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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英魂

灰白的头骨上还挂着丝丝点点干枯的肉皮，黑黝黝的眼洞正对着沈浊水。

饶是沈浊水见惯了战场上的尸体，也免不了猛地一惊，何况这个头骨根本不像是自然腐烂，更像是经过烈火灼烧过。

烧窑之地，又是在萨拉营地之中，没有战火冲突，为什么会有枯骨人头，直接散落于地。

隐秘的猜测慢慢浮上沈浊水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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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俯身，确定四周安静无人后，小心地擦亮了火折子，目光所及之处，不由地心神巨震。

脚下一片焦土，皆是尸骨所累积，白骨森森，骨灰湮灭。旧日的烧窑之处，已经化为乱葬之岗。这些焦土尸骨或为西北军战俘，或为被抓的无辜百姓。

有的头骨嘴里含了烟灰，是活生生被烧死的，有的脖颈四肢断裂，像是活生生被扭断，抑或是被什么动物撕咬分食。

几乎没有全尸，烂骨头与烂骨头互相重叠交杂，臂骨压在头骨上，腿骨又压在肋骨上。

沈浊水只觉得自己脑袋一阵阵地轰鸣发昏。

怪不得内线传来的地图上没有标注关押战俘的地方，他本来以为内线是怕他突然萌生救出战俘的想法，原来……是真的根本不留战俘。他尚且还关押着那些萨拉武士，希冀能在战争有了转机的时候，两军交换战俘，把那些无辜的人救回来。

再也没有机会了。

非常遥远地传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沈浊水飞快地吹灭火折子，闪身躲进就近的破碎窑洞里。

大约是两个萨拉武士正走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笑话，他们非常放松，“砰”地一声丢下了什么就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沈浊水隐身于破窑后，等他们完全离开，刚要走出来，突然在这夜色静谧中听到了一阵短促濒死的呼吸声。

被丢下的那是一个活人！

沈浊水迅速腾身出去，靠近那人身边，小心地搓起一小炷火苗，借着火焰看，这个人的半张面孔被撕烂，鼻梁骨断裂，已经认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胸口划开一个大口子，里头的肌肉甚至还在汩汩跳动着，两条腿自膝盖只余白骨，血肉被尽数刮去，断肢处满是沙尘泥土。人已经是这样了，可这人不知被用了什么药，却还清醒着一息尚存，因为浑身剧烈的惨痛而忍不住想要惨叫，可惜只能发出轻微的痛呼。

沈浊水看着他，手指剧烈的颤抖，像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肌肉，抖抖索索着，整个人如掷冰窟。

那个人只还剩下一只眼睛，眼角破碎，勉强地将青紫的眼皮挣开一条缝，半晌才从光晕处看向沈浊水。

沈浊水在他的身上下扫视，希望能找到什么证明出这个人身份的东西，到底是编制的西北军还是无辜百姓，又从何而来，为何今夜被折磨至此。

那个人却好似认出了沈浊水一样，突然激动起来，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即使使出了全身力气剧烈挣扎，也只是极其轻微的震动。

沈浊水慌忙按住他，谁知却猝然被反手攥住，沈浊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沾上一片腥腻血气，他心里刚警铃大作，猛然看到那人手肘上端的标记。

这是西北军的内线！

沈浊水不知道他具体的名字，只能拼命低呼内线的总编代号，希望能在他的生命结尾处，给他一丝丝的安慰。

那人分明已经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早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可攥着沈浊水的一只手却像是铁钳一样死死不松开，不依不饶。

沈浊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半晌，感觉掌心内轻轻一动，那人半露出指骨的手指轻轻地滑动着，一遍又一遍。

沈浊水屏气凝神，全副精神都凝在手心这一寸。

这名内线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向他传达萨拉辎重所藏之处，也就是沙蟹的藏身之处。

沈浊水心底涌起无可名状的悲怆。

手指渐渐停了，那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喘着粗气，躺在这骸骨遍野处，清醒地感受死亡逼近。他的眼角蓦地划下一滴泪，和鲜血混在一起，落进这泥土中，成为万千血泪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点滴，没有人看得见。

沈浊水垂眸看着他涨紫的眼睛缝里的一丁点乞求，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覆盖住他的眼睛。沈浊水感受着掌心下微弱的生命，手起刀落，匕首插进心脏深处，送他体面地上路。

黑暗之中，这片乱葬岗里唯有他一个人静静地半跪着，风声呼啸，仿佛厉鬼质问哭嚎。

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沈浊水一直对自己说一切都来得及，来得及徐徐图之，从长计议。而到这一刻，他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来得及吗？

对于他来得及，对于遥远的朝廷来得及。可对于埋骨于此，暴尸荒野的无数个刓朝魂魄，来不及了，往后即便退敌百里千里，即便此处再次兴盛繁华，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以后了。

大刓土地被北蛮铁骑践踏之时，大刓子民被北蛮折磨虐杀的时候，多少个灵魂在质问，我刓朝铁骑何处，西北军元帅又在何处……

天边一道刺目闪电划碎半空，紧接着“轰隆——”一声响雷，贯彻天地，暴雨如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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