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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几年未见,两人又俱是嘴上闲不下来的主儿,新鲜事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杨非雪讲了一路上的见闻,堪比当初吴才在有缘茶楼说书的口才,什么骑着骆驼穿行沙漠,坐在江南小船上烤鱼烤虾,到深山中捉野鸡偷鸟蛋……吴才则说了长安一些人和事,不急不缓,娓娓道来,似乎要将每一个字都装进她心里。
吴才说,当年亲眼看着杨非雪的尸体入棺,听到高僧们念着往生咒,他一瞬间悟了,自己想要的的确是陪伴,能够一生陪伴的,除了妻子,还有知己。他那时觉得,这辈子没机会跟杨非雪说那些话,那么,听她的话,成为瑞世子,活个样子出来,活了两年,才发现,陛下从未真正限制他离开长安。
杨非雪默想,自己死得还有点儿价值。
提到王阿桃,吴才瞧了杨非雪一眼,神色暗了下去:“哑叔去世了,阿桃出家了。”
杨非雪不小心打翻了手中杯子:“怎么会……哑叔他?”
吴才望向她凌空未收回的手,道:“具体你去问高长行吧,我不大清楚,就知道哑叔替他挡了一刀,连阿桃的最后一眼都没见着,他们也是一对苦命鸳鸯,命运弄人,令人扼腕。”
杨非雪问:“阿桃姐她,还好吗?”
吴才道:“我去添香油钱时,也这样问过她,她说,无所谓好或不好,人生在世,宛如一场大梦,她如今只愿做个梦外之人,红尘中人,不必记得她。我看她,活得比以前轻松许多,那时我敬佩阿桃的同时忍不住气了你一下,你出家也好,离家也罢,偏偏想不开去寻死,忒没骨气。”
杨非雪没心思跟他斗嘴,想起昔日哑叔在红叶馆时的情景,他不会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做事,做很多事,很让人省心安心,也容易叫人忽略。
她想起很久以前,看着阿桃姐站在盛开的梅树下,闻着花香,淋着雪,她走过去问:“阿桃姐,你在等谁?”
阿桃姐黯然道:“谁也没等,谁都不会来。”
她那时动过撮合阿桃姐和他的念头,一直未付诸行动,不过,她想也不需她去撮合,那二人,或许在她去红叶馆之前,就已有秋波流转,可是,既已通了心意,两人为何不走到一起,阿桃姐还四处挑男人?
还有……她摸摸小腹,阿桃姐为何会阻止她怀孕?
想了想,又摇头笑笑,她早就觉得,这许多的疑惑都不重要了,逝者已矣,生者好好活着便好,她对阿桃姐已无怨也无恨,反之还有丝丝怜惜。这愁人的悲悯心肠,不止高长行一人有。
聊到后来,不可避免地说到高长行,吴才直接问:“你打算何时原谅他?”
杨非雪奇了:“他并无对不住我,谈什么我原谅他?”
吴才定下结论:“那便是随时了。”
“你的卖身契被他抢了去,总得找个吉日要回去。”他瞄了杨非雪一眼,继续道:“你进了棺材之后,他才回到长安,我气不过,打了他一顿,他没还手,有生之年,能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机会等于零,你没见着,太可惜了!”
杨非雪果真怒目:“你打他?你怎么能打他??你凭什么打他???”
吴才道:“刚出事那几日,他不在,等他终于赶回来见你,棺材已经钉上,他不相信你死了,吵着闹着要开棺验尸,他武功高,又发了疯一样,拦他不住,只能几个壮汉抱着脱着,为了让你安安静静地走,我当场揍了他一拳,他冷静了,我让壮汉都走开,又揍了他好几拳,一边揍他,一边骂他,说他对不起你,良辰也帮着我说话,他跟失了魂一样,任我揍骂。”仿佛在回味当时的感觉,他握了握拳头,指骨发出咔咔的响声。
看杨非雪一言不发,吴才瞟她道:“怎么,心疼了?”
杨非雪道:“我心疼什么,他现在自有人去心疼!”还是个娇贵的公主。
吴才敲了自己额头一记:“瞧我这记性,这个忘了跟你说了。哎,你先等会儿,你不会认为高自横是他的亲生儿子吧?”
杨非雪道:“他五岁,我离开三年,你当我是傻子吗?”
“这几年倒没让自己变笨,不过该糊涂的地方一点儿窍也没开,不去长安亲自问一问,惯会自己瞎猜。”数落她一嘴后,他才道:“高家大公子现如今已经不是高长行了,而是秘书少监柳杲,你不要这种眼神看我,高长行没有因为你被驱逐出家门,他还是高家名正言顺的公子。柳杲被高哲认作干儿子,年岁长于高长行,自然做老大,也要遵从旨意与义清成亲。”
长长叹了一声:“唉……也全怪我那任性的妹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陛下拟了圣旨,圣旨上写的是高家长子与义清公主择日完婚,不过高长行道行更深,来了这么一出,不知道用了什么计策,义清与柳杲还真看对眼了,如此,便顺理成章了。高长行不愧是高长行,保了全家,自己也能全身而退,还让我那妹妹傻呵呵地上了花轿,皆大欢喜。哦,对了,高长行辞去京中官职了,说要养孩子,就是高自横那小子,在你死的那段时间高长行带回来的,一直养在身边,我揍高长行的时候,他才两岁,全看见了,按理说那么大的娃娃不记事啊,他却一直对我都特别警惕,小鬼头,看着老实,精着呢?”
吴才似乎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头有些疼,抬手揉了揉眉心。
拨开云雾,原来竟是这样,高长行没娶公主,还孤身一人带着娃娃,杨非雪感觉心里有颗小火苗,‘噌’地烧起来了。
吴才始终注意着她的神情,看它由怒转惊,由惊变忧,由忧转喜,由喜变愁,觉得自己这条搭桥的梁子十分的厉害,能叫高长行真正央求到自己头上的事情,从国子监到现在,仅此一件。他也自得不已,高长行虽未明说,他却能猜出,他只是想让他跟她聊些从前的趣餅餅付費獨家事,打开她的心房,放下戒心,不再一走了之,若她执意要走,也不勉强。他偏不说从前,只讲这三年,效力可比徐徐图之强多了。
当初死皮赖脸接近她,纯粹为了好玩,为了打发寂寞,玩着玩着,心好像收不回了,便存了娶她的心思,之后是谁也预料不到的阴差阳错。
说了那么多爱情故事,演的多了,设身处地的多了,便不知道自己的情意是真是假,硬要跟高长行争,或许也是不想输而已。等她‘死’了,他仿佛也跟着死了,发现自己的爱是真的,却已经晚了。
上天到底仁慈,又给了一次机会。他委实佩服自己的节操,犹疑中,还是将机会推给高长行了,不止放手成全,还为他们牵线搭桥,想着,今后只要她安乐无忧,他便也安了,这可比那些个庸俗的话本故事境界高多了。
被自己感动了少顷,他道:“明晚有奇观,百年一遇的贼星降世,传闻会有两颗同时出现。”
杨非雪的双眼瞬间有两点亮光:“几时?在哪儿?”
吴才道:“子夜时分,爬上屋顶便能看到,据说,黛眉山观看最佳,那山上恰好也有座月老庙。”
媒人一行有个说法,贼星降世之时,男女双方只消一同祈祷,月老便会将红线牢牢拴住二人,生死白首。杨非雪的媒人瘾突突往上冒:“我们不若将此消息散出,有缘人因贼星结下缘,也算我们一大桩功德事。”
吴才表情莫名:“灵智大师说得不错,你心有他人,是个做尼姑的好苗子。”
杨非雪才不相信:“大师会说出你那番话?”
吴才勾起一边唇角:“原话非如此,意思却差不多。你……能玩的话,尽情地玩吧。”
杨非雪斜他一眼:“还用你说!”
高长行回到客栈时,已经深夜,他试着推了推杨非雪的门,门没插,房内主榻卧着高自横的小身板,杨非雪则和衣睡在躺椅上,他走过去,弯身将她抱起。这时,高自横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来人,以为自己在做梦,抬起手背揉了揉:“爹爹?”
高长行道:“醒了?醒了自己回房睡觉去。”
高自横彻底醒了,乖乖地,裹着自己的小被子,穿上鞋袜,回到该回的地方。
次日,鸡打鸣,杨非雪下意识起身,睁开眼,迎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明眸,她反应了会儿,躺下,闭上眼,片刻后,再起身,睁眼,只听耳边声音道:“又怀疑自己起错了?”
这是他惯常的打趣,好似两人还在见山院。
杨非雪看着他,黯然道:“这三年里,我起错过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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