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人间痴情种,奈何生于帝王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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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并州很怪,冬来得晚,雪来得迟,来又不走,久留在此,至此至今三月末的积雪还占着初春的月份。东来春风暖雨自是争不过边塞北风强劲,努力争闹一番,最多也不过是下了并州一地的雨夹雪,融了雪,黄了地,泥泞了路,还打得人浑身激灵打个不停,让这才刚伸出头的脖子又“嗖”的一声缩回了厚实暖和的衣领里。

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夹雪,尽显春时无限柔情,柔得寒雪落软了心头,看大地水色潋滟成漪,见远山生出了几丝青色妩媚。这一场又一场的雨夹雪,一场接着一场下罢,雨渐多雪渐少,看样子应是东风压倒了北边雪,这并州的春应是快到了。

雨雪刚落罢,云未销风未散,陆知就迫不及待跑出了房檐,快马加鞭带着一行人朝沧河西岸赶去。

这是沧河西岸附近的一处小镇,因临近齐褚两国国界,商贸往来繁荣,小镇处处尽显繁华。而陆知却选在一处极其朴素的宅子外下了马,带着一行人匆匆入了门。

黑瓦灰墙是一道迷了世人的障眼法,进了门,水榭楼台,雕栏画栋,金粉朱门路,琉璃碧瓦地,无一不彰显着人世奢华。南国湘妃竹,东海兰萱草,这些奇珍异草在春来尚早的后褚之地竟开得青青正好,可见这处宅子的主人财力不俗。可惜陆知是一粗人,不懂欣赏,直奔前往一空旷院落而去。

一墙之后又是别有洞天:百丈之地,空旷偌大无极,向前有三重玉阶层层凌驾于地,之上是一巍峨无边的庄严殿宇,黑顶肃穆,檐角走兽历历有十,皆是狻猊之象,此乃后褚天子居处才可配有的规格。而殿前空地上,耶律骜颓废跌坐在地,双手双脚镣铐不下,若不是他这副阶下囚的模样,站在墙外的陆知差点还以为自己瞬间又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后褚皇宫。

三重玉阶之上,昔日一国之君蓬头垢面站在上面,而三重玉阶之下,宽阔空地之上一身着黑服的文官笔直站立着,正对着三重玉阶之上的耶律骜,隔空对峙,不发一言。

陆知好奇此人,问道:“那个干瘦书生是谁?”

面容瘦削,双目深凹,静如死水,干嘴抿薄,不苟言笑,陆知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无丁点震慑力,陆知有些质疑此人的能力。

“他就是今日负责审问耶律骜的刑官,冯史。”

回话的人是并州太守陈原石,因不喜朝中争斗“自贬”到了并州任太守,因并州地方军政合一的特色性,并州太守一向有名无权,这也刚好合了这古稀老人的意愿,落得个清闲自在。

“冯史?”这名字有些熟悉,陆知在脑海中迅速寻找着关于此人的事迹,瞬间面露吃惊,又连忙看了看庭中那一干瘦文官,仔细打量了一番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剿灭并州北六县盗匪的黑面酷吏,冯史?”

陈原石回道:“正是此人。陆将军大可放心,耶律骜落在冯史这一酷吏手中,开口招供是迟早的事。”

论起时间冯史早于青川先到并州,且名满西境。当时的并州北六县完全是被北胡、后褚和各立山头的盗匪霸占肆掠,民不聊生,而冯史一到大刀治理,以法严明,安民心杀恶霸,轻徭薄赋组织民兵,击退他国肆掠,剿杀山中恶匪,自此之后北六县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

“将军曾说,当年若不是有冯史先夺回了并州北六县,替他稳固了大后方,他当年收复并州城时也不会如此容易。只可惜如此能臣却因得罪京中权贵被贬谪至此,着实令人惋惜。”陆知望着庭中冯史,面露同情。

同为贬谪人,陈原石又何尝不懂这种惋惜,“当年老梁王的小嫡孙在京草菅人命,把一百姓捆绑在马后活活拖死,冯史时任大理丞主审此案,不畏强权只认国法,硬是依律亲斩了老梁王的小嫡孙,为百姓讨了个公道,自己却因此得罪了皇亲权贵,被贬谪至并州任北六县的县丞。如今想想他能活在现在,也是命大。”

陆知愤慨,“一朝国都天子脚下,竟也是如此污秽不堪,还不如并州一边塞之地来得开明透亮。”

大半生混迹官场,陈原石也无不感概,“官场黑暗,有多少有志男儿就是这样被疾风恶浪给吞噬了,冯史这般,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谈及了这么久的冯史,陆知突然想起,“对了,我记得第一批派往后褚治理的官员名单中冯史排前在列,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怪不得刚听见冯史的名字有些熟悉,他现在才想起将军在府中交予他的官员名单中他曾见过这个名字。

陈原石随即解释道:“端王爷提前通知了老夫,让我先把冯史留下,等审完耶律骜后再让冯史赴褚上任。”

这样一提醒,陆知也记起了公孙先生昨日已到并州,冯史应该就是接替他主持后褚事务之人。如今有冯史这一黑面酷吏,又有公孙先生这一妙计智囊,这耶律骜何愁攻破不了。

视线回到庭中,风停了,这一偌大的“褚宫”变得太过安静,所以未发一言的冯史主动张口说话。

“褚国皇帝陛下在耶律平的沧河行宫中看了这么久,可有何感想,是否深感似曾相识,让您无时无刻误以为还身在褚宫?”

墙外陈原石看着冯史审讯开始,低声感慨道:“若不是苏尔勒招供,谁能想到耶律平竟然私自建了一座与褚宫一模一样的殿宇。君臣异心如此,怪不得后褚气数已尽。”

三重玉阶之上耶律骜没有说话,垂头掩面,冯史不急,语气轻缓,主动“认错”道:“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后褚在一月前已被我北齐所灭,您,早已不是一国之君了。”

铁镣轻颤,“叮”声一响,玉阶之上耶律骜依旧垂头掩面,不发一言,却逃不过陆知的耳朵,面露喜色道:“看来把耶律骜扔到地牢跟流氓混混关了十几天还是有用的,至少让他认清了国已破家已亡的事实。”

耶律骜沉默以对,冯史也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想必你也猜出我今日审问你的目的,既然你已在耶律平的沧河行宫中,不如就帮我猜猜当你缚手为奴时,你这位逃走的皇兄此时此刻又在何处逍遥自在?”

玉阶之上镣铐锁身的耶律骜仿佛还是褚宫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睥睨天下,玉阶之下仰视望着他的冯史仿佛是他低贱的臣民,可不屑一顾。但朝云暮晚,今非昔比,“仿佛”是多好的一个词,仿佛人可以永远活在自己想要的梦中,可惜残酷的是一切都仅在于“仿佛”之中。

无笔未必不能写字,不说话也未必不能知一人所想,冯史似笑非笑,双目凹陷得吓人,平添一丝诡异之气,“让我猜猜你此时在想什么?你应在嘲讽我,用如此拙劣的计谋,挑拨离间你与耶律平;又或嘲笑我们的无能,重兵重围之下竟还让耶律平跑了,可不是无能至极。我说的对吗?”

冯史并不需要耶律骜说话回答,他想要的答案在耶律骜僵硬迟缓的动作中都能找到,而且这只是他用来攻克耶律骜的一种手段,无需费时于此。

“既然你不愿提及耶律平,不如我们换个话题,说说你一后褚皇帝究竟是怎样一步步沦落至今时今日这般境地的?”

提及伤痛处,玉阶之上耶律骜依旧不说话,冯史也不介意自顾自话说着,“去年一战,我北齐先后在沧河与鹫岭山脉击杀你后褚四十万大军,如此大的伤亡消耗,你身为后褚皇帝,非但不体恤民情,休养生息,反而为争朝野大权,听信耶律平谗言将守卫后褚北境的三十万精兵良将调遣至沧河西岸,妄想翻身一战,开疆立威,却谁知让我北齐捡了这么好一个空漏,一路北下无阻直破了你后褚皇都,灭了你后褚百年基业。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你曾为后褚一国之君难道就不曾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吗?”

冯史转头缓缓环视这一沧河“褚宫”,振臂一挥厉声批道:“你为君,民众扶之你才是褚宫中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你为君,却不重国本不恤民生。你看看耶律平为自己修建的褚宫,再看看你居住的皇宫,夜壶镶金,痰盂镶玉,一国之君骄奢淫逸至此,你后褚能不灭业亡国吗?”

停了的风又起了,头顶上积压暗灰的云被吹散了,天变了,成了另一片天,天朗气清可一气乾坤冲云霄,而变天之后,耶律骜终于缓缓抬头,异常平静说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冯史是遨游在苍穹中的苍鹰,他有着世间最锐利的眼,可看清世人藏在脸皮后最深最不齿的心思,而耶律骜就是地上他要抓捕的猎物,猎物现已露出马脚,是时候该他这只苍鹰出手了。

耶律骜在正前方,冯史向前一步,直戳痛处道:“耶律骜,你没你自己说的那么无畏生死。你若真不怕死,北齐大军攻破褚宫时你就该以身殉国了,而不是苟活至今,在我一区区小吏前大谈生死气节。”

耶律骜心虚低头,冯史再进一步,火力不减道:“而且,你也没有你表现的那么大度,其实你比谁都希望耶律平死,否则当陆将军用假玉玺诱捕耶律平时,你为何不大喊一声向耶律平通风报信,而是选择沉默不语?”

耶律骜激怒生颤,冯史再跨一步,停下,直戳耶律骜心底最深的心思,“因为,你恨耶律平,你比谁都恨耶律平,毕竟是他战前失利才害得你国破家亡的,不是吗?”

仇恨是个坏东西,它可以勾出人心底最阴暗的一面,然后将之无限扩大,最终淬炼成这世间最恶的毒药,却反将自己毒发身亡。但对冯史来说耶律骜的仇恨对他来说是个好东西,既可让耶律骜自食恶果,又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最后又能独善其身,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

“……我真不知道耶律平身在何处。”安静良久,耶律骜终于开口说道。

毕竟为帝,耶律骜的锐气岂能短时间挫尽,对于耶律骜的负隅顽抗,冯史并不意外,亦不着急。

三步之后,冯史于三重玉阶之下正对着三重玉阶之上的耶律骜,一高一低一仰一俯,似一强一弱一赢一输。

三步审问,步步紧逼,步尽却未得其果,冯史望着玉阶之上的耶律骜,淡笑不见其怒,“吾听说褚宫被攻破时,你不顾自己妻儿性命,反倒带着一漠北琴奴藏在密室里。听说你被抓还是你的皇后向陆将军告的密。”

顿时,玉阶之上铁镣晃动成响,在静谧过度的“褚宫”显得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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