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红蝗第01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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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cun,残冬和初cun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Gan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q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我百思难解她为什么要打我,因为我和她素不相识,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钟我在“太平洋冷饮店”北边的树荫下逐一看着挂在低垂的树权上的鸟笼子和笼子里的画眉,鸟笼子big同小异,画眉也big同小异,笼子的布罩都是深s的。画眉在恼怒的鸣叫过程中从不进食和排泄,当然更加无法jao配。这是我自从开cun以来一直坚持观察画眉得出的结论。在过去的这些r子里,我一得闲空就从“太平洋冷饮店”前面铺着八角形水泥板的两边栽满火红s公j花的小路上疾走过,直奔树荫里挂在树杈上的画眉们。我知道我的皮鞋后跟上的铁钉子敲叩着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几十年前、几百年前,骡马的蹄铁敲打高密县城里那条青石条铺成的官道时,曾经发出过更加清脆的响声。我一直迷恋着蹄铁敲击石头发出的美妙的音乐。几年前,深更半夜里,夜间进城的马ce从我们高楼前的马路上匆匆跑过,我非常兴奋,在cuang上坐起,聆听着夜间响亮的马蹄——也许是骡蹄——声,声声入耳,几乎穿透我的心。马蹄声要消逝时,头上十五层的高楼里,每条走廊里都响起森林之so的吼叫声。那个腿有残疾的姑娘,从动物园里录来各种动物的叫声,合成一盘录音带,翻来覆去地放。她的眼神渐渐如河马的眼神一样流露着追思re带河流与沼泽的神秘光芒。城市飞速膨胀,马蹄被挤得愈来愈远,蝗虫一样的人和汽ce充塞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太平洋冷饮店”后边的水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着奇形。怪状的动物。我预感到,总有一天我会被挤进这条幽暗的水泥管道里去。我是今年的三月七号开始去树荫下看画眉的,那天,农科院蝗虫防治研究所灰s高墙外的迎cun花在暖洋洋的小cun风里怒放了几万朵,满枝条温柔娇neng的黄花,淡淡的幽香,灰墙外生气蓬勃,城里众多的游男浪女,都站在高墙外看花。起初,我听说迎cun花开了也是准备去看花的,但我刚一出门,就看到jao授扶着一个big姑娘短促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树丛中漫步,jao授满头白发,big姑娘象一朵han苞待放的玫瑰花,谁也没注意他和她,因为他象父亲,她象女儿。我知道jao授只有一个儿子。他和她也是去看迎cun花的,我不愿尾随他们,也不愿超越他们。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饮店”外边那条铺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r是我的生r,这是一个伟big的r子。这个r子之所以伟big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我他妈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一根在社会的直肠里蠕动的big便,尽管我是和名扬四海的刘猛将军同一天生r,也无法改变big便本质。

走在水泥小径上,突然想到,jao授给我们讲授马克思主义nun理学时银发飘动,瘦长的头颅波动着,滑着半圆的弧。jao授说他挚爱他的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ro差不多。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对这位衣冠灿烂的jao授肃然起敬。

我还是往那边瞟了一眼,jao授和big姑娘不见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墙壁,把迎cun花遮没了。我的鞋钉与路面敲击发出橐橐的响声,往事忽然象chao水一样翻卷,我知道,即使现在不离开这座城市,将来也要离开这座城市,就象big便迟早要被肛门排挤出来一样,何况我已经j本上被排挤出来。我把人与big便摆到同等位置上之后,jao授和big姑娘带给我的不愉快q绪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样的轻烟。

我用力踏着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马蹄声、遥远的马蹄声仿佛从地下升起,chao湿的草原上植物蕃多,不远处的马路上,各s汽ce连结成一条多节的龙,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听着马蹄声奔向画眉声。

起初,遛画眉的老头子们对我很不放心,因为我是直盯着画眉去的,连自己的脚都忘记了。老头子们生怕我吃了他们的画眉鸟。

画眉鸟见了我的脸,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好象他乡遇故jao一样。并不是所有的画眉都上窜下跳,在最边角上挂着的那只画眉就不上窜下跳。别的画眉上窜下跳时,它却站在笼中横杠上,缩着颈,蓬松着火红s的羽毛,斜着眼看笼子的栅栏和栅栏外的被分隔成条条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对这只思想深邃的画眉产生了兴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它鼻孔两侧那两撮细小的毳毛的根数我愈来愈清楚。它从三月八号下午开始鸣叫,一直鸣叫到三月九号下午。这是Yang它的那个老头儿告诉我的。老头儿说这只画眉有三个月不叫了,昨儿个一见了你,你走了后它就叫,叫得疯了一样,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笼子里还是叫。

这是画眉与你有缘份,同志,看这样您也是个爱鸟的主儿,就送给你Yang吧!老头儿对我说。

我迷惑地看着这个老头儿疤痕累累的脸,心脏紧缩,肠胃痉挛,一阵巨big的恐怖感在脊椎里滚动,我的指尖哆嗦起来。老头儿对我温柔地一笑,笑容象明媚阳光一样,我却感到更加恐怖。在这个城市里,要么是刺猬,要么是乌龟。我不是刺猬不是乌龟就特别怕别人对我笑。我想,他为什么要把画眉送我,连同笼子,连同布幔,连同青瓷鸟食罐,连同白瓷鸟水罐,附带着两只锃亮的铁球。那两只球在老头子手心里克啷克啷地碰zuang滚动,象两个有生命的动物。凭什么?无亲无故,无恩无德,凭什么要把这么多老人的珍宝白送你?凭什么笑给你看?我问着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阴谋就是陷阱。

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随便遛遛脚,下了班没有事随便遛遛腿。我光棍一条在城里,没工夫侍弄鸟儿。您,把它拿到鸟市上卖了去吧。我逛过一次鸟市,见过好多鸟儿,最多的当然是画眉,其次是鹦鹉,最少的是猫头鹰。

“夜猫子报喜,坏了名声。”老头子悲凉地说。

马路上奔驰着高级轿ce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汹涌的big河在奔涌。东西向前进的ce流被闸住,在那条名声挺big的学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头子内心里汹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头上树枝的画眉ton苦地鸣叫使我变得异常软弱,我开ko说话:老big爷,您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老头子摇摇头,说:该回老家啦!

以后,老头子依然在树下遛他那只神经错乱的画眉鸟儿,锃亮的铁球依然在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滚动,见到我时,他的眼神总是悲凄凄的,不知是为我悲哀还是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为笼中的画眉悲哀。

就在那个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两个耳光的我的下午,漫长的cun天的白昼我下了班太阳还有一竹竿子高,公j花象血一样镶着又窄又Gan净的小路,我飞快地往北跑,急着去注视那只非凡的画眉,有一只红s的蜻蜓落在公j花的落叶上,我以为那是片花瓣呢,仔细一看是只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张开伸直的拇指我go起的食指,造成一个钳形。蜻蜓眼big无神,眼珠笨拙地转动,翅膀象轻纱,生着对称的斑点。我迅速地钳住了它的肚子,它Wan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觉到它的嘴很柔软,啃得我的手指痒酥酥的,不但不ton苦,反而很舒服。

画眉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听着它响亮的叫声,知道了它全部的经历和它目前的ton苦和希望。我把蜻蜓从鸟笼的栅栏里送给它吃,它说不吃,我只好把蜻蜓拿出来,让蜻蜓继续啃我的手指。

我终于知道了老头儿是我的故乡人,解放前进城做工,现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愿意把骨殖埋在城西那个拥挤得要命的小山头上,想埋在高密东北乡坦dangdang与天边相接的原野上。老头儿说那场big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兴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黄昏,公j花象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象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jao授用蛔虫般的手指梳理着big姑娘金黄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jao通,又不威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落r在西天辉映出一big片绚丽的云霞,头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现着一种类似炼钢炉前的滓渣的颜s,马路上的成千上万辆自行ce和成千上万辆汽ce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开的白杨树叶下的路灯尚未通电。施行夏令时间后,我总是感到有点神魂颠倒,从此之后,画眉鸟儿彻夜鸣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q了吧。在椅子上,jao授的银发闪烁着璀璨的光泽,好象昆虫的翅膀。画眉鸟抖动着颈上的羽毛歌唱,也许是詈骂,在霞光中它通红、灼re,我没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块烧熟了的钢铁。老头儿的鼻尖上汪着一层明亮的红光,他把画眉笼子从树杈上摘下来,他对我说:小乡亲,明天见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鸟笼子上,焦躁的画眉碰zuang得鸟笼子嘭嘭响,在黑暗里,画眉拖着尖利的长腔啸叫着,声音穿透黑暗传出来,使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很深的绝望,我知道该回家了。附近树下遛鸟的老头儿们悠晃着鸟笼子big摇big摆、一瘸一颠地走着归家的路,鸟笼子big幅度地摇摆着。我曾经问过老乡,为何要晃动鸟笼,难道不怕笼中的鸟儿头晕恶心吗?老乡说不摇晃它它才会头晕恶心呢,鸟儿本来是蹲在树枝上的,风吹树枝晃动鸟儿也晃动。晃动鸟笼子,就是让鸟儿们在黑暗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思念故乡。

我站在树下,目送着鸟笼子拐入一条小巷。暮s深沉,所有的树木都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树林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晦暗的时分十分暧昧,树下响着一片接weng的声音,极象一群鸭,在污水中寻找螺蛳和蚯蚓。我捡起一块碎砖头,举起来,想向着污水投去——

我曾经Gan过两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个坏下场。第一次确实是有一群鸭在污水中寻觅食物,它们的嘴呱唧呱唧地响着,我讨厌那声音,捡了一块石片掷过去,石片准确地击中了鸭子的头颅,鸭子在水面上扑楞着翅膀,j打起一串串混浊的浪花。没So伤的鸭子死命地啄着So伤的同伴,用发达的扁嘴。白s的鸭羽纷纷脱落,鸭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鸭子沿着肮脏的渠边继续觅食,萎靡的水草间翻滚着一团浑浊的泥汤,响着呱唧呱唧的Hui声,散发着一股股腥臊的臭气。我掷石击中鸭头后,本该立即逃跑才是,我却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壮的死鸭。渠水渐趋平静,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着天,一只杏黄s的泥鳅扭动着身躯往淤泥里钻。那只死鸭的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象两只被冷落的船桨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big的脸,土黄s,多年没洗依然是土黄s,当时我九岁。鸭的主人九老妈到渠边来找鸭子回家生蛋时发现了我和她的死鸭,当时的q景我记忆犹新——

九老妈又高又瘦的身躯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鸭,那时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好象一只仙鹤。她脑后的小髻象一片GanGan巴巴的牛粪。九老妈是没有屁股的,两扇巨big髋骨在她Wan腰时突出来,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声从九老妈的胸膛里发出,平静的水面上皱起波纹,那是被九老妈的嘶叫声砸出来的波纹。紧接着,九老妈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big,一步就迈过了半条渠,高腿移动时她的身躯还是折成一个直角,整个人都象用纸壳剪成的——会念书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妈更象木偶匹诺曹。九老妈拎起鸭来,ko里big发悲声。她万不该在渠底滞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样松软那样深,她的双脚是那样尖锐那样小,她光顾了哭她的鸭子啦,感觉不到两只脚正往淤泥里飞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脚下陷,她跳下渠时把水搅浑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渐渐矮下去,水飞快地浸透了她的灯笼裤子,上升到相当于屁股的位置。她想转身跳上渠岸时淤泥已经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还没忘记死鸭子,还在骂着打死她的鸭子的坏种。她一定想Gan脆爬到渠对面去吧,一迈步时,我听到了她髋骨“咯崩、咯崩”响了两声。九老妈扔掉鸭子,big声嚎叫起来。

后来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转脖子,歪着那张毛驴一样的脸,呼叫着我的ru名,让我赶快回村里找人来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来。一旦救她上来,她就会忘掉陷在泥淖里的ton苦而想起死掉鸭子的ton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绩将被她忘得GanGan净净,我打死她的鸭子的罪过她一点也不会宽恕。但我还是慢tuntun地往村子里走去了,我边走边想九老妈这个老妖j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坏事。

我找到九老妈的丈夫九老爷,九老爷已经被高粱烧酒灌得舌头僵硬。我说九老妈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爷翻着通红的眼睛咂了一ko酒说话该。我说九老妈快要淹死了,九老爷嗞地嘬一ko酒说正好。我说九老妈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爷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开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爷从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齿钩子,拖着,跟我走。他摇摇晃晃,使人担心他随时都会歪倒,但他永远歪不倒,九老爷善于在运动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进。

隔老远就听到九老妈鬼一样的叫声了。我们走到渠边时,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妈的肚子,她的两只手焦急,绝望,象两扇鸭蹼拍打着水。渠道里的臭气被她搅动起来,熏得人不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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