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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万丈, 桂花湿漉漉驻在梢头。
崔沁主仆跨出了门,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香云纱珍珠缎的厚褙子,除了海棠纹的底花, 并无其他繁复的花绣,慕月笙给她新做的簪子收了起来,上头终究刻着字, 叫人发觉不好,眼下插了一支抱头莲的点翠金簪, 别了几朵珍珠花钿, 素雅端庄, 不失俏丽。
除了云碧外, 崔沁身旁还跟了一年轻的女婢, 赐名云欢,脚步轻盈, 身姿笔直,一瞧便知是练家子, 是慕月笙派来的女卫。
再有一神色端肃的婆子跟着。
原先见了宋婆子,只当没人比她更厉害, 如今这钟婆子越发不苟言笑, 深深的眉眼沉沉压着,阔脸拉得老长, 立在崔沁身侧领头,不知道的, 还当是哪位宫里的嬷嬷出来训话。
依着慕月笙的意思,她性子温和,在外人眼里无所依仗,怕旁人欺负她怠慢她, 故而选来这婆子压阵,好在相处一阵知她不是傲慢无礼,遂也放心。
施家今日原算小宴,不欲大肆铺张,只因金陵城暗潮涌动,诸府走投无门,心照不宣聚来施家,施家只得耐着性子周全。
崔沁被迎进去时,施家老太太的暖阁里已坐满了人,原先还有热闹的喧声传来,崔沁一迈入,屋内顿时静悄悄的,几十双眼神齐齐罩在她身上。
崔沁步履从容上前,温柔娴静朝老太太施了一礼,又与施颖的母亲施二夫人福身,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将寿礼奉上。
施老夫人笑眯眯伸出手,“来,崔娘子坐我跟前来。”不等崔沁反应,施颖俏生生起身将她搀着推到了老太太身旁锦杌坐下。
崔沁无奈之至。
话了几句闲话,便见施昭云大喇喇领着两名侍女进来,径直坐在了老太太另一侧,眼神瞥到崔沁登时一凝,复又当做没看到的,挨着施老夫人撒娇,“娘,我屋子里那只白猫不见了,我跟三哥说,叫他再寻一只来,他不肯应我,烦请娘亲替我说话。”
施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嗔怒道,“没见着这么多长辈在场,还不快些行礼。”
施昭云含笑起身,温婉大方朝众人福了福身,“是我失礼了,还请诸位夫人娘子见谅。”
夫人们都是瞧着她长大的,皆十分宽和,细声问了她几句,没有不夸的。
崔沁这才察觉,施昭云也不是对人人如此,瞧着也晓得人情世故,只是不待见她罢了,即使如此,她也必要给好脸色。
便有交好的夫人问老太太,“这九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才气纵横,又是得您亲自教养,您打算将她嫁去何处呀?”
另外一穿杏色褙子的夫人执着绣帕,来不及擦拭唇角的茶渍,连忙接话,
“九姑娘这般家世品貌,哪里瞧得起咱们金陵的门楣,定是要去京城寻高官嫁呢。”
京城还有哪个高官待娶?
唯有慕月笙。
后宅里这些夫人哪个不是人精,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了。
慕月笙前妻就堪堪坐在这里呢。
当着崔沁的话提这事,是半点没把她放在眼里。
施昭云虽不惧崔沁,却也不想弄得这般明目张胆,脸颊泛红,露出几分羞赧回道,
“嫂嫂这是笑话我,我在菩萨面前许过愿,欲长长久久服侍爹娘跟前,只愿双亲高寿,能庇护我一生。”
“九姑娘孝心天地可表。”众人交口陈赞。
施老夫人原不乐意旁人提起施昭云的婚事,尤其崔沁还在场,见女儿聪明搪塞过去,又不愿她将来落人口实,立即敛声训斥,
“胡闹,你好好嫁人方是孝顺。”
施昭云俏眼翻飞,菱嘴嘟起,躲在了施老夫人身后,惹得众人生笑。
崔沁自始至终慢条斯理喝着茶,宽袖顺着手臂稍稍下滑,露出小截皓白的手腕,一个极细的象牙镶八宝的叮当镯堪堪探出个身。
金陵世家大多富贵,家里或多或少掌着海贸漕运的生意,夫人们皆是识货的,崔沁手上那只象牙镯品相极好,是极少见的果冻料,镶嵌的各色宝石十分罕见,别看同是南红,色泽润度,肉质的细腻程度不同,价格差之千里。
偏偏崔沁手上这只镯子用料皆是极品。
如今她那梳妆阁里被慕月笙给堆满,这象牙镯子小而巧,比起那些点翠金钗宝石,不算奢华。今日除了这只叮当镯,也就戴了一串翡翠十八子压襟。
原是那通透的翠绿被湖蓝色的香云纱给压住,不仔细还瞧不出来,眼下有些夫人被那象牙镯子给吸引,目光挪至那翡翠十八子,涤涤通透如同一汪水,颜色好,水头更好。
细看,这崔娘子穿着打扮十分不俗呀。
崔沁扶着那青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觉出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入口略涩,后劲很足,她略为不喜,便堪堪放了下来。
施颖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拉了拉她袖口问道,“姐姐,可是茶不合你口味,我叫人给你换一盏。”
来主人家做客,哪有嫌茶不好的。
这小丫头总是这般天真有趣。
崔沁盈盈一笑,宠溺地将她小手拉在掌心,温声道,“哪里,茶好得紧,我才吃过茶来,便不多喝,得留着肚儿吃寿宴呢。”
施颖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极是喜欢崔沁,崔沁性子好人又长得美,
“姐姐,等会午膳过后,你去我屋子里玩,我最近得了个新宝贝,能将脸儿照得清清楚楚,是西洋的玩意儿。姐姐长得这般美,一定要好好瞧瞧自个儿....”
崔沁闻言连忙堵住她后面的话,“成成成....”
施老夫人是明眼人,还是吩咐侍女道,
“崔娘子大概不喜浓茶,是我们待客不周,我老婆子喝浓茶喝惯了,一时忘了各人有口味,你们重新换茶煮了来。”
崔沁面带歉色,不欲劳烦,老太太坚持,她也无法。
倒是一旁的施昭云眯着眼懒洋洋道,“崔娘子大抵是在慕家当国公夫人时,喝惯了好茶,瞧不起我们金陵这穷乡僻壤,也是情有可原。”
老太太闻言脸色登时拉下,冲她低喝一句,“昭云,不得无礼。”
施昭云轻哼一声,面带恁色垂着眸拨弄手上的翡翠玉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屋内顿时一静。
深秋的桂花,香气如同捉迷藏一般,偶尔被风吹乱,闻不着零星半点,偶尔却是浓密如稠,沁人心鼻。
崔沁深吸一口桂花香,将心头躁气压下,双眼如月,坦坦荡荡迎视施昭云,“九姑娘不必自惭形秽,施家的茶也好,慕家的茶也罢,得顺心顺意的茶方才好喝,老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崔沁将清凌凌的视线投向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沉色,崔沁言下之意是婚事不能强求,可不就是在敲打昭云么?
还当她性子温软,任人拿捏,原来也不是好相与的。
老夫人复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娘子所言极是。”脸上的热络淡了几分。
崔沁佯装不觉。
施昭云平日被骄纵惯了,何尝被人这般暗讽过,她不由拉下脸来,冲崔沁一声冷笑,
“哟,崔山长不是已经和离了吗?还在摆国公夫人的谱?”
气氛陡然一凝,众夫人皆是拢袖看好戏。
光芒自前头窗棂洒入,在崔沁身旁投下一束光柱,堪堪将那翡翠十八子给照得亮眼,
她望着施昭云,笑语从容,“我不必摆什么谱,也不惦记着什么,倒是施九姑娘,这是摆主人谱么?”
施昭云今日言行无论如何欠妥,只因金陵贵妇皆是看着她长大,多少偏袒几分。
崔沁一介孤女,又是和离之身,心中虽有忌惮,却多少有几分瞧不起。
施昭云被她这话给堵住,白皙的面容一阵绯红。
施老夫人看不下去,寒声吩咐,“来人,将九姑娘带下去,她今日冲撞了贵客,闭门思过。”
施昭云气得拂面离开。
既是提到了慕月笙的话茬,有贵夫人便按捺不住,缀着忐忑的笑,朝崔沁倾身问道,
“崔娘子,虽说您已与慕国公和离,只是我在京城的表嫂却言,您当初很得朝华郡主青睐,想来如今与慕家是有来往的,不知您可否透露个只言片语,那慕国公是否已南下?”
这是大家今日来的目的,皆是双目炯炯,期待崔沁给她们一个准信。
崔沁接过丫头新递上来的峨山毛尖,听着耳畔时不时传来的鸟鸣,浅浅一笑,“您说笑了,我只身南下,不曾与慕府来往,郡主对我之恩德,我牢记在心,日日替她老人家诵经,只求老人家康泰福顺,至于那慕国公之下落,我不得而知。”
慕月笙还不曾在金陵露面,怕是还有筹谋,崔沁怎会傻到去透露他的行踪。
众人见崔沁杏眼明澈,容色宁静,说话虽慢条斯理,却如珠玉铿锵,便信了她的话。
既是打听不到慕月笙的消息,想来崔沁与慕家是彻底断绝,那就更用不着给好脸色。
谢家二房的夫人早看崔沁不过眼,碎语道,
“崔娘子当初怕是因怀不上孩子,才和离的吧?”
崔沁脸色一变,旋即怔忡不语。
和离那日,她已有呕吐之状,那时被希玉灵伤透了心,只期望老天爷垂怜她一些,给她一个孩子,最终却被诊断无孕,她无颜面对老夫人的期许,以至后来慕月笙失约,一桩一桩压在她心头,她才下定决心和离。
孩子虽不是她与慕月笙和离的主因,却也是一个诱因。
众人瞧见崔沁脸色煞白,自然是信了谢家夫人的话,当即对崔沁再无兴趣。
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能成什么事?
长得再如花似玉,也只能给人做妾。
明明崔沁端端正正坐着,那些惯常捧高踩低的夫人已将她归于妾室一类,不再拿正眼瞧她。
施颖的母亲施二夫人倾身而来,软软拉住她的手,温声劝着,“好孩子,莫要难过,请大夫细细瞧瞧,你还年轻,将养几年,再寻一好人家嫁了,未必不能生下一儿半女。”
崔沁恍惚回神,露出明艳的笑,“多谢您关心,我无碍的。”
心里却想,回头确实得寻一郎中把把脉,倘若身子有碍,得尽早治好。
钟婆子在一旁听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深深瞥了一眼谢二夫人,“据老婆子所知,朝华郡主并不曾搭理谢家二房,不知道谢夫人打哪听说是因孩子和离,成婚半年不曾怀孕的多的去了,我劝夫人先管好自家府上的事,莫要逞口舌之利。”
谢夫人被说得面红耳赤,钟婆子又草草朝施老夫人福了福身,语气生硬道,
“施家这待客之道,我家娘子领教了。”
崔沁也及时起身,语气平淡,“老夫人,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拜访。”
一行人出了暖阁,沿着东侧廊芜折下,顺着石径上去抄手游廊,待要往侧门离去,却被施昭云拦了路。
片刻不见,施昭云脸上似有泪痕,清凌凌的眸子睨着崔沁,冰冷质问,
“你为何与他和离?”
崔沁俏脸浮上些许冷色,“这事与施姑娘无关吧。”
“怎么会无关呢!”
施昭云视线绕过崔沁落在围栏之外,目露凄楚,
“我十二岁那一年遇见他,他跟着朝华郡主来金陵探亲,彼时朝华郡主的表兄谢家老爷子还在世。”
“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我对他一见倾心,求着父亲想嫁他,父亲告诉我,慕家与裴家有婚约,怕是会落在慕月笙身上,我只得作罢,心中却是耿耿于怀,不曾忘却他。”
“他来江南平乱,我又见了他几面,心里想着,这么好的男人被裴音那病秧子给糟蹋,真是老天不公,可惜呀,他也不曾瞧我一眼。”
施昭云冷笑几声,脸上皆是对裴音的不屑,“我说这世人皆是眼瞎,个个称赞裴音霁月风光,真真瞎了眼,她若真是心怀坦荡,以她病体弱躯,又怎么能嫁人?我看她就是喜欢慕月笙。”
施昭云仰眸,将一抹清泪吞了回去,微露些许倔强道,“可惜呀,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能怎么着。”
“再后来裴音过世,父亲派人去京城探慕家口风,那慕月笙说三年内不娶妻,我无可奈何,心想着再等三年,哪知三年后,我父亲的人还没抵达京城,便传来你与他大婚的消息。”
施昭云说到这里,几乎是忍着泪盯着崔沁默然的脸,“我以为你会好好跟他过日子,柳家提亲的人已经上了门,我也应下了,正要交换庚帖的时候,却传来你与他和离的消息!”
“崔沁!”施昭云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声声质问她,“他胸怀天下,霁月风光,是这世间最伟岸的男子,他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不快,你要与他和离?”
“我都要嫁人了,我都要死心了,你为什么给我来这么一出,你知道吗?我生生又退了柳家的婚事,将我们施家与柳家的情分给耗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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