里只有一丝微弱的酒精味。
“噢,这取决于天气。”玛萨丽老练地朝天上看去,已经傍晚,天空已经变暗成了澄澈的深蓝,地平线上方只飘浮着几丝白云,“尽管天气晴朗,我敢说……杰梅恩!”杰梅恩钻到一根木材下面去,整个身子只剩下屁股露在外面了。
“我去抱他。”布丽安娜跨了三个大步迅速穿过空地,把他抱了起来。对于这次不必要的干涉,杰梅恩发出低沉的抗议声,然后开始踢踹,用结实的脚后跟踢打布丽安娜的腿。
“噢!”布丽安娜把他放在地上,用一只手揉搓大腿。
玛萨丽发出恼怒的声音,扔掉了长柄勺。“这次你吃的是什么,你个淘气鬼?”杰梅恩吸取了经验教训,把才找到的东西扔到嘴里,用力地吞咽,紧接着就变得脸色发青,哽咽起来。
玛萨丽担心地尖叫起来,跪下去试着掰开他的嘴巴。杰梅恩喘着气,然后摇晃着向后退,同时摇着头。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鼓了起来,一股细细的口水从口中流出来。
“来!”布丽安娜抓住杰梅恩的胳膊,拉他背靠着自己,双手握拳按到他的肚子上,然后用力猛地往里按。
杰梅恩大声地咳嗽,然后一个又小又圆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他呼呼地喘息起来,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号叫起来,脸色在几秒钟里就从暗淡的青色变成了健康的红色。
“他没事吧?”詹米忧虑地打量着正在母亲怀里哭泣的杰梅恩,然后欣慰地看了看布丽安娜:“做得漂亮,姑娘。不错!”
“谢谢!我……谢谢。很高兴那样做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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