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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冀地有很开阔的平野,平野生长着很丰美高大的草。
芒种日下过雨后,碧绿的草叶窜高,人站着也只能露出个头来,往里面一蹲,就不见了。
吕周蹲在草里,只趁着风来压低草叶时望一望周围。
他看见了牛,也看见了羊。
牛驮着牛,羊驮着羊。
吕周不敢冒头。
冀地乱了,吕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以前他从没有见过这么诡异的景象。
他悄悄跟在牛和羊的后面,远远的不敢靠近。
牛背上驮着的牛好像已经死了,羊背上驮着的羊好像还活着,有草叶划过它的鼻子,它难受地蹬蹬腿,像是想要下来,但驮着它的同族并不理会它。
牛和羊都在往一个方向去,斜前方又出现了一头驮着马的马,它也向着这个方向去,与牛和羊越来越近。远方飞来一只抓着隼的隼,飞向同一个相交点。
吕周心里越来越慌,在草丛里越伏越低,小心翼翼缀在后面。他不知道它们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他知道那可能是一个机会。他听说有人从这里得到了非凡的能力。
跟上去可能有危险,可不跟上早晚会死。
冀地已经越来越乱了。
就好像那些从梁国逃脱出来的邪修们都躲藏到了这里似的。
吕周不知道梁国的事情,但他知道殷天子死了。
殷天子死后,冀地的很多事也就变了。
之前他们每旬都要祭祀一次,或是混元一气归真大神主、或是执掌幽冥的黄泉摆渡者、或是虚实梦幻洞真之主、或是其他大神主座下的其他神仙,每次祭祀过后都可以从庙祝那里领些香灰符水之类的,可以治小伤小病。现在这规矩就变了,不再要求他们每旬去祭祀,当然如果他们要去庙祝也不会阻止。但想得到更多庇佑,就要付出足够的诚意,比如城中富户捐的那百十亩田,也有人倾家荡产凑足了诚心受到赞许。
之前每年春月都会有仙门来挑选子弟,现在也没有了。听说有心诚的人会不远千里去寻仙门拜师,但……别说能不能进去了,能不能平安到达都不一定。
之前还常常看见会飞的神仙在天上打来打去,这时候就要赶快躲到有庙祝庙宇的城镇,有庙宇的地方都有神力庇护,不会遭殃,否则神仙们打架泄出来的一点儿力道,就能弄死他们了,只能自认倒霉。这点现在依然有,而且变得更频繁了些。
类似的变化还有很多,冀地正在变得越来越乱,但混乱之下又好像被统合在某种隐秘的力量中。
吕周没有想得那么深,他只知道在这样的乱象中越来越危险了,他进不了神庙,也拜不进仙门,得自己找办法保护自己。
吕周从风吹出来的缝隙里瞥见了周围的情形,瞳孔一缩,整个人迅速趴了下去。
越靠近那神秘的目的地,带着同族的身影就越来越多。有的带着的是尸体,有的带着的还活着,但它们情形看着都不怎么好,让人心生不安。
而吕周刚刚从缝隙里瞥见了一个背着人的人。
那个被背着的人手臂无力地垂下去,却又僵硬得像个木棍——那是个死人!
吕周头上沁出汗来。
虽然早就看见了那些诡异情形,但看见动物的尸体和看见人的尸体是不一样。
吕周趴了很久,才重新鼓起勇气,抬头迅速瞥了一眼那些古古怪怪的人和动物,再趴下去按照记忆里的方向缀上去。
草叶划得他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需要走多久。
在疲惫煎熬中,他忽然闻到一阵极诱人的香气,肉的香气。
他从未闻过那么好闻的肉香,好像有软滑酥烂的炖肉、还有外焦里内的烤肉、香气扑鼻的炸肉……比他吃过的任何一种肉都要更美味。
吕周疯狂分泌着口水,他咕咚吞咽下一口口水,迅速抬头看了一眼。
那些背着自己同族的人或鸟兽越来越多,而且好像已经都激动了起来,但吕周已经不太注意得到这种危险——比起这个,他更关注远处那座长长的集市。
木架子上搭着油布,四面开门,布帘子半卷着,突兀地支撑在草甸里。那美味的肉香就是从集市里传出来的。
吕周趴在草甸里咽了好几口口水,他感觉自己越来越饿,那香气太馋人了。但泥土被雨水浸湿的味道,还有草叶的味道也钻进了他的鼻子里,这味道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忽然注意到身旁。一只蚂蚁正往前爬,它拖着一个体积比自己大好几倍的树叶,树叶上躺着好几只蚂蚁的尸体。
吕周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有点后悔了。
草叶被拨动的簌簌声从他身后传来,他的左侧、右侧,也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他不能后退了。谁知道周围都是些什么?
吕周蹲伏着往前走,肉香越来越浓,他的肚子忍不住咕噜起来,他想吃肉。
再往前走,身前忽然一空,扑进一片空地里,眼前就是搭着油布的集市。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地方。
驮着牛的牛、驮着羊的羊、抓着鸟的鸟、背着人的人……他们都急匆匆地往集市里进。
吕周后背突然被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只叼着小熊崽子的熊!
吕周吓得两腿发软,但这熊瞎子却对他不感兴趣,撞开他后也直直往集市里走了。
吕周有点想走,又有点不甘,他想着不是有从这里平安出来的人吗?这里虽诡异,但应该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正给自己壮胆时,又听左面草丛里有什么钻出来的动静,扭头一看,是只比老虎还大的黑犬!皮毛光亮、长嘴阔口,说不出的威风!
这黑犬背上背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看不出头脸四肢来,大约是只蜷起来的狗。
吕周原以为这只黑犬也不会搭理他,结果黑犬扭头瞧见他,嘴一张,呲出满口利齿来,对他低吼了一声。
要逃命!吕周脑子里轰然炸开来,下意识就想往草丛里退。
他脚刚往后挪出一步,忽听耳边有人问道:“客人是第一次来吗?”
吕周神智回来,心里的恐惧又莫名其妙的散了。一个穿着灰衣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大约是光看着那黑犬了,没注意到这个人吧。吕周想到这,下意识往黑犬那看了一眼,却见那黑犬已经往集市里走去了,好像根本对他不感兴趣。
灰衣男人就在面前,不好一直走神。吕周心里发怯,面上撑住道:“是。你们这儿是干什么的?”
“咱们这儿是什么生意都做一点的,吃食也有、酒也有,还有澡堂子、温柔乡……专门给来往的客人歇脚。”灰衣男人一边把他往里迎一边介绍,“不过呀,咱们这儿最出挑的,还是卖香肉的!您闻闻这味道,可称一绝呀!”
吕周迷迷糊糊就被灰衣男人引到了集市门口,见到前边一个驮着羊的羊走进去,心里腾地又猛跳了一下,停住脚,问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他们也是客人。”灰衣男人笑眯眯道,“咱们这儿四面开门,招待八方来客。人是客,羊也是客。都是客人。”
“可他们还背着……背着……”吕周打了个磕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些或人或不是人的鸟兽虫蛇,都背着自己的同族。吕周自己空空来的,见自己与他们不同,就不太敢进。可要让他找个人去背来,他也做不到。
灰衣男人顺畅地接过话来:“客人不必担心,这不是必须的。他们是香肉铺的客人,所以才带了肉来。”
吕周脸一白:“肉?人也是肉?”他记得看见过有背着人的人。
灰衣男人又笑:“瞧您说的,这客人进去了,有想吃猪肉的、想吃牛肉的、想吃羊肉的……咱们都招待着。这老虎客来了,想吃口人肉,咱就不招待了?”
他见吕周害怕,又抚慰道:“您别怕呀,咱们这儿的肉都是换来的,没有伤害客人的道理。要不然这牛羊见了老虎客人,怎么还敢来?”
吕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确实有平平安安走出集市的牛羊,还有猫狗耗子之类,虽为天敌,却不见扑杀捕食,各自钻进草甸离开。
他心中稍安,被灰衣男人巧妙地一引,一不留神就踏进了集市里。
集市里热闹得很,果如灰衣男人所说,卖吃食的、卖酒水的、招呼泡澡搓背的……种种铺子不一而足。但不全以人为客,还有专门招待那长毛的兽类,给它们剪毛的、修蹄的、磨牙的……当街在热水桶里泡着,一边梳洗一边按摩,古怪奇异。
吕周看得稀奇,心中暗想,这地方虽然瞧着古怪,但想要得到那种非凡的力量自然需要冒些风险,再说这灰衣男人说得虽然骇人,细思起来却不无道理。
今生是人,谁知道前世是什么?又怎知道来世投哪的胎?
他们凡人看着要分出人和畜牲来,在神仙看来,说不定就都是一个样。
像他们祭祀黄泉摆渡者,图的不就是轮回个好去处?
这集市既然奇异,那它的主人应该也和神仙一样,不论种族,看着都是客人。
吕周被周围的各色铺子吸引,压下心中打鼓,问了问价格后,就尴尬住了。倒不是他囊中羞涩,主要是这些铺子,大部分收的都不是银钱。
灰衣男子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态度,笑眯眯道:“客人第一次来,不凑手也是正常的。不如去香肉铺瞧瞧?第一次来的客人,都可以免费品尝一次呢。”
吕周闻言心动。那馋人的肉香一直在集市里飘着,虽然闻久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勾得人直分泌口水,却也一直叫人心里痒痒。
灰衣男子把他引到香肉铺里。香肉铺门面不大,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似乎整条集市的厚度被分出两层来,在香肉铺左右铺面的后面,还有着一块不小的地方,都划出来归了香肉铺。
铺子里情形更怪。
各种不同肉类的香气混在一起,变成一种格外诱人的肉香,充满了整个铺子,勾得人愈发心渴。
一个个铁钩子挂在檐下,吊着一块块生肉,布帘子掀动间露出厨房,长案上挨个儿排着盘子,盘子上放着剁下来的猪头、羊头、狼头……
一条条长桌排在里头,牛羊马驴、虎豹豺狼、鹰隼鸦雀……吃草的、吃肉的,全都一个个坐在椅子上据案大嚼,根本不去理会左右坐的是什么,老虎坐在羊旁边,各自不理对方。
只是……那羊面前的食盆里,装的不是草,竟也是肉!
它两只前蹄夹住盆子,突长的嘴埋进去,下颌耸动大嚼不已。
吕周迷迷糊糊的脑子为之一清,终于想起来不对的地方了。
他分明瞧见的羊驮着羊、虎叼着虎……甚至就连人也是背着人来的。铺子里的诸多“客人”,都是带着自己同族的“肉”来的!
哪有这样的呢?哪有这样的呢!
人吃肉卖肉,猎户也是捉来山中的野猪野鹿,农人也是养着自家喂的鸡鸭肥猪,牧者也是赶着放牧的牛羊,哪有把同族当肉送到铺子里的呢?!
再看那羊正在大嚼的肉,怎么看怎么像羊肉!
吕周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步就撞上了身后的人。
灰衣男人不知何时已端了碗肉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油汪汪的赤红酱色上腾着白汽,馋得人下巴都开始发酸。
吕周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他走了很久、很累,现在也很饿了。他强撑着把眼睛从肉碗里□□,结结巴巴道:“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下回,下回再来。”
灰衣男人挡在他面前:“客人怎么说走就要走啊?肉都做好了,不尝一口吗?耽误不了多久。”
“不了、不了……”吕周磕磕巴巴道,挪着脚步想走。
“那真是太遗憾了。”灰衣男子似乎真心实意地颇感遗憾,“我陪您逛了那么久,客人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呀。”
“我……我……”吕周脑子又有点发蒙,竟真的生出些愧疚来,口上说不利索,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到桌案上,“他们……”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灰衣男子恍然大悟道,“您瞧,凡是生灵,都可以在这集市里做客,这不是很平等吗?”
不等吕周回答,他又继续道:“在这铺子里,众生平等,不是很好吗?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这一辈子做了人,下一辈子还能做人。要是只招待一种客人,您想想,假如今生成了吃羊的老虎,在这铺子里做了客人,下辈子投生成了被吃的羊,在这铺子里就只能做案板上的肉,那岂不是很难接受?在这铺子里,谁都可以吃肉,谁都可以被吃,大家都是平等的,这岂不是很公平吗?”
吕周险些被他绕进去,勉强听着周围吃肉的胡噜声清醒一点:“这不一样。他们吃的是……吃的是……”
“既然众生平等,大家都一样,那么,吃什么肉又有区别吗?”灰衣男子问道。
吕周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不对,可是他的思维却被带着走了,他的头脑好像已经被那诱人的肉香缠得转不懂,只觉得灰衣男子说的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我……”
“客人来是想要得到超脱凡俗的力量吧?既然想要成为超脱凡俗的人,那么又怎么能维持着凡俗当中的想法呢?”灰衣男子继续问道。
“来,”他拉着吕周走,“客人闻到了这么多肉香,哪种最让您想吃?”
香肉铺里各种肉香混在一起,成为一种绝妙的香气。吕周本来无法从中分辨出各种不同的香气,但被灰衣男子拉着一走,竟真的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路过的食肉者所食之肉的不同。他又好像从这些香气中,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羊肉……那只羊吃的是羊肉,牛吃的是牛肉,猪吃的是猪肉,老虎吃的是一种他没有闻过的肉味,大约……大约是老虎肉吧?
灰衣男子一边拉着他走一边说道:“香肉铺里只卖香肉,并不管客人吃什么肉。他们吃的肉,都是自己选的。想要获得超脱凡俗的力量,就要打破凡俗中的想法。”
“客人难道不是想得到这样的力量才来的吗?”
灰衣男子话音刚落,吕周忽然嗅到一股极度鲜美的肉香,只要闻着似乎就连口感也一并知晓了,鲜嫩、软滑、酥烂……比他吃过的任何肉、闻过的任何肉都要美味,以至于在闻到这味道后胃都开始蠕动。
吕周下意识转头看旁边正在吃这香肉的客人,那个客人,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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