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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临别
护士说宣谕最近状态很好,下午在院子里休息的时候还很有兴致地泡了两杯茶。
“她们说你茶喝多了,”宣兆把拐棍靠在门边,扶着墙走进病房,“不怕晚上睡不着?”
“小兆?”宣谕正靠坐在沙发上看书,闻声抬起头,惊喜地说,“都晚上了,怎么这时候过来?”
宣兆在她身边坐下,拢了拢她身上披着的薄毯:“刚好有时间。”
“你呀,马上都要毕业了,别总是往我这里跑,写论文、找工作,最近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宣谕心疼地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是不是又瘦了?”
“没有,”宣兆笑了笑,拿起宣谕手中的书,“《悉达多》?”
宣谕大学时代学的是德文,宣兆储存在脑海中关于“温馨”的画面,有一部分是宣谕在他睡前轻声给他念德语诗,小宣兆听不懂,睁着眼看妈妈的口型变化,常常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年纪大了,好多年没做过功课,”宣谕有些羞臊地摸了摸耳垂,“德文版的已经看不懂了,只好看中译本。”
宣兆大二那年选修过欧洲文学,看过这本书,讲了一个人的求道之旅,授课的老教授对其赞不绝口,称这本书是对东方哲学的完美诠释,要爱这个世界,不能憎恨它,要学会用怀着爱、惊叹和敬畏的感情去观察它。
那年宣兆过得很难,他的左膝发生了畸变,又做了一场大手术;他病了的消息没瞒住,被宣谕知道了,宣谕急得想要闯出疗养院去看他,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跌出了轻微脑震荡,因为见不到宣兆而愈发焦急,病情恶化的很厉害。
后来宣兆就把那门课退了,《悉达多》也被他扔到了某个垃圾桶里。
文学不能疗愈他的病痛,在他逼仄的生活里显得一文不值。
“小兆,有句话我很喜欢,给你也看看。”宣谕翻开书本,其中一页夹了一片新鲜的叶子,应该是她下午在花园里捡的。
书页上有句话,她用明黄色的荧光笔在上面划出了重点。
宣兆垂眸看去。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短短一句话,宣兆却看了很久很久。
句尾旁边,宣谕特地写了标注——“给小兆”。
“我怕忘记了,写上去提醒自己,等你来了就给你看。”宣谕肩上披着深灰色毯子,落地灯柔和的黄光洒落在她肩上,她眼眸沉静,对着宣兆微笑,一如宣兆记忆里母亲的样子。
宣兆指腹摩挲着书上那行字,眼圈微微发烫,少顷,他低声问:“妈,你接受这个世界了吗?”
“还没有,”宣谕牵住宣兆的手,神情慈爱,“我没有接受这个世界,所以一直过得很痛苦。小兆,妈妈不想你也过得痛苦。”
宣兆深深垂着头:“不可能的,妈,我没法接受。”
宣谕偏过头,迅速抹掉了从眼眶里砸出来的一滴眼泪,然后抬手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后脖颈,就像宣兆小时候闹着要吃糖时候她做的那样。
“小兆,你一点都不开心,是不是?”宣谕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脑,“你怎么了?”
她是个没用的妈妈,经常疯疯癫癫的,弄伤自己也弄伤她的儿子。然而母子连心,从宣兆在她肚子里开始,她就给宣兆念诗、唱歌、讲故事,宣兆是她的孩子,孩子的情绪怎么能瞒得住母亲呢?
她的小兆怎么越来越不开心了呢?
宣兆看着自己的脚背,从后脑传来宣谕手掌的温度,一种陌生的酸楚感一点点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直到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烫。
七岁之后,宣兆再也没有过这种想扑进妈妈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灯光下,宣谕看见他的肩膀正在压抑地颤抖,幅度极小。
宣谕垂眸,眼泪在毛毯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迹。
“妈,”宣兆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破碎,“我遇见一个人。”
宣谕柔声问:“他好吗?”
“好,”宣兆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他很好,他是我遇见最好的人,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了......”
“他这么好,”宣谕轻轻揽过宣兆,让宣兆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小兆喜欢他吗?”
宣兆怔愣了愣,先是下意识地摇头,而后又点了一下头,继而更加用力地摇头。
“我对他不好,我很坏。”宣兆颤抖着说。
“傻孩子,以后你要对他好,比他对你还要好。”宣谕小幅度地晃动着肩膀。
宣兆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良久后他说:“可是我不会......”
他只知道怎么去憎恨一个人,却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
岑柏言教过他“爱”,可他没有好好学,现在岑柏言也要走了。
岑柏言会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会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会遇到新的人。
他会去爱别人。
——这个念头每每出现,宣兆心口就遏制不住的刺痛。
“只要你真的喜欢他,”宣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自然就会了。”
宣兆像一个做了错事手足无措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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