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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 那慕容子儒腾地跳起来,上前一步,又跪在地上, “哥, 您别吓我。您别拿这事儿开玩笑啊, 小弟岂敢……您给小弟八百个胆子, 小弟也不敢啊。就为了京里传了几句闲话, 小弟家里那个母老虎都快把小弟阉了,何况小弟就是再糊涂, 也不敢肖想您的人啊。求求您, 别玩小弟了,求求您, 您高抬贵手, 饶了小弟这回吧, 啊?”
他又上前来,要揪赵晋袍角,眼见那妆花料子都起了皱, 赵晋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罢了, 子儒, 你起来。”
他没喊“二爷”,倒叫慕容子儒整个人都从颤抖中平静下来了, 赵晋还肯喊旧时一起玩时的称呼,说明他跟卢氏那点事,当真揭过去了。他缩着脖子跪直身, 搓着手道:“赵哥, 您原谅我了?您要是不原谅我, 我就是跪到死也不起来。”
赵晋忍俊不禁,指着福喜道:“把你们二爷扶起来。”
借着福喜的手,慕容子儒顺势站起身,“赵哥胸怀宽广,果然不是凡人。甭理会那些人瞎说,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东西,指望着离间了咱们哥儿俩呢。赵哥今儿晚上可肯给个薄面,小弟在胭脂胡同设宴,给哥赔不是。”
赵晋放下茶杯,温声道:“不巧,今儿晚上要去拜会兴安候,明儿的时间也都定了,下回吧,有的是机会。”
他这话说得和风细雨,慕容子儒心头一热,这个“有的是机会”彻底熨帖了他的不安,他溜肩站起来,“既如此,那今儿小弟就先回去,等回头赵哥得空,小弟再亲自上门来请。”
赵晋点头,吩咐送客。
慕容子儒弓着腰,一直走出了院落,才慢慢站直了身子。他脸上笑容也收了,回身瞧了眼身后的院墙。不甘心么?敢怒不敢言么?堂堂诚远伯府公子,沦落到如此地步,为了挣个冒头的机会,来到一个无品无级的人跟前下跪。
可他连抱怨都不敢。上回抱怨那几句,转头就给睿王一行听了去,他算是真正明白了隔墙有耳是什么意思。往后更加谨慎,更加不敢胡乱言语……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前头翩飞的一角轻纱。
他愕然抬眼望去,庑廊下,立着个素衣女子。
一别九年,她褪去眉眼间的青涩,长成了一个多愁而冷艳的妇人。因长期不见光线,她肤色比从前更莹白,细腰窄肩,姿态风流,是比与他初见时那个没长开的少女更貌美许多倍的模样。
只是她美得未免太过清冷,一袭素白,周身像蕴着雾、裹着霜。令人远远观望为之赞叹,却不敢轻易靠近触碰。
他刚在赵晋面前立过誓,说自己此生从没对她有过非分之想,可他毕竟是个男人,骤然遇见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他也不免有些悸动。
卢氏瞧他呆望着自己,一如少年时初遇那天一样。她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慕容子儒鬼使神差般朝她走了一步。
院中芳草萋萋,紫薇花开得正艳,正值最炽热烂漫的六月天。赵晋坐在书轩的阴影里,从暖阁中缓缓走出来一人。浓绿曳地裙,浅金阔袖对襟纱衫,眉心点着莲花钿。鬓发高耸,簪着四只赤金孔雀衔珠步摇。
赵晋没睁眼,她径走到他身侧,涂着大红蔻丹的指头刚要落在他眉心,他便开了口,“郡主这一觉,睡得倒长远。”长睫掀开,锐利的眸光仿佛能刺伤人。
丰满的女人低低一笑,收回指头,瞧着桌上摆着的那只没开封的锦盒,“慕容家的家底都掏空了,只怕他送的这份礼,不怎么样。”
赵晋哼笑一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诚远伯在位之时可没少捞油水,郡主您不是也参与了几回?替您那个死鬼丈夫,也挣了不老少。”
女人伸指戳他额角:“有你赚的多?一面儿邀了功,一面儿赚了银子,你怎那么精明?连我也给蒙在鼓里,你说你该不该罚?”
赵晋笑道:“我所得的,都是睿王给的。瞒骗郡主,那也是睿王示意,您要怪罪,找他去,赵某可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人儿。”
两人说笑一阵,女人正色道:“你就这样回去了,不怕他不放心?”
她言语隐晦,但彼此都知是什么意思。
赵晋把玩着桌上一只玉笔,轻声道:“我最擅长什么,你不知道?”
她也跟着笑了,“是了,咱们赵大官人,一是风月场上头能耐,二是审时度势最厉害。这么说,您下家都找好了?睿王这么大个山头,要寻个比他强的靠山可不容易,难不成,你能使路子到宫里头那位?”
赵晋抿了口清茶,茶水落了一滴在桌上,他用毛笔尖儿沾了那茶水,胡乱写了一个字,“镇远侯势力何尝小了?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唯一样便是极富耐心。好了,郡主在我这儿蹭了饭,又借着歇午觉的由头偷听了我跟人说话,您这好奇心也满足了吧?我叫人送您。”
女人勾住他的肩,俯身道:“真的?你要我这会儿出去?撞散了你夫人跟旧情人相会怎么好意思?你们夫妻也真有趣,你就这么放任她在你眼皮底下偷人?卢剑锋是个正派人,他闺女怎么这样儿?”
赵晋没言语,抬臂伸了个懒腰,踱步到后窗边,信手把窗推开,屋后是座莲池,荷花开的正好,满眼的碧绿荷叶好像没有尽头。
“有些问题,需要个答案。有些则不需要。端看自个儿怎么想吧。”
前庭庑廊下,两人礼貌地寒暄。慕容子儒尚记得这是在赵家,且他有求于赵晋,垂目掩住眼底的惊艳之色,露出一抹苦笑来,“赵夫人别来无恙?城中近来有些风言风语,还望您不要在意。万般都是在下的过错,给您和赵哥添了不少麻烦,过意不去得很。”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不得不打个招呼,多说一句都怕有“私会”之嫌。
卢氏侧过头,吩咐身边的人,“你退下。”
侍婢白着脸,想劝又不敢,太太身为人妇,要单独与外男会面,这……像话吗?
她不敢走远,就在廊下数步开外立着。
卢氏压低了声音,犹豫着道:“二公子,当年我写给您的信,你可都收到了?”
慕容子儒吓了一跳,卢氏这话的意思不就在说他们之前有私情?这女人疯了吗?就是疯了,也别拖累他、拉他下水啊,他还想风风光光活着呢。
“赵夫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跟你素无交情,如何往来书信?”他生怕赵晋派人在旁偷听,声音放的极大,“赵夫人,您嫁了这么好的人家,我劝您好好珍惜。当年您发生了什么我虽不知,但希望您记得,赵哥待您不薄,为了替您父亲正名,他这些年背负了多少,您应当清楚。希望夫人再不要认错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今日在下与您说这两句话,全是瞧在赵哥脸面上,敬您是在下的嫂子。您、您……”
“那你说,这是什么?”卢氏心痛欲死,从袖中抽出数封毛了边的发黄信纸。
“你说,这又是什么?”她抬手摘下鬓边的珠花,连信一道丢在地上。
慕容子儒睚眦欲裂,张大眼睛恐慌地望着地上那几片纸上落着的字迹。
是他的字,是他手笔。下首写着他的大名。不,还不是大名,落款是他乳名君生。这要是给赵晋看见,若是给外头的人看见……
他骤然失控,整张脸扭曲狰狞,抬脚踩踏着那珠花和信纸,犹嫌不足,弯身拾起那破破烂烂的信,攥在手里疯狂的撕扯。
纸屑纷纷扬扬,像在夏天的尾巴上下了一场冰凉的雪。卢氏心底一片冰冷。她今天专为了他来,向他求得一个答案,即便在屋中听他立了毒誓,她仍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他是“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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