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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也许是上天在默默垂怜他,让他在半年以后才品尝到这虚幻轻盈所崩塌的后果。
那一个年过去之后,夏协逐渐在和林榷的这种生活中松懈下去了。
原来对峙这样累,妥协却很轻松。
家里唯一的座机在客厅,打来的人无非都是找林榷。有一回,林榷拿起电话低声说话的时候,夏协恰好在餐厅倒水,他微微撇过头,可以看见林榷身边坐着妈妈,她抬起头,在朝他笑。这笑模糊又飘渺,时轻时重,时隐时现,却给他带来无限熟悉的温暖。
那时夏协心里想,原来,答应妈妈,果然是没有错的。
春光是很好的,撒满了院落中的草地。风带来了生命复苏的气息,使夏协感到近乎麻痹的安心。这样安心的生活是一滩泥沼,拖着他不停往深处沉去。
直到将近没顶的时候,也醒不过来。
那是六月初,江南正在步入雨季。
最近H大食堂的下水管道坏了,污水几乎要从厨房漫到餐厅,空气里总是飘荡着一股酸腐味,臭烘烘的。校方只好宣布食堂临时关闭一周,以疏通管道。
傍晚时分,学校的林荫道上都是朝门口走的学生,有几个医学院的学生,白大褂也没脱,一边走一边抱怨着:
“需要一礼拜修一条管子吗,这什么垃圾效率……”
“天天出去吃也太麻烦了……”
“我们明天点外卖好了。”
“诶,你不是说你要戒外卖了吗?”
“几百年前的话还能当真……”
……
夏协听着周围只言片语的聊天声,随着人流一起向外走。他抬头看着天,快到夏至了,昼长夜短,五点半的天空依旧是非常明亮。
H大门口常有摆摊的小贩,这白日时光长了,他们的生意也能做得更久一些。
“黄桃,新鲜黄桃!诶,同学要不要看一看?”
离着门,远远就能听见一道哑哑的女声,虽然频率很低,每一声却都很响亮。大门口关乎学校形象,是绝对不允许商贩用扩音喇叭吆喝的,于是只能采取人声。如果换作市中心的A大,连这些摊位都要被清理得干干净净,H大地处郊区,管得便也松了些。
女人的吆喝声活络老练,她一边趁着空档吆喝两嗓,一边还招呼着看水果的学生,黑黑的脸上全是汗水,但却摆起极大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夏协看了一眼这个女人,便转回头,继续向外走。
女人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来回游移,敏捷地捕捉着潜在的顾客。当她的视线落到了夏协脸上时,她怔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又仔细看了看这个正在朝外走的男人,最后她终于像是确认了什么,眼睛睁大了,连血丝也睁出来了。
“老板娘,我要这两片西瓜。”一个女孩子把挑好的西瓜递给女人,女人下意识接过了,却没做什么反应。
“老板娘?”女孩有点奇怪。“我说我要这两片西瓜,你给我包起来吧。”
女人被她喊清醒了,却没有给她包西瓜,她手里拿着那两片西瓜就朝夏协奔了过去。
冲到夏协跟前,女人就把西瓜冲他狠狠砸了过去。夏协没有反应过来,脖颈侧被狠狠一击,西瓜汁滴滴答答沿着白衬衫往下淌。
他倒退几步,只见女人又朝自己啐了一口,一口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胸口:“操你妈的杀人犯,你还记得我儿子吗!”
紧接着她便抓住夏协的衣服,开始与之撕打起来。
夏协勉强挡着她,步步往后退。他原本可以做反击的,可是那句“杀人犯”使他一激,浑身都颤抖起来。
“我不认识你……”他一边抓住女人的手,想往外拨,一边对她说着。“你……冷静一点……”
“你发达了!了不起了!记不起穷人了,记不起你杀了你爹了!”女人听到这话,叫声更尖利了。“我替我们家白一帮你好好想想!克爹克妈的畜牲!丧门星!”
听到“白一”两个字,夏协浑身一顿,这一下脸上又被抓了两道口子。
“你……白…………”他低声说着。“白一。”
“怎么,病痨鬼终于想起我儿子了?”女人露出了极为凶的一个笑容,转而眼睛一耷,又似要哭。“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我儿子!你坐牢也要拉个垫背的,让我儿子陪你死!我今天就撕烂你这张脸……”
女人在用全身的劲向夏协冲去,她用头,用手,用腿,所有的肢体都是她的武器。而夏协原本还是在挡的,这下却顺势被她打着,踉踉跄跄地往后退。
白一。
好久远的名字。
久到已经淡成无色,淡成无足轻重了。
夏协在读书时,一直被男孩子孤立和欺负。然而班级里却还有一个男生,总和他一起,他叫白一。白一和他是一样的人,被孤立,被欺负。
然而,夏协被侮辱时总是不计后果地要打回去,但白一只是摆着讨好的笑容慢慢熬过去。他看夏协的眼神里,全是羡慕和崇拜,听夏协说话时,眼里有些迷茫,但嘴巴微张着,作出佩服的样子。
白一的妈妈是灯笼街上有名的暗娼,叫白美玲。白美玲已年老色衰,泼辣却更上一层楼,但她的儿子并没有继承这泼辣,性子懦弱而窝囊。
那段日子里,夏协与白一大概是有过一段不错的回忆,但妈妈带了继父来之后,他就没有精力再顾得上其它了。
直到夏协手上沾血的夜晚,白家母子应该都是好好活着的。白一为什么死了,夏协不知道。
夏协被白美玲揪着衣领,原本他想开口反驳,但由“白一”这个名字开启的回忆,就像一块湿润的霉斑,延伸着沾湿了其他在黑暗中的斑点。
那原本好不容易被他封存的记忆,全部裸露在外了。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再次重复几十年来的记忆。最初是一条银链子,继而爸爸抱着他在楼梯上来回走,妈妈牵着他在雨中跳舞,然后……
然后……
男人的拇指在他腕骨上轻轻摩挲着:
“哦哟,这么瘦啊。”
“我……我不知道……”夏协低声说着,他侧颈又挨了一掌。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伸手指指点点的,不时有手机的闪光灯亮起,刺眼极了。
“看看!看看!了不起了,你如今也混得这副人模狗样的!呸!”女人嘴上骂个不停,一边抡着夏协要往地上掼,可后者毕竟是个子近一米八的青年人,女人喘着气,有些吃力,只能把夏协拉扯的跌跌撞撞。
她看见周围好奇的一圈学生,似乎找到了某种有效的羞辱方法,于是开始朝学生喊起来:“同学,同学,你们听我说,这家伙是个杀人犯!杀了他老爹!他妈都不要他了,他亲爹也早被他克死了………”
“杀人犯”三个字是个开关,说一次,夏协的大脑就要重启一次,回忆再重复一遍。
爸爸的怀抱要再一次。
妈妈的伞要再一次。
男人的摩挲,要再一次。
在这重复之中,他几个月来那种虚幻的轻盈终于破了一个角,窸窸窣窣往下漏着碎片。
“我……我不是……”夏协脸色苍白,低声喃喃着。“我不是……我才不是……”
周围升起了一片嗡嗡声,他茫然看了眼周围,围满了一群人,脸上带着各色的面具,伸手朝他指指点点的。他就像一个笼子里的动物,被顾客这样指点一番,评品两声,最后得到扔进来的几张钞票。
“我才……不是……”
我才不是杀人犯。
我和你们早就没有关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夏协伸手抓住白美玲的手,努力挣了挣,没有挣开。他一直在不停往后狼狈地退着,可白美玲步步紧逼地跟上来。
这样退着,退着,夏协的心在乱撞,喘息声也达到近乎崩溃的频率,而在终于达到崩溃的边界线时,夏协失控地朝那女人胸口狠狠一推。
“你给我滚!!!”他声音嘶哑,脸颊的肉一起一伏,剧烈颤抖着。
周围的人群一片哗然。
女人被他一推,一下子就跌坐到地上,她这下仿佛占了理,也干脆不起来了,拍着地大嚎起来:
“……我儿子小时候跟他混的,没几年就跳轨死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啊!天杀的,他在牢里一定咒着我儿子给他陪葬呢!””
夏协倒退了两步,不停重复着:
“你们……都滚……”
“都给我滚……”
想要再退时,却触到了人群围作的圈,他用力拨开人群,踉跄跑了出去。
一直跑到实验楼,他才停了下来。这一片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子,格外安静。
天已经暗下来了,实验室的大门黑洞洞的,看起来幽深而绵长。喘息了半晌,夏协跌跌撞撞地朝里走去。
楼里已经没有人了,打开了实验室的灯后,他走进去,站定。夏协的瞳孔有些涣散,耳朵里一直有种鸣响,嗡嗡嗡的,虽然四下无人,仿佛仍旧在一处热闹地方,挣脱不开。
半晌,他终于感到胸口的粘腻感,低头一看,衬衫上沾了一滩半干涸的西瓜汁,把衣料浸得红红的,像血。
他打开水池的龙头,拿起抹布沾水往胸膛擦,起初动作很慢,很仔细,后来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粗糙的抹布摩擦在衬衫上,发出“哗擦哗擦”的声响。夏协神经质般地低头用力擦着,最后衬衫都起了毛,手掌也通红,可布料上依旧残留着淡色的血。
他扔掉了抹布,听见池中水流的声音。
受这水声指引,夏协迟缓地把头放在龙头之下,让水沿着发淌过脸颊,水的冰凉使他感到高兴。水池中的水渐渐满了,溢到了地上,只见得池中之水里,飘荡着黑色的发。
“铛——铛——铛——”
晚课的下课铃响起,清晰而响亮地回荡在校园之中。这钟声惊醒了夏协,他慢慢把头从水中抬起,又迟滞了一会,才伸手把水龙头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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