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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景纯元年冬至，柔然发兵京都，张敏成挂帅守城，苦熬三天三夜，一路战无不胜的柔然在攻城战中吃了瘪，败退回京郊。
大虢虽兵力不如柔然，却硬是将战线拖了半年，柔然的游牧铁骑并不适宜长线作战，且眼看着冬日将至，游牧民族也到了最难熬的苦寒天，他们不能如中原人般耕种储粮，牛羊马匹吃不着草，人都瘦弱一圈。
苦耗无益于柔然作战，他们并非不能等，而是等不起，若不能即时将京都打下来，就只能到此为止。
阿史那陵还不愿轻易放弃，眼看着京都近在眼前，攻破却遥遥无期，柔然阵营内士气也难得低迷起来。
柔然人不痛快，尹煊所受的欺辱就远比往日要多得多。
他们捡回的俘虏越来越多，为了节省就将俘虏都堆在一处关押，派来照顾俘虏的却还只是尹煊和另一个柔然侍从，尹煊身为汉人，处处受柔然人欺负找茬，日子过得愈发吃力。
?近来气温骤降，到了晌午，水井里的水也冰冷透骨，溅在尹煊手上冰渣似的刺痛，他年纪小，身板相较同龄人单薄瘦弱许多，挑了水就踉踉跄跄地往营帐处走。
尹煊脸憋得赤红，几乎要被扁担压断了脊梁，他一心只想早些做完，就硬着头皮往前冲。
尹煊将将跑了几步，迎面撞上个身着鹤氅华服的年轻男人，待他回过神时已来不及，纵然已竭力刹住脚，脚尖还是撞上了对方的后脚跟，木水桶于他来说本就笨重，这会儿更是一边倒地顺着扁担滑脱，往那人背上撞去。
此人反应较尹煊要快一步，他立即转身去扶，单手提住尹煊肩上倾斜的扁担，两只木桶终究没甩拖出去，悬在半空中剧烈地摆了几摆，直往外溅了一层的水，落得两人衣衫斑斑点点的水渍。
连俘虏都被柔然人逼着去穿胡服，这人身在柔然大营四处走动，却不着皮衣，士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旁人格格不入。
那人散乱的长发随风缠绕于耳后，额前一缕白发却服帖地贴在脸侧，尹煊隐隐觉得怪异，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人看见尹煊也是一愣，道：“这地方怎还有你这么小的孩子？”
尹煊心中警惕，下意识往后倒退几步，那人又冲他眨了眨眼，道：“你不如随我走。”
尹煊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早就养成了机警灵敏的性子，他既直觉此人有鬼，便下定决心不去搭理，咬紧下唇一声也不吭，拎桶甩头就跑。
那人也不追他，就原地看着他磕磕绊绊地越逃越远，直盯得尹煊背后阴恻恻地生寒。
尹煊只顾着一股脑地跑，看见要去的营帐才终于停下，再回头时已看不清那人的影子，他累得脑袋嗡嗡作响，满腔急促的呼吸几乎要将肺管冲破，水桶里的水已因他的仓皇逃跑撒得七七八八，他却不愿回头再去打水，只怕又遇上刚才那人。
尹煊捂着鼻口缓了好一会，才将呼吸平复下来，潮湿温热的呼吸微微复苏了他冻得发僵的手指，他强打起精神，将那人抛之脑后，去翻挂在帐篷外的厚毛毡毯。
他活在这种环境下，早就习惯将痛苦遗忘——对他人的恐惧亦是如此，尹煊强迫自己不去回忆，也就不会被负面情绪所淹没。
尹煊手指停在半空，厚毛毡粗糙边角冻得粗硬，直扎得他指端生疼。
他没有直接往里走，隔着窄缝看见了睡着的明潘。
明娇跪坐在地毯中央，提针为兄长缝补衣裳，轻咳声接连不断，两颊泛着病弱的潮红。
蒋梦棂停在明娇身侧，单手去抚她小巧的下巴，明娇也不躲，将针线放到脚边，合了眼去磨蹭她的掌心。
蒋梦棂弯下腰，去提明娇的脸，就紧紧地将她揽到怀里，明娇仍止不住地咳，贴着蒋梦棂肩膀的脸颊轻轻地打颤。二人生怕扰到明潘，耳鬓厮磨的动作小心而谨慎，在尹煊看不清的阴影处，散落的发梢缱绻地缠落到一处去。
她们自以为隐藏的天衣无缝，实则都被尹煊看在眼里。
恶心、恶心！
尹煊想吐。
明娇再三哀求下，才将蒋梦棂给调到了自己身边去，尹煊隐隐约约察觉出她俩的暧昧关系，如今真正看到时，仍很难适应眼前的情景。
他知道自己不受众人的待见，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便知趣地游离在他们的圈子之外。
尹煊只看了几眼，心里直作恶心，触霉头似的缩了回去，他还没转过身，就被柔然士兵搭住了肩膀，粗糙而壮硕的手指划过他的颈侧，叫尹煊通体生寒、浑身发抖，胃酸再度涌上他的喉管，激得他喉咙生疼。
蛮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道：“小子，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他说话声音不小，自然也惊到了帐篷里的人，尹煊已顾不了太多，他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来送水。”
蛮人滑腻的眼神沿着他漂亮的脸颊绕了一圈，尹煊又想起往日的不愉快来，咬紧牙关，冷汗湿透了内衫。直到这士兵轻笑了一声，没再刁难他，道：“滚去做你的事，别耍滑头再叫我逮到。”
他才知道算是熬过这劫难，闷头提桶往帐篷里走。
里头的蒋梦棂和明娇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早就分开了，视线都齐齐地粘在进来的尹煊身上。
“你的脸没事儿吧？”明娇坐得笔直，纤细的手背去挡自己的咳声，眼神露着尹煊从未见过的担忧和关怀。
尹煊心里一动，什么话也没说。
蒋梦棂眼里都是戒备和忌惮，将尹煊上下打量了一圈，道：“今天这水怎么这么少？”
尹煊只当没听见，放了桶又闷头往出走。
蒋梦棂在他背后冷笑：“娇娇，也就你心善，这小子长大后可不知得变成什么祸害。”
尹煊已习惯了他人的冷言冷语，尽管如此，他也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提了桶，再去推另一座帐篷的门帘，里头的人相比明娇蒋梦棂更叫他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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