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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三年后。
洛阳,满城新绿繁花如锦。城外是条洛河,大河宽阔流水汩汩,河面上来往的舟、船络绎不绝。此地四水汇流,群山环抱,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北依王屋南望伏牛,是著名的伊洛富饶之地。洛河两岸遍插青竹绿树,远远望去,大船如梦,青竹若林,如同一幅幽美的山河美图。
宽阔的洛河河面上,商船、官船、游船、渔船等船只穿梭来往。有些船只上青帘垂挂,传出丝竹弹唱之声,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很是壮观。洛水位于江、淮、黄三条水脉之间,因此河道繁忙。
河岸旁有条官道,也来往着过路行人,一个年轻男子沿河岸官道走着。他一身青色长袍,长身玉立面目俊美,貌比潘安色如春花,是一个如皓月般端正瑞丽的美男子。只是他的脸上却少欢愉、多忧愁,外表俊逸秀丽中带了份苍凉。他身后带着仆从和挑行李的脚夫,风尘仆仆地走着。突然他站定,转脸看向了洛河里行驶的一条船。
数丈之外的洛水上,有一艘渔船扬帆顺风,缓缓驶向下游。船首一侧,一位年青男子正在摇橹驾船。河面上的微风轻轻摇晃着船舱,人影随船摇曳不定。
美男子看着船首上的那人,吃惊地道:“这个人,怎么好像是那一个人哪?”
他身后的年轻仆人,看了看笑道:“却是不太像啊。那人的长相原本就普通无奇,所以普通的路人也会觉得跟他很像吧。公子经常都说有人好像他,却没有一次真的有人像他呢。”
青衫公子没搭话,伸手招呼仆人过去。仆人没有办法只好往前走去,直走到了洛河河边,扬声招呼船夫。船夫听见了有些惊讶,呆呆地望着主仆数人。
仆人在岸边施了一礼,问:“这位大爷请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家公子想与您结交。”
那船夫抬眼看着岸边英俊富贵的公子,摸不着头绪,跪地施礼道:“我叫白芷,家居洛阳,渡船为生。请问你家公子为何要与我这贫贱之人结交?”
仆人是新雇的,心道我也不知道那好端端的贵公子怎么疯疯癫癫,到处找些穷鬼丑八怪结交。他翻翻白眼:“原来你不是姓庄,家住咸阳?”
船夫摇头道:“小人从未去过咸阳,也不姓庄。”
仆人拍拍手回头笑道:“公子,他既不姓庄也不居住咸阳。我们可以走了。”
于是主仆数人转身走了,留下了船夫目瞪口呆地站在船上。
英俊过人的贵公子边走边叹,脸上略显惆怅,说:“我从以前就记不住他的长相,看来以后也是记不住了的。果然,人只能远观不能近瞧,更不能牢牢地记在心间啊。”
他自然便是襄阳王刘玉。
刘玉自恢复了旧王名后,却把“育碧”二字改为了单字“玉”。他淡淡言道,“‘育碧’自七岁起就随着亡母而去了”。他以前对更名一事都不太情愿,禅让了皇位后却突然想通了,于是更名改字。
玉不为璞,也不为碧,却是真玉。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突然想通了”,无人得知那下面是怎样的满心疮痍血泪斑斑。
这三年多,他遍游天下寄情山水,处处常走、山山都行。汴洛附近江南上下,几乎行了小半个天下。除了排解忧思哀情外,私心更存了一个小小惦念。
他想寻访一个人少年时,曾经生存过、走过的痕迹足迹,或许就能多少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了解他的心性所为吧?也可能跟他贴得更近了吧。
他也曾试图在各地寻找一些长相、脾性、资质与他相当的人物。但他耗费了无数心力光阴,寻遍了城镇乡间,也再看不到与他类似的人影踪迹了。
这世上已没有了那人。只能从他的过往、遗迹找寻他的踪影,并将之牢牢地铭刻在心间。只能这样了聊以慰藉了吧……
绿水盈盈,波涛缓缓,水天一色。仿佛世上万物都如这滔滔江水般,一去不复返。
船夫摇船而去。旁边一座两层楼高的宽阔官船,楼门青帘一挑,有人走了出来站在船阁一侧,看着他们的方向讶然失笑了。
那人体态修长面容清秀,如位斯文秀士,身旁却站满了威武森严的侍卫属官,都屏声静气地侍立一旁,气派极威严。正是当朝丞相罗敖生。
襄阳王刘玉也望到了他,微微一惊,与他见礼道:“罗丞相,是你。你这是要回乡省亲吗?”罗敖生为燕赵人氏,每年四五月之际,都返乡省亲。
罗敖生出了船舱站于船首。他乘船而下就是厌恶所经州县官员的迎来送往,图了清静二字。谁知在这洛水之湾,遇到了这个既无缘为友,也不屑为敌,既无原因相仇也不欲相交的尴尬人物。他本不多话,寒暄过后更无话可说,转身而去。
刘玉瞧着他翩若惊鸿,却稳如泰山的形貌,心中暗想:这罗敖生三年不见,更觉清瘦了,神态仪表却更稳当、更深沉了。
官船浮水,两处相错。他所乘的官船就要从他面前驶去了。
刘玉跟着船只迈步走了几步,突然高声道:“罗丞相,你最近可见到过他吗?”
罗敖生一下子转过身来,抬起眼睛来了。眼珠黑濯濯的透出光芒,如锥如针地刺入了刘玉的心扉。他道:“见到谁?谁能见?襄阳王的话微臣不懂。”
刘玉心如刀绞。他脸上容颜虽镇定,声音却颤了:“时近清明,所以想起了故人。想必故人的坟茔也应该是青草茵茵。所以有此一问。”
罗敖生无声地一笑,他站在船首转回了目光,望着身前的滔滔水波,话语也如平坦的河水般清清亮亮地流淌了出来:“时日假如长久,即使是坟茔也会塌败不能永存。心中故人常在,又何处不缅怀?人生一世该得珍惜时便要惜存,不必事后空对棺柩再来了解自己残念——这般做法似是取笑他人,也对自己不公吧?”
二人并不提往事,却都心知肚明。罗敖生心怀芥蒂,对刘玉不谅、不容、不助、不仇,形同陌路。这番话语不带杀伤力却比刀锋更锐利犀利,没有铁矢却仿佛凌空一箭破空刺入。
刘玉哑口无言,胸口剧痛,再不能分辩。
罗敖生不再看他,回返船舱。船工扬帆借风驶离,越过了岸边,众人行远了。
主仆三人顺着岸边走了二里,来到了洛水旁边阳山山腰处的一座败落庙宇。从这里望下洛河,船只如梭,山清水秀,如同水墨画卷。
庙宇年久失修,鲜少有僧侣游人。他们主仆沿着寺庙游览了一圈,庙里香烟渺无,破壁残垣。破落的僧人见有施主上门忙过来招呼。刘玉随意施舍些银两,僧人千恩万谢地去准备素食。
刘玉挥挥手令不必烦劳,他们只打算在小庙里来回走走,看着风景罢了。
僧人摇头道:“奇怪奇怪,我这小庙平素里连人影都没有,今日却接二连三地来客人。怪了。”
刘玉带着王子昌等人在庙里细细地观赏着墙壁上的壁画,绕过了一层外殿,慢慢走至侧殿。墙上有很多匠人或游人文人们题画的各种神仙、花木、鸟兽等等的诗词图画。他们边走边观赏。这时候从殿外刮过了一阵狂风,荡起了殿角的破帷幕,墙壁上就露出了几幅图画诗词。
王子昌手指图壁,欣喜道:“王爷,你看,这就是周维庄十五岁的画像吧。”
刘玉忙走进,借着殿外光线仔细看去。墙壁上画着一幅踏花郊游图。有一个少年衣履飘飘如仙如幻,眉黛如墨唇不点自红,身形娇小,脸上稚气犹存,手拈桃花脸露微笑,极有出尘若仙的风姿。虽然经过了二十年日晒风干,笔墨犹艳丽,人物栩栩如生,鲜活的仿若随时破壁而出。
旁边有蝇头小楷题诗一首: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出其郊东门,佳客翩如云。
赠维庄兄——庄简”
刘玉的眼光滑过旁边,一侧相对着另一幅小图案。他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气息停止。这是幅工笔素描壁画,也画有一人。那人白袍散开,双手兜起满衣的繁花,展颜而笑。画上的人神采飞扬,眼若秋波凝水,眉如彩霞横飞,乌发高髻白衣胜雪,洋洋洒洒的有如天宫的神仙。
刘玉的心如被重锤捶过,全身剧震。他看向了人像旁的题字。却是好一手娟娟篆字,个个如斧凿,雕刻工整美丽。
“繁华满盖,暖若锦帛,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周维庄和庄简诗”
这就是十五岁的庄简与周维庄结伴同游洛阳时,互为画像题诗的遗迹啊。
不用说,那壁画上的两人就是少年时的庄简和周维庄了。
物是人非,尚留遗迹。刘玉呆在壁前,看了又看。他看着画上的少年庄简,仿佛他已经从墙壁上跃入了他的眼前心中了。那时的庄简满面爽亮,掬起满袍的繁花纵情欢笑,想必还是位意气风发的翩翩御史公子。高朋知己为伴,满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闲情逸致,还不知两年后他将会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痛楚十年或者一生吧。
刘玉看着看着,眼里模糊成了一片……
他抬手轻触庄简的画像。这画像已过了二十年,还能继续在墙壁上留存百年吧?而他刘玉能否记住庄简百年?他能否活到百年记住庄简?这人的欢笑、悲愁、喜悦、痛苦、聪颖、泼痞……他刘玉能否历尽百年终身不忘?他若忘了,这世间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还存在过一个奇特的庄简?!
刘玉垂下了眼帘,眼眶酸涩凝不住满眶的水气,一滴滴的水珠从他眼睫上微一闪动,就滴下了脸庞、衣襟,直落袍底。一滴滴的如不住断线的珍珠倾泻到了心中,跌入了他的心底,灼出了火花,灼出了隐伤。
都过了三年却还这么不舍不忘,刘玉胆战心惊,这人什么时候这么浓墨重彩地刻画在他的心底了?
在他月下纵情时?
在他舍命相救时?
在他泼痞戏谑时?
在他畅述中庸时?
倘若他不能忘了他怎么办?这份思念、苦恋会追随他的一生一世、不死不休吗?!
这份苦苦思恋的心情就是不饶不休的怨恨吧?他赐死了他,他又从地狱里缠缠绕绕地缠住了他的心,夺其魄去其魂,令他相思入骨,痴情蚀心,生不如死不死不终,受尽煎熬思恋之苦,活生生地受那衣带渐宽日憔悴的酷刑。
他以手扶壁,头抵在石壁上,无声地恸泣出来了。
王子昌不敢看他,只好将眼光转开,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诗话题字上,突然他睁大了眼睛,手指颤抖着指着叫他:“王爷!你,你来看。”
刘玉猛地抬起头,他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一旁的墙壁。少年周维庄的图像左面,还有一首萦萦小字的诗,藏在帷幕阴影里看不清晰。
刘玉瞪大了眼睛一字字去念:
“嘉会难再遇,三载并千秋。临河泪长衣,念子怅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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