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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的粮价是一两六一石,一共隔了一百多里地,到了阳和就是一两八。眼下正是春荒的时候,前面的粮食吃掉了,夏粮没收,再加上因为范老爷到边关犒赏三军的事人尽皆知,所以粮价就涨到了二两一。其实就算现在到大同,一石粮食也得卖到二两上下。这边粮食的行市不光是看收成,也要看朝廷发多少岁赏,或是鞑虏那边是否消停。过去我在江南当差,也不曾想到,朝廷的银子车没出京城,这边就已经知道大概数字有多少,分到一个人头上大概能有几两几钱,然后按着这个数字,就估出了粮价。大概是因为你手下的人都是外地口音,所以粮行的人给了个便宜价,总归是带着尚方宝剑的钦差,一石米能省下三钱银子,这面子比起总督也相差无几。只可惜我们都是熟面孔,想要借老爷的名气去讨个便宜也办不到。”
虽然佐餐只有青菜没有多少荤腥,饭里面也混着不少沙石,可是整个窑厂这一带的居民已经像是庆贺节日一样欢喜。他们不需要佐餐调味,在几秒钟之内就能让一碗饭消失无踪。范进甚至怀疑,他们省去了咀嚼这个工序,直接把饭吞进肚子里,全靠胃去消化。乃至于他开始担心,会不会有小孩子在这种飞速的进食中被噎死或者撑死。
能看得出来,大家真是饿怕了,即便明知道粮食足够,不够也可以去买,也会飞速地吞咽。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生存的人,都有个基本认知,只有吃进去那部分粮食才是自己的,不管总数有多少,都要尽可能多的吃下去,直到塞满肚子为止。口味、营养在这里都是不需要考虑的东西,人们需要的只是粮食带来的饱腹感,事实上在宣大,这种感觉已经是奢侈品。
薛文壁吃的比他们斯文许多,在这方面他依旧保持着江南儒将的风范而没变成个彻底的丘八。吃了两碗饭之后就不再拼命填食物,端着饭碗与范进开始交谈。看着那些欣喜若狂的居民,他的目光里满是悲悯。
“他们的父辈、兄长或是自己,都曾经为大明出力报效,跟鞑虏一刀一枪性命相搏。他们想要的只是吃一口饱饭,可是朝廷连这一点也没法满足。为了让自己的男人吃饱饭有力气拉弓舞刀,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至于饿死,一些女人不得不去做那种没廉耻的勾当。不是她们下贱,而是没办法。人总得活下去,为了吃饭,什么都能做,大同的宗室也是一样。我从陕西到宣大,见多了生死,少见慈悲。在这里想要活下去,就得自己去想办法。人们不会笑话你所用得方法,只会笑话你养不活自己。想明白这一层,也就能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那个宗室的女子我不怪她,她落到那一步,也无非是为了谋生而已,这件事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自然就和其他人有关。薛兄是不是得罪了谁?否则代王府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他?”
“酒色财气,自古以来男人之间的争斗恩仇,又有多少逃脱这个藩篱?丑妻薄田家中宝,红颜人人喜爱,如龙坏就坏在,跟一个谁都喜欢的女人定亲。”
梅如玉是家里独女,她父亲就是和薛文壁八拜结交的梅千户,梅千户死前,把女儿托付给已经成为光棍的薛如龙,让女儿嫁给他得个归宿。梅如玉对于父亲的安排并没有意见,两家的交情也好,这桩婚姻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是因为梅如玉的美,让这桩婚姻平添了变数。
候补代王朱鼐铉喜欢梅如玉,这在大同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如果不是梅家自身有着军队的关系,梅千户本人曾经跟过几位总兵,立下赫赫战功,梅如玉自己又有一身武艺,怕是早就被朱鼐铉用强,或是夺进府去。固然朱鼐铉不大可能下场干预两人成亲,但是想要在里面搞点破坏,总还是做得到。正因为代王府的影响,两家的婚姻就始终没成,最终闹成现在这样。
让梅如玉入乐户,这就是朱鼐铉得到梅如玉的手段。陷害薛如龙,显然是为了除掉后患,免得将来麻烦。这些手段不算阴谋,只能算作阳谋,谁都看得出来,可是看出来跟能够解决之间,终究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事。
宗室这些人本来就无事生非,人数既多自身又有天家身份护体,山西的宗室白日打抢的事也做得出,何况这次事自己有理更不会善罢甘休。朱鼐铉现在执掌代王府,只要拿出禄米来收买,就有的是人为他效力,向衙门施加压力也好,聚众闹事也罢,这些人都是好手。
对于郑洛丢卒保车的选择,最为理解的反倒是薛文壁,他对于这位总督的看法非常好,甚至愿意为了保住这位总督而牺牲儿子。
“郑军门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在这个位置上,每年过手粮饷以百万计,不喝兵血不吃空饷,这样的人就不多见了。如果不是他在这里,阳和的粮价怕不是要飞到天上去。这几年他不止一次给山西的大粮商写书信,用自己的面子压粮价。大老爷可以给窑厂的人几顿饱饭,郑军门让整个宣大军民少饿死几千几万。两下比功德,说不上谁高谁低,但是就老朽而言,不能因为吃了大老爷一顿饱饭,就忘了这几年的粮食是谁出力。”
“他的苦衷我明白。他不是非杀文龙不可,事实上文龙下狱之后,他以军门之尊,还亲自登门向我赔罪。那些宗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不顺他们的心思,这些人就会没完没了。眼下大敌当前,我不能让军门为了我一个人的儿子,就牺牲满城军民,让这些人的儿子都去死。猎犬终须山上丧,大将难免阵前亡。文龙披挂上阵那天,就已经准备好战死沙场。只要是为了朝廷百姓而死,不管什么死法都没关系。我不喊冤不告状,就是求个息事宁人,不要让事情影响到守城。大老爷有心为我薛家出头,老朽恨感激,但是薛家不过是普通军汉,并不比其他人家来得要紧。一家哭好过一路哭,大老爷的尚方剑还是用在大事上,我薛家一家私事,就不敢让老爷分心。代王府也不是傻子,不会和大老爷硬顶,若是只保下长策,两边各退一步,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范进看看薛文壁,“老人家只想救别人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薛文壁摇头道:“老朽只剩这一个儿子,自然想救。但是国难当头,他总归是要死的,老朽不能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就不顾别人儿子的死活。其实我私下里见过文龙,他的看法与我差不多。其实要是大老爷在边关多待几年,也会像我那么想。当然,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我傻,但是我这样的傻人多一些,天下就能太平一些。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只剩下聪明人,这个天下就危险了。”
范进点头道:“老前辈真知灼见,晚辈佩服。不过老人家话里的意思,大抵是把我当成聪明人了?”
“不敢。大老爷是读书人,跟我们这些丘八不一样,大家行的不是一条路,不能一概而论。”
“老人家这话说得对,大家确实不是一条路。你们拿刀我们提笔,你们守的是城池,我们护的是社稷。但是说到底,大家都是给万岁效力,一个做护院一个做管家,如是而已。我带着妻妾来,一些人看不惯,这里面包括郑洛大概也包括老爷子。但是我觉得这不公平,我做什么事跟我带什么人,或是衣食丰俭有什么关系?我不和边军一起吃糙米饭,不和那些人一起啃青菜,不陪着光棍一起熬日子,不等于我不做事。几年前我就曾经给相爷出过主意,在边地开放贸易,吸引商贾过来。只要物资一多,物价就能便宜。我觉得用这种方法,比郑洛用自己的面子向粮商讨价还价好得多。在蓟镇边军种豆佐餐,豆粕养猪,九边上都知道蓟镇肥猪额名号。这些事不算显眼,论功劳也比不上修了多少边墙,或是打了多少胜仗,可是要说到救人,范某觉得也不在他人之下。”
老人看看范进,沉默无语,范进则毫不客气地看回去。一老一小的目光在黑暗中碰撞出点点火星,老丈人看女婿多不满意,类似的遭遇也不是第一回。可是明明已经生米做成熟饭,还是摆出这种臭脸,也让范进心里不大舒服。
看在薛五面子上,他不能和老人为难,但是在这种私下场合,也没必要对他过于客气。说到底,眼下也是薛家有求于自己,何况薛家眼下又是戴罪之身,在自己面前没有多少傲慢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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