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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来天章阁应卯的翰林院官员看见陆骁,都有些不忿,不理解咸宁帝为什么要派这么个什么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玩乐的勋贵纨绔来监督《实录》的编纂。
但圣命已下,不会收回,他们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心中不满,便在私下里嘲讽。
能进翰林院的,才学俱佳,言语也尖刻:“不知武宁候可会握笔,又识字多少?”
另一个小声笑道:“可不是,不知道陆小侯爷认不认识‘天章阁’三个字,宫里殿宇楼阁这么多,可别第二天就找错了地方。”
“武宁候将门世家,自然专注在舞枪弄棍上,你们怎么能指责武宁候不识几个字呢?”
这时,有人清了清嗓子,凑在一处聊天的人立刻噤声——果然,陆骁正从门外进来,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几人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又担心陆骁会找他们麻烦。
可过了两天,众人发现,陆骁日日来点卯,然后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搭着长腿认真翻看话本——
话本自然不是从天章阁里借的,而是从宫外带进来的。
很是没有存在感,除了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会去找掌院学士询问。
谦虚是谦虚,也很有礼貌,但他不认识的字有点太多了,扰得掌院学士烦不胜烦,又不好意思直说或者拒不回答,只好将他推给下面的承旨和待诏。
陆骁问得多了,天章阁里的人也意识到陆骁并非不识字,而是是故意找麻烦,手里又千头万绪,便只能表示“下官也不认识”,讪讪避开。
最后,一对一为陆骁解惑的人,变成了这里面官位最低的谢琢。
陆骁把人都戏弄了一遍,觉得无趣,见谢琢认认真真地等着自己问问题,便把话本一卷:“我有一段读不明白,又怕打扰诸位做正事,谢侍读可愿与本侯一同到外面,替本侯解答一二?”
在周围或庆幸或怜悯的眼神中,谢琢放下笔:“这是下官的荣幸。”
门打开又关上,菱花窗门阻隔了视线,周围没人,禁卫军远远站着,说话也不怕人听见。
陆骁伸了个懒腰:“阿蠢的眼光真不行,挑的话本一本比一本难看,不是狐狸兔子成精了,就是书生佳人哭哭啼啼。”
说完,他疑惑地看向谢琢:“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过来两步,这里可以晒到太阳。”
谢琢微怔。
他以为陆骁是在天章阁里坐烦了,才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是带他出来晒太阳。
“你冷得指尖都发白了,虽然你平时就很白。”陆骁眼里映着日光,有几分嫌弃,“天章阁里阴阴冷冷的,现在才初秋就已经到了这地步,不知道多久会点炉子,你不是怕冷吗,早点让你家里给你备个手炉。”
“好。”谢琢难得的,都不知道言语应该怎么成句,去应对现在的情形,只好笨拙地找到话题:“阿蠢是谁?”
“哦,梁国公世子的小名,他爹给他取了字,‘若拙’,‘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倒觉得不如‘阿蠢’叫着顺口。他是洛京城里各大书铺的常客,书房的架子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话本。怕我来天章阁无聊,前两天直接运了两大箱到我府上。”
陆骁话锋一转,突然问,“我看起来目不识丁?”
他没等谢琢回答,自顾自地道:“我三岁开蒙,虽然不算学富五车,但几十册的兵书倒背如流没问题。在这些人的眼里,我陆家是如此疏于家教,还是以为大字不识一个,就能指挥千军万马,让无数人把命交到你手上?”
谢琢发现,陆骁生气,并非气那些人看不起他是个只知道玩乐的纨绔,而是在生气,在近天子侧、于朝廷中枢的翰林院任职的官员,竟会如此看不起陆家、看不起守在边关的兵将。
以一种自上而下的角度,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他真的不认识那些字吗?真的需要去找人询问吗?
不,他只是怒,却不能发怒。
谢琢道:“庸人困于偏见,不可睹天地高远。”
陆骁笑出声来,有些得意的模样:“我可听出来了,谢侍读在说里面有些人是庸人,看不见天地全貌,谢侍读是站我这边的。”
觉得陆骁说的站哪一边很幼稚,但谢琢动了动唇,最终也没有否认,只道:“走吧,该进去了。”
在天章阁坐了整整一天,上了马车,陆骁不由按了按肩膀。
张召笑话他:“侯爷,你去天章阁点一天卯,怎么感觉比在校场练一天长槍还累?”
“你去坐一天试试?”陆骁瞪他一眼,手撑着车框,又吩咐,“先不回府,去一趟会仙酒楼附近。”
张召熟练地扯动缰绳:“侯爷今天和沈世子有约?”
陆骁远远看着宫门口,谢琢踩着马凳上车的身影,语气莫名地答了声:“没有。”
马车在会仙酒楼附近停下,陆骁跃下车,吩咐张召:“你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卖蜜煎雕花的摊子,如果有,看看摊主是谁,再问问是不是每日都来。”
虽然这个吩咐有些莫名其妙,但张召还是仔细记下了。
不多时,张召大步回来:“酒楼附近确实有个摊位在卖蜜煎雕花,摊主是个老师傅。”
陆骁问:“逢二逢八不开摊?”
张召惊讶:“没错,老师傅说他精力不济,不比年轻的时候,所以一月休息六天。侯爷,你怎么知道?”
所以……谢琢没有说谎,真的只是来买蜜煎雕花?
陆骁没有解释,转而拿起自己正在挑选的竹编小动物,问张召的意见:“你说我是买竹篾编的小兔子好,还是小鸟好?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小姑娘应该会喜欢吧?”
张召见兔耳朵旁边缀着一朵红色绢花,不太确定:“小姑娘应该更喜欢这个?”
陆骁也不太确定,干脆四种动物各拿了一个,让张召好好拎着。
拎东西都拎出经验来了,张召一看就知道自家侯爷是给小青梅买的,有些发愁:“侯爷,要是阿——”他把后面那个字咽回去,只说,“要是姑娘不喜欢怎么办?”
“你以为我没想过?”陆骁不在意,边走边看两旁的各种摊位,时不时停下来挑上一挑,“买一百件不同的东西,里面总会有一件是她喜欢的。若是一件都没有,那再买便是。”
张召其实有些不明白,年幼时的情意,为什么他家侯爷会记这么久。
“你不懂。”陆骁一看就知道张召在想什么,“阿瓷家里出事时,她还很小,估计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陛下判处谢家女眷流刑,流放三千里。
一月的天气,越往北越是滴水成冰,也不知道她那一路上会多冷多害怕,有没有生病,现在夜里会不会惊梦,会不会睡不好。”
陆骁沉默一瞬,说得认真:“我只是希望,等她哪天来洛京找我了,我可以把东西都送给她,让她知道,虽然没了父母家人,但这些年,终归有人一直念着她。”
“公子这几日是不是又夜卧不宁?”千秋馆的里间,宋大夫收回搭脉的手,提笔蘸了蘸墨。
“嗯,最近夜里总会梦见母亲。”
“多久了?”
“从七月二十八那晚开始。”谢琢注视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轻烟,咳嗽了一声,“还是同样的画面,她用身体护着我,一次次被乱箭射中,很多很多血洒在我的脸上,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变凉了。明明很痛,她还一直轻轻拍着我的背,小声安抚我说,‘阿瓷别怕,爹和娘保护你’,一直重复了很多遍,直到——”
“公子!”宋大夫轻喝。
谢琢话音蓦地一停,失去了焦距的双眼重新凝神,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汗。
重重喘息了两声,谢琢又捏了捏眉心,疲倦道:“抱歉。”
宋大夫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不忍轻叹:“公子晚上睡不安稳,心神虚弱,不可放任自己去回忆,沉浸其中。”
“我知道。”谢琢静了静,才哑声说了句,“我只是想……见见她。”
从千秋馆出来,谢琢的脸色依然不好,葛武见了,想上前搀扶,但知道公子极不喜人触碰,只好忧心忡忡地落后几步跟着。
谢琢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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