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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近独自抚育萧放刀。
一个孤身携子的妇人遇到的麻烦和从前的梁家小姐以及“萧夫人”所遇到的都不同, 它们不会消去人的血肉皮骨,却可以把人的生气慢慢蒸干,使之变成槁木枯石。
并且, 当她凝视着那张由干皱逐渐变得圆润的婴孩脸盘时,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麻烦”,萧放刀令她甘之如饴地深陷泥潭, 这是比爱情更可怕的桎梏。
随着萧放刀的长大, 她的忧虑也与日俱增。
梁不近不知该如何教导这个孩子, 她的骄傲使她不允许萧放刀变成一个无知的蠢货,她又害怕她的倾囊相授会使自己与萧幸某些疯狂的特质在萧放刀身上愈演愈烈。她一面扮演着温柔慈和的母亲, 一面又承担着木人石心的观者角色。
萧放刀自幼便展现出惊人颖异。
梁不近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萧放刀五岁那年就识字千字之外,能自己阅览《急就篇》、《诗》、《易》等书, 因其家学渊源, 文山书海唾手可得,稚子虽蒙, 却已有喜恶偏好,她对兵、法、释、道四家兴趣浓厚,常静坐冥思,与成人无异, 而她并不孤僻, 许多时候,相较于梁不近,萧放刀更能得到邻里喜爱。
而在她六岁时, 梁不近发现萧放刀指缝里偶有煤灰。
这引起她的警惕,因为这孩子虽然对许多事情都保有一颗赤忱好奇之心,却对庖馔毫无兴致。
当她数次发现烧火棍被挪动的痕迹后, 她对年幼的女儿发出质问。
“伪欺不可长,我希望你对我吐真。”
“……我用它练习剑法。”
梁不近悬心终坠。
她没有让萧放刀接触武艺,却把那本剑谱贮藏在书丛中,她既期待她的女儿能发现这个秘密,又为这样的结果感到忧惧。
“你为何瞒我?”
萧放刀低下头:“我认为娘会不高兴。”
“何以见得?”
“因为您总是略过武经总要中关于兵器的部分。”她诚实道,“其他书也是如此。”
“是的。”梁不近将烧火棍扔给她,“武功与其它东西不同,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若你学得不好,至多被人嘲笑,而武功如不往精深处修炼,却会为此丢掉性命。譬如——”
她蓦然开步,向一个无还击之力的幼童出掌袭去,萧放刀一怔,忙俯身去拾那铁棍,却慢了一步,只得生生受了那一掌。
陌生的痛意令她面上砰然烧起愠怒的红云,同时,她感到右臂的疼痛将一种埋于她骨血、脉搏甚至是魂魄的猛厉之气彻底激出。
剑谱中乱如游蛇、似图似字的线条奔赴腕下,书上烟墨渗入棍里焦灰,变成一壶淳浓醍醐向她泼来。
她持棍如剑,大逆不道地向自己的母亲刺去。
那是她第一次踏涉俯仰宇宙、游心太玄之境。
梁不近明白,若这一掌没能打消她的念头,此后便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绝她的宿志。
这对母女自此有了一项非同寻常的增进感情的活动——武艺切磋。
当然,萧放刀没有赢过。
她经常因自己的落败感到沮丧:“娘,你应该让一让我的。”
“我已经让过了。”梁不近学她委屈的模样,“每次划破了你的衣裳,还得我来缝补,我肯定希望你赢呀。”
“为什么不能再多让一点呢?”
“因为我怕我真的没有衣裳可补了。”梁不近淡淡地笑,“你会越长越大,越变越强,这样的机会便越来越少。”
萧放刀忖了忖,承诺道:“若我有一天赢过了娘,也会为娘缝补衣衫的。”
梁不近目光幽静。
这一天没有来。
她未等到萧放刀长大,却等来了竹风八曲。
他们是竹风派八位护法,分别以箫、笛、埙、钟、琴、筝、琵琶、箜篌为武器,音可洗耳,调能摧心。
八人站在这座狭窄杂乱的农家院落,风采稍减而声势迫人。
“我们是来取秋江剑的。”
他们以胜者的姿态开口。
梁不近闭上双目。
她知道梁家必已出事,才会有人受胁说出她的去处。
这人或许以为八曲找不到她,或许仅是为了保命随口胡诌,或许是将一线希望寄在一个离家十余载的叛徒身上。
她也知道,竹风八曲要的绝不仅仅是一把剑。
至于其中的秘密,她不得而知。
“你们要白跑一趟了。”
“梁大小姐不愿交出?”
梁不近微笑:“是的,秋江剑已被我熔毁,无论你们想得到什么,都是徒劳。”
八曲之首左八孔俯视她身侧的萧放刀,沉声道:“令爱或许不这么想。”
梁不近远离江湖已久,并不了解他们的功力究竟到何种程度,可她清楚自己决计无法在这八位高手的围剿之下保全自己与萧放刀两人。
何况,她多年未曾持剑,这贫寒的屋舍也没有一把比得上秋江剑的利器。
“你们大概不知道萧幸是怎么死的。”她轻轻摩挲萧放刀的发顶,“我的丈夫在我临产之日毙命我手。”
左八孔骇然皱眉:“是你杀了萧幸?”
“不错,因为他并不令我满意。”她冷冷道,“这个孩子也一样。如果阁下要拿她的性命作为威胁,我会在你动手之前先了断她的性命。”
“虎毒不食子,你——”
梁不近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因为她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明离观主李拂岚的徒弟。”
“我不知梁家与明离观还有交情。”左八孔道。
“现在你知道了。”
梁不近随手拾起木墩旁的柴刀,对女儿道:“来,让他们看看你师父教你的剑法。”
萧放刀望进那双冷漠而含讽意的眼眸,从中读出了深刻的眷爱。
她手持那柄玩具般的木剑,赫然出招。
陶平伯唇畔埙音忽止,愕然道:“是重离剑法。”
千飞花迈步靠近,背上的琵琶撞着她纤细的腰肢,漾出比弦音更动人的轻响:“小丫头,你的剑真的是跟李拂岚学的吗?”
萧放刀不说话。
与梁不近的最后一次比试,她没有输,也没有赢。
她只看到母亲用了一种她平日从不曾施展的肃杀而冷冽的剑法与她相对。
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周身落的仿若不是剑气,而是萧瑟哀凉的秋意。
梁不近踩着落木,手提柴刀,对已成围杀之阵的八人道:“梁家人死尽了么?”
左八孔握紧了他的箫:“没有。”
“那好。”她笑,“无论是谁让你们来寻我,请放过他,他已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
“……”
她俯下身子,悄悄对萧放刀道:“我不认识明离观主,但她是个好人,所以即便如此也能被我利用,若你能活下来,便真正地拜她为师吧。”
“梁不近,你本不必走到这一步。”左八孔似有惋惜。
“呵呵……”
她仰首对天,却是在与萧放刀说话。
“其实我没有资格怪他,他不肯放刀,而我也不曾真正舍下秋江剑。”
“或许,只有你能做到。”
她用梁家剑法最简单的一式完成了自戕。
在得知父亲亡故的真相、目睹母亲赴死的惨象的这一日,萧放刀领悟了这套剑法的真谛。
它是红的。
把秋日凋落的所有枫叶塞进灶炉才能烧出这样的红。
她不能直视天上红日,也不敢直视地上红血,只好把视线凝聚在中间那一群杀意明灭不定的人身上。
她记住了他们的身形、相貌、武器,还有八种乐器的音色以及八人高低不一、粗细有异的语调。
他们正在讨论自己的生死。
“不能留她。”
“她天资甚高,万一真是李拂岚的弟子——”
“李拂岚可不止这一个弟子。”
“梁不近与萧幸皆死,他们早叛出梁家,何必连他们的遗孤都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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