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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长安。
右丞相秦森府。右丞相秦森夜以继日地在禁宫里服侍着元和帝,已经连续数日不归秦府了。偶尔回府也是召集幕僚密议一番,再奉诏进宫。他是本朝最得皇恩的大臣。
这几日长安城因皇上久不露面而充满了各种流言蜚语,连带着朝廷内外的局势也不稳。
是夜,北风刺骨冬雨绵绵。长安城街头除了守夜更夫、守卫、巡逻之外,人迹皆无。樨里街的秦相国府前,铁木闸府门紧闭。门楼高处悬挂的两盏风灯在夜雨中摇摆不定,把深夜的街头、路人映照得飘忽不定。
午夜最深时,忽有人“咚咚咚”地大力拍响了相府府门。守夜的仆人侍卫忙开门。两个睡眼惺忪的仆人刚刚拉开大门一条缝,就被人一把撞开了。
府门外火把如林、亮如白昼,站满了身披铠甲、持刀举灯的军卒们。领头是一个魁梧的戎装大汉,正是征西将军张沧泠。
张沧泠在夜雨中抱拳施礼,大声道:“微臣奉了大理寺罗敖生上卿之令,前来秦相府搜查逃犯。昨日,有一要犯自大理寺监狱中逃脱。有人称他躲进了秦丞相府。此犯凶悍暴戾,恐怕会伤害人命。请秦丞相允许我们进府搜查并抓获案犯带回府衙!”
侍从大惊,忙速速回禀,丞相公子秦公子闻讯赶来,大怒说:“堂堂丞相府邸,怎么会私藏罪犯?更何况本府自有侍卫家丁,在府内自查即可。怎么能让大军兵马进入丞相府?!”
征西将军道:“案犯凶狠,还是由大理寺差官和军卒搜查为好。而且奉罗廷尉之令不可有违。”
丞相公子勃然大怒:“罗敖生不过是个小小廷尉,你是个驻寺军曹!怎么敢搜查相国府邸。惊扰了府内家眷怎么办?我父秦相国正在宫内伴驾,等我回复了他再来答你。”
张沧泠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既是如此,就请秦公子尽快去禀告。”
丞相公子压下心头怒火,喝令备马。他刚一转身,张沧泠手掌一抬向下挥去,旁边两人看他的手势行事,立刻扑上前一把扣住秦公子脖颈,将他硬生生地擒了过来。
丞相府前一下子炸了锅。相府侍卫忙扑上前抢夺秦公子,两拨人马便动起手来,相府门前一阵大乱。混乱中秦公子倒是挣脱敌手挤出人群,抢过了一匹马,骑上马跑了。军卒们呼喝着要追赶,张沧泠摆手阻止了众人。
张沧泠跳上了府门一侧的石狮子,大喝道:“不必管他!大理寺搜索罪犯乃是为国为民的安危着想,任何人不得阻挡。来人啊,快进秦府搜查逃犯!”
众人轰然答应了,持刀挺戟地杀退了相府侍卫,一窝蜂地冲进了秦府。
张沧泠豪气万丈地挥刀大喊:“给我挨个房间细细搜查!务必要抓住逃犯向寺卿交差!”
众人大吼了一句:“是!”
两千多名驻寺军将和大理寺差官像决堤的洪流冲进了秦森丞相府。人人都是身披盔甲腰悬佩刀,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样子。
深夜的樨里街原本还有些更夫和路人走动,一看到这个架势,立刻吓得四散奔逃,哪还有人敢过来看热闹?
征西将军张沧泠一马当先地带着军队冲了进去。秦府侍卫还试图阻挡一下,就被大队官兵冲得七零八散了,再被官兵们包围着挨个击破。庭院里响起了一阵阵刀枪撞击声、人喊骚乱声。
秦府的侍卫家丁人数很多也豪勇,平日里上街欺侮些平民百姓也够用,哪儿想得到有一日,也能跟曾大败匈奴的精兵悍将对敌?估计他们做梦也未想到,在这太平盛世,还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带了重兵抄袭了当朝相国之家!
有胆大彪悍的侍卫出声叱骂,征西将军大笑着道:“诸位稍安勿躁,待我们抓到了逃犯,自然会向秦相国请罪!”
秦森府前后共计数十座院落,张沧泠大军分成了两路,一路在周边团团包围住相府,不准内外人等出入;另一路军卒从前往后进府逐层搜查下去,依次搜检着相府前堂、中庭、后宅。秦府后宅里有几十座偏院,男女主仆加起来数百人之多。禁军军卒和大理寺差官冲进了后院,像捅破了马蜂巢,骇了众人一跳。
后宅的男女老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人们在黑夜中踢翻烛火,到处奔逃哭号,混乱如潮。有冷静下来的人发现来人并没有抄家灭门或趁乱打劫,因为军卒后跟着很多大理寺带腰牌的差官捕快们,也蜂拥闯进后宅了。
大理寺差官们比起军卒更加行动迅速,直奔目的。他们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飞速仔细地搜查筛检着每间房舍、内室,好像是在检索什么重要的物品或人?
秦家家人和相府管事们,看着这些人一不抢砸,二不破坏,三不抢劫,心中稍安。有人恍悟原来真的是在搜查逃犯。他们心中暗自咒骂,这次事过后必要回禀秦丞相,告上御前,决不轻饶了胆大妄为的廷尉罗敖生。
这昔日累茵而坐、列鼎而食的相国府,被大群粗鲁的军卒乡野莽汉冲进来,翻箱倒柜、踢门别锁地搜查着,也如抄家灭门似的太丢人了。
征西将军等人的行动迅猛,却还是被路人瞧见了秦府出了变故,有好事之人飞速急报了长安城的父母官长安府尹。长安府府衙距秦相府很近,不多时,长安府尹就率领着几百名衙役匆忙赶到了秦府。有秦府家丁隔着包围的大军高叫着:“太守大人,快救救我们,快为我等做主!”
长安府尹自轿子里探头观看,看到了这个架势,立刻明白生了祸变。围府军卒们看见他们,就向长街尽头跑来,跑着跑着就分开两队,看样子想把他的官轿和衙役也包围起来。
长安太守面不改色临危不惧,大声喊道:“既然是征西将军张将军亲自带军前来,必是经过了大司马的军令。大司马与秦丞相同殿称臣,共保江山。大伙都应该以朝廷社稷为重,共同配合着追捕越狱的逃犯才是上策啊!尔等小民们不得惊惶鼓噪,等会抓住了逃犯,曹大司马和罗廷尉大人都会为秦丞相请功论赏的!”
秦府众人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
长安府尹探头,继续喊道:“下官这就进宫去请圣旨,你们可要耐心等待。一切都由了张将军做主,断断不会伤害了大家的性命!”
他说完缩回轿子中,连连摆着手。众衙役抬着轿子匆匆忙忙地拐了个弯,飞奔着跑走了。张沧泠看了微微冷笑也不追赶,挥手令众人更加快速地搜查相府。
长安府尹来去如风。他们转过长街,府中执事指着岔路不解道:“太守大人,往皇城是这个方向啊。”
长安府尹大怒道:“混账东西!谁说要去皇城,我说是回府睡觉!”
众人听了面无表情,更加快马加鞭一溜烟地抬了轿子,跑回长安府去了。
秦府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了。征西将军张沧泠严令不得扰民。他搜查逃犯是真,不欲多惹事非,只命人将秦家老幼和仆役都驱赶到一处空闲庭院里,看管起来罢了,不得惊吓,不准叫嚷。
但禁军军卒们冲进了钟鸣鼎食、侯门深似海的丞相府,满眼都是膏粱锦绣、绫罗羽缎。人人都精神亢奋,收不住手了。军卒里有豪勇斗狠之徒,冲进房内翻得兴起,踢桌丢柜,引起了更大的骚乱。更有军卒公报私仇的,踢开大门大喝一声“不准窝藏逃犯!”不等回答就冲进去打砸一番。这一番动作下来,弄得整个相国府乌烟瘴气、鬼哭狼嚎。
反倒是大理寺的差官捕头们安静沉默,悄悄地冲进一间间房舍,只顾翻箱倒柜地猛搜,如风卷残云般搜查过了一座座宅院长屋。
张沧泠站于庭院里,眼望天空。雨势渐歇,东方升起了启明星。张沧泠看着浓雾中渐渐现出了亭台楼榭的轮廓,心中焦急万分。
忽然,从书房地下的密室里传来有几名差官的大声欢呼:“找到了!”
相府众人都大惊失色,相府幕僚和总管面如死灰。有些人试图扑上前阻拦,却被捕头们打翻在地。大理寺监事手持着几卷书本册子兴冲冲地冲出来。
张沧泠看着那几卷文书,不敢相信地说:“这薄薄文书,就是惩恶徒、定大局的索命薄吗?”
* * *
天色灰暗,已近黎明,皇城前渺无人迹。浓雾里出现了几条人影,几名大太监鱼贯走进了皇城宫门处,拍宫门意欲回宫。
守卫宫门的黄门官和光禄寺军士,试图阻挡这些人接近皇城。大太监厉声喝道:“我乃是皇后中宫的管事太监,奉懿旨出宫公干。赶快开门。”
今晚当值的光禄寺守将是个生面孔,身形彪悍、形态鹰视狼顾,中宫太监总管却不认那人。那守将一挥手就挡住了他们:“非皇上圣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中宫管事大太监额头立时渗出了一层冷汗:“这是什么规矩?为什么中宫大太监不得回宫?你是哪个部寺来的将军?”
那将军不再搭话。旁边侍卫立刻跃出抓住了大太监,要捆绑起他。另外几名侍卫奔向了后面诸人,想要一并擒住。最后面一个猛然掀开了所披衣物,静立当地。
皇城拱门处宫灯高悬,灯火通明。那人在宫门处便镇住了守城将士。他一身黑色寺卿官袍,面目清癯,看似是个斯文腼腆、清秀沉默的青年书生,神情却如山岳磐石般巍然坚毅。他一开口便先声过人。
“你是光禄寺中郎将王纴,自四日前换防到皇城宫门守卫。宫门守则第四十一条,中宫大太监为一品御前行走,可随时奉旨来往皇宫内外。不必遵守寻常禁令。你这位中郎将换职时,可是未有熟背宫规。”
王纴面上陡然涨红。脸上肌肉抽搐,强笑道:“原来是大理寺罗大卿。罗大卿此话极是,下官的确失职。来人啊,”他眼珠转动笑道,“请中宫大太监入宫面圣。只是……”他上下打量一下罗敖生,“大理寺卿却是未有圣旨,不能奉诏入宫。”
大太监的脸变成铁青,看一眼罗敖生,竟然不敢单独上前。
罗敖生淡淡一笑,还未说话。
皇城前的官道上,突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有一人大叫道:“王将军,速开宫门,让我进宫面见相国!”
众人瞩目一看,竟然是秦森右丞相的公子。
秦公子骑在马上,对罗敖生怒吼道:“罗敖生,你竟然敢查抄我家,想谋反吗?!”
罗敖生回头看他一眼,色不变声不高:“秦公子,我特意进宫就是面圣,禀告详情的。”
秦公子扬鞭催马地进宫门,怒斥着他:“好放肆的罗廷尉,你犯下了无旨查抄大臣府第,意图欺君谋反的大罪。还要强词夺理。没有圣谕我看你怎么进宫?”
不等他吩咐。王纴忙令人放过秦公子,又一拥而上阻住罗敖生等人的去路。秦公子快马加鞭,策马直直冲进了禁城……
大太监等人看了,尽皆大惊失色。
守宫门的光禄寺将士也骚动起来,人群里有一人大喊:“大理寺卿竟查抄了秦相国府,他要造反了!快将他拿下,皇上定不会饶他!”然后人群里冲出数人,挥舞佩刀,直接杀向了罗敖生等人。
王纴心中大喜,单等着祸变生乱。如能在这种混乱时刻,一刀杀了秦丞相的朝廷劲敌大理寺卿,还真是一件意外大功呢。他口中佯骂着:“住手,还未有圣旨,不得对大卿无理。”却让开了道。
光禄寺众将趁乱杀向罗敖生。罗敖生形态稳健临危不惧,他身边的大太监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袖,直大叫:“大胆的中郎将王纴,你才要谋逆造反!”
这时候,皇城官道尽头,征西将军张沧泠的部属和大理寺差官也恰好赶到了。人们从远方开弓放箭,一支支长箭狭着劲风射来,射中了光禄寺将士的盔甲官帽和宫门。将士们纷纷倒地躲避。
征西大军涌出来包围住了皇宫,把皇城数个门堵得水泄不通。有性急的军卒和差官就冲击起宫门,跟守皇城的光禄寺人马混战到了一处,宫门前立刻响起了刀枪撞击声和喊杀声了。
天子皇城,把守森严,严禁刀枪兵马。此时大理寺差官、征西将军大军和光禄寺的守城军队却明刀明枪地打起仗了,这还了得?
王纴大叫:“罗敖生,你想造反吗?!你敢命令你的兵马包围皇城?”
罗敖生道:“谋逆造反的罪责太大了,臣不敢。微臣在清君侧,肃谗臣,复皇权,保护圣上和社稷江山!而你身为光禄寺守宫门的中郎将,却把守宫门阻挡一品太监回宫,也阻断君臣音讯,不通不传不递讯息不守本职!你欺瞒圣上和大臣意欲何为?你受了何人指派,难道你遵行秦丞相的命令,而不遵守圣谕国律吗?!”
罗廷尉深谙言辞对敌的要点。不说则已,一旦说话就是咄咄逼人。王纴口才跟他不能比,顿时涨红着脸张口结舌。
这连番厮杀大闹也撼动了皇城内外。有人从巍峨城楼顶端,提着声音大喝着:“罗敖生,你派兵包围住我的府邸,想灭老臣九族,断老臣的退路吗?!”
罗敖生抬头向上望。数丈高的皇城顶,有一魁梧高胖、浓眉虬髯的老人,正怒火填膺地站在城楼垛口,瞠目大喝道。赫然是右丞相秦森。
罗敖生双手抱拳,朗声说道:“秦丞相言重了,罗某为国事案子不得已如此。待见到皇上禀明一切,罗敖生自当向丞相请罪。”
右相国怒发冲冠:“皇上身体有恙,不见外臣。”
罗敖生微微一笑:“那请见皇后千岁。”
“皇后娘娘服侍陛下,也不见!”
大太监气得手指发抖,正要争辩。罗敖生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罗敖生不怒反笑。他冷刹刹地一笑,在细雨灯火之下煞气瘆人。他面容挂笑,眉眼如利刃,隔着杀气四溢的兵变之夜,锐气咄咄。
罗敖生声不高,却仿佛震得皇城宫门嗡嗡作响:“秦森,今夜皇上必要见我。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你这假传圣旨阻隔皇上召见大臣之罪,可是恶贯满盈!”
秦丞相探头出了城墙,大声命令道:“王纴,你还等什么?罗敖生欺君谋反,私自带着叛兵围攻皇城。你可都听真切了?还不快拿下这叛军叛贼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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