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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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年后。

长安,为汉朝古都。城池高大,宫殿雄伟,共有十二城门,每座城门都宽阔得可并行四辆马车。城内布局严整,气象宏伟。房屋楼台鳞次栉比,人烟稠密达百万之众。元和年间正值大汉最昌盛期,京城聚集了各国的海外使节、各地的文人商贾、贩夫走卒们,各行各业都兴隆昌盛,呈现出一派繁荣大都城的景象。

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沿京汴运河的两岸,和章台街附近也聚集了很多妓户娼家。每逢傍晚,很多妓女、流莺、暗娼们倚栏卖笑,来往的商贾文人们喧腾热闹。一条长街上的茶馆酒肆都是顾客盈门。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衬着双旁院馆里的丝竹、美人召唤之声,是长安城屈指可数的热闹所在。

街市尽头,有一家清幽石楼。朱门紧闭,二楼上传下了阵阵谈笑之声。今日,便是这间男伶馆“遇仙阁”的青衣公子,雍不容的迎客之日。

这人名为“不容”,却偏偏是个“有容”,更以“容”为生,“容”动四方的人物。

雍不容出身于西域,长于中原。其父来自比塞外西域更外的异国。从异国往大汉京城做贸易为生,染病死在长安。雍不容便流落娼门。他外貌异于汉人,肤色较常人白皙,鼻高,轮廓深邃,两眼隐隐有蔚蓝之意。容貌中明显带了外域血统。

他外貌极美,更难得胸藏锦绣,腹隐珠玑

。“琴棋书画诗,酒花风雪天”信手拈来无一不精。更且他个性温柔,善解人意,心窍玲珑,颇有些左右逢源的本事。使得一群商贾、文人墨客们纷纷追捧,名声大振。一来二去,人还未有开门揖客,倒成了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娼门当家的也惧怕他的手段,不敢迫他接客。雍不容也是个聪敏伶俐的人,对老鸨笑说:“母亲多年来养育不容,我也不能叫母亲做了亏本生意。这十年来的教书育礼之资,定当十倍报还。只是这开门揖客之事也得两情相悦才好,若是雍不容命强,被大贵人瞧上正好随了母亲的心愿。若是自己不开眼,看上了个穷光蛋,说不得自己赔上遮羞钱替自个赎身。咱自家人好聚好散不要伤了和气。”

瞧这段绵里藏针、软硬兼施的场面话,使娼门当家的不敢违他。只好与他介绍些王孙公子、商贾大户,好早早地将这个烫手的热山芋脱手。

过得今年,雍不容便满一十六岁了,今日就是他开门揖客之日。

他的小小阁楼里坐满了商贾贵客、名门公子。一圈七八人,都是京城市面、大汉朝堂上非富即贵的人物。人人瞪大了眼睛望定雍不容,只盼美人青睐有加,望自己成为他的入幕之宾。这些人本都是风流场中的常客,花丛中的摘花圣手。眼下更是奋勇争先,盼得名利双收又财色兼得。

人们围了圆桌,听曲赏花。不知雍不容怎样挑选意中恩客。

此为三月间,桃花顺着窗棂探进了一枝。雍不容手折花枝,笑道:“今日逢春,诸位便以此花为题,出联或诗词俱可。雍不容愿为诸位磨墨添香。”

窗外落红入泥漫天春景,人们拍手叫好。雍不容伸手推开洒金纸笺,以多宝朱墨轻沾着香泥砚,捧上了龙纹瓷管羊毫笔。不消一刻,众人或一挥而就,或蹙眉苦思,或挥汗如雨,或洒洒洋洋地写了几大篇。玉板轻敲。众人住了笔墨,眼光都望向雍不容,请他点评。

京城吏部尚书朱行,洒洒洋洋地写了一篇锦花辞,他抢先笑吟吟地递给雍不容,雍不容仔细看去,这字倒是写得紧凑工丽。

“白玉阑边自凝伫。满枝头、彩云雕雾。甚芳菲、绣得成团,砌合出、韶华好处。暖风前、一笑盈盈,吐檀心、向谁分付。莫与他、西子精神,不枉了、东君雨露。”

雍不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尚书令大人,这四五月开放的国色天香牡丹花,怎能充那桃花之姿?大人取笑不容了。”

众人莞尔失笑,原来朱行竟以牡丹错比桃杏,反倒弄巧成拙了。

号称豫中首富的章金福,作的是一首七言韵诗。

“压玉为浆麟作瑕。珠树琼葩长不谢。翠帘绣暖燕归来,宝鸭花香蜂上下。沙堤佩马催公驾。月白风清天不夜。重来赫赫照岩廊,不动堂堂凝太华。”

雍不容心下暗笑,瞧这个出身骡子跑马帮的土包子,一夕挖得金矿暴富的暴发户。明明不懂这种吟诗弄辞的风月玩意,却不晓得请了哪个秀才花钱买了诗句,倒是瑞丽工整,大方得体。

章金福得意扬扬地扫视众人,顾盼自得。

雍不容笑道:“真乃好诗。只是……”他手指一点纸张,轻笑了,“这错字也太多了吧。”

众人都微笑了。章金福额上的汗也流淌下来了。连呼惭愧。他本不识字,把这首韵诗默记下来已属难能,哪儿还记得写错字与否。一首诗抄得错字连篇。

征西将军张沧泠统领雍州兵营,偶进长安。这人貌似大老粗,实则文武双全,他瞪目想了半晌,唰的写了四句。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雍不容微微一笑赞道:“笔法苍劲浑厚、横岭侧峰,果然是带兵打仗的大将军啊。下笔如有千钧之力,轻巧时又如白骥过隙,渺无痕迹。当真是古义豪侠者。”

张沧泠大喜。他并不喜男伶戏子这种卖身求荣者,但是瞧着雍不容气度峥嵘,胸存芳华。心中暗暗称奇,打定了主意若有机缘定要与他结交。

蔡王孙身后有一人轻轻笑了起来。他低声与蔡王孙耳语:“小蔡,你瞧中的这人倒是个人物啊。只一句话就把征西将军笼络到了手心。你可是前途堪忧啊。”

雍不容耳聪目明,立时抬眼望去,蔡王孙喜动颜色地回视着他。他身旁跟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却蹙眉瞧着他。雍不容心中略惊。

雍不容一向自负美貌,因容貌绝美被人吹捧夸耀惯了。但是看到了那人,也不禁微微愕然,“天底下竟还有这般美貌的汉人男子。”

——出言不逊的人竟是个弱冠的美男子。那人一袭淡黄衣衫,乌发漆黑泛蓝,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嗔视而有情

,竟然是个面若美妇的美男子。

他的丽姿丰仪比起在座的众人都高了数层楼去,只有雍不容能与之媲美。外人自然拿两人比较起来,那人容貌虽美却脸若冰霜,大概是自持身份富贵,一股子倨傲冷峭之态溢于言表。比起未语先笑的雍不容,自然少了一种生动亲和之美,更少了一份雪肤碧眼的异域风情了。

雍不容心中暗暗称奇:“难道这人是蔡王孙的宠信,难怪对我冷冰无礼。”他眼光老道,看出那黄衣公子冷眼直视于他,眼中冷鄙敌对意味有之,垂涎亲近之意全无。

雍不容又点评了另几篇诗文,文采书法各有千秋。或清美宁静但是立意不高,或繁美有余却简约不足。

最后他拿起蔡王孙的诗句,当朝世袭的拥平王蔡林之孙蔡王孙,自负才气,接连做了两首诗词。

“风摇灺烬。吹下桃花影。醉倒碧铺眠碎锦。谁伴香迷酒凝。少年不解孤春。年来减尽春心。犹下绣帘遮定,不教风雨侵凌。”

“烟雨半藏杨柳,风光初到桃花。玉人细细酌流霞。醉里将春留下。柳畔鸳鸯作伴,花边蝴蝶为家。醉翁醉里也随他。月在柳桥花榭。”

雍不容手捏纸张,微微沉吟:“此诗词倒是最上乘了……”

蔡王孙立时喜上眉梢,他身旁那个美男子眼睛望着蔡王孙,调笑道:“看来这花魁选中的是蔡王孙了。”

蔡王孙也不着恼,神色忸怩却心花怒放。

雍不容手扶腮边,他看得出神,不经意地自语出来:“……可惜又是格调不高,全词尽是思春闺怨,醉红眠绿之态。天底下只要会识字的多会吟此淫词艳句。可惜,人世间除了漱玉含芳之诗,与尔同销愁之酒,采摘驿桥萼绿花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就全无半点其他可写的吗?”

蔡王孙脸色大变,腾地站了起来。

雍不容心思敏锐,立时察觉失言了。见蔡王孙就要发作,忙转脸笑道:“我们作诗出对是为了祝酒兴,又不是写文章考状元。文章作得再俊秀也不当官发财毫无用处。不如我抚琴……”

他未说完,旁边有一人就啪地一声拍案而起,冷笑说:“好一个毫无用处的作诗。即无用处,你是挨个取笑我们来着?你这小小娼妓有何能耐敢取笑蔡公子的诗句?”竟是那个与蔡王孙结伴而来的黄衣公子。

好生奇怪。雍不容心道,正主儿不怒,反倒是陪客的怒了。

雍不容心高气傲,他沦落娼门已为自身所恶、心中隐痛,哪里还听得别人的羞辱埋汰之辞。当下冷冷一笑,心里打定主意,你瞧不起我,我偏要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这时候,阁楼外天色渐暗,霪雨森森。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街道街头正有一人手持纸伞,裹紧了身上麻衣,在春寒料峭的霏雨中缓缓走过来。

黄衣公子手指着长街那人,微笑道:“听闻你这娼妓有举步成诗的能耐。那好,那人往前跨出七步之内,你若是作不出诗来,我可不会饶你!”

屋内众人均听得暗自皱眉,老鸨见势不妙忙连声讨饶,征西将军张沧泠也欲圆场,雍不容却抬手阻止了人们。他脸上略显苍白地微笑了:“一言为定。那么雍不容也有个不情之请,也请这位公子同时间七步成诗以试高下。若是雍不容输了,要杀要剐都随君命。”

蔡王孙这会儿已经回过了神。他站在那人身后,面对着雍不容连连挤眉弄眼地摆手,不教他说话。但为时已晚。

那人面色渐白,长眉斜挑,越挑越高。为了雍不容这句“逞强”的话,他额外又多看他一眼。他声音清丽,此时恼了,语调越发尖利,像利箭破风似的,声声刺穿人心,寒风刹刹:“好!我就与你赌上一遭。若是我输,刘玉就替你赎身还你清白。”

雍不容转身望向那个手持折伞之人。

长街尽头那人身材高挑,身披白色麻衣,手持折伞。在风雨中,他身形泠沽,自黑暗的街巷中向这方向翩翩走来。他轻抬足慢落地,左手撑着纸伞,右手挽着短衣衣襟。黑发挡住眉峰,面目模糊不明,裤腿高挽着,脚蹬木屐。木屐踏在青石板路上,“嗒嗒嗒”之声清脆悦耳,一声声的振人心魂。

雍不容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他心里急速掂量诗词,眼中却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踏近。身轻如云,缥缈孑然,形态随风,飘飘欲仙,浑然不似个活人。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地竟生出了一种念头:“——这个人难道是无常鬼还魂人间,来勾我们的魂魄吗?”

啪的一声轻响,黄衣公子刘玉抬扇敲了一下桌面。雍不容一激灵,脱口而出:

“日暮天寒,一剑飘然,幅巾布裘。尽缘云鸟道,跻攀绝顶,拍天鲸浸,笑傲中流。笑天下君,纷纷血指,当子一世图经谋。争知道,向少年犹未,建节封侯。南来万里何求。因感慨一时成远游。叹名姬骏马,终成昨梦,只鸡斗酒,谁吊新丘。天地无情,功名有命,千古英雄只么休。平生客,独孑然一人,挥洒中州。”

那旁刘玉也在短短七步之间成诗:

“诗。

绮美,瑰奇。

明月夜,落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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