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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云归曾在梦境中来过一线天,那时候一线天陡峭险峻,毒虫密布,现在依然是同样的地方,只是已经沉入海底,鱼群在石壁间穿梭,海花静静绽放于深海,感觉殊为不同。
一线天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里道路狭窄,抬头只能看到一缕细细的天。牧云归穿过石缝,小心翼翼往下潜,两边石壁生长着各种异花、海草,花茎随着水波舒展,花瓣纤细柔弱,发着细碎的荧光。一条鱼游过,猛地被纤细的花瓣包住,连一个水泡都没有留下。没一会,花瓣重新开放,银光边缘染上红,看起来诡艳凄美。
江少辞提醒:“就算被淹没,这里依然是个毒窝,你小心。”
牧云归点头,她一路避开那些看似安静美丽的珊瑚,游了很久,终于见到曾经的地面。牧云归轻轻落在地上,四处看了看,问:“她只说在一线天,没说具体地点。她把剑诀和剑骨藏到哪儿了?”
江少辞踢开地上的一个蚌壳,说:“去他们原来的木屋找找。”
江少辞和牧云归先前来时是跟着桓曼荼的视角,那时候桓曼荼眼盲,世界漆黑一片,根本记不清路。他们两人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小木屋。
小木屋外围已经爬满了青苔,但还没有倒塌。牧云归握着剑,小心推开院门,意外的是,院里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防卫。仿佛这个院子早已被人遗弃,彻底成为空宅。
牧云归不太相信这个地方会如此平静,就如外面的毒物,看起来越无害,杀伤力可能越强。屋里空荡荡的,看起来久无人用,牧云归检查完卧室,出去找江少辞:“卧房里没找到有用的东西,你这里有发现吗?”
江少辞站在厨房,他盯着一个架子看了很久,忽然对牧云归说:“把剑给我。”
牧云归从项链中取出那柄剑,江少辞单手握着剑鞘,慢慢放在支架上。随着剑归位,台上忽然发出一阵亮光,牧云归下意识遮挡,等她再放下手,就发现自己换了个环境。
牧云归吓了一跳,她能感觉到自己依然在水里,可是身周环境分明是陆地。牧云归问:“这是哪里?”
江少辞左右打量,说:“可能是剑储存的记忆。”
牧云归环顾,确实,他们所在的视角在台上,但是看距地面的高度,不像是一个成年人。外面响起走路声,一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者迈入门槛,他的身后,紧接着走入一个白衣少年。
牧云归倒抽一口凉气,江少辞环臂笑了笑,看起来倒并不意外。
老者扶着衣袖,缓慢走上台阶,道:“昨夜为师为你卜了一卦,你命宫明亮,将来大有作为,但是夫妻宫犯煞,且命中有一大劫。若是渡不过去,恐会星离云散,早早陨落。”
跟在老者身后的男子剑眉星目,姿容胜雪,他抬头,眼中光芒一往无前:“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事在人为,徒儿不惧。”
老者看着少年明亮不可直视的眼睛,心中颇为感叹。他十九岁那会,也曾意气万丈,笃信人定胜天。可是最后,终究鬓染风霜,眉上落雪,所有心气都被世事打磨通透。年轻人那些事,他已经不想参与了。
老者说:“如今你已经打通二星脉,我没什么可再教你的。昨日你祖母递来书信,说家中有急事,召你速回。这次下山,你便留在尘世中,不必回来了。”
白衣少年一惊:“师父,徒儿做错什么了吗?”
老者拈着胡须,缓慢摇头:“我能力有限,只能教你到这里。剩下的,你在尘世中自己学习吧。这柄剑是你师公留给我的,多年前,我还带着它参加过昆仑万年祭。如今我年纪大了,不愿意再沾染那些打打杀杀,今日,就将它传授于你。人年轻时应当吃苦,不可用太出挑的法器,我将它封印成一柄凡剑的模样,等你突破天玑星再解除封印。”
老者手指微动,牧云归的视线从台子上浮起,慢慢落到老者指尖。牧云归确定了,他们现在确实是一柄剑的视角。
她感觉到剑身上的银色流光逐渐收敛,最后变成朴素的青铜黑木。从外面看起来,这只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看一眼就会忘掉的普品佩剑。
白衣少年皱眉,依然不愿意离开:“师父,您修为高深,医毒双绝,徒儿连您十分之一都不及。徒儿愿跟在师父左右修行,望师父不嫌。”
老者摇头,剑从他指尖浮起,强行落到白衣少年手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山里只能修身,入世才是真正修心。你命中劫难已到,等你渡过此劫,再回山门吧。”
说完,脚下场景变化,白衣少年和剑一起被放到山脚下。面前忽然涌来一阵雾,将仙山层层笼罩,顷刻看不见了。白衣少年急切,冲着云雾问:“师父,待徒儿渡劫成功后,该如何找您?”
“你若没想通,上天入海无处可觅;若你想通了,开门便是雾山。容玠,大道不易,接下来的路,就由你自己走了。”
容玠见师父已经决意,知道再说也无用,在山脚下叩拜三次后,便御起长剑,义无反顾往山外飞去。二星以上才可以踏空飞行,牧云归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体验御剑飞行竟然发生在幻境里,还用的是一柄剑的视觉。没转几个弯,牧云归就开始头晕了。
牧云归感叹:“真没想到,这柄剑居然是容玠的佩剑。那一线天里的神医岂不是……”
江少辞漫不经心道:“很明显啊,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桓曼荼落下山崖,岂会那么巧被人救起,那个人会医术,还正好是个哑巴。就算真是医者仁心,解毒之后也该仁至义尽了,哪会管她寻死觅活。”
牧云归再一想想,觉得也是。神医整个人的存在都太理想了,没有任何个人标志,一切都是为那个阶段的桓曼荼量身定做的。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契合的人,解释唯有一个,那就是这个形象是为她伪造的。
牧云归颇为唏嘘,江少辞也感慨万千,但他感叹的明显是另一回事:“原来容玠是他的徒弟。他都变成这样了。”
牧云归回头,问:“你认识容玠的师父?”
江少辞卡了一下,面不改色道:“不认识。”
之后的事情他们并不陌生,容玠匆匆赶回桓家,转弯时撞到了一个女子。只不过之前牧云归看的是另一个视角,如今站在容玠……身边的剑的角度看,事情竟然是另一个模样。
容玠本来不会撞到人,但是对面那个女子似乎走神,直莽莽撞了上来。容玠无奈扶住,道:“在下容玠,无意冒犯。请姑娘恕罪。”
江少辞啧了一声,嫌弃道:“我好讨厌这个矮子视角。”
没错,现在牧云归和江少辞某种意义上是一柄剑,连看桓曼荼都得仰着头看。牧云归本来习惯了仰头看江少辞,现在听他说“矮子”,心情颇为微妙。
江少辞被牧云归瞪了一眼,颇为无辜:“我骂那柄剑,又没说你。”
为什么要瞪他?
在桓曼荼看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美好的人,对方像是檐上的冰雪,天生属于光明,不像她,卑微阴暗,不可见人。
而在容玠看来,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大概是某位家族小姐,看起来并不喜欢他,连被他碰过的袖子都要用力拍好几遍。女方不喜欢,容玠自然也保持距离,很快就离开了。
容玠回屋见了祖母,才知道家里急召他回来是什么事。容玠颇为哭笑不得,他知道祖母和姑母打什么主意,但他比桓雪堇大了九岁,在他看来桓雪堇就是一个小妹妹,两人结亲,实在荒诞。
同时,他也得知了今日在园子里偶遇的那个女子的姓名,桓家大小姐,姑母的继女,桓曼荼。
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相遇,容玠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他不必去雾山学艺,常年待在家里,越来越多听到桓曼荼的消息。表妹递帖子请他去赴宴,容玠本来不想去,但是回绝之辞到嘴边,顿了顿,还是咽回去了。
他去了桓雪堇的宴会,果然在那里看到了桓曼荼。几个贵女促狭,故意让行酒令停到桓曼荼面前,掩着唇偷笑。容玠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站起身,说:“荼表妹不会喝酒,这一杯我替她。”
桓雪堇在他眼中一直是二妹妹,唯独桓曼荼,他会叫她名字。
果然,容玠暗暗敲打过后,那几个世家女脸色讪讪,之后再不敢为难桓曼荼。容玠被其他人围在中间,修炼、家族、亲戚、玩乐,总是有很多话题可说,他眼睛屡次投往桓曼荼的方向,但桓曼荼始终一个人坐着,似乎嫌他们吵,远远避开了。
容玠想,看来她是真的不太喜欢他。也是,姑母和那位白夫人的纠葛摆在这里,她讨厌他们是应该的。
江少辞撞牧云归胳膊,说:“我当时看的时候就觉得不对,果然,和我猜测差不多。男人都很势利的,要不是心里有想法,绝不会闲得无聊去给一个女子解围。”
牧云归皱眉:“可是,他没有表现过任何喜欢。”
“因为桓曼荼没有给信号啊。”江少辞说,“从容玠的角度看,桓曼荼甚至是讨厌他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要脸,万一贸然表白却没成,那日后还怎么相见?在没有确定她的心意之前,他不会冒失的。”
牧云归幽幽道:“我以为,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的表现就是表白。”
“表白是鸣金收兵,那是最后一步。”江少辞说完,突然觉得不对劲,整个人都一激灵站直了,“你怎么知道男方表达心意会表白?”
牧云归睫毛动了动,撇过脸,没理会这个问题。江少辞霎间想明白了,又是气又是憋闷。
如果事情照此发展,容玠和桓曼荼慢慢试探,最后确定彼此心意,未尝不能成就一段佳话。但是一件事情却永远改变了这两个人的命运,也让他们滑入不可调和的深渊。
容晚晴被桓致霖休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容老夫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容玠得知此事,大为恼怒,二话不说去桓家接了桓雪堇回来。
桓雪堇到容家后生了一场大病,反反复复病了一冬天,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双眼染上愁绪,再也笑不出来。容玠一直视她为妹妹,他亲眼看着这半年来桓雪堇如何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心中沉重,对这个妹妹更添一份怜惜。
更别说桓雪堇回到桓家后,生活十分不如意,容玠几乎没一天能放下心来。桓曼荼在新夫人背后指点之事并不是秘密,容家都对这个白眼狼气得牙痒痒,但容玠听了,每次都要在祖母面前解释:“对事不对人,我们曾经对不住她母亲,她心中有怨也难免。”
因为有容玠在中间拦着,桓曼荼才没有被发落,顺顺畅畅过完了她的少女生活。容家毕竟是殷城盘桓了数千年的大家族,新夫人的娘家在容家面前根本不够看。容家想对付一个无依无靠的继长女,还是十分容易的。
容玠原本觉得人非圣贤,怎么可能以德报怨,桓曼荼对容家有恨无可厚非。但是有一次实在太过分了,桓雪堇衣服里竟然被人放了噬灵虫卵。这种虫子寄生在修士的经脉中,以灵气为食,潜伏期长且繁殖极快,一旦虫卵进入桓雪堇体内,后果不堪设想。桓雪堇说这套衣服是桓曼荼送来的,容玠忍无可忍,去找桓曼荼,两人爆发了争吵,容玠也是第一次听桓曼荼说那么多话。
那次之后,他一直恍惚。他得知桓曼荼要参加家族小比,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话要当面说,便跑去桓家观赛。她和人对战如此拼尽全力,那是在容晚晴、桓雪堇以及任何世家女身上不会看到的拼劲儿。
容玠想,他大概从来没有看清过桓曼荼。
桓曼荼参宴时总能遇到容玠,其实反过来想想,容玠回来入世是为了修行,他并不喜欢宴会,桓曼荼为何总能遇到他?巧合多了便是蓄意为之,有桓曼荼去的宴会,他才会参加。
桓雪堇越长越大,姑母几次三番催着定亲,回来干脆在容玠面前直说。这桩婚事在容玠看来和兄妹悖伦一样可笑,偏偏除了他,家里所有人都赞同。姑母被休弃后回家寡居,本来就疑神疑鬼,容玠怕姑母误会,不好直接拒绝,只能无声表态。他本来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够明确了,没想到姑母和祖母竟然绕过他,直接和桓家商量婚事。
容玠得知后无语至极,立刻回来寻找长辈。他顾不得面子了,就算会惹得姑母多心,他也要当面拒绝。但是他却在外面听到祖母和丫鬟们骂,说桓家异想天开,竟然提出让容玠和大姑娘成婚。
容玠站在外面听了会,推门进去,表示同意。
其实一切早就有端倪,容家之所以舍出族中最出息的后辈是为了保护桓雪堇,婚事贸然换成桓曼荼,容老夫人和容晚晴怎么会允?这桩婚事能成,自然是有人在其中推动。
虽然过程不太美好,但至少结果是他期待的。容玠打算等洞房夜和桓曼荼坦白,无论她对他抱有什么态度,既然两人成了亲,他还是希望能长久走下去。可是婚礼那天桓雪堇犯了病,捂着心口说心悸,容玠稍微露出离开的意思,桓雪堇就吧嗒吧嗒掉眼泪。容玠明白桓雪堇没安全感,怕他日后不再护着她。他为了安桓雪堇,也为了安容晚晴的心,一直陪她到睡着。
容玠留在桓雪堇房中时,旁边一直有丫鬟,他问心无愧。拂晓时分,桓雪堇将将睡着,容玠立刻赶回新房。然而留给他的,只有一室空荡,和碎了满地的珍珠。
容玠也知道对不住桓曼荼,他一直等在练武场外面,等桓曼荼气发泄完了,才派丫鬟进去给桓曼荼传话。但是桓曼荼说:“不过是一场为了后代资质而勉强结合的婚姻,真以为是夫妻了?”
容玠的心霎间凉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她心中,只是一个工具。容玠尊重桓曼荼的意愿,远远避开,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她是如此不情愿这桩婚事,想必每次看到他都很难受吧。
桓曼荼进剑冢那天,容玠心神不宁,因为急着赶路,采药时被守护兽扑了一下。他来不及处理伤口就赶来剑冢,却被告知,桓曼荼刚刚进去了。
身边人来来往往,走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剑冢仅剩他一人。所有人都说进剑冢九死一生,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通过的例子。但容玠不信,他相信桓曼荼一定可以。
幸而他等到了。他看到她浑身是血,都吓了一跳,赶紧带她回去就医。之后两人度过了仅有的一段温情时光,这是他后来无数个清寂日夜,唯一可供怀念的东西。
然而上天连这一丁点温情都要剥夺。
有一天,桓雪堇突然跑回容家,一进门就痛哭,说她被人下了断绝修为的药。容玠开始不信,但他看着桓雪堇递上来的东西,良久沉默了。
这确实是桓曼荼的手笔。她竟然要做到这一步?
因为这件事,容玠心里一直存着芥蒂,后来桓雪堇在宴会上被人下药,他积攒的怒气被引爆,盛怒之下去找桓曼荼质问。她没有否认,并且毫无悔改之意,那一瞬容玠失望极了。
他去给桓雪堇找药。他想趁机冷静几天,不想带着情绪回去,引得夫妻两人又吵架。也是由此,他错过了后来让他无比后悔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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